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卷了些干粮和水。轻展身影向南掠去。未及一柱香的时间,便已看到前面缓缓而行的两人。
这两人从胡人手下逃出,却未露太多的惊慌之态。这不禁让江屿有些疑惑,这俩人是什么算计?
江屿身影拂到两人身前,道:“先歇歇脚。”
两人赶了一天路,此时脚步拖沓,显然已是筋疲力竭,一屁股便坐在沙漠里。
那男人直接倒在沙漠里,舒了口气,怨道:“妈的!小爷什么时候尝过这样的苦头!那些胡贼!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又偏过头看着江屿道:“兄弟,真谢谢你了啊,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就陈尸大漠了,等到了信州,我请你喝好酒!”
“哈哈,不必了,也许你们要比我先出关,先吃些东西,待会儿还有路要赶。”江屿哈哈一笑,给两人扔了些干粮和两个水囊。
男人解开水囊喝了一口,喜出望外,叫道:“哈哈哈,兄弟真不错!喝了这酒,小爷再赶十里的路都不成问题。”
这些水囊中有酒有水,这男人刚好拿了酒,赫然比初恋的男人见到情人还要高兴。
那女子呡了一口,也是酒,皱了皱眉。
江屿打开一个水囊,闻了闻是水,然后扔给女子,说道:“没人喝过,你带着吧。”
“谢谢。”女子展颜一笑,道了声谢,才缓缓喝了一口水。
这女子举止从容而优雅,危急中难免狼狈,却透着一股子的沉静之气。再看她皓质呈露,双瞳清洁,定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江屿更是被她的一双玉手吸引,他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么一双无可挑剔的手,手如葇荑,晶莹剔透,修长轻薄,江屿一看便知,这是一双常常抚琴挥弦的手。
看人先看一个人的眼和手,因为目光可以暴露一个人的想法,而手上的茧子往往能见出一个人的身份。混迹江湖五载的江屿深谙此法。
江屿喝了一口酒,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喝了口酒,随意答道:“信州郑顗。”
“苏知瑶。”女子清脆而温婉的声音。
江屿侧身荒漠,衣袂随风拂起。似不经意地问道:“苏小姐想必平日常常抚琴吧?”
苏知瑶点点头,眼波婉转,扫过江屿萧瑟而潇洒的身影,反问道:“公子也是常常挥弦吧?”
她不是个光有容貌而无脑子的女人。她从江屿身上看到的,或许比江屿从她身上看到的还要多。江屿提铁剑的手,让她看了也不禁有些羡妒。
妙手如玉,握剑操琴,天下无双。苏知瑶隐隐猜到了江屿的身份。
江屿无言,清澈的月光下,两人竟觉得江屿的表情有些依稀。
苏知瑶笑道:“想不到公子握剑的手竟能如此秀美精致,真是让知瑶又羡又恨呢。”
“苏小姐的手才是真正的冠绝天下。”这绝不是恭维。
郑顗对这话题并不感冒,翻了翻白眼,道:“我要吐了!虽然你俩说的话不是那么言过其实,但你们不要这么互夸好不好!”
苏知瑶和江屿含着笑意的目光交了交。两人都不再说话。
几人就着酒水吃了些干粮,这些干粮虽然难吃,比起张少秋拿出来的可好多了。饶是如此,郑顗一边吃一边龇牙皱眉,口中抱怨不断。
苏知瑶虽然眉头轻蹙,倒是并不觉太不适。
少顷,江屿估量二人歇息得差不多了,便道:“走吧,这里不宜久留。”随即向东走去。
郑顗赶上,叫道:“我们不是向南走吗?你搞错方向了!”
江屿不禁汗颜,你当我跟你一样呢?柳翊、张少秋当时是在西边,但若是自己这边也向西去,不就暴露位置了?所以才让这两人向南行,然后迂回跟柳张两人回合。
胡人沙漠里行进的速度比他们快太多了,江屿不得不小心。
江屿解释道:“这是迷惑敌人的方向,真正的方向是东。”
郑顗恍然大悟,赞赏道:“操!原来兄弟你是有谋略的,虽然不愿意,但我还是得说,你比我聪明那么一点点。以你的头脑,应该去做大将军!”郑顗一副五体投地,甘拜下风的样子。
江屿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才比你聪明一点点,这样的脑子能算好的?你对智谋的上限是多少,这就可以去做大将军了?
江屿看着前方,一脸严肃,不理这货。
苏知瑶嘴角浮起一抹轻笑,如水的月光似乎颤了颤。
走了一会儿,江屿又转向朝北走去。
“哎,兄弟怎么又变方向了,不是出关吗?”
“我有两个朋友在那边。我们先找到他们。”
“哦,什么朋友啊?”郑顗一边说,一边把喝光了酒的空囊扔了,“妈的,酒没有了,这还怎么走?”
“喝完了?”江屿诧异,柳翊是他见过最能喝酒的人了,郑顗比起他来显然也不逞多让。
柳翊在江湖上的名声有一部分是喝酒喝出来的。
江湖有好事者评了个“饮中四杰”的称号,其中就有柳翊。
只是江屿对这样无聊的称谓素来不感兴趣,因此不知其他三人。
“呵呵……小爷当年大饮仆射府,三日饮百斛多酒。衔杯仆射的称号岂是浪得虚名?你再给我十斤酒,我一柱香的时间给你喝完,你信不信?”
“你也是饮中四杰中的一个?”
“那是。”
苏知瑶看江屿发问,嫣然轻笑道:“饮中四杰有白帝乐圣尚书苏适之,吴州侠士酒神邹开,浪子酒鬼柳翊,信州衔杯仆射郑顗。他当然也是,不过这名号没有居州八名士,雁息三客,江左十二公子那样的重量,似乎不值得怎么夸耀。”
江屿不以苏知瑶的话为然,摇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名号也不过虚名罢了,言过其实,不足为信。我看倒不如饮中四杰这样来的洒脱。”
“就是,就是!”郑顗当即把江屿引为同道,“那些人只懂打打杀杀,沽名钓誉,怎如小爷这样洒脱!哈哈哈……”
苏知瑶笑意不减,道:“像公子这样的人,自然对这些名号不屑一顾的。天下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假名士不在少数,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身负居州名士、雁息剑客之名的江子衍,“三玉三绝,文士武侠”的美誉于他就名副其实,公子你说呢?”
“还是言过其实。”江屿不屑地笑道。
苏知瑶美眸倾月,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再没说话。
过了近一个时辰,三人与柳张会合。
江屿把卷来的水粮扔给两人,把事情粗陈一番。
苏知瑶抱膝而坐,大漠明月之下,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和优雅。
柳翊满意地喝了口酒,然后把江屿给他的袍子扔给了苏知瑶。
“谢谢。”苏知瑶也不矫情,披上了袍子。
倒让几人觉很舒服。
柳翊掀了掀眼皮,把下巴指了指江屿,道:“谢他吧!”
苏知瑶朝江屿笑了笑。
“抓你们的是什么人?”柳翊朝郑顗问道。
郑顗灌了口酒,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口,不在意地道:“西宿王世子徐弘。”
“操!”柳翊抓了个饼砸郑顗身上。又转头看着江屿,不满地道:“看!你又给我们招了条尾巴!你以为换个方向就能摆掉他们?别天真了!那可是一个不比疏勒弱的王朝啊!戎荒三十六国,妈的!有两个都要干我们了!这个屎都没有的地方,全是他们的人,你抢了徐弘的人,我们就是埋在沙里,他们也能把我们给挖出来!跑是不可能跑了!赶紧趁着命在,多喝几壶酒才是上策。”说着,把几个酒囊揽怀里。
“不就是个戎国的世子吗?你怕个屁呀!”郑顗嘴上这么说,心里不这么想,扑上来也是抢了个酒囊护怀里。看样子想法也是和柳翊一样的。
张少秋皱了皱眉,他也没办法了。他虽然武功高,但是面对两个王朝的追杀,武功?你武功再高能打得过人家几十万人?
江屿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
苏知瑶一个弱女子,竟然也是没有一点慌张的神色,看了江屿一眼,眸中似有水样的柔情。
“妈的!你们俩怎么会给他抓来?守关的人都是吃屎的吗?”柳翊骂道。
“他们给我藏箱子里过来的。”郑顗有些郁闷。
“他们说我是买来的歌姬。”苏知瑶解释徐弘是怎么瞒过戍边将士把她带过来的。
“我操!那也不能啊!那些人是来大漠度假的吗,现在的戍边校尉还是齐骁吧?那蠢驴还能不能干了?老子这次出去,非要扒了他的皮!就他还能戍边?妈的!……”柳翊边喝酒,边破口大骂。
郑顗觉得自己出生来到现在,听到骂人的话加起来都没这么多,一时间瞠目结舌,连酒也忘了喝。
江屿和张少秋则是习惯了,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徐弘身边怎么会没有一个高手?”江屿问道。方才他觉得一个小商旅中不该有那么多护卫,现在他疑惑堂堂西宿王世子身边竟没有一个能过得去的高手。
“尹冲本来是和他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没和徐弘一起回来。”郑顗能成仆射,自然不是一无是处的草包。
柳翊冷笑道:“还能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我们三个人。”
江屿和张少秋和柳翊一起,自然也是心下了然。奇怪的是苏知瑶,似乎对柳翊的话并不觉意外。
“嗯?什么?”郑顗一脸疑惑。
“你知道前几日双狼尹明和朱勇被杀的事吧?”柳翊道。
“当然知道,那可是轰动了大半个信州的事。哦!你是说尹冲是给他弟弟尹明报仇去了?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郑顗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上了,“可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人是他俩杀的。”柳翊指了指江屿和张少秋。然后似乎朝离两人更远的地方移了移身子,一脸与我无关的无辜表情。
“江屿、张少秋?”郑顗瞪大了眼珠子,盯着江屿和张少秋。
张柳二人和江屿杀双狼的事已在信州戎荒一带传开,郑顗也听说了。
又转头看着柳翊,“那么你肯定就是酒鬼柳翊了?我早就想找你比酒了,哈哈,不想今天这么巧就遇上了。来,小爷要把你喝尿!”
柳翊翻了翻白眼,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张少秋和江屿无语,这货重点在哪儿呢?
苏知瑶看着江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早猜到了江屿的身份,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咳咳……”江屿被看的有些不自然。
苏知瑶收回了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月光。
呵呵……,这个名闻天下、举世仰慕的侠士,对女人的目光也有紧张的时候么?
“操!看什么看,你不敢吗?”郑顗不爽道。
“虽然能喝酒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但本公子还是要告诉你,本公子入江湖来,喝酒还未逢敌手。”
“那么你今天终于遇到了,和小爷拼酒之后,保证你终生不敢喝酒。”
“我在江湖喝酒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柳翊嘲讽道。
“操!你装什么大头蒜?”
……
三人不说话,冷眼看俩唇枪舌剑过招。
“妈的!十年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你这样的黄毛小子都不知道老子当年的光辉生涯。老子今天给你上上课!”
“滚蛋!我是黄毛小子?你就是乳臭未干!”
“呵呵……,我十二岁的时候入江湖,你那时候不在撒尿和泥?”
“切……,吹呢你!”郑顗鼻子里喷出一道冷气。
张少秋喝口酒,有些感慨,摇摇头叹了口气,对江屿道:“这是真的,我认识他时,他十二岁,我十三岁。那时候我们俩都是初入江湖的新人。这家伙什么武功也不会,但是脑子转的快,开始吃过不少亏,有一次还差点给人杀了。但是后来就好多了,不少江湖老油子都栽在我俩手中。”
郑顗听了张少秋的话,似乎相信了不少。竟没再说话,只是喝了口酒。郑顗觉得有些恍惚,十二岁的时候,自己还在白帝城的家里,在贵族豪右的家里,还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十二岁便独对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和尔虞我诈?郑顗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生涯,但他明白,这其中的悲辛和无奈,是任何没有亲历过的人都无法想象得到的。
柳翊眯了眯眼,看着星光有些发怔。
一时间突然陷入了沉默。
“后来呢?”郑顗眨了眨眼,轻声问道。
柳翊略作沉吟,道:“后来我俩越混越好了,还认识了一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的人,他的武功很好,甚至比少秋还要好。”
“就是江屿?”郑顗问道。
柳翊摇了摇头。
江屿五年前离家出来闯荡,最近两三年才认识了柳翊和张少秋,当然不会是他。
郑顗又问道:“那是谁?他如今人在哪儿?”
“死了。”柳翊的语气里是无法想象的平静。
又是沉默。
“我们得罪了宁州武亭郡第一帮的帮主贺乾,丧家犬一样被几百人追杀,他为了帮我和少秋逃跑,自己被乱刀砍死了。”柳翊接着道,“再后来,我和张少秋设计杀了贺乾报仇,然后跑到平州。这时候我十六岁,少秋十七岁,刚好是十年前。
就这样逃了几年,我们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后来我们又杀了囚阴窟的捉冥鬼和扶幽婆,也算是一件轰动江湖的事。之后江湖上就有了浪子柳张的声名。”
柳翊说到这里似乎不再打算说下去,目光复杂,仰脖灌了口酒。
众人对酒,不由嘘唏。
苏知瑶却笑道:“知瑶素来仰慕柳公子张大哥这样的豪杰名侠,对后来的奇历倒是颇有耳闻,不如让知瑶来做一回说书人如何,不过市井说书人讲的是传奇轶事,知瑶讲的则是确有其实。”
柳翊喝了口酒,笑道:“哈哈,如果苏姑娘不嫌柳某的事平淡无奇,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苏知瑶略作沉吟,道:“后来柳翊和张大哥在一场江湖恩怨中杀了守禁堂的一位高手,守禁堂发追捕令,悬赏两人的人头。两人却杀了大盗孙逸,找回了圣上珍爱的一对玉壁,亲得圣上赦免,守禁堂撤销追捕令。之后柳公子和张大哥深得圣上赏识,初及弱冠,便做了将军府的长史。后来更是追随骠骑将军谢浩西征,在平定戎荒之乱中立下赫赫之功,一时成为白帝城的风云人物。可惜柳公子行为放荡不羁,镇日挈榼提壶、枕麴藉糟,竟一醉七日,不理政事。更是以醉态临陛下对,狂言‘君是天下真龙,臣是天上醉仙,凡间龙见吾天上仙,何以不拜?’语惊朝野,世称柳狂。所幸当今圣上雅量有怀,竟一笑而过。不想终究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而柳公子和张大哥亦久怀离朝重下江湖之意。于是两人辞官趋野。呵呵……,这段奇历至今为人传说。真正的名侠名士,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郑顗喝一口酒,拍腿两声大笑,直呼痛快!似乎之前鄙夷柳翊的人不是他一般。
江屿一笑,也是忍不住喝了口酒。随即看到苏知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心下会意,把酒递给了她。
苏知瑶接过便饮了一口,并无顾忌。又向江屿嫣然一笑,把酒还了他。
柳翊一脸得意跃然脸上,却还是强说道:“夸张了哈,夸张了哈。哈哈……!”
江屿饮了一口酒,轻道:
“沙如飞雪月如钩,
归雁征蓬滞边秋。
绝域苍茫无所有,
樽酒但将知己酬。”
夜未央,酒已空,人欲醉。月影下几人渐入醉梦。
伴随江屿入梦的,是苏知瑶嫣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