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与黑脸老头相向而坐,中间一方木桌,桌上一个茶壶,两只茶杯。
杯间水气袅袅,茶香淡然。
“话说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老头很在意这个问题。
“循着琴声就过来了呗,还能怎么过来?”
“这么说你真能听见老头子我弹的琴音?”
陆殷没好气地答道:“废话!”
黑脸老头却肃然道:“丫头,你不知这其中的关键,我所呆的这个地方离外面虽说只有一丈之距,但那一丈里包含了数不尽的幻阵,非大毅力或心志极坚者难以来此,哪怕是修为极深之人来此也会被幻阵所迷引到外面。你......”
陆殷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没发现什么幻阵,那时候琴声吵得厉害,我心里只想着找到弹琴的人狠狠揍他一顿,根本顾不上别的,莫非这也算心志坚定者?”
老头表情古怪,细细思索一番后点了点头。
“解释一下吧,你那琴声到底怎么回事,我被你这破琴可害苦了!”
老头没好气地敲了下她的脑袋,“放尊重些!老头子我的琴放在天下也是顶呱呱的一等一,怎么在你嘴里怎么成了张破琴?”
他轻抚着身旁的古琴,语气轻缓,“我这琴,有个名字唤作无心。”
“无心?”
“它亦是我功法的名字,只是一个无心诀未免太过孤独,于是我便给我的琴也取作无心。”
“无生有,有也可化无,无极可生太极,太极可生八卦。无就是道,道从无中来,可生天下万物。我这功法虽唤无心,但却是道心。”
陆殷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人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老人又道:“这无心也好道心也罢,但终归点在一个心上,变化的只是一个无字,而不是那个心字。心若变了,那道就没了,所以与其说是修道,倒不如说是在修心。”
陆殷若有所思。
“吾之琴道,往往以功法御琴。弹琴弹琴,既是弹琴,也是弹心,所以琴声即心声。你心中有高山巍峨,那感受到的便是正气浩然;心中有大江长河,那闻见的便是天地无量;但若是心中全是奸邪算计,那你听到的便是鬼哭狼嚎。”说到这里,老人微微一笑,“那么,你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
陆殷久久沉默不语。
老人摇头道:“想不到能听见我以虚神指弹出的琴音之人,竟是如此的污浊不堪!”
陆殷涨红了脸,不发一声。
老人面露失望之色,正欲端起茶杯时,却听到那女孩轻声道:“我感受到了一座山。”
老人愣了愣,“什么山?”
“一座泥泞的,庞大的,山!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我所有的去路和退路,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困在中间挣扎欲死。”
老人伸指点向她的心脉,许久之后,他的脸上略显惊讶,“你这身体与常人不同,奇经八脉俱是通透,乃是天生的修行料子。而且看样子体内竟然有过一段时间的封印,不过这封印如今已弱到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境界,造不成什么影响。”老人顿了顿,“只是我察看了许久,你的心脏里并无你所说的那座山峰。”
陆殷将手覆于心上久久不语。
“你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没有人能救了你,除了你自己。”
陆殷轻声道:“我明白。”
老人看着她那张清瘦的脸,心生不忍,不由出声道:“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过我可以教你弹琴。”
陆殷抬起了头望向了他。
“无心诀我没法给你,你修了必死无疑。”
陆殷突然问道:“您是曲晓声吗?”
老人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听说曲晓声是宋国的乐中大家,您的琴弹得这么好,一定就是曲晓声了。”
黑脸老头突然大声道:“我才不是那个老聋子!我是我,我不是他!他怎么配与我相提并论?我的琴弹的天下第一,他连弹都不敢弹,人们却把那个乐圣的名号给了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那黑衣老头竟气得跳了起来,一巴掌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陆殷呆若木鸡。
黑脸老头站在地上气踹嘘嘘,过了一会坐回原位,只是语气平静了许多,“我不是曲晓声,你是不是很失望?”说完便死死盯住了她的脸。
女孩讶然道:“没有啊,我又不认识他,只是听他的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一时好奇罢了。”她没有将老和尚的介绍信说出来,天知道面前这个老疯子听后会对自己做什么。
那老头冷冷道:“你撒谎。”
女孩抿了抿嘴。
那老头却自言自语道:“你们都是这样,一个个的都是这样,你们都在骗我,都在坑我。那老聋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般对他,我不过是没有他那般会装腔作势罢了,我要是同他一样,我也是乐圣!但是我不屑这样做,我是我,他是他,他怎么可能比的上我?”
黑脸老头在那里暗自喃喃,念了一会,又大喊了一声,“他怎么比的上我!”喊完便蹲在了那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他怎么可能比的上我......”
陆殷很是不安,但又不敢离去,转而听着那老人蹲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心中好笑,便走上前去拍着他的背说:“莫哭莫哭,他不如你。”
那老人抬起头来,一双老眼哭得浑浊不堪,沙哑着嗓子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陆殷笑道。
谁知那老人竟又大哭了起来,“你还笑!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那哭声之中隐隐携带了几分劲气,陆殷被劲气一扫,五脏六腑瞬间震出血来,一声闷哼,瘫倒在了地上。
那老人被那声痛哼惊醒过来,慌忙扶住了女孩摇摇欲坠的身体,探了下脉搏,内心大生不安,自怀中掏出了一个玉瓶,倒出了一枚浑身黑紫的丹药。他瞥了眼丹药又看了看女孩,心下一定,将那颗丹药喂给了陆殷。
不知过了多久,陆殷才自席上悠悠醒来,苏醒过后心里一紧,慌忙查看自己的衣着。
不远处的黑脸老头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没好气地说道:“别翻了,老头子我对你那小身子板没兴趣!”
陆殷怒声道:“你这老杀才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感觉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
黑脸老头声音略沉,“你中了我的真气,差点死了过去,幸亏老头子我有医圣给的丹药,不然你就算活了下来四肢也是瘫废。”
陆殷冷哼一声,“怎么,你这老杀才意思是还要让我报销那丹药的价钱?”
黑脸老头闻言气得大骂,“你这死丫头的嘴能不能积点德!老头子我够对你好的了,你还想怎么样?”
陆殷却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我一没钱二没势,就一张脸还能卖个几两,你图不了我什么,就算你今天真对我做了什么,我也怨不得你。”她顿了顿,轻叹道,“就因为我能听见你弹的琴声?就因为我安慰了你几句?”
黑脸老头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已经老了,一生技艺带入土里就糟蹋了,想找个衣钵传递下去。”
陆殷喃喃道:“莫非我真是个主角?”
“什么主角?”
陆殷笑了起来,“故事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落魄的主角遇到了走投无路的老人,老人说临终之际身无长物,唯有一身神功赐加于你,望你能匡扶正义拯救这可悲的世界。”说罢她嗤笑一声,“我算什么东西,地球没了我继续转,哪里还需要我来拯救。”
老人皱了皱眉头。
陆殷问道:“老头,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如说出来听听?”
老人没有装深沉也没有装回忆,只是平平静静地说:“我叫莫分明。”
“可有什么听起来顶呱呱的称号?”
老人黯然道:“没疯之前他们叫我琴圣。”
“那现在呢?”
“我在这里呆了三十年,怎么知道现在叫我什么。”
陆殷笑了笑,“不如老头你以后就叫琴魔吧。”
老人思索片刻,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个好。”
“丫头。”
“嗯?”
老人轻声道:“拜我为师吧,我教你学琴,等你以后去了心病,我就教你无心诀。”
陆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许久她回道:“我没法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表子。”陆殷突然又笑了起来,指着老人笑个不停,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没那资格。”
老人声音很轻,“没事,我现在不也是个魔吗,魔头当......妓女的师傅,没人觉得不妥。”
陆殷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老头我该走了,离开了这么久,她们不一定把我骂成了什么样子,再迟一些,我这张可怜的脸就要被画成画儿贴在大街小巷了。”
黑衣老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头?”
“怎么?”
“按理说你应该是个高手吧,怎么会被关到这种地方来。”
黑脸老头的脸勾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没人关我,是我自己懒得出去。”
“那怎么在这种地方,怎么不去那些深山老林或者洞仙福地?”
黑脸老头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一看你就没读过书,不知道大隐得隐于市,小隐才隐于野吗?”
陆殷无语。
她在离开大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声音。
“你以后......还来吗?”
女孩歪头想了想,老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若是有机会,一定会过来瞧瞧你的。”
身后有一个东西抛了过来,陆殷接住,摸了两下,发现这是一块玉佩。那老人说道:“拿着这块玉,以后你便可以自由通过那道幻阵了。”
陆殷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道:“话说,为什么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那琴声了呢?”
那老头子悠悠答道:“因为你我有缘。”
“有个屁的缘。”陆殷哭笑不得。
“走了。”
“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