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枝开门进屋，将一大包材料扔在设计桌旁，随即倒在沙发上，无比沮丧。上午那通电话似乎抽走了她所有的创作热情，昨天兴高采烈接下的订单此时也成了糟心的累赘，她甚至提不起兴致去拣选一遍自己上午精心淘回的材料。这时，手机提示音响起，林青枝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发现是邮箱App提示收到了一封邮件。虽然百般不愿，但毕竟出了钱就是大爷，于是林青枝一拍脸颊，终是强打精神坐起来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不得不说，她看完对方发来的设计项目企划书，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方会愿意花30万买自己一个设计稿了。按企划书的要求，甲方是希望能够在一颗3克拉的蓝宝石上用银进行掐丝镶嵌；但银的质地很软，不当的镶嵌工艺不仅会使镶嵌效果大打折扣，更可能在反复镶嵌的过程中损害蓝宝石本身。林青枝一方面感慨甲方的脑洞之大，一方面也有些跃跃欲试，因为这对她来说同样是个挑战。宝石掐丝镶嵌工艺她以前做过，但也只是用水晶和铜丝稍做尝试，毕竟水晶损耗了也不心疼，而铜丝的硬度也足以保证镶嵌一次就能成功。只是作为一名珠宝设计师，谁又不想在设计工艺上更上一层楼？难得有机会，虽是署他人姓名，但至少自己能用别人的珠宝和贵金属进行实践了。想到这里，林青枝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里面是满满的斗志。
下午3点，灼热空气炙烤大地，路上行人依旧稀少。竹里馆门口的风铃突然响起清脆声响，有人推门而入。见走进店里的人是宋屿，欧立夏全身就如过电一般瞬间汗毛竖起。
自从林青枝给他科普了一下对方的全身家当，欧立夏几乎立刻就给宋屿贴上了“碰不得”的标签。上次林青枝不小心泼了个咖啡就是1000块出去，下次要是再有哪个服务生毛手毛脚一次，谁知道出的血会不会比她再多一个零。
“宋先生，您过来了啊。”于是，欧立夏越过正要上前招呼的服务生，满脸堆笑地亲自接待。
“嗯，我来拿衣服。”宋屿抬眼扫了一眼店内，却并没有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她不在？”
“请您到那边的卡座稍等一下，我立即给她打电话，上午她有事请假了。”欧立夏给宋屿指了一处VIP卡座，然后招呼身边的服务生立即送一杯摩卡过来。宋屿点头，而后走向卡座。见他态度平静不见怒色，欧立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拿出手机拨通林青枝的电话。
正在设计台上奋笔疾书的林青枝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她慌忙抓起手机，发现打电话的人竟然是欧立夏。“老板，怎么了？”她状态迷糊地问道，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上次那位客人已经到店里了，你怎么还没拿衣服过来？”欧立夏明显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让坐在卡座上的某人听见动静。林青枝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这才发现竟然已经下午3点了。“老板，我马上过去！”她立马跳起来去拿放在沙发上的外套，然后便冲到门口胡乱穿上鞋夺门而出。
好在林青枝租的房子离竹里馆并不算远，一路狂奔之下她竟也在10分钟内跑到了店门口。只闻风铃突然“叮当”狂响，宋屿抬眼，就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娇小身影大大咧咧地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欧立夏被自家店员的“杀气腾腾”吓了一跳，这阵势比起还衣服似乎更像是上门讨债的。林青枝刚要说话，不经意间却与宋屿对视，气氛瞬间尴尬万分。
“小青枝，你动静不能小点儿吗？”欧立夏赶紧将她拉到吧台后面，顺手从员工区域抽出一块干毛巾递给她。
“抱歉。”尴尬地接过毛巾擦去脸上脖间的汗水，林青枝连做几次深呼吸，待心跳平复后才快步走向卡座。
“宋先生，谢谢你。”将干洗好的外套双手递向宋屿，林青枝神态诚恳。
宋屿颔首示意，接过外套时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指尖。常年绘制设计稿的人对铅芯印记非常敏感，林青枝指尖的几块污黑明显是被2B铅笔蹭出来的——难道来之前，她还在画图？
就在林青枝转身欲走之际，宋屿叫住了她：“你的尾戒很特别。”他看向她的尾指，语气平静。
林青枝脚步停住，内心有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虽然宋屿只是一名珠宝模特，但是能被一位亲自佩戴过无数珠宝的半业内人士评价自己的设计作品特别，这确也值得骄傲。“这个吗？”重新转身，抬起自己手的林青枝神色堪称光芒万丈，“我在设计时参考了蒸汽朋克风格，但觉得正统的蒸汽朋克风格太过硬朗，所以在缠丝时融进了本身线条较为圆润的祥云图案，让它更适合女孩子。”
经她这么一说，宋屿才注意到，那些看似随意缠绕在界面上的铜丝，只要稍加注意，的确可以看出以圆润走线勾出的祥云形状。这个细节乍看之下虽不显眼，但一旦注意，却是别出心裁的设计。“难怪。”宋屿嘴角微挑，而后目光再次与她交会，“你刚才说，这枚尾戒是你设计的？”
林青枝听他这么一问才察觉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忘形，于是瞬间收敛眼中光芒，恢复成了谦卑恭敬的职业面目。“宋先生，这只是我的一个爱好，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林青枝礼貌性地微笑回答。
“不，你的设计很有创意，而且实际效果也很不错。”宋屿摇头，直接反驳她的自我否定，“只是黄铜和白水晶色彩对比不强烈，如果换成白铜和紫水晶的话，整体效果或许会更好。”
“你也这么觉得？”林青枝的眼睛又亮了。本来她也是打算使用白铜和紫水晶的，但因为那段时间她相同配色的首饰做得比较多，所以才临时换成了黄铜和白水晶。虽然尾戒做好之后效果不错，但她总觉得这款尾戒缺了些什么；如今听宋屿也这么说，她自然激动不已。
“你一开始的配色既然是这个，为什么要换？”宋屿敲了下桌子，示意她坐到对面。人生最难得知己，见宋屿对自己设计的作品如此关注，林青枝不知不觉已不再将他当成顾客，竟真的坐到了他的对面。“设计配色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人头痛……”打开话匣子，林青枝就收不住了。
欧立夏见林青枝从毕恭毕敬还外套变成了大大咧咧地坐到卡座上侃侃而谈，一时间目瞪口呆。他知道林青枝是个什么性格，也觉得宋屿看起来很不好相处，所以当看到这两人面对面坐下，一个眉飞色舞，一个认真聆听，就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是不是在做梦？”他忍不住伸胳膊捅了下身边的一名服务生，满脸狐疑地问。服务生龇了下牙，就反手用力给了欧立夏后背一巴掌。“老板，你要是觉得痛，就肯定不是在做梦。”看欧立夏跟着龇牙咧嘴，服务生表情严肃地回答。吃痛之余，欧立夏只得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以及自己招的服务生怎么都是一个德行。
听林青枝大吐设计苦水，宋屿越来越觉得她很有趣。她说设计珠宝只是她的爱好，可从她的言语间，他却听出了一名珠宝设计师的专业素养，很多专业名词和设计惯例都不是一名爱好者能够熟知并运用的。看她的样子，应该也是和罗嘉一样是应届毕业生，但珠宝设计专业的毕业生哪怕不进入业内也绝不可能沦落到当咖啡馆服务生的地步，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人竟然会想在蓝宝石上用银做掐丝镶嵌，简直挑战工艺极限。”说到手里最新的任务，林青枝简直一声长叹。
“用银在蓝宝石上做掐丝镶嵌？”宋屿的思绪一下被这句话拉了回来，他的眼神瞬间锐利。这个要求竟跟他给罗嘉的设计项目内容一致，是巧合吗？
“没办法，经常有客人脑洞大开，总觉得设计者无所不能。”林青枝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即打哈哈转移话题。
“你自己也在做珠宝定制？”宋屿接着问。
“只是在淘宝上开了个小店，练手的同时赚些零用钱。”林青枝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店叫什么名字，而且她也觉得像宋屿这样的人绝不会去淘宝上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手作小店。宋屿还想问些什么，手机却突然响了。他拿起一看，是周想。
“头儿，你快回来，总公司那边刚传来一个急单，设计时间只给了一周。”周想语气夸张，却并没见有多焦急。
“把设计项目打印出来放我桌上，我马上到。”宋屿挂断电话，抬眼看向林青枝。
“今天下午和你聊天很愉快，我能够切实感受到你的设计热情。”他勾起嘴角，难得露出了一个清爽的微笑，“如果有机会，希望我们能够合作。”
“谢谢，您过奖了。”林青枝闻言，不免受宠若惊。这是毕业后第一次有人当面给予她这样的肯定，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出于恭维，她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到真心实意的欣赏。没有什么比这种真诚更让人心存感激。
宋屿拿起外套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却又停下，回头看她，问道：“对了，你刚刚说用银丝在蓝宝石上做掐丝镶嵌，遇到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还没有，”林青枝有些惭愧，面色微微发红，“银丝太软，我中午做了几种方案设想，都不能避免银本身被造型钳留下痕迹，更不能百分百保证蓝宝石不受损伤。”
“其实你可以换个思路，先掐丝，再镶嵌。”宋屿提醒。
林青枝霎时灵光一闪，还未说话，对方已经推开了竹里馆的玻璃门。
门口的风铃声音渐息，欧立夏走到林青枝身旁，拍了一下似乎是看呆了对方背影的花痴店员：“小青枝，没想到你深藏不露。”他表情严肃，郑重其事。林青枝乍然惊醒，一脸茫然。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撩上他的？”欧立夏的表情依旧严肃。
“老板，回头再说，我下午继续请个假！”宋屿刚才的话这一瞬间在林青枝的脑子里“砰”地炸开，来不及解释，她又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咖啡馆。看着疯狂摆动的玻璃门和狂响不止的风铃，欧立夏只得边叹气边向被数次惊扰的其他客人一一道歉。
宋屿的话让林青枝思路大开，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设计瓶颈在哪里。她太拘泥于银丝的质地，眼光总放在直接掐丝镶嵌这一条路上，却从未考虑过先拉丝造型再进行套式镶嵌这个办法。回到家中，林青枝连鞋都来不及脱便直冲设计台。
打开设计台上的射灯，她又仔细看了一遍罗嘉传来的宝石照片，图中的蓝宝石颜色纯净，质地晶莹，被打磨成了标准完美的椭圆形，做套嵌的确再合适不过；再看了一遍甲方的设计要求，希望设计出来的成品能够端庄大方，富有中国风情，她略一思索，全新的设计思路逐渐成形。而后，她将桌上的所有设计稿全部扫到地上，将全新的稿纸铺在了设计台上。待到月上中天，林青枝终于在设计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大功告成。
设计稿上，是一个蓝宝石吊坠。银丝翻飞，在椭圆形的艳蓝色蓝宝石上勾勒出了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图案；然而牡丹却不在椭圆切面，而是妥帖地包裹在侧面的右上角，华美之余还暗含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高升之意。稍做凝思，林青枝将其命名为《夜海牡丹》。再将设计稿细化了一遍，她刚要扫描，动作却突然顿住。半晌之后，她拿起橡皮将右下角的署名默默擦去。林青枝差一点就忘了，这个设计，并不属于自己。
罗嘉收到邮件提示时，是凌晨2点。进入亚瑟之后，她才知道亚瑟的工作节奏有多快，像她这种刚入职的新人，除了自己的设计项目外，还会有无数杂事缠身，如果不是要在宋屿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依她的脾气，她早就甩手走人了。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她满腹起床气地打开休眠中的笔记本，一看邮件内容，立马清醒了。邮件题目是设计稿，邮寄人是“脑洞开到月球上”。罗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载了附件，一点开，她就被里面的设计吸引了。牡丹图案的银质掐丝镶嵌搭配艳蓝色蓝宝石，丰满却不对称的设计使视觉效果很是惊艳；而且牡丹图案让银丝在蓝宝石面前毫不逊色，互补之余又各有千秋，着实无可置喙。罗嘉对这个设计很满意，却也嫉妒暗生。明明是同班同学，明明自己各方面都比她强太多，可为什么自己就是没有她那样的设计天赋？无论是毕业设计，还是这次的蓝宝石镶嵌项目，对方的设计越是让她感到惊艳，她对对方的厌恶便越是与日俱增。想到这里，她拿起手机，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
“设计稿已经发你了，还有什么事吗？”对方的声音很平静，但罗嘉还是听出了一丝隐隐的怒意。
罗嘉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心中暗问：“生气吗？自己的设计稿成了他人嫁衣，一切相关的荣誉与赞美都将奉予他人，这种无力感让你感到生气吗？”
“我很满意你的设计稿，但是你提出的套嵌方法我没做过，我希望你能来实操，让我学会方法。”她慢条斯理地说。
“罗嘉，你是不是有病？”沉默许久，对方终于提高了音量。
“30万的买卖，就不能有点赠品？”罗嘉笑意更胜。有设计天赋又如何？放弃踏入业界就是放弃了与之匹配的所有，到头来，你的设计天赋还不是一无是处。手机里久久没有声音传来，罗嘉以为自己的手机突然没了信号。
“在哪里？”终于，对方再次开口。罗嘉一下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
“在哪里实操？”对方再说一次。
“明天晚上10点钟，我在亚瑟珠宝等你。”罗嘉的语气瞬间轻快起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快意。
林青枝挂断电话，猛地将手机高高举起，僵持片刻后又慢慢放下。摔手机？手机多无辜啊，设计稿是自己答应卖的，实操是自己答应做的，关手机什么事呢？只是，真的不甘心。
经由宋屿提示做出来的设计，设计稿给别人就算了，连制作工艺都还要给别人完美复述——从出生到长大成人，自己“孩子”的一切要细心打点好，再转手他人，谁能平静对待？林青枝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设计稿原件，心里百味陈杂。
正当她情绪低落地收拾稿纸时，突然“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刚刚她只听到“实操”二字，这会儿平静下来，才回味过来刚才罗嘉话里更重要的一件事。她刚才说的实操地址是亚瑟珠宝？宋屿就是亚瑟珠宝的模特，要是自己真的替罗嘉将这件《夜海牡丹》完成，真的不会节外生枝？想到宋屿，林青枝心里隐隐有些愧疚。明明他给自己的建议是对自己的期许，但自己却将经他建议而设计成的作品卖给了罗嘉，几乎算是变相地辜负了他的期许。不过……设计思路总有撞车的时候，就算罗嘉和自己思路一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这么自我安慰着，林青枝默默地将稿纸叠放整齐，收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一早，林青枝正常上班，欧立夏见到她时却吓了一大跳。“昨天你不是老早就跑回去了吗，这又是什么情况？”欧立夏盯着她的脸来回看了好几遍，指着她的黑眼圈忍无可忍地道。
“老板，外快不好赚啊。”林青枝笑了笑，眉眼弯弯，仿佛某种靠卖萌为生的国宝级生物。昨晚她被自己的愧疚之心生生地搅扰了一晚上，后半夜硬是没合上过眼。看她这个样子，欧立夏张了张嘴，终究没好意思继续八卦她和宋屿的事。
亚瑟珠宝中国分部，宋屿办公室。
罗嘉将自己的设计稿递向宋屿，眼神自信。
“两个晚上就敢给我送来入职后的首个设计稿，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宋屿扫了眼她递来的稿纸，并没有伸手接。罗嘉的行为在他看来，无异于自负。亚瑟珠宝作为业界顶尖的珠宝设计公司，能够进入这里的珠宝设计师当然出类拔萃；但罗嘉初来乍到，在公司内的老资历看来不过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这样一个菜鸟仅两天就敢上交第一个项目的设计稿，如果不是天赋异禀，那就是极端愚蠢。
罗嘉也不露怯，嘴角笑意更深。宋屿不接，她就将设计稿放在办公桌上，直接推到了他的面前。她看着他，目光灼灼，说道：“宋总，还请你先看一看我的设计稿。”
宋屿微微挑眉，片刻之后戴上眼镜，将罗嘉的设计稿翻开。这幅设计稿名为《夜海牡丹》。3克拉大小的蓝宝石做吊坠其实稍显巨大，所以一般很少有设计师会往吊坠的方向考虑，但这幅设计作品却仗着蓝宝石的尺寸优势，在它右上角以银丝掐做牡丹花样，再以缠枝环绕椭圆面一周做装饰和固定，使得吊坠整体雍容贵气，品质卓越。平心而论，这幅设计稿的质量的确很好，完成度高，设计思路也清晰扣题；只是当看到这个作品里掐丝镶嵌的工艺使用了套嵌手法，他的脑海中立时闪过了林青枝的身影。他提醒林青枝不要遵循旧法，罗嘉递交的作品就用了套嵌，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宋总，你觉得这个设计作品如何？”见宋屿看着《夜海牡丹》陷入沉思，罗嘉不失时机地问。
“很好。”宋屿摘下眼镜，给出评价。罗嘉心中一喜。她知道宋屿向来眼光极高，能被他夸赞很好，那一定是他给予了高度评价的佳作。
“我会将这个设计稿交给甲方审核，待到定稿之后你就可以着手制作了。”说到这里，宋屿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问题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罗嘉不禁出声询问。
“这个设计稿里的牡丹花样采用了3种规格的银丝，其中最细的那种只有0.05mm，你真有把握在实操中实现你的设计理念？”他抬眼看她，语气平静，眼神却异常锐利。
罗嘉浑身一震，目光下意识落在设计稿上，这才发现林青枝的设计竟内含这么高难的制作技巧，心脏不由怦怦直跳。
“请给我一个晚上，我可以证明这个设计稿绝不是纸上谈兵。”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暗自庆幸自己约好了林青枝，要不然面对宋屿的质疑，她可能真要自乱阵脚。
“那好，我给你一个晚上，这个设计稿先放在我这里。”宋屿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转回自己的笔记本，“《夜海牡丹》使用的是套嵌手法，所以我只需要你将牡丹花样做出来。”
“我明白了。”罗嘉知道他这是在下逐客令，轻咬了下嘴唇，随即转身离开。
待到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宋屿再次抬头。也许有时间他应该再去一次竹里馆，问问林青枝向她定制掐丝镶嵌蓝宝石的客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青枝打了个喷嚏，不禁怀疑是哪个竞争对手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午饭过后，欧立夏考虑到她现在是个有生意的人，于是大度地以一顿饭为要求继续给她放了半天假。于是这会儿她正穿着一件白色长T恤大大咧咧地盘坐在自己的设计台前，小心翼翼地用小焊枪焊融一块扇形铜板的表面；她的桌面上，一大堆材料铺陈开来，有已经掐好的铜丝花型，也有刚刚串成半成品的珠链玉坠。
虽然罗嘉的话让她无比气恼，但已经接单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就算罗嘉进了亚瑟珠宝那又怎么样？堂堂业界前几的亚瑟珠宝还不是要向自己来求教掐丝镶嵌技艺。本来是想借此给自己加油鼓劲的，但林青枝发现这么一想后，自己竟更加沮丧了。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是淘宝App的信息提醒。林青枝拉开护目镜摘下手套，点开一看，竟是“潇湘月影”发来的消息。
“店长大大，请问我们的订单你有做好了的吗？如果有的话，求先把做好的发过来，邮费我补。”对方言辞急切。
林青枝愣了一下，她立即打开手机上的日历仔细数数日期，从下单到今天，确实是只有3天而已。
“你是不是催错人了？”犹豫了一下，林青枝回话。
“大大，就是你没错。”“潇湘月影”打了好几个掩面痛哭的表情。
“只过去3天时间，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这么快啊。”林青枝突然觉得，对方该不会是在耍她玩吧？
“对不起，对不起，主要是我这里确实有点急……要不你做了哪些先给我另开个订单页面，我先付款？”像是很怕她恼怒拒单，没等林青枝回话，对方赶忙又加了一句，“原来订单里的这一部分首饰我会申请退款的，绝对不给你惹麻烦。”
“为什么你就一定要订我店里的全部景泰蓝首饰？就算要做工艺参考，两三个也够了吧？”沉默许久，林青枝终于忍不住问。其实对方的淘宝级别摆在那里，林青枝并不担心她这是恶意下单，只是如果真如对方所说是亚瑟珠宝想和她在景泰蓝的制作工艺上有所合作，那也用不着订这么多首饰吧？
“脑洞开到月球上”的话也道出了周想的心声，要不是宋屿待会儿可能会看聊天记录，她真想赶紧附和。不过宋屿收购设计师作品时用的都是自己的钱，他从未在这方面向公司列过预算，这倒是让周想深感佩服。
“因为我家老大是个做事很严谨的人，他觉得要看一个人的工艺稳定程度，必须要从对方的大多数作品入手，毕竟一两件作品并不能代表对方的真实水准。”周想继续敲字。
看见对方的回复，林青枝在震惊之余，只能叹服。自己这种淘宝店也就算了，毕竟对方就算拍下了店里的所有首饰，充其量也就花几万块；要是赶上那种新锐设计师或业界大师，那花费几百万乃至上千万都是有可能的。只是为了确认对方的工艺平均水准，他就能如此破费，林青枝竟然有点儿想认识一下这位严谨到有些过头的亚瑟珠宝设计师了。但是这个念头刚起，她却又突然想起，罗嘉现在也是亚瑟珠宝的设计师。一想起今晚还要去亚瑟珠宝帮人“做作业”，林青枝就像是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
“所以大大，请问可以先寄一些成品过来吗？”见“脑洞开到月球上”久久没有回应，周想赶忙又问了一遍。
消息声将林青枝的思绪拉回，她看着屏幕，半晌之后终于答应先将已经做好的两件首饰打包寄出。
亚瑟珠宝中国分部，林青枝曾路过很多次，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可以走进去。这里是无数中国珠宝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殿堂，能够进入这里就说明跻身国际珠宝设计界已指日可待，这是对设计师作品和能力的双重肯定。
此时夜色已深，道路两侧路灯昏黄，在地上打出一道道浅淡的光圈。夏日的夜晚难得有些凉爽，所以即便临近午夜，路上的行人也不见少。当林青枝散步一样慢悠悠地走到亚瑟珠宝门前时，就见罗嘉早已站在门口，她神色有些不耐烦，可能已等候多时。
“你怎么才来！”还不等她打招呼，罗嘉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她，于是立即从门口冲下台阶，一双高跟鞋在夜色中踩得嗒嗒作响。
“你说的是10点，我明明还提前了5分钟。”林青枝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表情无辜。
罗嘉瞪她一眼，虽然有些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黑着脸领她走进公司。10点之后的亚瑟珠宝灯光寥寥，设计师部更是漆黑一片。如果不是有非常紧急的项目，一般情况下设计师们很少选择加班。罗嘉摸索着打开了设计师部的廊灯，林青枝立时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惊。这里与其说是公司部门，还不如说是一个个精巧全面的珠宝设计工坊。和一般的珠宝设计公司不同，亚瑟珠宝的设计师办公区域竟然还包含了操作台！设计师部占了公司的一层楼，粗略数来却只分了20多个设计师办公区，每个区域里都配有电脑桌、设计台和操作台，每个设计师都能在自己的办公区里独立完成从设计到制作的整个过程，这里堪称是设计师的人间天堂！见林青枝眼睛放光，罗嘉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看这里的设计师位就知道，能进入亚瑟珠宝的设计师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她走到自己办公区的操作台旁打开工作灯，崭新的设备在无影灯光下一览无余，“在这里，大家可以百分之百地展现才华，也只有这里才是设计师真正的舞台。”
林青枝尚在兴奋中，听到这句话后，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银丝准备好了吗？”她并没有接罗嘉的话，而是问起了自己交代准备的材料。
罗嘉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指向了操作台上的一个盒子：“在这！”
林青枝并不理会她的不满，抽出台下的椅子坐好，随即打开盒子仔细查看起这些粗细不一的银丝。
“这里的银丝我都是按你设计稿上标注的尺寸准备的，根据材料消耗比率，我每样银丝都多备了10根左右。”到底仍是同行，一说起设计相关的事，罗嘉不知不觉也认真起来。
“我记得你说我只做掐丝的部分就行，确定不用完成镶嵌？”林青枝再次跟她确认。
“这款设计你用的是套嵌技术，做完掐丝之后我来嵌也没问题。”罗嘉语气笃定。
最开始她担心的就是掐丝镶嵌技术里的掐丝定型环节，她的手不如林青枝稳，所以她怕自己做掐丝会在银丝上留下太多痕迹；但现在既然已经确定是套嵌，那么等林青枝做好掐丝定型之后，单做镶嵌她还是有把握的。
“既然你确定，那就OK了。”林青枝一边说着，一边戴上护目镜，开始作业。
纯银的熔点是960.8度，在制作银制品时焊枪火焰的温度极高，所以手套、护目镜和防护围裙都是必不可少的。林青枝在操作台工作，罗嘉就拿来了隔壁办公区的护目镜在旁远远观看。《夜海牡丹》的设计亮点是那朵贴服在蓝宝石右上角的掐丝牡丹，如果这朵牡丹掐得生动多姿，那么这个作品就成功了80%；但如果这朵牡丹掐得呆滞死板，那么这个作品就相当于废了。所以，当罗嘉见林青枝连设计图都不多看几眼就要动手时，忍不住赶紧叫停。
“有什么问题？”林青枝放下焊枪，不解地看向她。
“你不看设计稿就施工，这不是徒增消耗率吗？”罗嘉见她似是满不在乎，不由皱眉。
林青枝闻言，微微一笑：“一个珠宝设计师最重要的素养就是对自己的作品过目不忘，它在我心里，并不在那张纸上。”瞥了一眼设计台上的稿纸，林青枝重新拿起焊枪。
这句话让罗嘉蓦地攥紧了拳头。她这是示威吗？她的意思是这个作品永远不会属于她，还是在嘲讽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珠宝设计师？明明现在站在亚瑟珠宝这个舞台上的人是自己，她一个开淘宝网店的三流货色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自己大放厥词？罗嘉在一旁脸色发青，林青枝却根本未曾察觉，因为她的心思已尽数放在了手里的银丝上。
银的延展性很好，用来做掐丝的效果仅次于金。不过比起直接在铜板或珠宝上做掐丝镶嵌，这种先做掐丝定型的方式显然更加考验掐丝技术。林青枝掐出花蕊之后，想了想，决定换个手法。“你这是？”见林青枝突然又放下焊枪，罗嘉面露诧异地问。
“这样掐一节焊一节太麻烦了，容易忘记构图，速度也慢。”林青枝拉开护目镜脱下手套，将焊枪先放到一边，“我先将牡丹的整体造型做好，再进行逐步焊接。”
林青枝不用焊枪，罗嘉便不自觉靠近了许多。银丝本身就很软，将它扭转掐型并不难，但如林青枝这样，行云流水般毫不停顿地将粗细不一的银丝迅速拼出一朵牡丹花型，罗嘉自问根本做不到。牡丹要显得生动，花瓣自然有大有小，线条也需有粗有细；而林青枝不仅将这些问题尽数考虑，甚至连花瓣里的阴影也没有错漏，许多地方她都以极细的银丝剪短叠拼，只一个小时不到，一朵银丝牡丹花就在操作台上完整呈现。
“你掐出的牡丹这么复杂，考虑过镶嵌时翘角的问题吗？”罗嘉心有不甘，忍不住提问。因为是先掐后嵌，而且牡丹的位置又在蓝宝石边沿，如果各段银丝之间熔连不到位，的确很容易在镶嵌过程发生翘角事故。
“只要做好熔连，翘角也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林青枝重新戴上护目镜，而后朝罗嘉伸出手，“把那只蓝宝石拿来。”
“不用你镶嵌。”罗嘉立即拒绝。
“我只是要看看牡丹花大小是否合适，以及它的位置最终安排在哪里比较合理。”林青枝哭笑不得，这才毕业多久，她就连基本常识都忘记了？听林青枝解释之后，罗嘉面色微赧。她一直对林青枝抱有敌意，故而林青枝说什么她都想反驳；这会儿林青枝问她要蓝宝石，她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要越俎代庖，所以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
“你等等。”她转向自己的设计台，蹲下来拿出钥匙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黑色的盒子。
“动作小心点，要是磕了碰了你赔不起。”罗嘉将盒子交给林青枝，不忘交代宝石的贵重。
这是蓝宝石，又不是翡翠，哪有那么容易磕了碰了。林青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手上的动作却也小心翼翼。她将盒子放在操作台上，打开，就见一颗如深海般澄澈鲜艳的蓝宝石正安静地躺在黑色绒布之中，于灯光之下熠熠生辉。
“漂亮吧？”看着这枚纯净无杂质的椭圆形宝石，罗嘉自豪感油然而生。
林青枝赞叹于这颗蓝宝石的色泽和纯度，可是看了半晌之后，心里却也升起一丝疑惑。“罗嘉，这颗蓝宝石是委托方交给你制作的原石？”她犹豫片刻，开口问道。
“不把原石给你，我怎么让你确定牡丹的尺寸？”罗嘉听她这么问，不禁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既然她这么讲，林青枝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她看来，这颗蓝宝石虽然品级优质，但还远达不到价值连城的地步——亚瑟珠宝的私人定制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价高质优，如果拿一个本身价值还不及定制费贵的宝石来进行加工，是否有些得不偿失？不过这种事也并非绝对，或许这颗蓝宝石对委托人来说有特殊的含义也说不定。想到这儿，林青枝便用擦银布小心地将蓝宝石拿出来，在操作台上比画一阵，确定好牡丹的大小和位置后便将它重新收好，交还给罗嘉。
因为银丝细软，所以熔连就成了件极细致的活计。幸而亚瑟珠宝的设备都是世界顶尖的，微型焊枪在林青枝手中就犹如一支画笔，银丝间的焊接点就是她点下的睛，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都看不到熔连的痕迹。而林青枝的手法越精巧，罗嘉的妒火便越炽盛。她身在业界殿堂却求助于在网上卖便宜货的林青枝，本就觉得有些难堪，再亲眼见证对方的设计天赋和实操技艺，这种难堪就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嫉恨。她知道林青枝在珠宝设计方面的天赋她永远无法企及，如果林青枝愿意，转眼就会在业内声名鹊起，轻松凌驾于她之上。
“林青枝。”眼见牡丹即将完成，罗嘉突然出声叫她。
“什么？”全心全意投入焊连作业的林青枝无暇他顾，只随口回道。
“你真的不会进入珠宝设计界？”这句话里带着三分嫉妒，却有七分恐慌。
她知道宋屿是个工作狂，更是个狂热的设计者，他向来中意天赋卓绝的人，只要林青枝出现，他的目光必将永远不会再落在她身上。
“嗯。”林青枝其实并没有听见罗嘉在说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应了一声。罗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待到牡丹完成，林青枝放下焊枪，终于能够长吁一口气。灯光之下，一朵银丝牡丹栩栩如生。罗嘉拿擦银布小心翼翼地将它托起，唯恐不小心碰断一根银丝。这朵银丝牡丹直径不过8mm左右，线条粗细有致，阴影生动立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相信这种技艺竟是出自林青枝之手。
“掐丝我搞定了，镶嵌你就自己看着办。”摘下护目镜，褪去手套，林青枝准备鸣金收工。
“真的不会翘角？”银丝虽然延展性好，但这朵牡丹可是要包裹在蓝宝石边沿上的，罗嘉实在担心镶嵌时出意外，到时候她连补都不好补。林青枝看她一眼，无奈地从她手中接过银丝牡丹，就着擦银布直接一掰。
“你干什么！”罗嘉被她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生怕她刚刚才完工的作品就这样无辜夭折。可这一掰之下却没有任何意外产生，牡丹上的每根银丝都完好无损，而牡丹却已弯出了一个弧度。
“我在掐丝时已预留了足够的长度来支持牡丹的弯折，所以除非是你突然用力对折，否则这朵银丝牡丹是绝不可能发生翘角问题的。”林青枝将牡丹交回罗嘉手中，语气里透露出一丝骄傲。
罗嘉看着手里这朵牡丹花，沉默良久，终是用擦银布将它小心包好。
“谢谢。”抛却一切心思杂念，罗嘉承认她在这个设计项目上的确帮了她一个大忙。
林青枝笑了笑，并没有大度地回答一声“没关系”。没有任何一个有尊严的设计师能够心甘情愿地当枪手，就像是没有任何一个作者愿意将自己千辛万苦创作出来的作品署名他人。这声“谢谢”对于作为设计师的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罗嘉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未期待她的回答。随后她将公司门禁的密码告诉林青枝，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林青枝如蒙大赦，立即头也不回地朝电梯所在的方向走去。在等电梯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顶尖的设备、良好的环境和高人一等的起点，这里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地点。曾经她也踌躇满志，一心想成为世界顶尖的珠宝设计大师，可以将自己最好的作品摆在世界面前，让所有人都能够欣赏到她设计中的真与美。然而现在，她只是一个咖啡馆的小小服务生，永远都不会踏入珠宝设计界。“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