军训结束后，很多同学都黑了一圈，而且通过黑的程度可以稍加辨认出十七、十八班和九班、十班的差距——对手实在太强大，也许基因已经变异了，烈日暴晒数日仍是洁白靓丽。天知道他们最后检阅的时候是不是因为请假人数过多而两个班合在一起走的。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也一直困扰着我，我想参谋长还不至于有兴致观赏一个6×4的方阵而不是6×8。这样纵列数比横排数都多，主席台上的演讲词都可以直接改为“现在走来的是高一九班，他们以英姿飒爽的姿势走了过去，好，接下来是高一十班，他们……噢，十一班已经向我们走来。”顺应潮流的低碳环保，简明精练。
而且高中生的军训除了集体黑了一圈以外也没有什么改变。毕竟这只是上边的一项任务。上边的任务下达了，下边对待之的第一要义就是完成它，完成任务说起来好像是一件负担，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总之就是完成了，至于完成的意义以及完成之后的影响，谁会在乎呢。
眼看着公开课的日子要到了，我的课程还在准备当中。碰巧多媒体设施前两天不知道被哪个淘气的学生玩坏了，而学校又迟迟不派人来修，我已经做好了粉笔写板书的规划。课间时间，经常被语文组中的各位老师当成气氛调和剂兼出气筒，有的说我人品简直差透了，需要一个改善的阶段，公开课会有某局领导的年轻女秘书，经过一节课马上可以把我深入发掘，然后我就可以不用再辛苦地当人民教师了。也有的明褒暗贬，说我刚进入校门就有公开课的机会，暗示是不是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天杀的语文组，公开课我避之不及，居然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往身上揽。
说这个话的正是十班的班主任，也就是即将和我一起面对公开课听课小组的唐老师。虽然我对他所教九班、十班这一事毫无兴趣，但他似乎正凭借这一点抒发出些许的优越感。皮笑肉不笑地说：为这个公开课我可是准备了大半个月。这次讲的成功的话，也替党校长和卢主任争光啊。
回头仔细一想，这样说毕竟太官僚。又补充道：当然还要看我们班学生能不能发挥出应有水平吧。不过对他们我放心得很。
我心说，准备大半个月，看来他早就对名额的分配胸有成竹。那么该是谁在背后搞小动作呢？反正不是我。
李老师整理教案，头也不抬地夸道：那是必然的，你们九班可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不需要完全发挥水平，你的课就够讲了，效果就已经能显现出来了。而且以小唐跟教委的关系，啧啧，争不争光已经……哎，无所谓的事儿。你已经很灿烂了。
唐老师堆出一副讪笑的表情：李主任这么夸，在下受不起啊。当然了，我也希望学生们能把这一堂课学得很满意！
李老师不等他说完便拿起教材说：我还有课，不听唐局长教诲了。说罢走了出去。我暗暗佩服李老师，连说脏话都能说得文化气息十足，而且唐老师也确实灿烂着，刚刚扫了我几眼，又用略带轻蔑的语气说：一起加油吧，小赵！
所以唐老师在我脑海里这段时间的形象都定格在这扫我一眼的样子上，同时具备着假笑容和大面积的眼白。对于他这种天生小眼睛的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耐看的形象。
叶林最近很是繁忙，文学社成立的初期，决定了一个十人的编辑小组，招揽了包括于陆在内的三名文字编辑，包括周圆在内的两名美术编辑，另外还有包括常晓晓在内的两位策划和两位文字校对。因为是发起者，叶林被推上了主编的位置，已经开始酝酿第一期的征稿了。我曾具体问过叶林关于印刷成书的问题，叶林表示印刷量基本维持在一百二十本左右，对于小印刷厂也仅仅相当于印了一次单科的模拟考试卷，费用班级自足，多余的份额可以卖给其他班级的朋友。而且两位文字校对中，有一位是徐海娇，另外一位是十八班的女生，名字叫张一希。所以印量能达到一百二十本，也是考虑要吸引十八班的精神以及物质上的支持。十八班的学生似乎都有先天性的少年老成，至少在我上课的时候，感觉到气氛与自己班完全不一样，好似一种静默的认真，但完全感觉不到无聊或是枯燥的气息。一来大概是我过于自信自己讲课的水准，二来确实十八班也仅仅是说话沟通交流比较少，具体到某个人身上的话，比如课堂提问，很多同学都敢于思索，而且思维的覆盖很宽。
但这个张一希，我的印象并不深。是个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女生，几乎看不到她讲话，包括下课和午休时间。这就是这个学生的全部概况。
不过只要文学社能正常运作起来，叶林也觉得大家可以开始忙碌了，这些问题也都无所谓。叶林说：这不是我第一次尝试做的东西了，但相对于高中阶段，任何事情都是第一次尝试做的。至少我这一次会做得更好，让光影文学社的《十七岁》收录进我们班全部四十三个人的文字。
我当时想，不是四十二个人吗？后来觉得，可能叶林把张一希也算在这个文学社中的一员，她参与《十七岁》的文字校对。后来一想，叶林说是我们班，那也有可能是把我算了进去。
总之，《十七岁》已经开始创刊号的制作了。叶林来找我题几个字，印在里面，用以创刊号的发行纪念。我想了想，写下一句“这里没有独木桥，你们都是承载梦想的船。起风了算什么？岸就在那边”，希望告诫学生们，这里不应该再被比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当他们高三的时候，面对高考和大学，有些事必须凭借自己的认知来做出选择，而且是主动性的、可选项众多的选择。个人的力量很微小，你造就不了什么。但个人的力量也无限大，因为你能造就你自己。
在下面签上大名：赵初。然后交给叶林。叶林如获至宝一般地说：谢谢老师，这个要装在扉页，给创刊号的封面设计一定很精美。
我想到了一些事情，顺便叫住叶林问他：咱们的文字编辑和美术编辑够不够？他们会不会忙得耽误学习？你也要注意一下，不要因此耽误了成绩。
叶林笑着说：我们肯定是在保证正常学习进度之后再做这个的。而且老师你不知道，一开始想做文字编辑的有十多个人呢！包括十八班的几名同学。吓了我一跳。队伍太庞大了，就不好分工了。人多力量大是一面，人多嘴杂也是一面。我觉得五个人足够完成的话就不需要更多人了。
我点了点头。叶林的想法很周全，而且他的思路都在常理当中。让我想起了大学时代，我的那位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辅导员带领我们做系刊，组建了一个四十人的大团队，忙碌一个月之后做出了两张纸，生生把系刊做成了系报。而系刊的境遇也如路边小传单一样悲惨，除了表面积比小传单大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那编辑没让十八班的同学参与进来，文字校对让徐海娇和十八班的张一希一起吗？我又问道。
啊，这是我故意这样安排的。再怎么说我们的班刊也叫《十七岁》不是十八岁，十八岁那就该高考了，上桥的上桥，登船的登船。不是2012世界末日的船。十八班的同学觉得很有趣，但我不想让他们参与编排，所以给了一个校对。张一希跟我保证每一期能经过她的手在十八班和另外一些班卖出五十本，另外每一期提供十八班至少两篇原创，所以我这样安排了一下。她只是想先睹为快吧。我猜的。叶林的语气不是很确定。
这时候，常晓晓走进辅导室。看到我和叶林在，她打了下招呼，便和叶林探讨起版面的问题。新教学楼的落成给了海城九中从今往后的学生更多的便利条件，比如给每班都设置了一间对应的辅导室，作用基本等同于自习室，另外自习课上如果在教室里讨论问题的话会打扰到同学，于是可以到辅导室进行讨论。一些小型社团的会议和活动也经常在辅导室进行。常晓晓好像对叶林的版面设定有很多建设性意见：你看这个版面起名叫心赏，但也就是目录前的一篇短文，这里要坚持原创比较好，不要用文摘；目录上简洁一点，占页数不太好，有凑数的嫌疑；还有美术编辑那边来的图，太大的、内容太出格的都不要放比较好……常晓晓倒是一如既往地有焦虑症的特质，修改意见提了整整五分钟。
叶林听完她的发言，问了句：这内容太出格，多少程度的算出格啊？还有我觉得虽然都是同学们的原创，我还是对用笔名没什么意见的。不用必须写真名啊。只要同学们写起来开心，我们做起来开心就好了。
常晓晓又说：可是你看别的那些杂志……
后面的我就没注意听了，《十七岁》的问题就让迈向十七岁的他们自己去解决吧，而且策划不是有两个吗，加上叶林，奇数的人数就一个问题达成共识并不难，这是一条全球通用的规律。
而第二天的公开课是我现在感到最棘手的事情。首先我要先听两堂其他老师的课，以便于写一下听课报告，而且这两堂又是周老师和唐老师。他们在我前面讲课，给我添了很大麻烦，周老师的课自由度倒是很高，毕竟课程完成，已经没有实在内容，唐老师的课就比较难办，按照进度，我们都要讲《荷塘月色》这篇课文，如果和他讲的思路与模式大同小异的话，无异于给自己挖坑。到时候，说不定不只是市教育局领导，也许校领导，同学科老师，甚至学生会的学生也会旁听，这样教室里可能急剧增加一二十人，而且这些人的身份可以给我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虽然校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抽签”安排到我之后也几乎没有找我深入交谈，但我的紧张感与日俱增，不仅仅是惶恐自己教学的流程能否把握，自己与唐老师的教学思路是否冲突，更多的是对我的学生们能发挥到何种程度，无法预料。
还好唐老师虽然并非视我为友军，但也不是一个犯糊涂舍近求远的人。我问了他关于这一堂公开课的思路和模式，他摆出一副大可放心的嘴脸，说我这个模式是源于大纲高于大纲，你别全按照大纲走就不能跟我相撞。不过我的学生我可说不准，他们喜欢处处锦上添花。
用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说，在公开课上还有锦上添花的这种想法实在是丧心病狂。
我上高中的时候完全没有在意《荷塘月色》这篇课文，倒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开设有计算机课，一群偷偷去过网吧并且把QQ、联众和聊天室玩得极为熟练的中学生在课堂上装模作样地学习新建文件夹。我们的评分作业便是用bmp画图来拉扯出一幅荷塘月色，总之就是用一些规则形状，外加填充色就可以轻易完成的一幅图。教材中满满当当的文字被缩略成如此简洁的图画，在圆形、椭圆形和直线构筑的荷塘月色里，看得到当代教育中语文、数学与计算机、美术的完美结合。
也正因此，我对这篇课文本身可以说几乎没有兴趣。但工作则是这样一回事，即使再没有兴趣的东西，也必须去把它搞定。我在备课的时候尽量使自己多记忆些生动的词汇来增强课堂的吸引力，虽然收效甚微，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更何况唐老师对公开课违反常理的热情，令人想想就心里发毛。
上午先和各路领导一同体验了周老师的公开誓师大会。因为按周老师的性格和周老师所在的三年九班的情况，这根本只是简单的一场单方面对高考和即将结束的高中生活的宣战，而且个个底气十足，似乎高考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终极怪兽，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从一年级开始，慢慢考试练级，积累经验，最终完成通关。但是故事的结尾远不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么简单，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个终极怪兽只不过是它背后的boss放出来的史莱姆。我们习惯了阶段性的面对，那最终就只有阶段性的满足。身边几位教育局领导在小声商谈，我听见其中一个说：这个班级作为全省三好班级，示范观察班，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另外一位接道：是啊，这些学生成绩在前面，还同时担任学生干部，包括任课的小周，都是我们培养出的成功典型。前一个领导说：这么看来，海城九中明年还可以实现一本学校升学率的突破。周围人附和着：对对，肯定会的。
这时临近下课，周老师说：我们的课就讲到这里。大家继续自己的节奏，掌握好轻重缓急地进行复习。你们现在觉得高考很遥远，其实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一年。我们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你们现在觉得高考很困难，其实我告诉你们，当走进考场拿到试卷的时候，你心里一定会说：我救心丸都准备好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全班笑开了花，配合下课铃声，这堂课在有些别扭的轻松中结束。我也将休息一节课后，前往一年九班的教室，继续接受第二次优质人群的洗礼。临走的时候被一个男生叫住：赵老师，您好。我是学生会副主席兼宣传部长顾由斌，你们班那个班刊，叫《十七岁》吧，我挺有兴趣，想买几本，可以的话我想投投稿。您看行吗？
这一问让我觉得比刚才听了一节课的收获还大。我回答他，没问题，具体的可以和我们班叶林商量，他是这个班刊的主编。
顾由斌道谢后，马上跑下楼去。我想他恨不得从四楼直接跳下去到二楼。果然这一届的毕业班充满了莫名的力量，稍微打翻了我对毕业班啃死书、死做题的印象。这时，又有一个声音闪了过来：
赵老师，我也可以投稿吗？
我略一激灵，发现蒲桃站在旁边，我条件反射般地退后了半步，笑着和她说：当然可以。
她说：那，印出来的时候，我不要稿费，直接送我一本就好啦。
我答应她：这没问题。
谢谢赵老师。蒲桃稍一颔首，转身跑进了教室。三年九班正处在下课的氛围中，领导和老师之间、学生彼此之间都在互相进行着沟通和探讨。蒲桃闪进教室之后，我又下意识地寻找白色衬衣深蓝校裙的马尾辫，然后马上发现这个造型有数人之多。摇了摇头，对自己说，先去听课。
一年九班在二楼的中间位置，正对着是中楼梯，和我们班的地理位置有点像，十七班是对着侧楼梯。当然班级也正如同这两个楼梯一样，待遇上有很大区别。在二楼楼梯旁有一面立式的大镜子，据说是九几年的毕业生送给学校的，从老校区搬过来的时候，这面镜子差点被打碎，于是不敢放在高处镇宅了。而放在一年级的中间，或许在告诫快班同学，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学校在有些地方还是很用心的，只是教育和升学的模式让这些用心看起来像餐前喝的浓汤，又占地方又不管饱。
我快走到九班门口时，从教室对面的辅导室跑出来几个学生，也许是注意力太过集中，差点撞到我，幸亏我反应快。这几个学生也只是看了我一下，一句话不说，钻到了十班的教室中。难道是因为没选上做公开课而沮丧？我心说。
唐老师当真对这节课非常重视，一同的还有他的学生。九班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唐老师语速稍快，语言流畅，他讲到朱自清的创作背景：这是一篇创作于一九二七年的散文，当时正值“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参加过五四运动的爱国青年朱自清对现实的黑暗失望不满，悲愤苦闷，写下这篇文章。
这段话刚说完，九班的一名同学站立起来，这一举动让我和一同听课的领导们有一瞬间的惊讶，但马上这位同学开口：朱自清，字佩弦，号秋实，现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随后是参考书上都见得到的大段生平介绍。这位同学背诵得也很流畅，令校领导们侧目。之后，唐老师又接过话题，开始逐段剖析讲解《荷塘月色》。讲到“我爱热闹，也爱宁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又一位同学径直站了起来，接应道：此段第一句中有两组反义词，用以引出下文，下文着重声明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作者享受这样的夜晚，既衬托了荷塘画一般的意境，也暗示了作者混乱中期盼宁静的苦闷心情。学生分析之后便自然坐下，这样的不间断分析文章有十余次，令听课的校领导和教育局领导牢牢跟着自己的快节奏，但领导们似乎乐在其中。不远处又有探讨的低声：这个班级准备得太充分了，老师能组织起来，学生也配合，这个班文化课水平以后一定非常高。和在三年九班听见的相同的附和声响起：对对，肯定会的。
课堂的进行是让人呼吸略显急促的流畅，好像大家不是在上课，而是在做一项流水线作业；好像来的不是在听课，而是在审查流水作业中的次品率。课堂互动此起彼伏，九班已经做足了准备，以至于滚瓜烂熟，我想他们或许连教材都不需要了吧。
唐老师继续讲：这里下一段是作者想起《采莲赋》中采莲的景象。“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整个景象唯美曼妙，好似一幅画。作者写到此，让人不得不想起《爱莲说》中的“出淤泥而不染”。作者的心境已经从一开始的苦闷，慢慢转化为现在的积极豁达。大家再仔细体会一下，采莲的少年和少女的形象。那将是多美好的一幅画！
…………
唐老师很多发言我似乎在教案中都能找到对应的语句，所以旁人看起来紧张刺激的公开课，我却觉得有些乏味，打了个哈欠。这时旁边有轻轻的声音传来：赵老师困啦？
我一惊，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蒲桃。
我无奈地说：哎，你这孩子怎么总吓我一跳。怎么这节课也过来了？
蒲桃轻声说：因为学生会要做听课报告，还要有资料记录啊！不只是我，宣传部的人也一起来了，每个公开课的班都需要有照片和文字记录呢！
我往后面看了看，果然，有两个男生带着相机在捕捉镜头，其中一个还是顾由斌。
蒲桃调皮地笑：老师犯困的画面我会好好记录下来的哦。
我瞬间噎住，只能捂脸：你还是饶了我吧。
赵老师，那你觉得这样的课程设计，算不算成功的？蒲桃突然发问。
我看着她，问道：你们高一的时候讲这篇课文是怎么讲的？
蒲桃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没怎么讲啊，很自然的那种。而且我们那时候的公开课又没有讲到这篇课文。
我思索了一下，说：这个无所谓成不成功吧。只要讲课的人，参与的人，听课的人都接受，也就没有什么不妥。
蒲桃若有所思：噢，是的。他们得接受呢。
激动的课程终于步入尾声，铃声响起，唐老师刚好完成收束的最后一句话：好，这篇《荷塘月色》我们今天先分析到这里！大家都很好地完成了初读和文章的会意，在后面的学习中，我们会针对考题，进一步精读课文，把握要点。好了，下课！
午休回办公室的时间晚了一点，唐老师见到我，喜滋滋地来炫耀：小赵，下午看你表现啦！不用模仿我的教学方法，这个需要学生很认真配合才行的。李老师盯着我说：赵初，你听课的时候和周老师他们班的学生说些什么呢，下午就该你了，还不注意听别人做的课。周老师端着茶杯向我微笑：赵初没问题的，你班的学生也很优秀，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上课吧，不要受其他因素影响。看来我的公开课还是比较受语文组关注的，只是虽然明明都在关注我，但这些话总给我一些脱力的感觉，似乎看了别人的课，再听他们这样一说，自己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了。我深吸一口气，心想果然还是要用一贯的想法来搭配这节课。像唐老师那样，虽然华丽，但故意做出的东西，我总感觉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理解的。文章如此，人也是如此。
上课预备铃响起，我下好讲这人生第一次公开课的决心，站在讲台上，似乎是要慷慨赴死。教育局的领导们从前后两扇门汩汩涌入，最后进来的是几个熟面孔：卢主任，李老师，唐老师以及学生会的蒲桃、顾由斌和一位带着相机的男生。顾由斌似乎已经在午休时间和叶林聊过班刊的话题，这次已成了熟人，互相打了招呼。惯例的起立问好后，我直接进入事先准备好的节奏，对作者朱自清进行了简单介绍，其间还穿插着让学生们补充和扩展介绍。为了避免课堂变成我一个人在读课文，我还准备了几份荷塘月色的图画准备展示，但很可惜的是多媒体设备坏了几天一直没有人来维修，也许学校负责维修的师傅这几天也忙着维修来访领导的车辆和笔记本电脑了。讲课的时候分心是很麻烦的，刚刚想到这个问题，顺嘴说出了：那么大家来看一看关于荷塘月色的意境的描摹。
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刻意识到了我们的投影仪还无法使用，我因这个小失误突然变得很紧张，其实就算直接说出投影仪用不了，大家下节课再看这种场面话，也未尝不可，但我居然急中生出智，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描摹这样一幅黑板画版本的荷塘月色。这样粗描过于简陋太显得虎头蛇尾，干脆认真地画起来了，用了大概三分钟，把一幅类似于初中时期用画图程序堆积几何图形的荷塘月色，展示给了十七班的学生和十多位来宾。画图的时候我背对观众，这三分钟对我而言，好似过了三个小时。我的冷汗在后脊梁流淌，有些痒却根本毫无办法。
当我转回来的时候，发现全班同学和一部分听课人员的眼神放光，我干笑道：这个，意境大概就是这样了，老师画的没什么意境，大家有兴趣的，课余画出一幅来，让我们欣赏一下。
谁知下面略微骚动，有同学喊道：老师画得真好！我能体会的就是这个样子！
其他同学也附和：老师画的这个真有意境，而且都三维了！
坐在后面的领导们也交头接耳，不时把视线停留在黑板上点着头。
经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总算化险为夷。我曾经学过六年绘画，而且板书也比较熟练，从中学到大学负责了黑板报，想不到在今天派上了用场。我长舒一口气，接着上面的内容讲下去，但由于过度紧张，有点忘记讲到哪儿了。半自言自语道：刚才咱说到哪一段了？画画给画忘了。
学生们又爆发一阵笑声。于陆直接提醒我：老师，到月光那一段了。
“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我读着课文，讲道：月光隔了树照过来，有的留下像鬼一般的黑影，有的却是倩影，一方面月色不匀，另外照射的物体不同，虽然各有特色，形状不一，但光与影还是会达到统一和谐的，毕竟在客观上讲，光和影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我们班成立的是光影文学社嘛。大家可以将自己的所思写成文，文学社的课余生活与我们的学业也是相辅相成的。
教室里又是一阵笑声。我想到，这最后一句，梵婀玲？不就是violin么。不直接说成小提琴，让人感觉多少有些不适应。虽然朱自清的这段在现代人看起来多少是对英文的现学现卖，但或许这就是那时候人的写作风格。对于我不是很了解的，很自然地选择回避。
这时，叶林举手提问。他说：老师，我觉得这段最后一句的梵婀玲，似乎有意而为之，本来这里直接写作小提琴是很自然顺畅的，但用一个半英文，给人做作的感觉。
全班的笑声似乎随着叶林的这个问题消失了，大家也在认真地考虑可能之前完全没有考虑到的这个细节。我思考了一下，只能回答他：这或许是那时候文人的写作风格。接受过英式教育的人喜欢说几句英文，即使在没必要的地方。
下面有人小声嘟囔：英——式——教育。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说：那么这段就没什么问题了吧。我们继续看下面的部分。此刻偷偷看了一眼校领导，似乎没发现异样。虽然叶林突然提出的问题让我绷紧了神经继续讲课，但对于自己无法说出的事情被别人说出，我还是在心里对叶林说了句：good job！
但学生们的潜意识似乎突然被开发，出现了若干主动寻求解决问题的现象。我无法无视学生的问题，而且所说又多有些许道理。比如说，有些地方看不懂作者的心境，好像很安静，又好像很混乱。又有人说，“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在大篇幅的视觉感官中出现一句听觉感官，虽然立体化，但有些太随意。而最让我疏于防范的是，有人知道后面这首《采莲赋》并非如唐老师所讲的那样。妖童媛女，荡舟心许：这本是一幅艳丽的少男和妖媚的少女，摇着小船互相传情的图画。采莲少女唱着艳歌，一幅美丽的乌托邦美景瞬间被东北二人转的印象填充，这种落差并非谁都能接受。至少，在座的唐老师就没有接受。唐老师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看着我，可能是心想我已经努力地把这一段避过了，还是被你们这不争气的班级给逮回来了。
看着唐老师的苦瓜脸，看着领导们或疲倦或专注的神情，想了想学生们对文章的疑问，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起报到第一天叶林对我说的“老师那我们班来成立个文学社，怎么样？我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文学社，我们自己做刊物，自己写稿，自己找地方印刷”。我低下头，让班级稍微安静了下。这时，不知谁又把一个疑问抛出来：老师，那《采莲赋》里写的唱歌少女，是不是唱的违禁歌曲？
学生们体验到气氛不太对，只有稀稀落落几声干笑。沉默了几秒钟，我抬起头，微笑着告诉大家：是啊。
妖童媛女，本身就是妖媚绝色的少男少女。
这样的图画和修饰，应该算是违禁品了。不过在当时，我不清楚。在现在，至少我们课本里有这整篇的《荷塘月色》。所以现在并没有违禁。
这时，叶林又举手示意。我不加犹豫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叶林说：老师，我回味了一下，感觉还是很难理解作者想表达什么。作者的文字似乎很乱，又似乎有规律，似乎想表达寻求安静。而且有些地方刻意为之，很不自然。可能我理解不够深入，但我确实是这样的感受。
说罢，叶林坐下，大家把视线集中到我身上。
我微笑，心想这节课时间差不多了，尽快做出总结：叶林同学的问题相信其他很多同学也都有，但我要说的是，第一，这节课是我们的初读课文，后面还要有一节到两节课的时间学习和分析它。第二，大家提出的问题很全面，很到位，有些我也没有想到。对于这些问题，我想说的是，你认为正确的，那便是针对你个人意义上的正确，但如果考试遇到这样的问题，你需要和正确答案站在一条战线。但你要问我，老师我应该怎么去记？我想，你个人意义上的正确，带给你的影响一定更大。第三，客观地说，《荷塘月色》借景生情，借物喻人，作者朱自清在当时一定有很多的情绪想表达，只要你能体会到他表达的情绪，那你就可以认为这篇文章很不错。他由开始的混乱，到寻求安静，到得到安静，心境是一直在变化的，同学们可以仔细去感受。最后……
这时，刺耳的下课铃划破楼道。吓了众人一跳。大家才想起，因为音乐铃声故障，这两天一直使用了尖锐的电铃。
铃声被教室的安静衬托得更为刺耳。大家似乎都在等着铃声停止之后，我宣布，最后，下课。
但铃声停止了，我深吸一口气。说：可能我对不住古人，但原谅我说句实话。我所理解的《荷塘月色》虽然满足我刚才说的几点，我也体会到了作者朱自清的情绪，但，这篇散文让我感觉时而晦涩，时而做作，堆砌着华丽的辞藻。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虽然经过时间的推移，这些想法可能会变成正面的、好的想法。我想说的是，同学们对一件事的看法，不一定要表现出来，但要问问你自己，是否真实。
好，下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