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低眉信目的虞姬咿咿呀呀,却全然未唱尽戏文之中的一往情深。
许知秋静静的看着,思绪却随着那咿呀之声渐渐飘远——
只依稀记得,许知秋学曲的时候,这民国还不叫民国。
唱戏,童子功的本事,许知秋入行到底是晚了些。
那日,一席军队还是山贼闯入曾盛极一时的许府之中。全府上下,无半分的防备,鲜血像是飘零之花,一朵又一朵在许知秋眼前绽放开来。
复又沾染上了许知秋华贵的锦衣——明明,就在前一秒,许府之中,洋溢着的还满是过年的欢乐气息……
那是许知秋第一次察觉到人生命的脆弱,生命的鲜活宛若昙花一现却又转瞬及逝。
许知秋当时只知道惊恐的看着,小小的身子仿若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就那么木讷的看着,看着刀舞冷痕,划过空气;看着人影起落,开出一地血莲。
仿佛在那一瞬间,许知秋失了反应的能力,失了尖叫的能力,也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若不是那双粗粝的大掌揽过自己的腰身,常年舔枪的指腹碰上了自己的眼睛,许知秋恐怕自己,早已在哪个寒冬腊月的日子里,死过了一回吧……
“别看……”
男人的声线不算温和,沙哑的带着冷硬,一如这冬雪带给人的感觉。
可许知秋却恍惚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被治愈了。
后来,旧家颠覆,新国兴起。一切的转变,不过是在一瞬间。
仿佛许知秋只是睡了一晚,耳边便是听到了新生的号角。
街头又是临立起了高楼,人们依然是走街串巷。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却已是隔眼万年。
那个救下自己的男人,许知秋后来才知道,他叫江南。
一个很温暖的的地方。
许知秋偶尔也会想——是不是那样一个每天过着刀口舔血一般的生活的人,也曾在无人的深夜里向往着温暖如春的地方呢?
然,许知秋不知道。
世人皆道她许知秋是离海上江南最近的人。
然世人却是不知,许知秋在那个冷清的男人眼里,与他们并无二样。
不过她许知秋,是江南所圈养的玩宠罢了。
他给她背景,他给她尊严,他甚至能在这茫茫乱世圆她一个出国留学的愿望,却始终是不能给她一个名分。
少女时代的许知秋,看着他时常在夜静无人之时,唤个把戏子进南苑,咿咿呀呀,一唱就是整晚。
于是,她以为,他爱的是那些戏子如花般的眉眼。她天真的瞒了所有人,跑去那海上最鼎鼎有名的戏园子里,以孤女的身份学习。
而在那戏园之中,是许知秋第二次站的离死亡那么近。
纵观许知秋少女时代的岁月,总的来说虽不是安稳祥和,却也着实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挫折波澜。
六岁之前的许知秋,是许家最受疼爱的嫡孙女,被许家人如珠如宝似的护着,不忍染了纤尘。
六岁之后的许知秋,以江南掌上明珠的姿态入住硕大寂寥的南苑。行走坐卧间,总有人忙不迭的许小姐,许小姐的叫着……
只是,偷偷跑出去戏园的许知秋……
嘴角勾勒出一抹有些说不明道不清意味的笑容,许知秋挥手,让台上那两个戏子下台。眉眼稍显倦怠之意,立时便有一个眉清目秀小厮样的人上前,替许知秋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太阳穴。
许知秋静静地闭上眼睛,也不说话,只是一味的享受着。
长大了之后的许知秋才知道,当年的江南救下自己,不是因为那一时的怜悯,而是看中了自己那不染纤尘的纯真模样。
所以,入了戏园之后的许知秋,便如同用旧了的玩具,对他江南来说,是可以弃之如履的东西。就仿佛一颗染了尘埃的明珠,即使擦拭干净,也在恢复不了原本的明亮。
于是,许知秋不再重要了……
海上最大的戏园子里,内部的腐朽冷漠却完全不像它展现给人的温暖明亮的一面。
刚开始,许知秋为了念着江南的一声喜欢,还可以容忍那冰冷的席塌,还可以接受那好似打发叫花子般的残羹冷炙。
可时间一长,做惯了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许知秋,哪里能坚持的下来戏子日常繁重的作业?于是许知秋开始期盼着,江南能发现她不见了,然后派人来找她。
只是,那时候的许知秋却是没有想过,她一个有呼有息的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一连几天。依着江南在海上的势力,若是他在乎,怕是自己根本就走不出那个在她看来是寂寥空旷地南苑。
被主人家丢弃的东西,想要重回主人家里,谈何容易?
只是那时的许知秋却是不知,独坐在戏园之中,也不敢哭。
戏园里等级制度分明,上级稍有不顺,动辄打骂手底下的戏子已是常亊。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为戏园里的人怜惜许知秋的细皮嫩肉,虽是也会在许知秋及其不听话的时候,抽打许知秋,但到底比起旁人来,算的上是轻了许多……
而孩子间的爱恨情仇便是这样来的——你凭什么比我挨打挨得轻?
只是,许知秋是大家闺秀做惯了的,故而这些戏子看不上与她来往,许知秋自是也瞧不上这些戏子。
但许知秋却是不曾想到,原孩子们的嫉恨之心,在大人的眼里,也是可以用来在顷刻间要了人性命的东西。
而这条信息,则是许知秋用命换来的。
那天,许知秋病了,故而有了闲暇空下来的时间。那恶声恶气的看守不会再凶巴巴的要求许知秋干着干那,练习吊嗓子。
于是,一个早已有之的想法不由得又在许知秋的脑海之中鱼跃而出——逃跑。
是的,自从许知秋第一天有这个想法时,这个念头便是在许知秋的心中徘徊不定,反转盘旋。而今天,当它又重新冒出一丝头绪时,不可否认,许知秋心动了。
只是,许知秋并不知道,在她里,大人监管的松懈却不以为孩子同样不以为然。
就在许知秋前脚刚踏出西苑的大门,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便自其后传来——“阿妈,许知秋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