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天门往来书信无数,只是停摆在焉沉窗前的并不多。前几百年,他在西南肆意生长,日益稳固军中地位,与外界的接触顶多是一战之缘。最亲近的人是,地安十四部下与他的父亲。
难得见到有一只纯白的信鸽停留在焉沉的檐台,老简本想驱逐,却想起焉沉之前嘱托,便放了鸽子进了内院。
焉沉在查勘军卷时发现了它,从它的腹下取下一卷竹子,里面有一卷薄薄的纸,上面满是除阳一族的姓名,焉沉细细地读着,也是看出了些许名堂。少了八人,焉沉在除阳名录上翻看,对着一个姓名点了点手指。
除阳河风。是他们巫师之族之中的大司马,是除阳一族直系血脉之流。
“老简,牢狱里有他们多少人?“焉沉前些时日和地安十四部下致死匆匆去看了一眼,当时他们有的伤了,有的疲了,提审了其中两个,得到的只是一些虚话无果,最后在昏暗血腥里也没数清。
“六个。“老简拿下记载他们姓名的册录。
焉沉扫了一眼就确定了:“少了除阳河风。”三较名录之后,他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姓名:除阳河煦。
“他们兄妹…“
“除阳河煦在我围剿之时是功臣,我答应过她,若万事尘埃落定,我会护她去往别的地界,安生余年。”焉沉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但他更知道,如果除阳河熙对他而言是功臣,那么对除阳一族,她就是个叛徒,“老简,除阳河熙是我让地安十四部送出去的,你去通报他们把她给我找回来,务必。”
“在事出之后,贵尊就已经让地安十四部去找过了。”老简显然是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可有时候现实就是差强人意“二度围剿的时候,贵尊也大概确定了几个漏网之鱼,除阳河风也是其中大约之选,但既然他们是兄妹,想必…“
焉沉摇了摇头:“你不了解除阳河风,他是未来除阳一族的执长老,除阳一族就是靠狠辣手腕,才能靠仅仅这么些人就引起一方动乱。他现在不过千年之岁,已经是大司马了,他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程度是想得到的。”
“我想我有必要再去一趟牢狱。”焉沉提上双剑背负在后背,“这次我想一个人去,老简你在狱外接应我,如果有不慎,你直接去找地安十四部。”
老简显得忧心忡忡:“他们虽然伤的伤,损耗严重的严重,但毕竟巫术诡异,我怕你一个人…“
“这事既然是我做得纰漏,就必须由我补回。”焉沉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定,“就是因为巫术诡谲,一个除阳河风,太可能造成除阳一族的重蹈覆辙了。“
“万事小心,我会守着你出来。“老简看着他坚毅地背身而去,轻叹一口气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焉沉立在牢狱之中,除阳一族在单独的狱笼最后的隔间里:“都下去吧,吧牢笼钥匙给我。”
“将军。”旁从看着他们,忧心地望了望焉沉,只是碰到焉沉决绝的目光。他取下钥匙放进焉沉手里,焉沉压低他的身子,在他耳边嘱咐关于老简在外等候的暗号。他点了点头,对身旁连排的侍从吩咐道:“全体遵令,出狱等候。”
确认四下无人之后,除阳六人中有人站立:“焉沉将军,又见面了。”
焉沉不疾不徐,先挑起钥匙轻松打开了锁,踏进了牢狱中:“是啊,又见面了。”
站立的人看着焉沉在牢狱中转圈,沉心静气道:“上一次是赶尽杀绝,这一次我们已是困顿之兽,您打算如何处置?”
“我打算,”焉沉指着四下无人,牢狱之门大开,“放你们出去。”
“焉沉将军什么用意,不用您明说我们都能洞察一二。”他人虽在牢笼,但是衣冠无有不洁,“您是想拿我们当大司马的诱饵。”
“是。”焉沉丝毫没有反驳之意。
“那您可知道,如果我们出去了,您已经对着我们明了底,你的所有打算就会落了空。“
“我有意放你们平安,除阳纠葛,已经闹得整年西南人心不稳,若我们愿意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愿意从此销声匿迹无名。“焉沉直言,“我知道除阳从来崇尚主尊位重,这些事,只能和你们大司马共商。”
“几句言语就想揽我们做事,将军的算盘可真是打得好。”
“我当然不比你们除阳一族齐心尽力,否则也不会到兵戎相见的地步。”焉沉寻到一个枯草干净之地,盘踞而坐。
“除阳一族人坦诚,我们都知道当日您已经吃了闭门哑巴亏。本是我们先伪和在先,焉沉将军是性直人,已经吃过的亏总不想再吃一次吧。“
“今日狱门已开,无人看守,你们要知道,这是你们唯一生机。我能放你们出去,就能拘你们回来。”焉沉置手在枯草上捏起一只虫蚁,“我想你们都明白,生亦有路可寻,死就只剩一条不归之路。”
除阳一族,都知道焉沉游说之力,当日若不是大司马鼓动六族执长老,恐怕除阳就会此后安歇,再不起波澜。他们徘徊在牢狱之口,四下无人的昏暗里,焉沉依旧悠然自得:“挟持我。”他卸下背上的双剑,“出去之后,地安十四部会掩护你们出这西南殿。”
“焉沉将军,这可真是一部险棋。”他伸手接过焉沉的剑。
“我还有一个问题。“焉沉起身而定,“除阳河煦,在哪里?”
“既然是将军的算盘,我们必定会有偿还。“他翻身轻松将焉沉制挟在人前,“冒犯了,将军。”
思玄在殿里等的百无聊赖,送走了焉沉也有一段时间了,不见来信,送出去的信鸽不知道能不能到他说的西南。
一切也如他所说的,天上确实来了一个神仙,曲度年。有一副天生生人勿进的模样,在十里之外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避而远之,对于他近几日的了解,他话少的很,也没什么爱好。守着一个差事,逛冥街鬼道,一逛就是一整天。不见他与旁的人接触甚广,每天除了和冥王东律上报一些必要之事,闲来就只是在自己的客院里发呆,到了天黑看不清了,就入眠。或者写写字,一写就是好半天,大概是记着冥府一些杂事。
但也刚好如同他所预料的,遇上秋冬之际的鬼市开张,轮回门度大开,是个绝妙的时机。
焉沉在的时候,总问她,为什么讨厌神仙。
思玄说不出来,可每每遇到神仙,她就会心神不宁好一阵,她出生时,便有天上之神降临,是为她驱度身遭灵鬼,让她不易邪祟上身,可说来奇怪,她在驱度之后,大病三月,最后由一冥界凡医,在背部划了一道口子,放了污血七日,才捡回一条命。
在她百年满岁之礼上,又有神仙为她庆生,有不少人送了冥界无法碰见的稀奇玩意,一开始她是有些兴奋,又觉得有趣。本以为这是能松一口气的乐趣,不料天边之物中有一焚香佛片,能聚魂折百鬼,每晚她烧起香炉之时,就会被吵得翻来覆去,全是百鬼与斩杀的厮斗声。为了驱除这一邪祟之香,她又剪了当时留了百年的长发青丝,焚烧驱魂。
为此,她又着实心疼了好久。不知是不是奇怪之事,她在冥界之时其实能碰见神仙的机会不过二三,可她每每遇到,总会不安。
遇到神仙总会遭殃。这好像是她的命数。
所以遇到曲度年,要么又是她的不幸,要么就只能在他身上讨一点好处。估计被旁的人知道了,肯定要笑话她少年心性。
思玄在院里转了转,又是没有西南消息的一天。她捧着脸望窗外看,期盼有一只信鸽能直接落在她的檐边,可只有黑黢黢的的燕子,南来北往,都是过客,她在心里打转,他还会回来吗?
她自己也说不准了。
焉沉摸了摸脖子上刀痕落下的小口,一点血迹,老简还是紧张地不像话,擦了药又封上布口才算好。
“将少,果然如你所说,放他们出去了。”老简扶着伤口,“接下来的事,已经让地安十四部下部署完全了,反其行道倒真像是你的做派。”
“让你们发的西南牢狱潜逃之令,务必要所有门府皆知。”焉沉写下几行昭昭之子,他知道那些除阳氏人出去,会避开他们所知道除阳河风的可能所在地。他要做的,就是让除阳河风自己找上门来。
消息一出,满城都是除阳的通缉之事,他必定会在期限内有所行动,他定会不遗余力保全他的族人,在这之中,他需要斡旋周转,必定会露出马脚。
他以除阳河煦作为和除阳氏族之人交换,这是第一:放出族人通缉之令,挟制住除阳河风,这是其二。双利尽收之后,除阳族人会受到殿里势力管挟,六个人会成为日后眼线,如果有扩大势力,地安十四部定会一并剿灭,这是其三。
焉沉把一切详细都写在了卷轴上,把细枝末节的处置都一并了然:“和父亲报备全整,我就该先走了。”他想了想又补上,“除阳河煦就安在慕安夫人身边吧,一代女巫,能够护她平安。”
老简笑着,他心里明白,焉沉这个性子,虽然表面看上去不修边幅,但心理的在意谁都是看得出来。虽是个不亲近的母亲,但一是保除阳河煦的平安,在慕安夫人身边,无人可加害:二也是护母,除阳氏族有罪名,昭然若揭,这点名头是糊得住别人的。
“看来将少是有不少的心思挂在外面,可是在外面遇到什么挂念之人了?“老简跟随焉沉多年,他虽善谋计,但也是少年脾性,了解的人一看便知。
“是有,不过是应允别人的二三事。“焉沉微微头疼,”还有旁的什么,想不太起了。“
“这可不像将少的记忆。“老简笑道,焉沉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是了解颇多,“你这人可是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记忆。”
“可能最近疲乏了,”焉沉晃了晃头,“等我回去,约莫就想到了。”
“也是,”老简默认,“明日贵遵设了宴送你,你可早些整备。”
“知道了。”焉沉回以笑脸,又有纯白信鸽停在窗台,他用手捻开卷纸,八字落定:冥界之事,盼你早归。
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