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舞跨越二楼的楼梯拐角,顺着螺旋状的防火梯爬上屋顶,再爬上水塔的梯子,来到机械室上面。在靠近海的那一面,有一个排气用的沟槽,宛如浮在空中的棺材。这是让蝉脱壳的最适当的地方,把这具没有灵魂的壳放在这里再好不过。高野舞抓着垂下的绳子慢慢地往排气沟滑下,一不小心将脚踝扭伤了。白天还可以借着光线的变化知道大概的时间,但是到了漆黑一片的夜晚,仅靠闪烁的星光无法推算时间。
忽然,高野舞悲从中来。她待在这里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只有两三个小时能保持清醒,其他时间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她好几次感到惊愕、恐惧,以及没来由的恶心,但觉得悲哀倒还是头一次。
也许高野舞知道,自己肉体正逐渐接近毁灭。她想起身却起不来,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相反,腹中的胎动却愈来愈强烈,充满了生命力。
高野舞一想到这二十二年人生岁月,便备感辛酸: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异物占据,它为了来到这世上利用自己的身体,那自己过去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她不觉流下眼泪,对无常的人生悲痛万分。
十一月中旬,白天虽然还算暖和,到了夜晚也非常寒冷。水泥的冰冷感从背部渗进骨头里,让她愈加悲伤。
这时,不知道从何处渗出涓涓的液体,暖暖热热的感觉逐渐蔓延开来。
救命啊!救命啊!
高野舞想喊叫,却叫不出声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有如巨大的海啸,将一切悲伤与寒冷统统带走。
海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烈了,应该到了涨潮的时分。
小时候,母亲曾经对她说:“你啊,是在涨潮的时候出生的。”母亲还说,人类的生活作息都是随着自然界的运作而变动,在涨潮时生下来,退潮时死去。这时,生与死或许将同时发生,那么是在涨潮时还是退潮时?
高野舞感觉阵痛稍微缓和了一些,它的频率比海浪的起落缓慢些,仿佛可以在固定的节奏上听到低沉的旋律。船的汽笛声、远处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为这旋律添加了不少音节。然而,这究竟是夜晚街头传来的声音,还是大楼里某个房间播放的音乐流泻到这个地方来?高野舞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音乐,此刻她根本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只觉得听着这固定的旋律可以让心情稳定下来。
神秘的旋律舒缓了肉体的痛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突然间,她明白了这音乐的来源,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腹部。是谁在里面唱歌?
高野舞想象着肚子里的生命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而唱歌的模样。它待在充满羊水的漆黑子宫里,和她身处的环境类似,但是,它快要诞生了。
从歌声听起来,那是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一会儿靠近自己,一会儿在脚下徘徊。不久,声音的主人停止唱歌,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以前曾经死在这个井底。”
这个女人说自己是山村贞子,简单地述说了她过往的经历。高野舞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声音告诉她,录像带的画面不是用摄影机拍摄出来的,而是通过五官用意念拍摄的。她不由得认同对方的说法,因为她看录像带的时候,这个素不相识的山村贞子的感觉竟然和她的感觉完全一致。此时,鲜活的婴儿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忽隐忽现。
子宫颈完全扩张了,高野舞配合阵痛的节奏使尽全力。痛苦的呻吟声响彻狭窄的空间,再反弹回她的耳朵里。在她听来,那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始终有一种拂不去的陌生感。和初次的阵痛相比,这回的阵痛节奏急促而强烈。生命将要诞生,高野舞更为强烈地凝聚精力,也更强烈地释放自己,子宫和腹部的收缩不停地重复。
高野舞的脑袋仿佛被巨大的波浪不断地拍打,她随着那节奏深深地呼吸,强忍住极欲嘶喊而出的声音,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下半身。
想必月亮正绕着地球走,牵动着地球上的海水,缓缓地达到涨潮的状态。
突然,高野舞被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侵袭,下腹那股凝聚的精力化成一团东西,即将弹跳而出。高野舞无助地伸开手臂,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紧握的东西。
生了!
然而,她已经不省人事。
也许高野舞只昏迷了两三分钟,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下体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蠕动。婴儿一声不吭地扭动着身体,扬起上半身爬出来。她两只小手摆出游泳般的姿势,没有啼哭,默默地向前移动,这些动作传达出坚定的意志力。
然而,高野舞丝毫没有为人母者应有的喜悦和感动。总算将婴儿生了下来,仿佛将异物排出体外一般,她大为安心,如释重负。
高野舞的眼睛逐渐习惯光线以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小婴儿全身被羊水覆盖,在星光的映照下,皮肤看起来湿漉漉的。她用两只手死命地抓着一条绳子,这条连在她身上的绳子满是皱纹……啊,她抓的好像是脐带,高野舞真想将它一刀切断,但是体力透支,只能虚弱地躺着,无能为力。
和虚弱的高野舞相比,婴儿显然活力十足,她用两只手将脐带拉成圆环状,含在嘴里想咬断它。当然,婴儿还没有长出牙齿来,只能用嫩红的牙床衔住脐带的中央。她将头往旁边甩动,小小的脸上像鬼一般露出扭曲狰狞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最后,婴儿硬生生将脐带咬断,再从滚落在脚下的塑料袋里取出湿毛巾,开始擦拭身体。那条湿毛巾好像是和绳子一起准备的,大概是高野舞从顶楼滑下来时不慎掉落在脚边的。
高野舞自始至终对事情的发展毫无印象,也许她是不知不觉被子宫中的胎儿指使,准备生产要用的东西吧。
高野舞的子宫继续收缩,她稍微使点力,便感觉胎盘排出了体外。婴儿和子宫内膜都已娩出,她的肚子变得扁平多了。从肚子上方看过去,可以看得很清楚,婴儿一直在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将皱纹抚平般用力。她似乎在胎内就能预知出生以后要做什么事,动作熟练。将全身都擦拭过一遍后,婴儿很悠闲地蹲下来,嘴巴开始嚅动。从脸和手的动作来看,她好像在吃某种东西。她那饥渴的吃相刺激了高野舞的食欲。不久,婴儿的嘴边沾上深褐色的血液,不时发出咬肉的声音,好像正在吃胎盘。她两腮鼓起,努力嚼着有丰富营养的胎盘,适时地补充了必需的养分,身体更加绽放出生命力。婴儿一边吃着饥肠辘辘的高野舞肉体的一部分,一边露出满足的笑容。
黑暗中,高野舞与婴儿四目相对,一瞬间,她脸上流露出哀伤的表情。
“你是山村贞子吗?”高野舞吃力地发出声音。婴儿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垂下额头,柔软的头发贴附在头上。从这个动作,高野舞看得出来她承认自己是山村贞子。
斜上方,有一条绳子垂落在高野舞肩头附近。婴儿伸出手抓住绳子,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注视她。高野舞可以感受到她想逃到外面去的念头。
不出所料,婴儿抓住绳子,不停地往上攀登,中途还停下俯视高野舞。她眨着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高野舞,似乎在诉说什么。她的表情中没有敌意和哀怜,也没有憎恨。难道是因为她那小小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无法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婴儿终于爬到排气沟的边沿。在星光的照耀下,婴儿周围浮出一圈黑色的轮廓。还有一小段脐带连在她身上,看得十分清楚,有如野兽的尾巴,又像魔鬼头上的角。婴儿站在排气沟边沿看了高野舞一会儿,高野舞想向这个黑影求助。
救救我!
没想到她求助的对象竟是从自己体内产下的生命,原本应该是被保护者的人,现在竟然变成施救者。
高野舞的希望终究落空了,婴儿自顾自地抓住绳子往上爬,就像硬把脐带咬断一样坚决。高野舞希望她留下绳子。如果她把这唯一能和外界相连的工具带走,自己势必无法从这个地狱逃出去。
“拜托!不要抛弃我!”高野舞拼命地恳求,婴儿仍然冷静无比,完全不理会高野舞的哀求。绳子被拉上去,婴儿的脸也从排气沟的边沿消失了,但还是听得到窸窣的声音,表示她并没有走远。
婴儿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排气沟边沿,她飞快地挥挥左手,扔下一件东西。微亮的天空照进一丝光线,高野舞看出那是缠成螺旋状的绳子,盘成一团落在她的肚子上,没有多少重量。莫非婴儿在恶作剧?如果真是这样,她分明不怀好意。
婴儿诡谲地笑了一下,随即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高野舞看到身旁短短的脐带,似乎还有所依恋地残留在那儿。她仍旧无法摆脱那个小魔鬼的影响。
从东京湾传来了汽笛声,听起来仿佛是狼在远处嗥叫,唤醒了住宅区某个角落的家犬,传来一阵阵狗吠声。这排气沟离海很近,也接近居民区,却完全被另一个世界的规则控制。潮水涨满之后,接着就是退潮,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生和死没有矛盾,一直和谐地并存。
高野舞无力地笑着,她恨婴儿的残酷,也为自己被他人的意识控制而悲哀。她环顾漆黑的四周,开始遥想未来。她期待黎明快点到来,但长夜依然漫漫无尽。自己的意识能否保持清醒,直到天亮,她没有自信。
此刻,她忽然感觉到星星降临到附近,身体开始漂浮起来……这种感觉真不错。
然而,死神已经来到她身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