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不在于意而在于人也。”曲晓声微微一笑，“但想要看到更大的天空也得有更大的本事，这天下虽大，芸芸碌碌之人居多，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陆殷适时道：“那师尊一定是属于那有本事的一类人了。”
谁知曲晓声竟摇头苦笑道：“我怎么算得是那有本事的人？”
陆殷以为他自谦，正要给他撑个台阶时，又听曲晓声言道：“我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地境，连道都没有入，何谈得上是有本事？”
陆殷讶然道：“什么是地境？”
曲晓声摆了摆手，“修行中境界的一个划分罢了，其中又细分了很多层次。你如今尚未进入修行门槛，忌的就是好高骛远，听这些对你没有任何的好处，以后到了一定境界你自然便会明白了。”
陆殷内心知晓这其中的道理，但还是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只好点头称是。
曲晓声又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修行的第一个境界便是人境，这世间大多数的武夫侠客基本都在这个境界之中，世上所传的什么九品高手一等修为无非是其中三个层次的别称罢了。纵然他们武功再高，轻功太好，但归根结底依旧是凡夫俗子，唯有跨过那人体天定的桎梏，才能脱去凡体，达到新的境界。”
陆殷听得有些发懵，忙问道：“师尊，按您的意思是说，到达新的境界后就算是仙人了吗？”
曲晓声笑道：“什么仙人，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故事罢了，世人多愚昧，常常用一些神话故事来解释自己理解不了的见闻，在我看来，这世上并没有仙人，纵然是有，也许也是其它高武世界的过客罢了。”
陆殷惊道：“莫非除了这世界外，还有其它的天地存在？”
曲晓声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谁知道呢？”
“如果有一天，其它世界的人来进攻我们怎么办?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什么魔兽啊什么异族啊。”
曲晓声哈哈大笑，“怕什么？天塌了也有高个的顶着，再说这天地苍茫，古今上下万万年，所产大能者何其之多，何须怕他人来犯？”
“再说，就算真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来了，我就不信凭我手中玉关笛，吹不翻他们的五脏六腑！”
陆殷轻声问道：“音乐真能杀人？”
曲晓声眼睛一瞪，“怎么不能？”
“那音乐能否救人？”
曲晓声悠悠一笑，“有何不可？”
陆殷站起躬身道：“我欲学笛，请师尊教我。”
曲晓声摇了摇头，“你学不了？”
陆殷抬起头问道：“为何学不了？”
“因为你得学琴，你学了琴，就不能学笛，这是规矩，曲家的规矩，我虽然是你师尊，但我还是曲家的家主。”
陆殷心下黯然，但又不服气地问道：“那师尊为何既能弹琴亦能吹笛？”
曲晓声反问道：“你见我在他人面前谈过琴吗？”
陆殷茫然。
“我这辈子只在他人面前弹过两次琴，一个是莫分明，一个就是你，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因为那个臭老头的缘故。”
陆殷讶然，“那师尊为何会去学琴？”
曲晓声苦笑一声，“因为我喜欢。”
“那您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学呢？偏偏不让任何人知道您的琴艺，在我看来您的琴艺是比笛艺更高的。”
曲晓声摇了摇头，“为什么？因为我父学笛，我母亦学笛，所以我必须学笛。”
“这算什么......”
“因为这是规矩。”曲晓声叹道：“人世间最没道理的规矩。”
陆殷沉默。
曲晓声看了看她脸上的神色，问道：“你不喜欢琴吗？”
陆殷思索一番后缓缓道：“也许......我大概是喜欢的吧......”
曲晓声突然严肃起来，“这算什么话！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来的什么也许大概，难道你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要加上个大概二字吗？”
陆殷低下了头，缓缓道：“人生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变，我从来都不好说肯定的话，因为我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曲晓声高声喝道：“什么混话！人生一世，活得当是个有始有终，无愧本心，若世人皆如你想的一般变来变去，毫无肯定，那这世道还有什么规矩道理也言？”
陆殷怔怔道：“以前我也相信这些话，也觉得做人做事应该从一而终。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现在连自己以后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保住这个身子都说不好，还谈什么肯定？”
曲晓声正欲严辞驳回，却见女孩声音恳切道：“师尊，我求您一切事成吗？”
曲晓声皱了皱眉，“你说。”
陆殷轻声道：“我是个彻彻底底的怂蛋，当年自从在山洞中醒来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情无一不是在逃避，什么追求自由什么找寻安全，我知道这都是自己的托辞。我一直想找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无拘无束地活着，但另一方面，我又幻想着在这个玄神幻武的世界闯出偌大的名堂。可是呢，我这样的人就算有了泼天的本事又有什么用？也只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怂货，一个一心只想逃避的囊种，这辈子唯一干过最有勇气的一件事就是自杀，可惜也没死成。”
“但是。”陆殷声音沉了下去，“就算我再怎么讨厌自己，我的身体却是无辜的，她陪伴我走了这么久，为我的懦弱付出了很多的代价。既然我来到了这个世上，从这个女子的身体里苏醒过来，那么我就有义务来保护她，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一个懦弱至极的人，最后的底线。”
陆殷突然跪了下来，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尊严也在接过那块玉牌后丢掉了，现在我只有这个身子在。还请师傅答应我，无论如何都别让别人碰我的身体，行吗！”
曲晓声沉默地看着女孩在那里跪着叩首，许久之后，突然轻笑了一声，“虽然看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你放心，无论我们有多少师徒的名分，但我们终究还是师徒，只要我不让，没人可以碰你，我也不行！”
陆殷闻言深深地拜了下去，真情实意地回道：“谢谢师尊。”
“起来吧。”曲晓声疲惫地说道：“谈了这么多，我也有些倦了，你这段时间就住在琼玉院吧，离这里不远，有什么疑问可以来找我，这几日我都在。”
陆殷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轻声道：“弟子告退。”
曲晓声点了点头。
山风淡淡，阳光安然，曲晓声躺在竹椅上微阖双眼，稍作小憩，那风一阵一阵地拂着他倾斜的发梢，一双玉手伸了过来，把那撇头发捋正，又轻轻揉按着他脑侧的太阳穴。
曲晓声仍然闭着双眼，却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双柔荑，用拇指来回摩挲着，如同抚着一件玉石。
那玉手的主人轻声道：“阁主，那和尚说的是真的吗？”
曲晓声眼睛抬也不抬，“谁知道呢？”
女子语气里透着担忧，“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女孩不是我们能够留住的。摩柯院他们......这不是送了我们份大礼，而且扔给了我们块烫手的山芋啊。”
“我心里有数。”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出声道：“阁主，婢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婢子不知道您和那些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摩柯院毕竟是宋国的根基，虽说曲家家大业大，不怕什么魑魅魍魉，但宋国一亡，曲家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啊！”
“楼金玉。”
女子心里一惊，但仍然咬牙道：“阁主......婢子也是为曲家考虑啊。”
“你是为你自己考虑吧。”
“阁主......”
曲晓声突然睁开眼睛坐起了身子，看向了身旁的女子，淡淡地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那点打算？你当我不知道你背后做的那点勾当？收起你那点小算盘吧。”
楼金玉跪了下来，低着头不发一声。
曲晓声摸了她那张如玉无瑕的脸，悠悠道：“当年是我救了你，并在我的帮助下才有了今日的流连阁，你以为你算什么，楼金玉。当年我遇见你的时候，你不过是一个靠着脸和身子卖肉的窑姐，就过了这么些年，你就敢骑在我头上了？”
楼金玉颤着身子道：“婢子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曲晓声冷笑道，“你在阁子里坑害了绮君多少次，你心里没点数吗？亏那女孩还念着你那虚伪的好，前几日在听雨堂的时候还帮你辩解，你是怎么做的，楼金玉？”
楼金玉抬着头看着曲晓声那张英气勃然的脸，睁着那双美丽而凄楚的眼睛轻声道：“阁主果然是为了那个女人。”
曲晓声突然笑了一声，“我就是为了她，怎么样。”
楼金玉摇了摇头，哀哀地说道：“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起码会对我产生那么一两点心意，哪怕一丝也好，可没想到到头来还不如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丫头。”
曲晓声语气转冷：“她脑子里没你那么多弯绕，也没有你那么狠毒，只希望呆在我身边，这么乖巧的丫头，我当然宠她。”
楼金玉嗤笑道：“那刚收的那个女徒弟是怎么回事？”
曲晓声冷冷道：“她这个徒弟的名分只是为了拴住她，让她绑在曲家上才给的，你以为是什么。”
楼金玉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挽起云袖捂着嘴笑个不停，笑了一会，他嘲弄地看了曲晓声一眼，“你当我不知道，你那之前的五十二个徒弟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砰”的一声，楼金玉被一股大力击倒在了地上，一身白裙如花绽开，染上了大片的红血。她艰难地爬了起来，忍住了咳嗽的冲动，抹了抹嘴唇，冷冷地望向了曲晓声。
曲晓声语气平静，“你活腻了，楼金玉。”
楼金玉张了张嘴，又流出了一股鲜血，她沙哑着喉咙说道：“阁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曲晓声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明日起，你就不用再挂着那块金牌了，我会把它交给绮君。你呢，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座小楼里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见你。”
楼金玉的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
曲晓声摇了摇头，转身走下山去，竟是连头都不回，独留楼金玉一个人坐在原地呆呆发怔。
山风瑟瑟，渐转凄厉，传荡在小亭之间，有如山鬼的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