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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秋

1

9月5日 22:49 横滨

紧邻三溪园的住宅区,北部并排矗立着数栋十四层公寓。尽管是新楼,但几乎都已住满。每栋楼里住着近百户人家,可大部分住户都互不相识。只有当夜幕降临,各家的窗户透出灯光时,人们才意识到这儿有人居住。

南边是一座工厂,厂里探照灯的灯光照在油乎乎的海面上,水里倒映着工厂落寞的身影,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工厂的外墙上缠绕着无数管线,令人联想到人体内错综复杂的血管。覆在管线表面的灯饰则宛如闪烁的萤火虫,这种奇妙的景观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

远处,在与工厂只有数百米之隔的地方,一处规划过的住宅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栋新建的二层小洋楼。小洋楼紧邻一条南北走向的单行线,旁边是只有一个停车位的停车场。同一式样的楼房遍布新兴住宅区,或许是因为这里交通不便,这一座的周围却见不到其他楼房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到处立着出售土地的牌子。和那些刚完工就住满的公寓相比,它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此刻,荧光灯的灯光透过小洋楼二楼洞开的窗户,斑驳地洒落在阴暗的路面上。大石智子是私立女子高中三年级学生,此刻正坐在二楼房间的书桌前。她穿着白T恤和短裤,两条腿对着落地电扇叉开,身子扭向一边,目光落在翻开的习题集上。T恤下摆随风吧嗒吧嗒地翻飞着,风直直灌入了肌肤,可她还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好热、好热……”由于暑假期间玩过头了,该做的习题堆积如山,智子只好归咎于天气太热。其实今年夏天并不是很热,晴天也不是太多,与往年相比,海水浴场的游客也少了许多。不料暑假一结束,居然持续了五天的酷暑。这种滑稽的天气弄得智子焦躁不安,不禁咒骂起老天爷来:他妈的这么热,让人家怎么看书嘛!

智子用手拢了拢头发,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了一些。这时,她看见身旁的纱窗上停着一只小飞蛾,它抵挡不过电扇的风势,一下子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小飞蛾消失在黑暗中后,纱窗微微颤动了好一会儿。

从刚才到现在,智子的学习没有丝毫进展。明天就要考试了,可是就算今晚学个通宵,她也没法把功课复习完。

智子看了一眼钟,已近十一点。要不看一下电视里的职业棒球新闻吧,没准能在座席上看到爸妈呢。可她又惦记着明天的考试。智子一直非常向往大学,但凡冠上“大学”两个字,上哪所学校她都无所谓。可是今年暑假留下了很多遗憾。由于天气的缘故,她没能玩个尽兴,潮乎乎的湿气又令人很不舒服,让她根本提不起劲学习——唉,虽然是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可还是希望能过得轻松点。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跟“女高中生”的身份道别了。

由于心情烦躁,智子转而将不满发泄到父母身上。真是的!女儿在挥汗如雨地读书,这两个人竟然若无其事地跑去看夜场球赛!也不考虑一下我这个女儿的心情!

由于工作关系,智子的父母偶然得到了巨人队比赛的门票,于是两人一块儿去了东京巨蛋看球赛。球赛结束后没什么地方可去的话,他们这会儿应该正准备回家。可是现在,这套全新的四居室住宅里却只有智子一个人。

尽管这几天没有下雨,智子却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湿气。除了身上渗出的汗水,房间里似乎还弥漫着细小的水滴。啪的一声,她无意识地拍了一下大腿,可是挪开手,却没有看到被拍扁的蚊子。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感到膝盖上一阵针刺般的瘙痒。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嗡嗡的振翅声。智子用双手在头顶上挥了挥。是苍蝇。为了避开电扇的风,苍蝇在门前改变了飞行高度,突然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从哪儿飞进来的啊?明明关着门。她检查了一下纱窗与墙壁之间的接缝,根本没找到足以让苍蝇进出的缝隙。突然,她感到一阵尿意和口渴。一股莫名的压力侵袭而来,尽管还不至于让人窒息,却有力地撞击着她的心脏。不停地叽里咕噜发牢骚的智子像换了个人似的陷入沉默。

下楼时,智子莫名地感到心脏怦怦直跳。一辆车从楼前的路上飞驰而过,前灯唰的一下扫过楼梯下的墙壁。车辆渐行渐远,引擎声越来越小,四周的黑暗仿佛变得比刚才更浓重。她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下楼,还随手打开了走廊上的灯。

方便完,智子坐在马桶上发了一会儿呆。她无法让心脏的悸动平息下来,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站起身,将内裤和短裤一起提上来。

“老爸老妈,快点给我回来啊!”她突然用小女孩般的口气喃喃道。“不对,我这是在央求谁啊?”她不是在央求父母早点回来,而像是在央求别的人。“求求你,请不要伤害我。”她不禁使用了敬语。

用厨房的自来水洗过手后,智子直接用湿漉漉的手把冰柜里的冰块放进玻璃杯,然后满满地倒上可乐,一口气喝光,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杯中的冰块骨碌碌地转了几圈,随即停住。智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可她仍觉得口渴,于是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升半的瓶装可乐倒入杯中。这时,她的手开始哆嗦。身后仿佛有一股腐肉的腥臭味渗入空气中,把她包围起来……那绝不可能是固体,更不可能是人。

“求求你!别这样!”智子大声哀求。水池上方,十五瓦的荧光灯突然闪了几下,熄灭了。新买的灯泡居然这么不禁用。这时,智子后悔刚才没把屋里的灯都打开。现在她连走到开关那儿开灯的力气都没了,甚至都不敢往后看。她知道身后有什么。那是一间十六平方米的和室,壁龛上摆着爷爷的牌位。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对面绿草茵茵的住宅区,以及远处公寓里一小格一小格微弱的灯光。仅此而已。

第二杯可乐喝到一半时,智子已经动弹不得。就算是心理作用,这种诡异的气氛也未免太浓重。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伸过来,眼看就要触摸到她的脖颈,令她窒息——如果是“那个”怎么办?

智子不敢再想下去。一想起那件发生在一个星期前、她努力去忘却的事情,她就无法承受那极度膨胀的恐惧感。秀一说,既然上面是那样讲的,一切就已无法挽回,每个人随后都将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是一回到都市,那部让她印象深刻的录像就失去了可信性,是谁在恶作剧吧?智子试图想些快乐的事,别的快乐的事。可如果真是“那个”……如果那是真的……对了,在那个时候,不是会有电话打来吗?

啊!老爸老妈到底在干什么啊!

“你们快点回来吧!”智子叫出声来,然而那个诡异的影子却丝毫没有就此罢手的迹象,依然一动不动地在她身后窥探,等待机会。

十七岁的智子还不太清楚“恐惧”的本质,但此时她深深感到,心里那份恐惧正在逐渐扩散。

真让我遇上了也没办法。不,肯定不会有事。即使我回头看,那儿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肯定什么都没有。智子内心萌生出一股回头看的欲望,想尽早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可是,真的没有东西吗?她感到背部凉飕飕的。一股恶寒自肩头蹿起,顺着脊背一直往下游走,整件T恤都被涔涔冷汗浸湿了。再往深里想,她的肉体就会发生剧烈的变化。有谁说过,肉体比精神更真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即使回头看,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吧?不赶快把剩下的可乐喝完,回房去复习,明天考试就要完蛋了。

这时,咔嚓一声,玻璃杯中的冰块裂开了。智子不由得应声回头……

9月5日 22:54 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 东京

信号灯变成了黄色,木村并未冲过去,而是将出租车停在了马路左侧。运气好的话,能拉到去六本木路口的乘客。这儿的乘客多数是去赤坂和六本木方向的,经常有人趁着出租车等信号的时候钻进车来。

这时,一辆摩托车经过木村的左侧,在靠近人行横道的地方停下来。骑摩托车的是一位穿牛仔裤的小伙子。木村非常讨厌那些四处乱窜、挡人视线的摩托车,特别是那些等信号灯时若无其事地停在他车前或车门旁的。今天生意不好,他的心情也不好,于是他冷冷地盯着那位年轻人。年轻人头戴全罩式的安全帽,看不到他的表情,左脚搁在人行道的边缘上,张开腿,吊儿郎当地摇晃着身体。

这时,一位年轻的长腿女子从人行道上走过。年轻人扭过头,目光追随着女子的身影,却没有一直看下去。头部大约转到九十度时,他的视线落在了左侧的橱窗上。年轻女子走出了他的视线,不见了踪影。但年轻人依然没有转头,定定地在看什么。行人专用的信号灯开始闪烁,不一会儿变成了红灯。走在人行横道中间的行人加快步伐,擦着出租车走了过去,没有人招手向他靠近。木村让引擎空转着,静待信号灯变成绿灯。

就在这时,骑摩托车的年轻人突然举起双手,身体剧烈地颤抖,接着,向木村的出租车这边倒了过来,咚的一声撞在了他的车门上。

这个笨蛋!一定是没有站稳、身体失去平衡才摔倒的。木村想。他摆上警灯走下车来,心想,如果车门有任何损坏,一定要对方赔偿相应的修理费。此刻绿灯亮了,后方的车辆纷纷超过木村的车,驶过十字路口。而那个年轻人仰卧在马路上,双脚不停地乱蹬,双手挣扎着想摘下安全帽。木村先去察看自己的“挣钱工具”,果然,车门上有一道斜斜的划痕。

“呸!”木村低声咒骂着走近年轻人。安全帽的扣环紧紧地扣在年轻人的下巴上,他却拼命想摘掉安全帽,就像要把自己的脑袋也一起摘下来。

有这么透不过气吗?木村意识到年轻人的样子有些异常,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总算开口问道:“你没事吧?”安全帽的面罩是灰色的,木村看不清年轻人的表情。年轻人握着木村的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甚至想抱住他,可是已说不出话来,也不再试图去摘面罩。

“你等一下,我马上帮你叫救护车。”木村很快作出了决定。

木村一边跑向公用电话,一边心想:真是不可思议,一下没站稳竟然会摔成那样!难道是落地时撞到了头?不可能啊,那家伙不是戴着安全帽吗?而且手和脚看起来也没摔伤,只要不找我的麻烦就行。如果他说是撞到我的车才受伤,那可就麻烦了。如果对方受伤了,可以用我的汽车保险理赔吗?这么一来,就得有事故证明,而且还要接受警察的盘问……

木村打完电话回到原处,发现年轻人把手放在喉咙处,已经动弹不得。周围有几个行人停下脚步,担心地观望着。木村推开人群,告诉大家他已经叫了救护车。

“喂、喂,坚持一会儿,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木村动手解安全帽的扣环。他轻而易举地就解下了安全帽,这根本不可能勒得人喘不过气来。更让他惊讶的是,年轻人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对方的表情,那就是“惊愕”。他双眼瞪得大大的,红色的舌头缠卷在喉头深处,口水从嘴角流出,已经等不及救护车来了。木村脱下年轻人的安全帽,伸手触摸他的脉搏时,已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他心里一惊,周围的情景一下子变得虚幻起来。

倒在地上的摩托车,车轮仍在缓缓地转动,黑色的汽油从引擎里流出,滴落进下水道。澄澈的夜空下没有一丝风,最上面的信号灯再次变成红色。木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抓住路边的栏杆,睁大眼睛又看了一眼躺在路上的年轻人。他头枕安全帽,头部与身体几乎成直角,这种姿势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自然。

是我放的吧?把他的头那样放在安全帽上,把安全帽当成枕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木村已回忆不起几秒前发生的事。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他。木村感到寒气唰地从肩头掠过。即使是在这么闷热的夜晚,他仍哆嗦个不停。

2

内护城河清澈的水面上倒映着秋日清晨的景色,炎热的九月终于接近尾声。浅川和行正向地铁站台走去,突然,他改变了主意,想近些欣赏此前在九楼看到的河面风光,便上了楼梯,向外面走去。报社里犹如沉淀在瓶底一般的混浊空气,向地面淤积。他忽然渴望呼吸一下外面清新的空气。只要一看到东京这座城市中的绿色,连五号高速公路与环岛交会处的废气也不再令他心烦,微明的天空和清晨的空气都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

昨晚熬夜了,浅川非常疲乏,却始终睡不着。完稿后的兴奋变成一种适度的刺激,他的脑细胞依然活跃。这两个星期,他一直没能休息好,因此打算今明两天在家好好补补觉。何况这是总编辑的命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假。

这时,他看到一辆空出租车由九段下的方向开过来,本能地举起手叫车。前两天他把竹桥与新马场区间的地铁月票用完了,还没去买新的。从这里乘地铁到北品川的公寓需要四百日元,而坐出租车要将近两千日元。虽然要浪费大约一千五百日元,可一想到乘地铁必须换乘三次,又刚刚领了工资,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奢侈一次吧。

浅川这一天会在这个地方打车,纯粹是一时的冲动。如果他坐地铁回家,那么上文所述的两起事件就绝不会连到同一条线上。故事的开始往往出于偶然。

出租车缓缓停在皇居的侧楼前。司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或许是熬夜的缘故吧,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仪表板上有一张彩色免冠照,旁边写着司机的名字——木村干夫。

“到北品川……”

听到目的地,木村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北品川位于公司车库所在地东五反田的前方,他正准备收车,正好顺路。类似的情形往往让出租车司机感到工作的乐趣。木村不禁变得饶舌起来。

“待会儿要去采访吗?”

“哎?”浅川望着车窗外发愣,疲乏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很是纳闷,这司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职业呢?

“先生,您不是报社记者吗?”

“我是周刊记者,你的眼睛真够尖的。”

木村开了近二十年的出租车,根据乘客的上车地点、穿着和措辞,他就可以把乘客的职业猜个八九不离十。一般来说,如果乘客从事的职业比较热门,并且以此为荣,紧接着就会聊起与工作相关的话题。

“您真辛苦啊,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

“不,正好相反。我现在是要回家睡觉。”

“啊,这样啊,那跟我一样。”

平时浅川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特别的自豪之感。今天早上他却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的成就感,因为他策划的系列报道终于完成,并且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

“工作有意思吗?”

“凑合吧。”浅川敷衍道。虽然这份工作有时候很有意思,有时候也很无趣,可是现在要一一作答太费劲。他忘不了两年前的那次失败,甚至还清楚地记得那篇报道的标题——《当代新神灵》。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自己哆嗦着向总编要求做第二次采访的情景。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出租车快速驶过东京塔左侧的弯道。

“先生,您是要走运河沿岸,还是走第一京滨?”根据要前往的北品川的地点,出租车的路线也有所不同。

“走第一京滨……我在新马场附近下车。”

乘客的目的地一清二楚,出租车司机就会感到轻松。木村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

快到那个地方了。一个月以来,木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十字路口。与浅川对两年前的失败耿耿于怀不同,木村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上看待这次事故。他与这一切没有关系,既不需要对事故负责,也不需要为此反省。那完全是对方造成的事故,即使他提高警惕也无法避免。当时的恐惧感,现在几乎淡忘了。

只是有一点无法解释:为什么每次经过这儿,都想把当时的事说给别人听呢?如果从后视镜看到乘客在打盹,木村就放弃这个念头。如果乘客没有睡,他就有一种冲动,想把那件事和盘托出。

“那是大概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仿佛在等着木村打开话匣子,信号灯由黄变红。“这世上有太多事情让人搞不清楚。”

木村开了话头,试图引起浅川的兴趣。浅川正睡得有些迷糊,听司机这么说,急忙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现在的位置。

“最近猝死的人好像增加了不少呢……没想到年轻人也会这样。”

“啊?”“猝死”这个词在浅川耳边回响。木村接着说下去:“就在将近一个月前吧,我的车停在那儿等绿灯,突然有一辆摩托车朝我这边倒了下来。不是在奔驰的过程中摔倒的,而是停在那儿,突然砰的一声倒下来。你猜怎样了?啊,开摩托车的是一个十九岁的补习班学生……居然就那样死了!可把我吓坏了。当时救护车也来了,警车也来了,乱成一片。”

浅川默默地听着,但凭着当了十几年记者养成的敏锐洞察力,他立刻记下了司机和出租车公司的名称。这纯粹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

“那个年轻人的死法也有些奇怪。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摘掉安全帽……整个人仰卧在地上,手脚吧嗒吧嗒地挥动……我赶紧跑去叫救护车,可是回来一看,他已经死了。”

“地点在哪儿?”浅川已全然没了睡意。

“喏,就在那边。”木村指着车站前的斑马线说。浅川把这件事深深烙在脑海里。品川车站位于港区高轮。如果是在那儿发生事故,应该由高轮警局负责。他在脑中迅速搜索打入高轮警局的内线。大型报社的威力就在于此,它在各个领域布下眼线,搜集情报的能力有时甚至超过警察。

“那么,他的死因是‘猝死’了?”浅川急忙问道,尽管他不清楚是否有猝死这个病名,也不知道这起事故究竟牵动了自己哪根神经。

“简直是开玩笑!我的车是停着的。他自己突然倒了过来。可是还要我提交事故证明,在保险公司也差点留下不良记录……真是祸从天降啊!”

“你还记得准确的日期和时间吗?”

“哎呀哎呀,您不会是嗅到什么事件的气味了吧?应该是九月四号或五号吧,嗯……大致就那前后。时间嘛……我想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吧。”说着,木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温热的空气,从倒在地上的摩托车里流出的黑油……黑油像活物一般向下水道漫过去,在车灯的映照下,变成黏糊糊的油滴,无声地滴入下水道,旋即没了踪影,视觉似乎发生了暂时性的障碍。还有那个头枕安全帽的年轻人临死前的脸,那张饱受惊吓的脸。他是被什么吓到了呢?

信号灯变成绿灯,木村轻踩油门。从后座传来奋笔疾书的声音,是浅川在做笔记。木村感到一阵恶心。自己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他吞了一下口水,把这阵恶心强压下去。

“那么他的死因是什么?”

“心脏麻痹。”

心脏麻痹?法医真是这么诊断的吗?最近应该不常用心脏麻痹这个词了。

“除了准确的日期和时间外,这个也有必要确认一下。”浅川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做笔记,“也就是说,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吧?”

“是的,没错。肯定是受到了惊吓,肯定……令人惊恐的正是这一点!”

“啊?”

“哦,没什么……那个人死时脸上充满极度的恐惧……”

浅川的心怦然一动。同时,他又否定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这一定是偶然的雷同,只是偶然。

转眼到了京滨高速的新马场。

“请你在前面的红绿灯处左拐,在那儿停车。”

车停稳,浅川打开车门,把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连同名片一起递给木村。“我是M报社的浅川,如果方便的话,今天你讲的事,能否让我了解得更详细些?”

“嗯,没问题。”木村高兴地说道。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么做是自己的使命。

“改天再给你电话。”

“我的电话号码是……”

“哦,不用了。我已经记下了你们公司的名称。我很快会找你的。”浅川下了车,正要关上车门时犹豫了片刻。对于这件事,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最好别插手这种怪事,否则有可能重蹈当年的覆辙。然而事已至此,他的兴趣已被激发起来,绝不能就此罢休。

他再次扭头问道:“那个人确实是挣扎着要摘掉安全帽,对吧?”

3

小栗总编脸色凝重地听着浅川的汇报,脑中倏地掠过他两年前的身影。当时的浅川中了邪似的成天坐在文字处理机前,埋头整理采访资料,编写着教祖影山照高的传记,整个人都很异常,鬼里鬼气的。小栗差点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很不凑巧,当时正赶上那个时期。两年前,超自然现象在出版界刮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旋风,编辑室里灵异类的照片堆积如山。寄到各家出版社的净是些灵异学说和灵异照片之类的伪造品,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小栗一直坚信人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读世界的结构,可是只有灵异现象,他怎么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当时,投稿者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多,简直超越了常规。毫不夸张地说,每天收到的邮件足以把编辑室淹没,而且都是关于灵异的内容。不只是M报社,日本所有出版社都被卷入这股灵异旋风中。这种现象让人难以理解,也让人困惑。

M报社花费大量时间调查后发现,这并非一个人寄出好多封,基本上每封匿名邮件都来自不同的人。他们估计有将近一千万人在这一时期向各家出版社投稿。一千万!整个出版界都为之震惊。尽管投稿的内容并非都很恐怖,可是单单这个数字就足以令人震惊,这意味着全国每十人当中就有一人投稿。但与出版相关的人士及其亲友当中,却没找到一个投过稿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堆积如山的信件到底从何而来?就在报社的编辑人员为此大伤脑筋,找不到答案时,这股风潮却归于平静。这种非正常状态持续了半年,犹如做了一场梦,编辑部又回到正常轨道,再也没收到这一类的投稿。

报社发行的周刊杂志该如何应对这种现象,小栗总编必须表明态度。他最后作出的决定却是“置之不理”。他认为,这股灵异旋风的煽风点火者往往是无聊的八卦杂志。那些杂志刊登灵异照片和许多人经历的故事,激发了读者的投稿热情。当然,他很清楚这种说法不能服众,但是必须找出合适的理由。

之后,小栗总编手下的编辑便把收到的邮件原封不动地烧毁。在与外界的交往中,只要是有关灵异的话题,他们都会回避,显得漠不关心。久而久之,那股前所未有的投稿热终于慢慢降温。而现在,浅川竟然愚不可及地要往即将熄灭的火上浇油。

难道你想重蹈两年前的覆辙吗?小栗定定地看着浅川的脸。

“我说你啊……”每当小栗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就以这句话做开场白。

“我非常清楚总编您是怎么想的。”

“不,啊,这件事倒是很有意思。但是我不知道将产生怎样的后果。是吧?如果到最后又像那件事一样,岂不是很伤脑筋吗?”

小栗仍坚信两年前的那股灵异热潮是人为的,而且对此深恶痛绝。当时那股风潮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他对所有灵异现象都抱有偏见。

“我并非想刻意强调它的神秘性,只是想说,这种事绝非偶然。”

“偶然啊……”小栗把手搁在耳边,重新整理先前谈话的内容。

浅川太太的外甥女大石智子,于九月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在本牧的家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她还在读高三,年仅十七岁。同一天,同一时刻,在品川车站前,一位十九岁的补习生骑着摩托车在等信号灯时,因心肌梗塞突然死亡。

“我倒认为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你该不是从出租车司机那儿听说了那起事故,就自然地想到了你太太的外甥女的事吧?”

“能否接着听我说?”浅川极力想激起小栗总编的兴趣,“那个骑摩托车的男子在临死前,挣扎着想摘掉安全帽。”

“然后呢?”

“智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她也像是在痛苦地挠头,双手手指被头发紧紧地缠住。”

浅川见过智子好几次,就像一般的女高中生一样,她平时非常爱惜头发,是个很爱美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不可能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究竟是什么让她这么做呢?每当眼前浮现出智子用力拉扯头发的身影,他就试着想象一个无形的影子,想象那种驱使她拉扯头发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我真是不明白。你呀,不是钻牛角尖钻过头了吧?任何事情,只要想找其中的共同点,应该都能找出来。总而言之,两人都是因心脏病发作而死,当然会很痛苦,所以才挠头或挣扎着想摘掉安全帽……这难道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尽管浅川承认有这种可能性,但还是摇了摇头。这理由仍然让人难以信服。

“总编,是胸口啊。应该是胸口疼,为什么要挠头呢?”

“你有过心脏病发作的经历吗?”

“……没有。”

“那你有没有问过医生?”

“问什么?”

“心脏病发作时,患者会不会挠头?”

这下子,浅川无话可说了。其实他问过医生,医生是这样回答的: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但目前还没有定论。有时也会发生与此相反的情形,比如说,蛛网膜下出血或脑溢血时,就会引发头痛,肚子也会感到不舒服。

“总而言之,可能存在个人差异吧。就像学生解不出数学题时,有人会挠头,有人会抽烟,还有人把手放在肚子上。”小栗一边说,一边转动着座椅,“就目前来看,一切还没有定论,而且我们杂志的篇幅也不够。你应该明白吧?因为两年前的那件事,我们不能再轻易去碰触这一类的题材了。如果你执意想写,倒也可以写。”

或许真如总编所说,这两件事只是偶然的巧合。可是为什么连医生也觉得不可思议?问医生有人心脏病发作时,会不会拼命扯自己的头发,医生只是严肃地“嗯”了一声,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病人。

“我明白了。”

现在只有乖乖撤兵,除非能发现这两起事件有更加客观的联系,否则很难说服总编。如果没有什么进展,就悄悄收手吧。浅川这样决定。

4

浅川挂了电话,手放在话筒上,愣愣地站在那儿。耳边依然回荡着自己征询对方意见时谦卑的声音,他感到很不舒服。一开始,对方从秘书手中接过电话时还非常傲慢,可听清浅川的来意后,语气便逐渐变得委婉。他最初可能以为浅川是来拉广告吧,接着,大脑便开始飞速运转,细细盘算这篇报道将带来多少好处。

“Top Interview”系列报道九月份开始连载。这个策划以新兴企业的老总为采访对象,对他们奋斗过程中的酸甜苦辣进行报道。本来非常顺利地和对方敲定了采访的事,挂电话时应该感到满意才对,浅川的心情却异常沉重,因为他从这个俗不可耐的男人那儿将听到千篇一律的说辞:创业的辛酸史,自己如何精明能干、善于抓住机会,如何克服困难……如果你不礼貌地告辞,他就会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成功史,没完没了地讲下去。真是烦透了。浅川非常痛恨做这项策划的人。他明白想把杂志维持下去,无论如何不能缺广告,为了给今后拉广告做铺垫,这一类的采访不能不做。可是浅川不太关心报社是否盈利,他看重的是这份工作有没有意思,仅此而已。从事不需要思考的工作,体力上会很轻松,但是精神上往往容易疲劳。

明天的采访需要查一些资料,浅川向四楼的资料室走去。不过他更惦记另一件事:两起耐人寻味的猝死事件之间有什么客观联系。这件事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尽管他并不知道该从哪儿着手。他试图把那位庸俗老总的声音甩开之际,脑中却闪过一个疑问:难道发生在九月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的猝死事件,真的只有这两起?

如果还发生了同样的事件,就可以断定这绝非偶然。浅川决定去查阅九月上旬的报纸。他平常看报只认真看商务报道,社会新闻多半只是浏览一下标题,很可能漏掉一些报道。他有预感,好像有件事与这些有关。他隐约记得就在一个月前,曾在报纸社会版的角落里看到过一个奇怪的标题,好像刊登在报纸左下角一个很小的地方……当时他不禁“哎呀”了一声,正准备往下看,却被同事叫走了,因为一直忙碌,现在都没有来得及看。

浅川从九月六日的早报开始查起,坚信一定可以发现线索。他就像一个寻宝的孩童,心怦怦直跳。在昏暗的资料室里查阅近一个月的报纸,他却体会到了庸俗的采访中无法体味的亢奋。与成天体面地在外面周旋,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相比,这种工作更让他着迷。

九月七日的晚报,浅川在印象中的位置终于找到了那条消息。版面被一则死者达三十四人的海难事故新闻挤压,这条消息的篇幅比他想象的还小,难怪会忽略掉。浅川戴上银边眼镜,脸凑近报纸,逐字逐句地看着正文。

租赁车内发现一对离奇死亡的青年男女尸体

七日上午六点十五左右,在横须贺市芦名县的某段公路上,一位路过的卡车司机在一辆停在路边空地上的小轿车前座上发现一对青年男女的尸体,随即向横须贺警局报案。

追查车主,判定死者分别是东京都涩谷区的补习生(十九岁)和横滨市矶子区某私立女子高中的学生(十七岁),车由补习生于两天前的傍晚向涩谷区的租车公司租来。

尸体被发现时,车门是锁上的,钥匙仍插在锁孔里。据推断,这对男女的死亡时间在五日深夜到凌晨天亮之间。从车窗紧闭的情况来判断,两人是在熟睡期间因缺氧致死,也有可能是服药自杀,详细死因尚未得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他杀的嫌疑。

这则消息十分简短,浅川却从中发现了确凿的线索。首先,死亡的女高中生和外甥女智子就读于横滨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同为十七岁。租车的男生则跟那位猝死在品川车站前的男生在同一所补习班补习,两人都是十九岁。推测的死亡时间也基本相同,死因也同样不明。

这四个人的死亡肯定有关联,找出其中关键的共同点应该不用花很多时间。更何况浅川在大报社里工作,不用担心搜集不到信息。浅川拿着这则消息的复印件,急忙向编辑部走去。犹如发掘了一个取之不尽的金矿,他内心充满成就感,逐渐加快了步伐,甚至连等电梯的时间都让他急不可耐。

横须贺市政府记者俱乐部中,吉野坐在专用的书桌前振笔疾书。只要不塞车,由东京总部到这儿走高速公路只需一个小时。

“吉野先生。”浅川站在吉野身后叫了一声,他已有一年半没见过吉野了。

“哦……是浅川啊。发生什么事了?你竟然要特地跑到横须贺来……先坐下再说。”吉野拉出一把椅子让浅川坐下。吉野胡子拉碴的样子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想不到他竟然非常体恤人。

“最近忙吧?”

“啊,还好。”吉野是浅川还在新闻部任职时的前辈,比他早三年入社,今年三十五岁。

“我问过横须贺通讯部后,才知道吉野先生在这里……”

“你找我有事吗?”

浅川把复印的报道递了过去。吉野认真地读起来,竟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虽然这篇报道是他写的,应该不用仔细看就知道内容,他却全神贯注地读,连最爱吃的花生也含在嘴里忘了吃。不久,他开始慢慢地咀嚼,犹如想把这件事逐一回想起来,一同放入胃里消化。

“这篇报道怎么了?”吉野一脸严肃。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吉野站了起来。“好吧,我们到隔壁边喝茶边聊。”

“你有时间吗?”

“没问题。这件事好像挺有意思的。”

市政府旁就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咖啡只要两百日元一杯。吉野一落座便冲吧台高喊:“来两杯咖啡。”然后转过头来面对着浅川,把身子往前挪了挪。

“这么说吧,我当了十二年社会新闻部的记者,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这么奇怪的事情还是头一次碰到。”说到这儿,吉野喝了口水,接着往下说,“浅川,就当是交换条件吧。告诉我,你在总部出版局工作,怎么会想调查这件事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他真相。浅川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独家新闻”。如果让吉野这样的高手知道了,一眨眼工夫猎物就会被抢走。浅川赶紧编了个谎:“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的外甥女跟那位死去的女高中生是朋友,她一直刨根问底。刚好我来这儿,想顺便……”

真是个蹩脚的谎言。吉野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怀疑,有些不快地往后一靠。“是真的吗?”

“嗯,毕竟她是个高中女生。朋友去世就够不幸的了,偏偏又死得那么蹊跷,所以她问了一大堆的问题……拜托,快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吧。”

“那你想知道什么?”

“查明死因了吗?”

吉野摇了摇头。“唉,就是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他杀的嫌疑吗?譬如被勒死之类的……”

“不可能,脖子附近没有内出血的迹象。”

“药物呢?”

“解剖后也没有查出什么药物反应。”

“这么说,这个案子还没结案……”

“结个屁案啊。这又不是什么凶杀案件,只能以病死或意外死亡了结,当然更不会有什么调查小组了。”吉野往后靠在椅背上,不以为然地说道。

“为什么要隐瞒死者的名字?”

“因为死者是未成年人嘛……还有可能是自杀殉情。”吉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身体往前凑了凑,“那个男生哪,内裤连牛仔裤一起褪到膝盖那儿了。那个女生也一样,内裤也褪到膝盖了。”

“这么说,是正在进行了?”

“不是正在进行,是正准备的时候。还没开始享乐,就是那个时候——”吉野啪地拍了一掌,“出事了!”他的语气很能调动人的情绪。

“哎,浅川,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与这起事件相关的线索?”

“……”

“我会保守秘密的,压根儿就不想抢你的功劳,只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浅川依然不吭声。

“喂,别吊我的胃口啦。”

浅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说为妙。可是他又无法圆谎。

“对不起,吉野先生,能否再等一阵子?现在我还不能说。我保证,两三天后一定说给你听。”

吉野大失所望。“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浅川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吉野,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我们只能认为是发生了什么事。那对男女正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却突然窒息身亡了。这可不是开玩笑。曾推断他们可能是事先吃了毒药,因药效发作死亡,可是药检中却没有任何药物反应……当然,有的毒药也不会发生反应,可是补习生和女高中生怎么能轻易拿到这样的毒药呢?”

吉野脑海中浮现了出事地点的情景。当时他曾到现场看过,印象相当深刻。沿着芦名至大楠山的土路上行,在狭窄的山谷之间有一块长着茂密树林的空地,那辆小轿车就停在那里。从山下开车上来的人都可以瞥见这辆车的尾部。不难想象那个补习生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这个地方。一到晚上,这条路上几乎没有车经过,从山上延伸下来的树林成了天然屏障,这对没什么钱的情侣而言真是个天然的幽会场所。

“死的时候,那个男生的头紧贴着方向盘和车窗,那个女生的头埋进副驾驶座的下方和车门之间。我亲眼看到那两具尸体被人从车上抬出来的情景。当时车门一打开,那两具尸体顿时从两侧的车门滚了下来,好像死的一瞬间被人从内侧用强力挤压了似的,而且在他们死去三十个小时后,那股力量似乎依然留在车内。调查人员刚伸手打开车门,两具尸体就砰的一声给弹了出来。你注意听好,那辆车是双开门,如果车钥匙插在锁孔里的话,车门是无法打开的。当时钥匙就插在锁孔里,车门也上了锁……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况。那辆车处在一种完全密闭的状态下,他们怎么可能会受到外力的挤压呢?哎,你猜他们死时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两个人都显得极为恐惧,脸都扭曲了。”

吉野停顿了一下。响起“咕嘟”一声吞口水的声音,不知是浅川还是吉野发出来的。

“你想想看,假设森林中跑出一头可怕的野兽,他们两人应该会吓得抱在一起才对。就算男生不这么做,女生也会先靠近男生,毕竟是恋人嘛。可是,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却都想尽可能离对方远一些,拼命把背部紧贴车门。”吉野双手一摊,做出难以理解的姿态,“究竟怎么回事,真是弄不明白啊。”

如果没有横须贺的那场海难事故,这篇报道应该会被大肆渲染,成为读者茶余饭后的话题。可是,当时身处现场的人们,包括搜查人员在内,都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尽管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甚至话都到嘴边了,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大家明知一对男女同时因心脏病发作死亡的几率微乎其微,却以医学上牵强附会的解释逼自己接受,尽管并没有人信服。大家没有把疑问说出口,并不是担心被视为笨蛋,而是不敢承认身边居然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情。依赖于科学的解释,可以使人心安。

这时,一股寒意自浅川和吉野的背脊蹿起,两人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短暂的沉默让他们确认了彼此的预感: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一切刚刚开始。他们坚信,不论人类掌握了多少科学知识,终归会有某些无法以科学法则解释的事实。

“发现尸体的时候,那对男女的手放在什么地方?”浅川唐突地问道。

“头……不对,感觉更像是用两只手蒙着脸。”

“是不是像这样,想要把头发扯光似的?”浅川做出揪扯头发的样子。

“嗯?”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像要把头发扯掉?”

“不是,我想不是这样。”

“是吗?吉野先生,能不能把补习生和女高中生的地址和名字告诉我?”

“可以。不过,你可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浅川笑着点了点头,吉野站了起来。霎时,桌子摇晃了一下,咖啡洒落在托盘上——吉野的咖啡一口都没喝。

5

浅川本想利用闲余时间去追查四名少男少女的死因,但由于工作繁忙,迟迟无法按照计划进行。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迎来了新的月份。无论是细雨绵绵、闷热无比的八月,还是烈日炎炎、胜似夏日重返的九月,都随着日渐浓重的秋意一去不复返,成为人们心中的记忆。在这期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浅川每次阅读报纸的社会版时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可是再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事件。难道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紧锣密鼓地实施“阴谋”?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四人的死亡只是纯粹的偶然,他们之间可能没有任何联系。从那以后,浅川也没再见过吉野。想必吉野也忘了这档事,要是他还记得,早该联系浅川了。

浅川的热忱也逐渐消失,他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四张卡片,重温了一下自己坚信绝非偶然的想法。卡片上记录着死者的姓名、住址等基本事项,底下空白处则详细记载着八月到九月间四人的行动,以及他们的成长历程等通过采访收集到的信息。

卡片一

大石智子 1972年10月21日生

私立启圣女子学园三年级,17岁

地址:横滨市中区本牧元町1-7号

9月5日晚上11点左右,父母出门期间,死在自家一楼的厨房,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二

岩田秀一 1971年5月26日生

英进补习学校一年级复读生,19岁

地址:品川区西中延1-5-23号

9月5日晚上10点54,在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倒地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

卡片三

辻遥子 1973年1月12日生

私立启圣女子学园三年级,17岁

地址:横滨市矶子区森5-19号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在大楠山麓县公路旁的车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四

能美武彦 1970年12月4日生

英进补习学校二年级复读生,19岁

地址:涩谷区上原1-10-4号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和辻遥子同时死在大楠山麓的车上,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不用采访也能确认,大石智子和辻遥子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学,岩田秀一和能美武彦也是同一所补习学校的同学。从辻遥子和能美武彦在九月五日深夜开车前往横须贺的大楠山推断,两人即使不是恋人,也应该是经常玩在一起的亲密朋友。听辻遥子的朋友说,她好像正在和一个东京的补习生交往,只是还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认识,又是如何熟识的。浅川萌生出“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会不会也是恋人”的疑问。然而几经调查,都没有证实这一点的线索。说不定大石智子根本就不认识岩田秀一。那么将他们四人联系在一起的线到底在哪里?如果那个不明物体随机挑选牺牲者,那么这四人的关系未免又太亲近。会不会这四人知道了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惨遭谋杀?浅川尝试以科学的观点来思考:难道四人同时在某个场所感染了侵袭心脏的病毒?

有那种会引起急性心肌功能不全的病毒吗?浅川边走边摇头。

“病毒、病毒……”浅川喃喃自语着上了楼。他转念一想,或许应该先用科学的方法来试着解释。假设存在一种引发急性心脏病的病毒,比假设存在超自然力量更为现实,也不用担心遭到他人讥笑。

尽管目前地球上尚未发现这种病毒,但它大概是隐藏在陨石内部,从宇宙中飞到地球上来的。抑或一种新开发的细菌武器泄漏了。对,姑且先把它当作一种病毒。当然,并非所有的疑问都能迎刃而解。这四人死时为什么都露出惊恐的表情?辻遥子和能美武彦死在狭窄的车内,为什么拼命地想躲开对方?尸检为什么查不出任何结果?如果是细菌武器泄漏,那么第三个疑问就很容易找到答案:一定是有关部门下令保密。

根据这个假设推测下去,从尚未发现其他被害者来看,可以确定这种病毒不会经由空气传染。那么它是像艾滋病那样经由血液感染,还是极难感染上?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四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接触“病毒”的?必须重新梳理一遍这四个人八月到九月的行动,找出相同的时间和场所。现在已无法向当事者求证,找出共通之处恐怕很困难。如果这只是四个人的秘密,连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就没法查了。不过,这四个人肯定在同一时间、同一场所共同接触过同一事物。

浅川坐到文字处理机前,暂且将来历不明的病毒赶出脑海。他拿出刚刚采访的笔记,开始快速地整理录音带的内容。这篇报道必须今天完成。明天是星期天,他要和妻子阿静一同去探望妻姐大石良美。他想亲自到智子死亡的地方看一看,感受一下残留的气氛。此行是为了安慰刚失去独生女的姐姐,所以阿静同意了去本牧,她并不知道丈夫的真实意图。

6

阿静又见到了父母,距离上次见面大约隔了一个月。外孙女智子逝去后,两位老人家每逢休假便从足利来到东京,和女儿相互寻求安慰。时至今日,阿静才知道这件事。她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中饱含着深沉的悲伤,不觉一阵心痛。两位老人原本有三个外孙辈——长女良美的女儿智子,次女纪子的儿子健一,以及浅川夫妇的女儿阳子。三个女儿各有一个小孩,并不算多,但智子是长外孙,所以每次见到智子,两位老人脸上总会绽放喜悦的笑容,对她也格外宠爱。然而父母现在的心情如此低沉,她都无法分清到底是姐姐与姐夫的悲伤更为深重,还是父母更为悲切。外孙女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今年刚满三十岁的阿静,只好想象着自己的孩子死了会怎样,努力揣测姐姐的悲伤。但是不管怎样,女儿阳子才一岁半,根本无法与智子相比。阿静想象不出岁月的更迭沉积会如何加深亲人间的情感。

过了下午三点,家住足利的父母准备启程回家。

阿静觉得很不可思议。平时老公总是唠叨着忙啊忙的,这次为什么主动提出探望大姐呢?之前为了赶稿子,他连智子的葬礼都没有参加。平时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往往见不到他的人影。此外,老公只见过外甥女智子几次面,两人也应该没有亲密交谈过,按理说他不会如此怀念她、不忍她离去。

“老公,我们也该……”阿静轻敲浅川的膝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阳子这孩子好像困了,要不我们就让她在这里睡一下吧。”

浅川夫妇今天把女儿也带来了。平时,这会儿正是她午睡的时间。阳子的眼神确实已睡意朦胧。但是如果让她在这儿睡,他们就得多待两个小时。面对刚丧女的姐姐和姐夫,这两个小时里到底该说些什么呢?

“不能让她在电车上睡吗?”阿静压低声音说。

“上次这样,她就跟我们闹别扭了,弄得我们好惨。我可不想再这样了。”

每当阳子在喧闹的人群中有了睡意,就会变得特别难缠。她会双手双脚不停乱动,扯着嗓子大哭大闹,搞得父母很为难。一旦开口骂她,更如火上浇油。除了想方设法哄她睡着,没有别的法子能让她消停。每到这种时候,浅川就很在意周围的视线。人们露出厌烦的神情,认为是当家长的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烦扰。其他乘客以备受困扰的眼神默默指责时,浅川都会感到窒息,只好沉默不语。阿静也不愿看到丈夫脸上的肉神经质地颤抖。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就这么办,让她到二楼去睡一会儿吧。”

阳子的头枕在妈妈的膝盖上,双眼半睁半合。

“我去哄她睡。”浅川用手背轻抚着女儿的脸颊。他平常很少照顾孩子,这句话让阿静感到很稀奇。难不成他是感受到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懂得将心比心了?

“你今天是怎么啦,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事,看样子很快就睡着了,交给我吧。”

阿静把女儿交给浅川。“那就拜托啦。你平时也这样帮我就好了。”

从母亲的胸口移到父亲的怀里,阳子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没哭出来,又进入了梦乡。浅川抱着女儿上了楼。二楼有两间和室及一间智子先前住的西式房间。他轻轻把阳子放在朝南的和室的被窝里。女儿发出轻柔的鼻息声,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看来没必要在旁边陪她了。

浅川蹑手蹑脚地走出和室,观察着楼下的动静,溜进智子的房间。对于这样侵犯死者隐私的行为,他感到有点理亏。但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惩治一项恶行,只能这样做。他又感到悲哀:竟然要这样找出种种理由来,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他辩解着:我不是为了写报道,只是为了找出你们四人共同待过的时间和场所,稍稍打扰你一下啊。

浅川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收放着女高中生常用的文具,还有三张照片、小置物盒、信件、备忘簿和针线。她死后,父母收拾过吧?不,不像。她原来好像挺爱整洁。能找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就省事了。×月×日,在哪儿,和辻遥子、能美武彦、岩田秀一四人……能找到这样的记述就好了。浅川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笔记本,快速浏览了一下,又从抽屉最里边找到一本很女性化的日记本,只有前面几页寥寥记着几笔,日期已经相当久远。

书桌旁的彩色箱子里并没有装书,而是放了一个红色花纹的小化妆盒。浅川拉开化妆盒的抽屉,里面摆着无数廉价的饰品。可能是经常丢失的缘故,大多数耳环都不成对。随身携带的梳子上面还缠绕着几根细细的头发。

浅川打开定做的衣柜,一股女高中生的气息扑鼻而来,里面挂满了色彩艳丽的连衣裙和短裙。看来姐姐和姐夫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理这些渗透着独生女气息的衣物。浅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如果这时候让姐姐和姐夫看到,不知他们俩会怎么想。

四周寂静无声。妻子和姐姐、姐夫似乎正在深入交谈着什么。浅川在每件衣服的口袋里摸索,手帕、半价的电影票、口香糖的纸包,西服小口袋里则放着餐巾纸和月票。他打开来看,是从山手到鹤见的月票,还有学生证和一张卡。卡上写着一个名字——野野山结贵。哎呀,这名字该怎么念啊,是YUKI还是YUUKI?是女的还是男的?从名字上看不出来。为什么这张写着别人名字的卡会在这里?这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浅川把卡放进自己的口袋,再将月票放回原处,关上了衣柜。他走到走廊,正好良美也上了二楼。

“请问,二楼也有厕所吗?”浅川的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就在那边的尽头。”良美似乎没有起疑心,“阳子乖乖地睡了吗?”

“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没有关系。”良美轻轻点点头,手贴着和服的衣带走进了和室。

在厕所里,浅川拿出了卡,这是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会员证。下面写着野野山结贵的名字和会员号码、有效期限。他把卡翻过来看,背面列着五条注意事项和公司名称与地址——太平洋休闲俱乐部有限公司、东京都千代田区曲町3-5号、TEL:(03)2614922。如果不是捡来或偷来的,这张卡恐怕是智子向野野山借来的。当然是为了利用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设施。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不能在这儿打电话,于是浅川借口去买烟,向外面的公用电话亭跑去。他拨通电话。

“你好,这里是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电话里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凭贵公司的会员证可以利用什么设施?”

对方半天没有回答,或许是可利用的设施太多,三言两语无法说清吧。

“啊,我的意思是……从东京出发玩两天一夜的地方……”浅川补充道。如果四个人一起离家住两三天的话,很容易被家人发现。依据他目前的调查来看,家人并没有发现,因此四人至多是在近处的地方投宿了一晚。这样,随便说住在朋友家里,就可以瞒过父母。

“南箱根有太平洋乐园这样的综合设施。”年轻女子公事公办地回答道。

“具体说,我可以享受什么样的休闲活动呢?”

“嗯,我们有网球、高尔夫球、户外运动和游泳池等。”

“住宿方面呢?”

“我们有旅馆和出租的别墅小木屋。如果您方便,我们可以寄说明书给您参考。”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为了轻松地打听到相关信息,浅川佯装成俱乐部的客人,“请问一般客人也可以住旅馆和别墅小木屋吗?”

“是的,可以。不过收费以一般费用为标准。”

“这样啊,请告诉我一个那边的电话号码。我想找个时间过去看一看。”

“如果您想住宿,这边可以接受预约。”

“嗯……不用了,我这边有车,或许会一时兴起突然造访……你说吧,电话号码。”

“请您稍候。”

浅川拿出了便笺和圆珠笔。

“您准备好了吗?”电话里再次传来女子的声音。她告诉浅川两个十一位数的电话号码。外市的电话号码特别长。浅川迅速记下来。

“另外,我想再确认一下,贵公司在其他地方有类似的设施吗?”

“在滨名湖和三重县滨岛町有同样的综合休闲乐园。”

太远了,高中生和补习生不可能有钱跑到那种地方去吧?

“它们名副其实地面向太平洋。”

之后,这位女子开始不厌其烦地解说,成为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会员后,可以享受到多么好的待遇。浅川听了几句,趁机打断对方:“我知道了。其他事项我会看贵公司的业务指南。我告诉你地址,麻烦给我寄份过来。”

浅川报上住址,便挂了电话。如果手头阔绰,倒是可以考虑成为他们的会员。听了那位女子的说明后,他真的有些动心。

阳子睡了一个小时就醒来了,阿静住在足利的父母也回去了。阿静站在厨房,正在帮时常发呆的姐姐清洗餐具。浅川则十分殷勤地将餐具从客厅拿到厨房。

“喂,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不对劲。”阿静一边洗餐具一边说,“又是哄阳子睡觉,又是到厨房来帮忙,是心境发生了变化吗?你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浅川正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扰。此刻他真希望阿静能像她的名字一样安静下来。而想让女人闭嘴,就只有对她置之不理。

“对了,老公,阳子睡觉前你帮她换尿布了没?把人家的床尿湿了可不好。”

浅川没有理会阿静,而是扫视着厨房的墙壁。智子就死在这里,据说当时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可乐也洒了一地。或许她是从冰箱里拿出可乐想喝的时候,被那种病毒侵袭。浅川试着模仿智子的动作,把冰箱打开,然后想象自己拿着一个玻璃杯,做出要喝的样子。

“老公,你在做什么?”阿静张大嘴巴盯着他看。浅川依然我行我素,一边摆出喝可乐的样子,一边回头往后看。一回头,他看到了把客厅和厨房隔开的玻璃门。水池上的荧光灯反射在门上。或许是因为外面天色还亮,客厅里也是灯火通明,玻璃门上只映出了荧光灯的亮光,没有将站在这边的人的表情也映照出来。如果玻璃门的对面漆黑一片,这边的光线却十分明亮,就跟那天晚上智子站在这里的情况一样了。这扇玻璃门应该会变成一面镜子,将厨房里的景物都映照出来,就连智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也无所遁形。浅川暗自思忖,只有这块玻璃把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根据光亮与黑暗的变化,既可以变得透明,又可以变成镜子。浅川中邪似的将脸凑近玻璃。阿静想拍打他的脊背时,二楼传来了孩子的哭声。阳子醒了。

“啊,是阳子。她醒了。”阿静用毛巾擦干手。可是阳子这次睡醒后,哭声却极其剧烈。阿静慌忙跑上二楼。

这时良美走了进来。浅川拿出先前那张卡。

“这张卡掉到钢琴底下了。”浅川若无其事地说,等待着良美的反应。良美接过卡,翻过来看。

“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诧异地歪着脑袋。

“会不会是智子向朋友借的?”

“可是我没听过野野山结贵这个名字。这孩子的朋友里有叫这个名字的吗?”良美满脸困惑地看着浅川。“真是的,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只是那孩子已经……”良美的声音哽咽起来。一点琐事就会勾起她内心的悲痛。浅川犹豫着该不该问她。

“请问……智子在暑假有没有和朋友一起到这个休闲俱乐部去玩……”

良美摇了摇头。她非常信任女儿。女儿绝不是那种为了和朋友在外住宿而向父母撒谎的孩子,何况她还是个应届考生。浅川非常理解良美的心情,也不想深究智子的事。这位临考的女高中生如果说要和男性朋友到出租别墅去玩,铁定遭到父母拒绝。她一定撒谎说去朋友家中学习。父母对此一无所知。

“我去找这张卡的主人,把卡还给他。”

良美默默地低下头。这时,她听到丈夫在客厅叫她,便跑出了厨房。刚失去独生女的父亲此刻正坐在崭新的佛坛前,对着智子的遗照喃喃自语。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凄惨,浅川不禁黯然神伤,他在内心深处仍无法正视这个事实。他只有暗自祈祷,希望这对夫妇尽快重新站起来。

浅川思考着,野野山把休闲俱乐部的会员证借给智子,他在得知智子的死讯后,应该立刻与智子的父母取得联系,要回会员证。但是,良美却对此事一无所知。野野山应该不会忘记会员证的事。尽管他是他父母的家族会员,但是既然付了那么昂贵的会费,会员证不见了,他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这如何解释?

于是浅川分析:野野山或许将这张卡借给了其他三个人——也就是岩田、辻和能美当中的某一个,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卡却落在了智子的手里,之后便一直留在她这儿。野野山与借用这张卡的人的父母联系,对方的父母也找遍了孩子的遗物,但肯定找不到。这么一来,如果和另外三名死者的家人取得联系,或许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野野山的住址。今天晚上就拨个电话问问看。如果仍然找不到线索,这张卡就不大可能为四人提供过共同的时间和场所。无论如何都要和野野山见面谈谈。实在不行,只有从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会员号码去查找他的住址。没准直接向这家公司打听,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的住址弄到手。内行知内幕。倘若利用报社的资源,一定什么都能弄到手。

这时好像有谁在叫他,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老公……老公!”妻子的声音混杂在孩子的哭声中,听起来非常惊慌。

“喂,老公,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浅川顿时清醒过来,几乎想不起刚才在想些什么。不知为何,女儿今天哭得有些不正常。浅川越往楼上爬,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怎么回事?”他责问妻子。

“不对劲啊,这孩子好像中了邪,哭声和平常不一样。不是生病了吧?”

浅川把手放在阳子的额头上——没有发烧。可她的小手却抖个不停,带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动,时不时地,脊背也跟着微微颤抖。而且,她满脸通红,双眼紧闭。

“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会是醒来时四周没人的缘故吧?”

孩子醒来时,如果妈妈不在身旁,她多半会哭。但是只要妈妈跑过来抱着她,她马上就不哭了。婴儿通过哭来表达需求,而这需求到底是什么呢?这孩子一定是想说些什么,不像在撒娇。她用两只细胳膊挡住了脸……是害怕!没错,这个孩子是因为过度恐惧才哭的!

阳子别开脸,微微松开握紧的拳头,像是在用手指着对面。浅川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是柱子。他继续往上看,只见天花板下面三十厘米的地方悬挂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般若面具。这孩子是害怕鬼面具吗?

“喂,是那个。”浅川用下巴指了指那个面具。夫妻俩看了一眼般若面具,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来望着彼此。

“难道你是说……这孩子怕鬼?”

浅川站了起来,摘下柱子上的般若面具,把它翻过来放在橱柜上。阳子看不到它,立即停止了哭泣。

“阳子乖,不怕鬼鬼了。”阿静弄清原因,顿时松了口气,她欣慰地把脸贴着女儿的脸颊。浅川却无法释然,不知为何,他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屋里。

“喂,我们赶快回去吧。”他催促着妻子。

傍晚从大石家回来后,浅川依次给辻、能美还有岩田的家人打电话,主要是向他们求证,是否听孩子的朋友提过休闲俱乐部会员证的事。最后一个接听电话的是岩田的母亲。

“有一个自称我儿子高中学长的人打来电话,想要回他先前借给我儿子的休闲俱乐部的会员证……可是,我找遍了儿子房间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找到,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位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由此,浅川知道了野野山的电话号码,立刻打了过去。

野野山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他在涩谷和岩田见了面,把那张会员证借给了岩田。当时岩田好像说要和邂逅的一名女高中生去投宿。

“暑假就要结束了,再不趁这最后几天玩一玩,怎么能全力以赴地应付考试呢。”

野野山笑了。“笨蛋!补习生哪有什么暑假啊!”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二十六日,之后,如果他们想到哪儿投宿,很有可能在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和三十日当中的一天。否则一到九月,不要说补习生,就连一般的高中生也要迎来新学期了。

或许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待久了疲乏的缘故,阳子很快就和身边的阿静一起睡着了。浅川把耳朵贴在卧室的门上,里面传来两人微弱的鼻息声。晚上九点,这于浅川而言是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刻。只有妻子和女儿都睡着了,他才能在这套狭小的两居室公寓里安心工作。

浅川从冰箱拿出啤酒,倒入玻璃杯。由于发现了那张会员证,调查工作总算迈进了一大步。八月二十七日到三十日这四天当中的某一天,岩田秀一他们四人极有可能使用过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住宿设施。而在这些设施当中,位于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别墅小木屋的可能性最大。就距离而言,他们不太可能到箱根以外的地方去,而且高中生没什么钱,也不可能去奢侈地住酒店。一般来说,他们会使用会员证去投宿廉价的出租别墅。使用会员证在那儿租一栋别墅需要五千日元,一个人只要一千多日元。

手里现在就有别墅小木屋的电话号码,浅川将纸条放在桌上。只要打电话到那儿的前台,就可以确认四人是否以野野山的名义去投宿过。不过前台也未必回答。休闲俱乐部内的管理员都经过特别的培训,把保护客人的隐私视为义务。就算出示大报社记者的身份,把调查目的明确告知管理员,对方在电话中也不会透露什么。如果先和当地的分社取得联系,请有门路的律师要求对方出示住宿登记会怎样?但管理员只有义务把住宿登记交给警察和律师看,假扮的话很容易被识破,给报社带来麻烦,得找一个安全稳当的方法才行。

这样一来,怎么也得花上三四天。浅川可没有这个耐性。他现在就想知道答案,根本等不及三天,他对解开这个事件的谜底有一股炽烈的热情。假如四人真的在八月底到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别墅小木屋住了一晚,因此导致神秘死亡,在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病毒吗?他心里很清楚,把那东西叫病毒其实是逞强,显示自己不会被神秘的事物压倒。面临超自然的力量时,我们会用科学来解释,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合情合理。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物,我们无法用听不懂的语言论述,必须置换成听得懂的语言来解释。

浅川突然想起阳子的哭声。今天下午阳子看到鬼面具后,为什么吓成那样?

在回家的电车上,浅川问阿静:“哎,你对阳子讲过鬼吗?”

“啊?”

“你有没有用画册或什么东西告诉过阳子,鬼很可怕?”

“怎么可能……”

夫妻俩的谈话到此为止。阿静并没有产生任何疑问,浅川却一直惦记着此事。除非是触动了人类的本能,否则女儿不会被吓成那样。这和被他人告知“这种东西很可怕”而产生的恐惧不一样。在类人猿时代,人类经常生活在恐惧中,要面对雷电、台风、野兽、火山爆发,还有黑暗……因此我们知道,孩子第一次听到打雷和看到闪电时,就会本能地感到害怕。然而雷电毕竟是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事物。可是鬼呢?查字典,我们会发现对“鬼”的注解是“想象中的怪物”或“死者的灵魂”。如果阳子是因为鬼的面容可怖而害怕,她在见到同样面容可怖的哥斯拉怪兽模型时,也理应感到害怕才对。阳子曾经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见过一次,那个哥斯拉怪兽模型制作得相当精巧。当时她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露出好奇的眼神,呆呆地看了很久,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有一点可以明确,哥斯拉毕竟只是想象中的一种怪物,而鬼……难道只有日本才有鬼吗?不对,西方也有类似的东西,只不过叫它为恶魔……

和第一杯相比,浅川感到啤酒的口味没那么浓了。此外,阳子还有害怕的东西吗?对了,还有黑暗。这孩子极其怕黑。没有开灯的房间,她是绝不敢单独进去的。黑暗是光明的另一个极端,也是客观存在的事物。而此刻,在黑暗的房间里,阳子正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甜甜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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