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日两餐,一巳时,一酉时,贾环平日上学,出门时些许吃些稀粥油茶,再包上些赵姨娘先前备下的糕饼瓜果,与学中学生一同在学中休息时吃些。是以贾代儒遣贾瑞往沈同知府上送请柬是如是说的:“今日巳时贾代儒于熙春楼恭候沈同知驾凌。”
说是巳时,实则贾代儒领着贾环巳初便到了熙春楼。一来,来早些,要挑上个好一些的雅座。(巳时实则是酒客光顾的饭点,去的晚了就只能得些次等的阁儿);二来,客随主便,宴席的东主也要先行去做好准备等候客人,方显尊重。
贾代儒似乎有些紧张,找贾环说些话,排遣着心头的揣恻,贾环只是低声附和,一一应来。
窗外乌云开始积聚,天气开始温热了起来,贾环望着窗上的一片平静,低眉端坐。贾代儒此番在外为他周旋,花费巨大。他愈发不信任贾代儒仅仅是因为赏识自己才这般破财付出。如若是因为欣赏,平日里多多管教传授学业,已是尽头。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这份怀疑流露于言表,甚至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愿因为别人对他的如何,决定他自己心中的所想。
气氛几分凝重,时间过的飞快,巳初早过,巳正也已经过了大半,门外小厮推门而入,躬身道:”客官,现在能上菜么?时辰已是不早了。”贾代儒面上分外不自然,瓮声道:“再等等罢,再等等,我家客人还未到。”小厮一脸为难的退了出去,此番已是他第三次来问了。
沈同知,没来。
贾环甚至怀疑沈同知这是要放他们一回鸽子。文人酒席,东主贾代儒重礼,早早便来订席面,挑选雅阁,恭候大驾;客随主便,沈业早在巳初便该来了,这是自觉贾代儒设宴相请,必是有事相求,自矜呢?
贾代儒也是面色不善,又有几分苦色,他并不在意沈业尊不尊重自己,只是担忧这沈同知如果不来,自己又该去哪里给贾环找经师呢。雅阁里全是寂静。
彼时,沈府库房,周管家正舒坦地躺在摇椅上,边上有小厮敲打算盘,查验财务,又有婢女奉茶,炉香萦绕。沈业今日不在府上,周管家吃了口茶,才从椅上起了身,回身道:“你们抓紧进度,我且出门一趟,我回来要见着账目。”
……
熙春楼,二楼雅阁此时气氛有几分紧张。门外的小厮面上全是为难:“老先生,虽说您点的是八两的席面,但也不能一直坐着不上菜吧。”倒不是嫌弃贾代儒一行占了地,只是此间阁儿有熟客,昨日便使人来订了位子,约的是今天未初。小厮头上直冒汗,掌柜的此时就在外边呢,这老先生一直不愿意上菜,等到上菜,吃饭总要些时间吧。两边客人遇上了,又要平生烦忧。贾代儒嗫嚅着:“再稍等等,再稍等等。”气氛正僵住,门外传来又一小厮呼喊:“来了,来了。”周管家施施然进了门来。贾代儒眼里欢喜,忙道:“快上菜,快上菜来。”掌柜的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忙躬身退出了。
两边落座,贾环自然将位置让出,坐于贾代儒身旁。贾代儒笑着问道:“不知沈大人….”还未把话问出来,周管家就摆摆手道:“我家大人有公务在身,来不了。”贾代儒面上的笑才刚挤出,刹那间僵住。“如何,如何会这般。”贾代儒落寞地捏着茶盏,一时失语。
周管家正心中爽利,自觉打发了这一回,又了却一桩事,看了眼贾代儒身边的贾环,调笑道:“老兄,你这孙儿倒是生的一副好容貌。”贾代儒心神恍惚,仿若未曾听见。周管家见贾代儒不愿同他多说,便知必是有求于他家同知大人,而他无权做主。又惊艳于贾环的好容貌,不由多看了几眼。心道:“这老儒自己穿的如此平常,对他这孙儿倒是颇为爱护,不谈此子气度如何,只看他穿着衣袍,便是名贵非凡,单看那石青色倭缎小褂,便非公候之门而不可得。”心里念叨之间,无意瞥见贾代儒手边,摆放着一棕黄字盒,从此目光便移不开了。
只观那字画盒子,通体雕花细腻,对坐如此之远,都可闻到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可知是女儿树制作而得。更为讨巧的是那盒子上首镶着一小块羊脂玉,点睛之笔。周管家眼睛都直了,不敢想如此精巧的字画盒,里边究竟搁着什么宝贝。
贾代儒沉默了好久,方才晃过神来,兴趣缺缺道:“我家这小童读书颇有几分天分,虽年岁尚幼,但读书刻苦,心性也不错。我自诩经义不错,但教他屡屡悔恨学艺不精,常常感叹担忧把这孩子带错了路。”
周管家只当贾环是贾代儒的小孙子,又听闻贾代儒如此说。认定贾代儒来寻他家同知大人,是存了让其孙入沈业门下的念头。心道这贾代儒自视过高,痴心妄想。又对那桌上的东西心生贪念,心里暗自琢磨。面上挤出一抹亲热的笑道:“老兄有事来寻,又不愿同我说道,想来是觉我身份低微,做不了主。依我看来,老兄这是想让这小童入我家大人门下吧。”
贾环闻言心里一阵腻歪,这人真是好不尊重,我家太爷什么年纪,你才几岁。就唤我家太爷作“老兄”。真是好不要脸。
周管家又道:“前些年,也有些勋贵人家携了其家子弟来拜访我家同知大人,我家大人一律给谢绝了。如今这几年,他人都知晓我家同知大人无意教授学生,便也无人来叨扰。”
贾代儒闻周管家前半句面上精神一震,又听了后半句转变为心里空捞。周管家仔细观察着贾代儒的神情,笑道:“不过,我与老兄相谈甚欢,又见这小童格外面善,合该我与二位有缘,便同老兄说两句体己话。以前来的勋贵人家,带来的都是些珍珠宝玉、绫罗绸缎;更有荒唐的,竟带着金银来。这不是侮辱我家大人么!我家大人高洁端重,最是厌恶这些臭不可闻的铜臭之物。是以通通谢绝了他们。”
周管家吃了口茶道:“我看这小友面貌清逸,神态自若,一见便知是大家子弟,读书种子。想来我家大人必然喜欢,会乐意收于门下。”
贾代儒听闻其言,心里更加确信沈业是位博学多识,气节极高的正派文人。又听得周管家夸赞贾环,心中受用,笑道:“还要劳周管家多多美言一番。”
周管家左右看了看,探着身子上前,细声说道:“我同老兄攀谈确实心中畅快,便再多说几句私密的,老兄不要与人言。我家大人平日对那些金银财物,珍珠玛瑙,一概看不上。独独对珍稀古本,高雅字画最为偏爱,老兄若有的,便奉于我家大人,定能让我家大人知老兄心意之诚,将小友收于门下。”说罢,好似唯恐别人听去了,收回身子,正襟危坐,饮口茶,怡然自得。
窗外忽然大风刮起,吹的窗上糊纸哗哗作响,大雨前的宁静消逝,暴雨将至。
周管家目光紧紧地盯着贾代儒同那桌上的字盒。手动了,离得盒子愈来愈近。
贾代儒捏着字盒,面上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老朽家私微薄,平日常有囊中羞涩之艰难。独独有这一份故人赠予的画圣真迹,是我所有中最为珍贵的物件。烦劳周管家替我奉于沈大人,用作我家环儿的束修。还望周管家多多美言才是!”
窗上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打窗声,雨终于落下来了。
“不行!绝对不行!太爷,咱们回家,我不要去那什么沈大人门下读书了!我们回家吧.......”
长久以来,从不曾在别人面前流露情绪,面色始终淡然,嘴角始终浅笑的贾环。
此时面上涕泗横流,如同寻常孩童一般模样,大声哭喊,拼命的摇着贾代儒的衣袖。
他怎能不知这《孔圣象》对太爷来说有多大的意义,这是这个老人一生中最为宝贵的回忆啊。怎么能,如何能啊!
窗外雨点大如黄豆,密如黄沙。狂风卷雨,落窗有声。
盖过了,熙春楼里一无知小童,懊悔愤恨、绝望悲伤的抽泣低语。
秋风寂寥,秋雨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