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的前锋从头顶经过时,后颈如同顶了块千斤巨石,脸和鼻子被深深摁进砂土里,只剩下一张有出气没入气的嘴,在重压下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
约莫两分钟后,一切声音都停息了,安静得令人怀疑自己是否双耳失聪。子君抬起头,想确认一下刚才看到的景象是海市蜃楼还是真实存在。她站起来了,张昕跟着站起来,两人杵在岸边一块半风化的岩石上,如同抽干了脑髓的躯壳,干巴巴直愣愣表情全无。
他们好比站在一座弯曲的烟囱底下,除正前方那条宽阔的道路外,四周全是金黄色的砂障,烟囱的管道内风云变幻,高不可测的顶端开了口天窗,尽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幽兰,苍穹竟如湖水般透明和清澈。此地处于沙暴中心,也就是风眼,无论四周的风沙如何暴虐猖狂,风眼里却一丝风都没有,五彩斑斓的胡杨叶正从空中徐徐飘落。
再看前方那条路,坚实、宽阔、平坦,路面由灰青色的巨石铺成,缝隙间犬牙参差,尽显岁月的沧桑。这条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道路直接远方那汪碧湖,实在不好判定,它究竟是通往罗布泊的捷径还是神秘的幽冥之道?万顷湖泊的西岸,隐约可见错落的古堡、参天的神殿和溜尖的佛塔,那座浮云荡雾的飘渺之城,莫不是陈伯所说的另一个世界?
眼前仿佛开启了时光隧道,空空的道路上渐渐出现穿着不同民族服装的人们,有引儿带女的妇人四处闲逛,流连在精美的古玩、首饰和散发着蒸汽的美食前,有背着褡裢的客商讨价还价,用他们的牛羊换取另一方的丝绸和珠宝,有健壮威武的士兵骑着骆驼扶摇而过,不停吆喝行人让道。子君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踩上那坚硬的路面,嗅到了来自异域的气息,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碧波荡漾的湖边,呼吸着微咸的清风。
神秘的宫阙如此接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城头上的皇家卫兵,这应该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楼兰吧?她看到城下走来一位美丽的公主,头戴花环身披长裙,在一位英俊的王子陪伴下,恬静而优雅地漫行在湖畔。她看着他们手牵手从身边走过,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看着沙滩上留下一串幸福的脚印。她感到自己的心情从来不曾这般平静过,平静得连血液都几乎静止,平静得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以至于海鸟从身边掠过的时候,她也向公主那样高高扬起了手。
忽然间,城阙被夕阳燃烧了,烈焰把湖水炙烤成几缕淡淡的青烟,美丽的公主和英俊的王子都不见了,宽阔的道路也消失了,身边一下子空旷起来、荒凉起来,视线开始变得朦胧,接着从地面掀起遮天蔽日的沙障,她发现自己又站回金水河边那块半风化的岩石上,翻腾的河水发出警告:风眼已经过去,小心迎接最后一轮冲击!张昕拖着她从石头上跳下,尽管动作非常迅速可还是晚了些,两人在沙地上滚了二三十米,若不是抓住虬起的胡杨根和柔韧的蔓藤,恐怕会被吹回弗宁。
沙暴完全结束了。还好,四个人除子君右脚崴了一下、小周丢了一只鞋外,几乎没什么闪失。子君和张昕回到河边,亚楠也跟过去,小周忙着找自己另一只鞋,不得不在胡杨林里团团转。
亚楠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俯身呕吐。子君和张昕四下寻找,见芦苇丛里那几个死去的黑斗篷虽然黄沙半掩面目不清,但并不妨碍肚子滚圆的蜘蛛从他们大张着的嘴里爬出来,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来回闲逛,偶尔拉出一团恶臭扑鼻的粪便。张昕感到胃里发酸,子君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返回驻地的途中,亚楠从胡杨林拣到一串翡翠项链,看了看不由惊叫起来:“刘雯?”张昕瞧着那串项链满腹狐疑:“你怎么知道是刘雯的?这是女人的东西啊。”亚楠随口答道:“是他买来送给女朋友的。”唐娟?刘雯甩都甩不掉怎么可能去巴结她?张昕扭头看了一眼子君,脸上满含醋意。
小周急匆匆跑过来,他没找着丢失的那只运动鞋,倒在不远处发现一把尖刀:“嘿,你们看!”“是把维族人用的双刃水果刀,兼有剔骨功能。”子君接过,用手在刀刃上轻抹了一下:“在沙漠行走,刀具和水一样重要,除非是不小心落下,否则,这么好一把刀谁会故意丢掉呢?”
亚楠猜测:“应该是刘雯,他想逃跑但没有成功。”子君:“何以见得?”亚楠:“直觉。”子君收起那把刀,朝驻地的方向走:“我们先回去吧,还不知钟教授和方一鸣怎么样呢。”张昕和小周跟上,亚楠则原地没动:“那刘雯怎么办?”子君回转身看她,有些不明白她怎么不关心方一鸣,倒突然惦念起刘雯来了。想了想,子君答道:“放心吧,黑暗兵团不会伤害他。”亚楠质疑:“凭什么这么自信?”子君笑了:“直觉。”
回到驻地,他们发现帐篷被吹翻了,但没有刮跑,只是斜扎在一片首尾相织的枯藤里,所带的行李也没有丢失,如此万幸,大概得益于矮山和胡杨林的遮蔽作用。
“老天保佑啊,你们总算都没事!”钟教授在方一鸣搀扶下从地洞那边赶过来,见子君他们安然无恙,激动得直拍胸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张昕掀开帐篷,四下翻找大夫给子君开的药,小周寻到自己的行李包,刚扒出双鞋子准备换上,突然有个东西从空中荡下来,软绵绵缠在他脖子上。从踏上骷髅岛到现在还不到半天时间,就发生了一连串怪事,人都快被折腾崩溃了,遭此突然“袭击”小周惊叫一声差点蹦起来。
低头一看,落在脖子里的原来是件衣服,再仔细一瞅,乃是方一鸣在地洞里穿的那条破了裆的秋裤,于是伸手去扯,而秋裤质地松软,挂在衬衣的领勾上愣是拽不下来,张昕笑着走过去帮忙解围。“下次去我姥姥家,什么礼物都不用带,只带这条秋裤就够了。”张昕连挖苦带讽刺,把秋裤抛给幸灾乐祸的方一鸣,“这玩意搁家里不生耗子啊,洗剩的水拉去上地,比两车牛粪都壮,她老人家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性情耿直的小周更是没深没浅:“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外表看起来衣冠楚楚,背地里龌龊成这样,真是有娘生没娘管。”这话说得方一鸣脸色通红,尤其最后两句,让他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我晾在树枝上还没顾上洗呢,再说,又不是我把它弄掉下来。”方一鸣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好了,别说了。”亚楠适时打断他们。在地洞里,方一鸣面对危难挺身而出,不计形象地奉献出皮裤和马甲,而此时他们却在讲风凉话,这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子君也说:“别斗嘴了,快把帐篷撑起来,我们今晚要在这儿过夜。”张昕吐吐舌头,先忙活去了。小周哎了一声,方一鸣才不情愿地跟过去帮忙。
“通往罗布泊的捷径找到了。”子君把刚才在沙暴中看到的情景告诉给钟教授,她认为父亲也一定看到过那条“幽冥之路”,然后在地洞躲避风沙时记下了那篇简短的日记。
钟教授认同地点点头,然后问:“刚才晃那么厉害,是不是发生了地震?”“不是。”子君肯定地回答,“地震波分为纵波和横波,纵波传播速度快于横波,一般会先感到地面上下震动,接着是左右或前后摆动,而刚才只有左右摇摆。”她的目光在岛上扫着,好像在寻求支撑观点的依据,忽然发现水潭里的水变浑并在往外溢。
“我明白了。”子君终有所悟,“这是一个漂浮在水上的小岛。”“漂在水上?”钟教授望着浅浅流淌的金水河,疑惑不解。“沙漠底下往往蕴藏着丰富的水源,也许是一条暗河,也许是一汪深海。”子君思考片刻,做出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我相信,刚才看到的并非海市蜃楼,而是真实的世界,我还敢断定,罗布泊没有消失,它与神秘的楼兰在特殊的环境中以特殊的形式存在。”
钟教授为她的大胆而瞠目结舌:“在----在哪里?”子君的答案跟她的表情同样神秘:“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