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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祸起沙鸣

大唐,神龙二年,腊月

入冬以来的绵绵大雪下了许久,天色终于放晴。

风雪过后,沙鸣县城已是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掩盖去了关外枯黄的莽莽草原,也覆盖住了关内的屋舍和耕田。

冬日暖融融地阳光照耀着满地晶莹白雪,过去几日昏天暗地的恶劣天气顿时就成了一片残影。太平盛世,丰收嘉年,百姓安居乐业,纷纷出门,于微暖的冬日阳光下踏雪赏景。

远离县城的官道岔路口,简陋的酒馆正是热闹。这里是年末归来的商队们进沙鸣城前最后一个歇脚处。此时又正是午食时分,大堂之中的火坑里架着一只肥嫩的烤全羊,正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一众商客围在火边饮酒吃肉,喧嚣说笑。

酒馆一角,清俊的少年依柱子而坐,姿态慵懒。一枚石子在指间被抛上落下,双目雪亮,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漫不经心地盯着着外面覆盖着积雪的岔路。

酒馆中有客人好奇打量。只见那少年身材劲瘦,一身骑装简洁利落,懒散之中带着一股洒脱之气,又生得明眸皓齿、雪肤红唇。若不是旁边还有一群家奴环伺,怕是早有浪荡子上前搭讪调笑了。

“阿菲,还没动静么?”家奴在身后摩拳擦掌。

酒已喝足,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就等着冲出去大干一场。

“都耐心些。男装少女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愈发显得雌雄莫辨,我们都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了。下了这么多日的大雪,赵全定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若想年前把东西运出沙鸣,就得趁今日动手。出山关只这一条路,他必走这里无疑。”

说话间,一户农人赶着一辆马车吃力地从岔道上走来。那马车颇重,车轮在雪道上拖出深深的两道印子。赶车的男子使劲挥鞭,不住吆喝。

“来了!”曹丹菲双目一亮,一跃而起,“你们两个从后门包抄,阿朱带两个人准备套马,其余人随我来!”

家奴们一呼百应,纷纷拿起棍棒绳索,随着丹菲涌出了酒馆。

赶车的男子眼看一群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急忙猛拉缰绳。马儿嘶鸣,马车里的妇孺一阵尖叫。

“赵全!”丹菲清喝一声,排开众人走了出来,“年关将至,大雪封道,你这拖家带口的,可是要去何处呀?”

那男子吓得浑身哆嗦,缩在马车上,不住作揖告饶。

“曹娘子……娘子饶命!是老奴一时糊涂,求娘子手下留情!”

丹菲似笑非笑,拔出腰间匕首,挑开车上一个纸包。香饼噗噗掉进了雪中。

“说吧。”丹菲转着匕首,“王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用劣货换了仓库里的好货?”

赵全磕头道:“实在是我欠了赌债,若是不还,就要拿妻儿抵债。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丹菲嗤笑,“你给刘家做事也有七八年了,刘家待你不薄。往年你欠了赌债,哪次不是刘大郎赊你钱去还。你良心教狗吃了?居然还合着王家坑害刘家!”

赵全吓得大哭。

丹菲转身吩咐:“把人抓住。清货!”

家奴呼喝着,将马车上的箱柜搬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绸缎绢帛,又打开一箱,则是满满的银器漆器。

赵家妻儿哭闹成一团,不住挣扎。混乱之际,赵全一头撞开抓他的家丁,撒腿就朝雪原中跑去。

丹菲倏然转身,眉头紧锁,随即将手一扬。一枚石子嗖地飞出,正中赵全膝弯。赵全身子一晃,扑倒在了雪中。

两个家丁追上去,将赵全抓了回来。

赵全不住挣扎,疯狂大骂:“曹丹菲你这贱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过是刘家养的一条狗。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丹菲不以为然地冷笑,将一团破布塞进了赵全口中,命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

“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清楚着。你倒不如多为自己想想。这车货少说也值数百贯,幸好寻回来了。快过年的,杀生不吉利,送你们一家去盐矿做苦力如何?”

赵全妻儿听到,吓得软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唾骂起赵全来。赵全那小儿子尖声哭闹,大叫着:“放开我爹!放开我娘!你这恶人,休要抢我家财!”

丹菲懒得理他,径直吩咐家奴清点货物。

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数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策马奔来。领头的男子用官话大喝道:“光天化日,尔等小贼竟然敢拦路抢劫?”

刘家一个管事顿时气道:“管你们屁事!”

赵全的妻子却是扯着嗓子尖叫:“郎君救命!这群盗贼要杀人越货!”

丹菲气得一掌劈过去,将赵全娘子打晕。

“杀人啦!盗贼杀了我娘了!”赵全儿子挣扎尖叫。

“大胆——”数名侍卫奔到跟前,拔刀就朝丹菲他们砍来!

寒光逼近,丹菲纵身一跃,轻盈如燕地后掠了半丈,敏捷地躲避开了锋利的刀刃。

那侍卫一愣。丹菲扬手,一枚石子射出,正中他左眼。侍卫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外人休要多管闲事!”丹菲怒喝,“我们乃沙鸣刘家奴仆。这人乃是我家管事,监守自盗,被我们人赃并获!”

侍卫们一时迟疑,却不料赵全乘机挣脱了绳索,夺路而逃。丹菲恰好堵了他去路。他随手夺了侍卫的刀,就朝丹菲砍去。

“阿菲当心!”

丹菲瞳孔收缩,神色不变。她侧身闪避,而后跃起,左脚点在木箱上,右腿高抬,极其轻巧地旋了一个圈,凌空一脚踹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沉重的身躯横着踢飞出去。

赵全轰然跌进了一辆马车中。

“郎君!”侍卫们惊骇大叫,朝马车奔去。

突然一声惨叫,赵全又被人一脚从马车里踢了出来,重重跌在雪中。

刘家奴仆一拥而上,将他抓住,同他妻儿丢在一起。

酒馆里传出阵阵喝彩声。

丹菲拍了拍身上的碎雪,从容一笑,拱手致意。

她生得极之清俊秀雅。尤其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锐利,长眉秀挺,衬托得整个人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身穿裘衣的男子从马车里接下来。男子不耐烦地挥开侍卫的手,利落地跳上了一匹马。

“阿菲,你看!”管事气急败坏地把受伤的家仆指给丹菲看,“都是被那家的侍卫砍伤的。咱们可要讨个说法!”

丹菲当即扬声:“喂!等等!”

那华服郎君置若罔闻,带着侍卫们前行。

丹菲捏着两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那群人的马纷纷竖起耳朵,停下了脚步。

“叫你们等等,听不懂官话?”丹菲快步上前,大马横刀地望路中间一站,抬起一脚踩在木桩上,“我们刘家的人被你们砍伤了,不给个说法,休想再走一步!”

领头的侍卫不屑冷笑,“你方才还把人踢进了我们郎君的马车里。若是郎君伤着了,你可赔得起?”

“谁叫你们多管闲事,自己凑上来?”丹菲拿马鞭指着他的鼻子,“你们这些外地人,真是不懂规矩,不识好歹,闯了祸又想拍屁股走人,当我们刘家是傻子?你必得给个说法。否则,休想从这里过去!”

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侍卫强道:“我们伤你的家奴,你也惊了我们郎君。这算是扯平了。”

“要扯平?”丹菲阴阴一笑,“让你家郎君把胳膊腿儿伸出来,也给我砍个两刀,这才算扯平了!”

众人起哄大笑,等着看这群外乡人的笑话。

“够了。”华服男子这才终于开口,语气傲慢而冷淡,“给些钱,打发了他们就是。赶路要紧。”

男子裹着裘袍,戴着皮帽,看不清面容,只见两道浓密的剑眉紧锁。

他朝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道,“我们郎君大度,给你两贯钱,充做药资吧。”

一个沉甸甸的绸布袋子抛了过来,擦着丹菲的脸,落在积雪里。

丹菲好似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脸色铁青,眼中乌云翻涌。

“还不让路?”侍卫呵斥,骑马擦着丹菲而过,险些将她带倒。

丹菲冷笑着捡起钱袋,掂了掂。

那华服男子眼睛一眯,喝道:“当心!”

说时已迟,一枚铜板飞射而去,正中马前蹄膝窝。马朝前栽倒,把那侍卫掀了下来。

刘家家丁们轰然叫好。

“你找死!”侍卫勃然大怒。

“跌雪里又死不了人,给个小教训,让你以后做人礼貌些。”丹菲冷冷嗤笑。

那侍卫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想丹菲扑去。

“够了!”男子喝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

华服男子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丹菲,继而抬起手,揭开了皮帽,以真面目示人。

冬日暖阳照在晶莹雪地上,泛起一片如梦如幻的彩光。

男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发如浓墨,束在金冠里,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玉,目光清冷似剑。他身姿挺拔,裹着一身雪里出锋的狐裘披风,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矜持冷傲,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沙鸣里多是塞外粗犷的胡人,五大三粗的士兵,或是庸碌市侩的生意人,何曾见过这般清贵俊美的贵公子?不说酒馆里的人和刘家的家奴,就连丹菲,都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子倨傲地端详了丹菲良久,才挑了挑眉。

“你要如何?”

这下听着,男子嗓音更加显得淳厚而富有磁性,好似古琴低鸣。他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再配合这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八成是从京畿一带来的。

丹菲立于下方,气势却不弱,“郎君的侍卫不由分说伤了我们家丁,我们刘家不稀罕你的钱财,却是想要你开口赔个不是。”

“放肆!”侍卫喝道,“你可知我们郎君是何人?”

丹菲也学着那华服男子的样子,挑眉高傲一笑,“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犯错了要道歉。皇帝犯错要写罪己诏。哪怕是神仙,触犯天条都要被打下凡呢。谁知道你们郎君是什么世外高人,跳脱于五行伦常、天地万物之外。”

众人哈哈大笑。

还是酒馆掌柜出来道:“大家都休要再争吵了,此事本是误会。这郎君的侍卫伤了刘家的人。刘家的人也确实打坏了马车。双方不如彼此都道个歉,将此事了解了,如何?”

“成!”丹菲爽快道,朝那华服男子拱手,“我先前抓贼心切,惊了尊驾马车,请郎君见谅。家奴的伤要治,郎君的马车要修,那钱就不要了。”

男子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说罢,竟然策马而去。

丹菲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怒吼:“给我站住!”

那人的马反而越跑越快了。

丹菲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凑到唇边。刘家奴仆见状,急忙抢先拉住了自己的马。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雪原。

那列人的马全都惊慌失措地嘶鸣扬蹄,把人接二连三地甩下地。华服男子倒是骑术好,身子晃了一阵又稳住了。

丹菲不罢休,掐指又吹了一个绕弯的口哨。男子胯下的马好似认了丹菲是主人似的,摇头摆尾地原地乱跳。男子眼看控制不住,主动跳下了马,一脚踩在过膝的雪地里,面朝下跌进雪中。

“郎君——”侍卫们又大呼小叫地去扶他。

丹菲哈哈大笑,跳上了马,“小子,做人不要太嚣张,在别人的地盘上就要守规矩!看你演了一场好戏,就当你赔罪了!”

“放肆!”侍卫怒吼,“我家郎君可是段将军外侄!”

丹菲着实一愣,随即更加愤怒,“段将军公正严明,你这样的外甥,倒是给他脸上抹黑!亏你还要意思打着他的名号招摇过市!”

说罢唾了一口,吩咐家奴整理车队,准备回城。

“阿菲——”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丹菲神色一变,气恼地扭过头去,“她怎么来了?”

管事们喏喏,皆露出苦笑。

远处一群人策马奔来,领头的女郎穿着绯色窄袖骑装,披着一件银红地绣西番莲缀狐绒的披风,跨坐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之上。这俏丽的妆扮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

“阿菲,人抓住了吗?”少女冲到丹菲跟前,一脸急切。

丹菲没好气道:“不是要你在家抄功课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那点功课明日抄都来得及。你这里在捉贼,错过了才可惜。”刘玉锦笑嘻嘻地跳下马来,“咦?那是谁?”

华服郎君一身碎雪,发鬓凌乱,一脸怒容地瞪着丹菲。他容貌俊美精致,眉目如画。盛怒之中,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生出一股怜爱之意。

丹菲皮笑肉不笑,“不相干的路人。我们回去吧。”

“这就回去?我难得出来一趟……”刘玉锦唠叨,却被丹菲拎着推上了马背。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浑身棕红的骏马小跑而来,亲昵地蹭了蹭她。丹菲摸了摸它的脖子,跳上了马背,带着众人疾驰而去。

雪原中,侍卫们护着华服男子,目送他们远走。

“郎君,您看……”侍卫咬牙切齿,“这小子嚣张跋扈,竟然如此折辱您,一定要给个教训!”

“进城再说。”男子屈指弹去毛领上的碎雪,“等见了舅父,再仔细打听一下这人是谁。”

***

丹菲押着车回了刘宅,阖府轰动。

一位素衣利落的妇人带着数名家奴快步迎来,她眉目清秀温婉,同丹菲有三分相似,正是曹丹菲之母陈氏。

“阿菲,你怎么又把锦娘带了去了?”陈夫人皱眉,“怎么一身狼狈?又进山打猎了?”

“倩姨别担心。”刘玉锦跳下马道,“我赶去时都已收场,连热闹都没瞧上。阿菲也不等着我,真不够义气。”

“你真是什么热闹都要凑,以为这事很好玩呢?”丹菲道,“你没见那几个家奴的伤?”

“怎么?还有人受伤了?”陈夫人埋怨道,“阿菲你自己胡闹就算了,锦娘可不像你这么皮糙肉厚。若是她不小心受了伤,你拿什么来赔罪?锦娘,瞧你这一身汗。腊梅,带锦娘去更衣,当心别着凉了。”

“还是姨娘好!”刘玉锦挽着陈夫人的手撒娇,“我爹娘呢?”

“大郎正同管事在书房对账。你娘在屋里。我没同她说你溜出去了,你自己仔细点。”

刘玉锦应了一声,兔子似的眨眼就跑没影了。

陈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慈爱地叹了一口气。

“阿娘也太纵容她了。”丹菲把马交到马仆手上,“我当初三令五申不准她跟过去的,她还是偷跑来了。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又全都算在我头上。”

“郭夫人病方有些好转,锦娘也才得空出府转转。既然无事,你也少些抱怨吧。”陈夫人抚着女儿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叹气道,“瞧你这样,哪里像个女儿家?”

“女儿若不强势点,出门办事定要被人瞧不起呢。”丹菲不以为然,“对了,阿娘,记得给跟着我去的伙计们一人赏五十文,一坛绿蚁酒。大伙儿今儿跟着我吃了不少冷风,让厨房熬些羊肉汤送去。”

“知道了。”陈夫人推着丹菲,“你也出了一头的汗,赶紧去换身衣服。郭夫人身子又有些不好,一会儿随我去给她请安。”

陈夫人同刘家夫人郭氏是远亲,丈夫去世后,曹家母女投奔刘府,至今已有两年。如今陈夫人帮体弱多病的刘家夫人郭氏管理内宅,丹菲算是刘玉锦的跟班,平日又帮着刘公算账进货,处理杂事。刘家夫妇厚道,待她们母女颇好。丹菲以这个远房亲戚的身份,也能同刘玉锦一起去女学里念书。

丹菲回了小院,换了衣裙,挽起了发髻,草草插了一朵珠花,就朝后宅内堂而去。

郭夫人身旁的大婢女春娟掀起帘子送郎中出来,就见丹菲步履飒爽而来,不禁一笑。

“丹娘来啦。”春娟打着帘子让丹菲进来,“听说你今儿个一脚把赵全踹得飞了出去,可是真的?真可惜我没瞧着。”

“我也没瞧着!”刘玉锦在屋里嚷嚷,“我去的时候,赵全那厮已经被捆成粽子了!”

屋里几个女子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丹菲快步走进屋里。郭夫人斜靠在炕上,膝盖上盖着薄毯子。她容貌清瘦秀丽,只可惜久病缠身,面色虚弱苍白。

“丹娘过来坐。”郭夫人展露出慈爱的笑容,朝丹菲伸出手,“阿锦回来就嘟囔了半天,说你不带她玩。我把她训斥了一通。你是去办正事呢,她去了又只有添乱的份。”

“本没什么关系。”丹菲笑嘻嘻道,“阿锦要真添乱,就先把她捆成粽子放一旁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刘玉锦道:“听说他们还碰上了段将军的外侄。那群人好鲁莽,误以为我们在抢劫,把我们的家丁打伤了好几个。阿菲上去理论,反而被他们拿钱打脸。丹菲后来气不过,吹了马哨,那个郎君摔了个狗啃食!可惜我也没看到。”

郭、陈两位夫人俱是一惊。陈夫人喝道:“阿菲,你怎么那么莽撞?段将军的外侄可是世家子,也是你冲撞得了的?”

丹菲不服气,“本是他们有错在先,我只不过想让他们赔礼道歉,却被他们当作乞索儿,拿钱辱人。段将军公正亲民,不想内侄却是这么一个纨绔!”

郭夫人道:“阿菲也是为伙计们讨公道,倩娘就不要责备她了。那郎君是何人?”

陈夫人道:“段将军只有一个长姊,嫁的是开国侯崔府的次子,翁姑一个是君侯,一个是公主,可谓一门显贵。这郎君想也是官身呢。”

“可是清河崔家?”

“可不是,还是嫡系呢。”陈夫人转头朝女儿嗔道,“明知是权贵,还不知退让,平白为刘家惹事!”

郭夫人笑道:“沙鸣是小地方,难得见贵人。阿菲年纪小,不惧权贵也是寻常。段将军公正严明,也不会为此等口角小事心存芥蒂的。”

陈夫人摇头:“分明是这孩子莽撞。”

丹菲撇嘴冷笑,“崔氏嫡系,王孙公子,难怪那般嚣张。我日后见着他,躲远一些总成了吧。”

“别不服气,这就是势比人强。”陈夫人拍了拍女儿的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贯把你当女儿养,你偏偏长得假小子一般。你看看,穿着红妆都不像个闺秀。”

“我本就是个村姑,装闺秀做甚?”丹菲不以为意,“再说我日日出门办事,穿男装方便得多。”

郭夫人道:“我就觉得阿菲这般爽朗好,聪慧能干,万事不愁。阿锦倒是被我娇惯坏了,将来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陈夫人打趣道:“郭姐姐将来给锦娘选个敦厚老实的夫婿,照旧把她捧在手心,可不和美?”

女子们纷纷取笑。刘玉锦霎时红了脸,高声叫:“倩姨,你坏!”

郭夫人有些伤感,道:“眨眼你和阿菲就要及笄了,在阿娘身边留不了几年了。养女儿就是这点最心酸。辛苦拉拔大了,却是成了别家的人。”

“女儿不嫁人。”刘玉锦嘟嘴,“我一辈子做你的女儿。”

“你嫁人了,便不是你娘的女儿了?”陈夫人打趣。

刘玉锦抓到丹菲在偷笑,指着她道:“阿菲只比我小两个月呢,姨娘怎么不操心她?”

丹菲不像普通女孩子,一提婚事就要羞得抬不起头。她扬眉一笑,道:“我阿娘早说了,我这粗鲁泼辣的性子,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的。既然如此,我还发什么愁?”

“你倒好意思?”陈夫人唾道。

郭夫人忍俊不禁,“阿菲别听你娘胡说。我就看你聪明能干,既识文断字,贤惠明理,又能管家理事,是个难得的贤内助的坯子。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漏看了你的好去。阿锦这么好吃懒做,呆笨无知,我才愁她嫁不出去。”

“阿娘!”刘玉锦急得捶手,“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果真呆!”丹菲指着她笑,“夫人是在谦虚呢,你这都听不出来!”

郭夫人笑得累了,原本苍白的面孔浮现淡淡的红晕。她轻咳了两声,忽然又伤感地叹了一声:“也不知将来,谁能配得上你。”

“夫人说笑呢?”丹菲递上一碗温热的药羹,给她轻拍着背。

“不是说笑。”郭夫人忽然有些认真,抓着丹菲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你这样的……真不知道,将来哪个郎君有这福分娶到你……”

陈夫人听得不对,出来打岔道:“阿姊累了,歇息一下吧。阿菲,锦娘,你们出去玩吧。”

丹菲忐忑不安地放下了碗,拉着刘玉锦退了出去。刘玉锦朝丹菲使了个眼色,不顾丹菲阻止,扯着她躲在了门后。

陈夫人扶着郭夫人躺下,拿了湿帕子擦着她额头的汗。

“妹子。”郭夫人拉着陈夫人的手,双眼投向屋顶房梁,“你们一家来到沙鸣,也有三年了。曹公去世,就快两年了。”

“是呀。”陈夫人苦笑,“夫君的忌日,就又快到了。这两年多亏了你们夫妇俩冒险收留,我们母女才有容身之处。”

“这说的什么话?我们闺中姊妹的情分,做这点是应该的。”郭夫人笑道,“我卧病在床,还要谢你帮我打点管理内宅呢。阿菲又那么能干,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夫君算账理事,铺子上的生意她也监管得极好。夫君都夸她一人顶两三个能干管事呢。”

“这丫头整日疯野,也就这一点小聪明罢了。”

“妹子谦虚。”郭夫人叹道,“曹公之女,怎会是闺中弱质?阿菲她如今出落得越发飒爽英气,真是颇有曹公当年之风。”

陈夫人笑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儿子也未必能比阿菲好。如今我是想开了,给我个儿子换阿锦,我也是不干的。只是这辈子没能给夫君生个儿子,觉得颇对不住他。”

“刘公同你这般恩爱……”

“再恩爱,心中也有遗憾。”郭夫人拉着陈夫人的手,道,“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将来我走了,夫君他定是要续弦的。我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放心不下阿锦。妹子你日后可要替我多照顾一下这孩子,别让后娘算计了她的嫁妆。我娘家天高地远靠不住,阿锦若被欺负了,连个上门讲理的舅舅都无……”

说到此,郭夫人泪如雨下。陈夫人连声安慰她。

门外,丹菲和刘玉锦再也听不下去,悄悄溜走了。

刘玉锦一口气跑到回自己屋里,暴躁地赶走了婢女,扑在床榻上呜呜哭起来。

“我娘真的要死了吗?我要有后娘了?”

丹菲叹了一声,安慰道:“郭夫人也许只是想多了。久病的人总免不了整日胡思乱想。没准她能活到抱重外孙呢。”

刘玉锦把枕头被褥扔了一地,道:“我才不要有后娘!我爹要是再娶,我非把家里砸个稀巴烂!”

丹菲啼笑皆非,“这家里本是你的,砸了不是自己吃亏。你爹要是没儿子,好大一笔绝户财,不知道多少人算计你呢。你要有个兄弟,总有个人给你撑腰。你那外家在京城,纵使娘舅有心,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我那外家确实形同虚设呢。”刘玉锦道,“我娘是庶出呢,总说大母不慈,才把她远嫁的。所以她也不耐烦和娘家打交道。”

丹菲并不是爱打探他人家事之人,又因为敬爱郭夫人,更不愿意议论她的是非。

她摊开算了一半的账册,取来算盘,拉过刘玉锦按在桌前,“你今日的账还没算完。就知道跑出去玩,乱发脾气,该做的事却丢三落四。还准备对付后娘呢。来个黑心的管事偷钱你都查不出来。”

刘玉锦最没有耐性,拿着账本算了两页就不耐烦,于是全部丢给了丹菲。

“阿娘说你什么都懂,搞不明白干吗还要我来学管家?”

丹菲把账册推回去,拽着她按回案几边,“你姓刘,我姓曹。曹家人怎么能管刘家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帮耶耶算账管生意么?这时候又来和我见外了。”刘玉锦又把账册推回去,手脚并用往外爬,“有道能者多劳,你就麻烦几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时候惹出乱子,耶耶又要训斥我。”

“不看账也行。”丹菲抓着她的衣领,死活把她拽回来,“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学,你交不出来功课,当心又给板子打得哇哇叫。”

刘玉锦对曹丹菲的话浑然不在意,“我已经写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会写我的字,先生看不出来。”

“又帮你写?”丹菲卷着书本敲她脑袋,“你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懒成这样?一年几十份功课,大半都是我帮你写的。剩下的都是你照着我的抄的。你还去上什么女学?早点嫁人算了。”

“哎呀,我的好阿菲!”刘玉锦笑嘻嘻躲闪,挽着她的手不住晃,“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不使唤你,我使唤谁去?大不了我送顶花冠送给你呀。我看段宁江和卫佳音最近都戴花冠出门,可漂亮了。耶耶已经同意给我买一顶。我给你一顶金嵌玉的,我自己打一顶嵌红宝和珊瑚珠的,如何?”

丹菲鄙夷,“谁乐意头上顶那么一大团金灿灿、明晃晃的玩意儿。京城里早就过时的款式,不知道怎么到了沙鸣来却成了时尚。”

“你怎知这花冠是京城里已过时?”刘玉锦惊讶。

丹菲一时说漏了嘴,左右道:“少废话,我来算账,那你就得自己把功课写了。”

丹菲一摆出强硬态度,刘玉锦便知道是真没戏了。她只好嘟着嘴,翻开本子开始做功课。

丹菲做事向来麻利,一手翻账册,一手拨算盘,五指如飞,啪啪声响个不停,转眼半本账册就算完了。她拿朱笔在账册上把不清楚的款项钩出来,另外拿册子写上备注,有条不紊。

刘玉锦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了半晌,又是羡慕又是欣赏,忽而笑道:“阿菲真能干,难怪阿娘那般夸奖你。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帮我做功课,还会算账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聪明的娘子了。阿菲,将来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带上。要是我招了女婿,你就帮我管家。要是我爹真的给我娶了后娘,你就帮我对付那女人。如何?”

丹菲啼笑皆非,拨着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数就乱了。她把算珠归位,账册翻回前几页,重新算起来。

“你这算盘打得比我都还好,不来算账可惜了。在家里帮你卖命还不够,你出嫁了我还得跟着去做老妈子?小姊妹们长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

刘玉锦玩着发辫,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俩将来做妯娌也不错呀。”

丹菲头也不抬道:“你又笨又懒,谁知道哪个傻子会娶你。万一他兄弟也傻呢?我明知道要被你使唤,哪里还有送上门去的道理。”

“耶耶说会给我寻个秀才进士呢。”刘玉锦捧着脸。

丹菲嗤笑,“能中进士的,少说都三十来岁了,哪个没成亲?你乐意嫁个老头子?”

“说的也是。”刘玉锦道,“不过阿娘为什么那么看重你,一个劲说没人能配你。她都没这么说过我呢。”

“夫人心肠好,夸奖我罢了。”丹菲淡淡道,“写你的功课去!”

晚饭后,丹菲在帐房里又忙了一个时辰,方做完了手头的事,回了屋。

陈夫人见女儿一脸疲惫,心疼道:“可是锦娘又使唤你了?”

“不过一些小事罢了。”丹菲耸肩笑,“刘家收留我们母女,我们自然也应该多做些事来报答这份恩情。锦娘就是性子懒散了些,需要有人时刻督促着她罢了。”

“阿娘知道。”陈夫人感慨,“你这直爽豁达的性子,还真像足你耶耶。他若见你今日这样,也一定颇骄傲。”

丹菲眼眶一热,低下了头。

陈夫人吁叹,“一晃,你耶耶已过世两年了呀。只不过两年,怎么就好像一辈子了似的。”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丹菲道,“过去的那些事,就像昨日一般。”

陈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头,道:“你小小年纪,不要被那些恩怨弄得性子阴郁的好。世间自有公道在,你耶耶深信不疑。”

丹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没再说话。

夜间就寝,丹菲独处闺房,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箱子。她从领子里拉出一根红绳,用上面拴着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锁。

箱子里放置着一把匕首,一个小巧的弓弩,还有一柄弯刀,都是丹菲生父的遗物。因时常被取出来擦拭的缘故,物品都保存得极好,刀鞘上的犀皮被摩挲得油亮。这些弓刀做工考究,皆是名家上品,远不是普通猎户所能拥有的。

丹菲拔出弯刀,削铁如泥的刀刃上闪烁着粹利银光,雪亮的刀身映出她清秀的面孔。

刀身根部,篆刻着一个小小的“曹”字。

“耶耶。”丹菲把刀搂在怀里,低声呢喃。黯淡的烛光照在她单薄纤瘦的身上,越发显得孤单寂寥。

***

次日天气极好,太阳早早就出来了,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城池内外和高山上的积雪被晒得皑皑发亮,晴空之上,漂浮着朵朵白云。

商贩们赶着牛马车来往不绝,塞外各族人纷纷涌进了沙鸣县城。大街南北纵横,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各个民族服色的人。沙鸣地处边关,是商贸重地,南来北往的商客都在这里云集,大街上来往过半都是关外各族牧民。

那些高鼻深目、高大健壮的胡人身穿裘衣,腰胯弯刀,在街市上来往穿梭。或许是因为过节,街市极其热闹,耍百戏、斗鸡斗狗、摔跤击剑,什么都有。汉人胡人混在一处,相处融洽,倒也其乐融融。

莽莽雪原之上,一列车队正徐徐前行。只见护卫精练,马匹骠壮,队伍中间的那辆牛车精美雅致,侍卫执杖,旌旗上用朱笔写着一个大大的“段”字。

这正是段刺史的家眷出行,前往彩云山的清正寺上香。

走在牛车前的,是两匹并肩的高头大马,各坐着一名年轻郎君。一名作武将打扮,俊朗英武,正是段将军的长子段义云。另外一名男子披着貂裘,面容极是俊美出众,更有一股矜贵文雅之气,正是昨日在丹菲手下吃了亏的那人。

“景钰,你这次就留在沙鸣过年吧。”段义云道,“上次一别,足足有五年,父亲也时常念着你。你现在要赶回长安,时间也颇紧迫,不如留下来。今年雪比往年小,我们还可以进山冬猎。”

“听着倒不错。”崔景钰懒洋洋地笑着,“南边的皮草不比北边的好。若能在这边猎到几只雪狐,还可以给家里长辈做个围脖。除此之外,我看沙鸣荒蛮得紧。也亏是舅父,才能十年如一日地驻守在这里。我看这里百姓粗鄙又剽悍,很是不驯。舅父也挺辛苦的吧。”

说着,勾起嘴角,冷笑了一声。

“边关之地,民风剽悍,其实百姓一旦接纳了你,便极纯朴友善。”段义云道,“昨日匆忙,后来听说你入城的时候同一伙人起了冲突,还跌了马,是怎么回事?”

崔景钰脸色微沉,“不是什么大事,不足为道。”

段义云笑道:“那刘家是当地望族,世代乡绅。连父亲见了刘大郎,都要留三分客气呢。”

崔景钰嘴角勾起讥讽笑意,“我看那一群家丁都如同土匪一般,哪里像出自乡绅人家?”

段义云道:“刘家来往关内外经商,若没几个剽悍的家丁护卫,如何守得住货物?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处不是长安,景钰你还是低调些吧。”

崔景钰转了话题,道:“我这次带了两个铺子里的管事来,留他们开春再回去,收购几车上等的皮草,回京自用。”

段义云道:“你好好一个佳公子,怎么掉进了钱眼里,张口闭口都是买卖?”

“你还是这样。”崔景钰笑道,“商人重利,政客重权,美人重情,男子重色。在我看来,不过都是本性使然。而且,若是没有商人南来北往买卖沟通,各地物资又怎能交流?若是没了商人,你在蕲州这里,怎么穿得上这一身顺安的罗衣,腰上怎么挂得了娑罗的翠玉?”

段义云啼笑道:“农才乃国之本。我见过太多农户人家放弃耕田去经商,结果田地荒芜,生意破败,变得一贫如洗,不得不卖儿卖女度日。若他们能好好种田,至少一家生活无忧。”

“迂儿。”崔景钰哼道,“种田有耕法,读书有史经。那经商亦有商经。不得要领就瞎折腾,自然落得破产大吉。从商利厚,风险自然也会增大,好比利剑若拿不好也会伤人。义云你只看其一面,却不注意另一面,实在有点狭隘了。”

段义云皱着眉思索片刻,正要开口,身后牛车的小门推开,一个俏丽的女郎探出头来,吃吃笑道:“听你们说这些实在闷死了!景钰表兄,我阿兄就是个迂呆,你别同他一般计较。我倒要问问你,京都那边的女郎们可真的都爱养个昆仑奴?”

前方马上的两个郎君都笑了起来。段义云轻喝道:“阿江,别胡闹,阿嬷教你的礼节都学去哪里去了?”

“你管她做甚?”崔景钰道,“阿江,别听你阿兄的。京都女郎恣意洒脱得很,平日骑马打球,养犬驯鹰,日子过得好不欢快。等你回了长安,表兄也送你一个昆仑奴耍子,好不?”

段宁江一听,两眼放光,欣喜笑道:“表兄真好!我要一个漂亮的!”

“昆仑奴都面黑瘦小,长得差不多。倒是新罗婢或是东瀛婢,可以找到美貌的。”崔景钰道,“不过再漂亮,都不及阿江妹子半分吧。”

说毕,两个男子都朝着段宁江笑起来。崔景钰面容英俊,笑容温柔,看在段宁江眼里,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清光。

“表兄你坏!”段宁江红着脸娇嗔了一声,砰地拉上了牛车的小门。

外面,两个男子笑声爽朗,崔景钰的声音尤其清越动人。段宁江侧耳听着,脸颊泛着潮红,羞涩地咬着手中的锦帕。

婢女笑着把帕子扯出来,换了一块干净的,低声笑道:“崔郎长得可真好看,奴的阿娘说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比他更俊秀的男子。且出身又好,崔氏可是汉中真真儿的大姓,祖母又是魏国大长公主,和娘子您又是姑表亲。娘子何不去求老爷将你说与崔郎做新妇?”

段宁江一张清秀俏丽的面孔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咬着唇靠着车壁坐着,听着外面崔景钰和兄长的交谈声。段义云声音浑厚,崔景钰却很是清朗。她越听越欢喜,脸红得要滴血。

“表兄他……已经定了亲。对方是孔家的女郎。”段宁江失落地叹了一声。

若是她没有随父兄在沙鸣长大,而是留在长安。也许……

今日天气好,又近年关,寺庙里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段义云和段宁江的生母早逝,段将军没有续弦,而是带着一双儿女过日子。段宁江今日就是来给亡母祈福的。

寺庙里游人如织,段义云担心被冲散,一直和崔景钰守在段宁江身边。段宁江施了香油钱,便挨个地在佛像前磕头。僧人自然认识将军千金,又见香油钱丰厚,待他们一行分外热情。

段宁江身份贵重,又生得秀丽出众,闺名远播。如今她在两个英俊郎君的陪伴下来上香,格外惹人注目。段义云俊朗轩昂不说,那初来乍到的崔景钰素来最是惹眼。大娘子和小媳妇们见他俊美白皙,仪态翩翩,都忍不住一看再看。崔景钰还朝她们一笑,顿时整个大殿里桃花纷纷,春情四溢。主持都忍不住连连咳嗽提醒。

他们这一行动静太大,自然惹了别人的注意。

刘家的婢子去殿上探了一圈,回了厢房,道:“原来是段家女郎来上香,段家大郎和另外一个郎君陪同着。那个郎君生得好相貌,像是神仙似的。娘子们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儿郎,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刘玉锦一听是段宁江,就不禁冷笑一声,道:“你又没见过神仙,哪里知道神仙是什么样?这段宁江惯会摆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将军千金似的。”

那婢子道:“奴看那个郎君身穿绫罗,头戴金冠,不像是侍从,倒是位有身份的郎君。段家大郎对他也甚是有礼。”

“莫非就是那个拿钱辱了阿菲的姓崔的内侄?”刘玉锦朝丹菲望过去。

丹菲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是个小白脸,那八成是他了。真是冤家路窄!”

刘玉锦顿时来了兴趣,“我那日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呢。到底生得多好看?”

丹菲讥笑:“狐裘金玉一堆砌,只要不生得歪瓜劣枣,都能打扮出几分姿色来。不过男人生得好模样有什么用,怕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看段宁江这次又要出尽风头了。”刘玉锦含酸道。

“她出她的风头,你怎么老爱和她别苗头?”丹菲道。

刘玉锦嘟囔,“我知道你在笑我。是,人家是将军之女,官家千金。我却只是乡绅之女。纵使刘家有千百万的家财,我和她还是有云泥之别。人家压根儿就不屑和我比。”

“我没笑你,你自己也别总妄自菲薄。”丹菲拉着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活法,知足者才长乐。”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娇笑,“你能不知足么?不过一个猎户之女,就因为攀着刘家做了亲戚,不但吃香喝辣,还能进女学来念书,平日里也能装作富家女郎的模样糊弄人。我要是她,日日都要烧香谢菩萨恩典呢,哪里还会挑三拣四?瞧瞧!好好的女子,总穿男人衣服。整日同那些粗汉混在一处,也不怕旁人说闲话,好没脸皮。刘家抠门,把婢女当小厮用呢。”

这样尖酸刁钻,必然是卫家女郎无疑。

果真,卫佳音穿着件簇新的湖蓝罗袄,抱着镀金铜手炉,笑盈盈地走来。她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本来该爽朗亲和,可偏偏性子偏激心眼狭小,如今看来满脸奸相。

卫佳音之父是段将军麾下众参军之一,本是个小官,但是沙鸣城偏远,官员不多,参军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官员了。刘家是当地望族,子弟读书的不少,也捐了几个小官。刘卫两家论家世不相上下,刘玉锦和卫佳音又都爱掐尖,便一直有点针尖对麦芒之态。倒是段宁江自恃是将军千金,行事一派孤傲清高,不参与这等闲事。

刘玉锦恨卫佳音恨得牙痒,一听对方这么一说,张口就回顶道:“阿菲要管生意,穿男装行事方便。我们家大业大,丹菲办事牢靠,怎么用不得她了?”

丹菲拉不住刘玉锦,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不禁叹气。刘玉锦平日吃了这卫佳音不少苦头,怎么还学不乖,说话依旧这般没心眼。

卫佳音果真嗤笑道:“刘女郎莫嚷嚷了。沙鸣城里谁不知道你们刘家家大业大?我们卫家是诗礼人家,自然清贫。刘女郎何必到我面前来炫耀?”

话音一落,卫家的婢女就在旁嘻嘻笑起来。

刘玉锦面红耳赤,这才反应过来,气道:“我……我们刘家也是耕读传家……”

“你别说了。”丹菲拉了刘玉锦一把,转头对卫佳音冷笑道:“卫女郎切莫再作弄我家锦娘了。她性子直,心眼单纯,不会同人使歪作怪。卫女郎何不找个和你势均力敌之人一分高下呢?”

这话拐着弯骂卫佳音小心眼多作怪,仗势欺人。蠢笨如刘玉锦都能听出来,更何况卫佳音。卫佳音当即气红了脸,狠狠瞪着曹丹菲。丹菲笑得一脸和气,像是招揽顾客的生意人。

这个丹菲,惯会做小伏低,在女学里就是这副样子。看着和善温顺,其实油滑得像泥鳅,连女先生这般偏心的,心里都喜欢她,私下也多有关照。

“好一副伶牙俐齿!”卫佳音冷笑道,“看来刘家养你真有用处。刘玉锦带你出门,倒是省下了一条狗。”

丹菲抬眼一扫,冷冷的目光让卫佳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听丹菲淡淡道:“家母同郭夫人乃是亲眷,寄人篱下,被说闲言碎语,无可厚非。比不得女郎,可是明正言顺地跟着段家鞍前马后效劳。”

卫父奉承上峰段将军不说,卫佳音也成日在段宁江跟前讨巧卖乖。丹菲这一句话,不啻一巴掌扇回卫佳音的脸上。

卫佳音霎时脸色白里透着青,咬牙道:“至少我高堂俱在。哪里像你曹丹菲,幼年丧父,跟着你娘寄人篱下。你娘也不过是个丧门扫把星,克死你爹……”

“住口!”丹菲瞬间黑沉了面色,叱喝道,“你要再敢对我阿娘有半点不敬,我教你后悔终身!我说到做到!”

陈夫人和丹菲相依为命,母亲是她的底线。刘玉锦也深知这点,见丹菲盛怒,也吓得不敢乱开口。

丹菲平素总是一副凡事都满不在乎的模样,爽朗随和。可如今她在盛怒之中,眼神阴鸷狠辣,有着远超年龄的沉重气势,霎时就压得卫佳音矮了一头,后面的话全都丢在了脑后。

“争吵什么呢?”段宁江扶着婢子的手走来,冲着剑拔弩张的三人皱眉,“都是女学同窗,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都是有脸面的娘子,这样急赤白脸地争吵,让人看见了,不是损了自家闺誉?”

“她们两人有何闺誉而言?”卫佳音嗤笑,“是谁整日穿着男装,满大街到处跑?没事还总往军营里钻,像是没见过男人似的。”

“阿菲那是帮我爹管事!”刘玉锦涨红了脸叫道,“谁没见过……唔唔……”

丹菲捂了刘玉锦的嘴,一脸冰冷地对卫佳音道:“卫娘子慎言。你可是官家女,张口偷窥闭口男人的,我还当诗礼之家的女郎好教养呢。”

“你说我没教养?”卫佳音气红了脸。

“我可没这么说。”丹菲讥笑道,“我只知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脸皮薄,可说不出口。不过或许这就是名门风范,吾等卑微小民,学也学不来。”

卫佳音大怒,正欲反驳,段宁江低喝了一声:“够了!大庭广众之下,争执不休,不嫌丢脸么?”

女孩子们终于闭了嘴。

卫佳音素来听段宁江的话,见她不悦,便岔开话题,道:“我今早我耶耶那里听到了个事,正想和你说呢。听说嫁去突厥和亲的宜国公主生的小王子前些日子生病夭折了。”

此话一出,几个少女都不禁皱眉。

三年前,突厥的可汗默啜上书向天朝求亲。去年圣上登基,将养女宜国公主送了过来。宜国公主年初生了一个小王子,养到现在也未满周岁,就这样夭折了,实在可惜。

丹菲道:“默啜可汗是个穷兵黩武、冷酷凶暴之人。这些年,突厥兵哪年不来扰民烧杀?每年都有不少百姓死在突厥铁骑下。默啜早年立了长子匐俱为小可汗,匐俱不仅年长,又手握兵权。可宜国公主是大唐公主,又生儿子,匐俱必然会觉得是个威胁。”

段宁江投来赞许一瞥,道:“我昨日就听父亲和兄长说起了此事。父亲也道,小王子身份特殊。小王子一死,匐俱就再无威胁了。”

刘玉锦道:“莫非是匐俱害死了小王子?”

“这事谁也不清楚了。”丹菲叹道,“只是可怜这宜国公主,远嫁他乡不说,还没了孩子,不知多伤心悲痛。”

段宁江一派簪缨世家闺秀的端庄作派,从容道:“我听闻这位宜国公主是位有胆识、有见地的女子。说她满腹才学、品行端方、知情识趣、豁达慈善,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

卫佳音讥笑道:“再好有何用?当初武皇后要拿公主和亲,舍不得自己的亲孙女,便指了她。她本是姓韦呢,是上洛王韦温之女。姑母可是韦皇后。”

刘玉锦嗤笑道:“她好歹是大唐公主,父亲是郡王,姑母贵为皇后。何须你一个小小参军之女同情?”

卫佳音反唇相讥,道:“明年我耶耶便随段将军上京述职,我们全家都会跟着去长安。你却是要在沙鸣这地方待上一辈子,嫁个门当户对的穷书生咯!”

“哈,你去了长安,再继续给那些贵女们做跑腿的狗吗?”

卫佳音大怒,还要吵闹。段宁江急忙拽了她一把。

“不是说今晚要去游夜市的吗?天色不早,我们这就回家准备吧。”段宁江又朝丹菲点了点头,“阿菲今晚也会出来玩吗?”

丹菲和气道:“三年一度的盛会,定是不会错过。我们晚些时候见。”

段宁江欠身,警告地瞪了卫佳音一眼。卫佳音蔫了,随她而去。

“气死我了!”刘玉锦跺脚,“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阿菲你也不帮我几句?”

“即使吵赢了,又是很大的成就吗?”

刘玉锦气得甩手就走。丹菲叹气,从婢女手中接过披风,追着她一路到了寺庙后山的梅林里。

此时正是深冬腊月,腊梅怒放,香气浸人心肺。刘玉锦站在梅树下自顾生气。

丹菲寻过来,把披风给她围上,好生劝道:“这么冷的天,别在外面坐着,当心冻病了,回去让郭夫人担心。”

刘玉锦红着眼眶,道:“卫佳音的话也没说错。她去了京城,多的是年轻俊才给她选。我却只能在沙鸣这小地方,挑个平头正脸的穷书生嫁了。我四婶一直想把她娘家侄儿说给我。那人一口龅牙,破书没读几本,写的字如同狗爬,却还敢自称学生,在我面前卖弄摆谱。”

丹菲噗哧笑,“你又读过几本书,你的字还不照样像猫抓。”

刘玉锦起身又要走。丹菲忙拉住她,“好了,不笑你了。你爹也不喜欢那小子,不会把你嫁他的。你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家千金,你舅舅还在京城为官呢。就算把附近三州都翻遍,也会给你找一个年轻才俊的郎君来。”

刘玉锦脸色这才好了些。

“月儿,扶着娘子去洗个脸。”丹菲又对刘玉锦道,“我去折几支梅,给郭夫人和我娘带回去。”

刘玉锦扶着婢女的手走了。

丹菲踩着雪,缓缓走着。梅林中时不时传来人声笑语,却不见人影。丹菲怡然自得沿着山坡朝上走去。

这寺庙后山的斜坡上有一处石壁,石壁间有一株老梅树,据说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老梅树并没有什么传说。只是丹菲一家初来沙鸣的时候,曹父曾从这梅树上折了一枝花,送给妻子。丹菲便想也折一枝回去,哄母亲开心。

她爬上石壁,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折了别在腰间,又顺着积雪一溜烟地滑下来。

没料滑到半路,前方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正堵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让开!”丹菲急忙挥手。

那人闻声扭头,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丹菲避让不及,砰地撞上他。两人齐声惨叫,跌进了雪里,沿着斜坡咕噜往下滚,滑了两丈来远,被一株梅树拦住,这才停了下来。

林中寒鸟受惊,拍着翅膀乱飞而去。

丹菲头晕目眩,幸而身下有肉垫,不算太疼。

崔景钰面容近乎狰狞,咬牙粗声喝道:“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丹菲耳边,混着一股富贵人家所用的熏香。丹菲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慌乱中又在他身上腿上踩了好几脚。

“你——”崔景钰面若玄坛,“你存心的?”

丹菲不禁嗤笑,“分明叫你让开了,是你自己反应太迟钝。”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我看你也并未受伤,咱们就此别过。若是事后想来讹钱,来永乐巷刘府寻我阿曹便是。”

“什么?”崔景钰气极。

丹菲却是轻蔑一笑,步履轻盈地一溜烟跑走了。

“倒是比兔子还快,还知道知道自己理亏。”崔景钰恨得咬牙,可看对方不过是个少年,又不好真同他计较,只能当自己倒霉。

他走了两步,忽然觉得狐裘里裹着什么东西。摸索了一下,竟然找出一枝梅花来。

方才那么一番跌跌撞撞,花朵大都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唯独枝尖上的一朵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沾着碎雪,正含苞待放。

崔景钰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花枝随手一折,丢在了雪地中。

段义云兄妹坐在寺庙厢房里喝茶,见崔景钰一身狼狈地回来,都吓了一跳。

“表兄这是怎么了?”

“本想给你摘几枝梅花,却不料在后山遇到了一只野狗。”崔景钰冷淡道。

段宁江惊呼,“可伤着了?”

“无事,叫了几声便跑走了。”崔景钰摆手,忽然愣住。

袖口有一抹嫩黄,是一片腊梅花瓣,被融化的雪水打湿,沾在了衣袖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花瓣,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清香。

段义云道:“让侍卫去看看。若有野狗伤了百姓可不好。”

崔景钰回过神,随即将花瓣弹走,讥讽道:“北方的野狗都同中原不一样,青面獠牙,凶悍暴戾。”

“你说得倒像是鬼呢。”段义云取笑。

段宁江捂嘴笑,“表兄要是怕鬼,那今晚咱们还能去看花灯吗?今晚有百鬼夜行呢。”

崔景钰啼笑皆非,“我也就是讨厌那野狗罢了。妹子想看花灯,我自然奉陪。”

他面如冠玉,笑起色若春晓。段宁江心如小鹿乱撞,看得痴了。

满庭腊梅芬芳,映衬着晶莹白雪,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之下。这一派美丽安静的景色,仿佛依旧预兆着又一个国泰民安的富足年。

***

天色方暗,过节的人们就已经涌上了街头。沿着大道两侧架起了高高的火把桩子,一盏盏冰灯放在墙头街边。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继而无数号角声跟上,响声震彻云霄,惊飞了归林的寒鸟。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点亮,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苏醒。火光蔓延而去,直到街头最大最高的火把在轰然声中熊熊燃烧起来,锣鼓声响,热闹的节日正式开始。

刘玉锦兴奋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丹菲穿着陈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崭新的胡服,带着一顶鹿皮帽,不急不慢地跟在刘玉锦身后。两人看上去,一个娇俏,一个俊秀,倒像是一对小情侣。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边关胡汉混杂,民风开放,有情人皆牵着手同行,并不避讳。刘玉锦乱窜,冲散了情侣,引来斥责。丹菲匆匆将刘玉锦拉走。

“不知我们俩什么时候能牵着情郎的手,这样游灯市。”刘玉锦忽然感叹。

丹菲觉得好笑,“你这般想嫁人,我回去同郭夫人说就是。让夫人早些给你找个夫君,把你打发出门,我也省了许多烦恼。”

刘玉锦嗔道:“我玲儿表姐就是在去年的灯市结识的她后来的夫君的。两人于灯前一见钟情,那郎君不久上门提亲。”

“那你可要瞪大眼睛了。”丹菲打趣,“我该给你买一盏最亮的花灯,让你在街上好生照一照那些郎君们的脸,别对着个大麻子一见钟情了。”

前方一处摊子极其热闹。两个女孩钻进人群里,发现此处是一个花灯摊。与寻常花灯不同的是,这家的花灯皆由皮子制成。客人若是想要,便掏钱换几支箭,射中了悬挂在灯下的铜铃才能得到。

别家不过套个铁环,唯独他家要拉弓射箭,别出新意,倒引得不少客人前来尝试,于是生意极好。

“阿菲,我要那个玉兔灯!”刘玉锦扯着丹菲的袖子,“就是树梢上的那个!你帮我射下来呀。”

“果真该早些给你找个婆家,让你的夫君来帮你射灯就好了。”丹菲嗔着,掏钱换了三支箭来。

“小郎和个娘们儿似的,可拉得开弓?”旁人见丹菲清秀,不免嘲弄。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搭起一支箭,利落拉起弦,弓满如月,箭尖指准树梢上的花灯。少年俊秀得男女莫辩,姿态潇洒。旁人不由得噤声,仔细看着她。

夜晚灯火映照得丹菲双目明亮璀璨。

只听弓弦铮地一声响,羽箭直射而去。玉兔灯一晃,铜铃脆响。

人群里霎时爆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老板笑着摘下了玉兔灯,递了过来。

“阿菲,你也选一盏灯吧。”刘玉锦道。

老板摸着胡子笑道:“树顶最高处的三盏花灯可是今日头筹,至今还未有人射下来呢。郎君可要一试?”

那棵树少说有三丈来高,树顶处光照不及,又有夜风吹拂,三盏花灯悬挂在树顶不住摇晃,可不容易射中。

“表兄,你可有把握射得中?”段宁江的声音传来。

一个倨傲的男声答道:“不过射一盏灯,如囊中取物般简单。”

冤家路窄!丹菲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崔景钰身披一袭华贵的雪白狐裘,自人群中走出,霎时吸引众人目光。沙鸣这里常年只见粗糙的壮汉,极少有他这样精致优雅的贵公子。围观的少妇女孩们顿时春心荡漾起来。

“我道是谁呢!”丹菲低声讥笑,“这崔郎非但是个散财童子,最爱拿钱打人脸,原来还喜欢花钱打自己的脸呀。”

“什么?”刘玉锦变色,“他就是那个……”

崔景钰冷漠扫了丹菲一眼,伸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搭箭扣弦。

丹菲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

嗖地一声,铁箭飞射出去,箭头折射着火光,如流星一般,穿过树梢的铜环。箭羽擦过铜环,铃铛摇响。

众人大声叫好。

丹菲挑眉,仔细看了崔景钰一眼。

这一箭干脆利落,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此人也并不全是个纨绔花架子。

“阿菲,咱们不能让他抢了风头!”刘玉锦气得握拳。

丹菲本就被崔景钰刺激出了好胜之心,不用刘玉锦再鼓动,随即搭箭拉弓,一箭就把第二盏灯射下。

崔景钰再向丹菲看来,眼中多了几分受挑衅后的兴味之意。

丹菲把玩着最后一支箭,朝他投来挑衅的一瞥,随即盯住了最后一盏,也是挂在最高处的白鹿灯。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他和丹菲同时拉弓。

弓弦和鸣,两支箭同时射出,带着微光,朝着最后一盏花灯而去。

眼见就要射中花灯,只听锵然一声脆响,两支箭竟然在空中相撞,击起一星火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坠落。

看客们不禁一阵唏嘘。

刘玉锦登时气得大叫:“好生卑鄙无耻!明明我们就要射中了,却半路截了我们的箭。”

崔景钰不同女人争辩,只朝丹菲道:“小郎还想再比?”

刘玉锦微微一愣。

“没兴趣。”丹菲果断回绝,“你还欠我一声道歉呢。不过我也不指望了。你看来也不像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也不过看我是个贫贱小民,才会耍赖不认账罢了。”

崔景钰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听不懂官话?”

丹菲嗤笑一声,拉刘玉锦就走了。她们俩仗着个子小,钻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

段义云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才走过,摸了摸段宁江的头,“阿江累不累?景钰,你说的刘家人就是她?”

崔景钰漠然地收回视线,也不回答,再度拉弓,对准了最后那盏灯。

“中!”

箭精准地穿过铜环。

众人喝彩。

老板忙不迭取了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崔景钰一看,是一盏精巧的白鹿灯。

段宁江笑道:“听说白鹿是草原鹿神,见白鹿者得祥瑞。”

崔景钰皱着好看的眉,又朝丹菲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义云,可否托你一件事……”

闹市的灯火远去,喧嚣被夜风吹散,夜空薄云卷舒,明月的清辉撒在街边屋顶的积雪上。整条街道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明亮如白昼。

“倒是可惜了那最后一盏灯。”刘玉锦道,“若没有那个人添乱,你定能射中的。”

“算了,明年今日,再去把那灯射下来。”丹菲不以为意。

“他还称你小郎呢。他不知道你是女儿?”

“我一直这身打扮,这几日有些风寒,嗓子也哑着。他要知道我是女人,怕要被吓坏。”

“为什么?”

丹菲嗤笑,“京城里的娘子多妩媚温柔,我打包票,他活了二十来岁,还第一次见到我这么泼悍的女人呢。”

刘玉锦道:“不过这崔郎确实长得真好看。”

“你看中那纨绔子了?”

“才不呢!”刘玉锦忙道,“他欺负你,就不是好人。我同他不共戴天!”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朝刘家侧门走去。

“咦,那不是……”

丹菲扭头,就见刘家的侧门口的台阶下,段义云身形如松,提着一盏明灯,正朝她微微笑。

丹菲下意识回了一个笑,随意想起自己正穿着男装,又有些尴尬。

刘玉锦笑嘻嘻地推了推丹菲,带着婢女溜进了门里。

丹菲手足无措地站着。段义云踩着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先替我那表弟向你赔礼道歉。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丹菲莞尔,“刚才不过是比试罢了。”

“昨日他手下侍卫还打伤了刘家奴仆。这些是赔礼。”段义云递过来一个大盒子,并一包钱,“盒子里是药。这些钱,给那些奴仆买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该亲自来。”

段义云赔笑,“我这表弟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又备受长辈宠爱,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其实心眼并不坏。他主动求我替他来送礼,已是十分难得。他这人颇好面子,估计当时拉不下架子,才硬撑着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计较。”

丹菲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段义云松了口气,“其实他心肠极好的,就是年轻气盛,有些目中无人。只是若能入他的眼,他倒会是个极义气、极热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个卑微的女子,这辈子是不敢妄想这等好事了。”

段义云笑着,将手里的白鹿灯递给丹菲。

“方才见你想射这盏灯来着。我表弟扫了你的兴,我替他赔罪。”

丹菲接过了灯,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红晕。

他竟然为自己射了灯?

沙鸣风俗,火把节或者上元节的灯会上,只有家人和爱人才会为对方射灯。

他当自己是亲人,还是……

段义云温柔地凝视着她俊秀的笑颜,“我觉得这白鹿灯特别衬你呢。白鹿是祥瑞之兽,保佑你今后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白鹿灯上用朱砂点着一双眼睛,用蓝彩绘出花纹,极精美可爱。丹菲爱不释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灯火映得明亮如秋水般。

她慎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云郎。我……很喜欢。”

焰火冲声夜空,绽开五光十色的花火。夜空霎时变得绚丽多彩。

远处,灯火璀璨、人潮汹涌的街头,百姓们欢笑着,拍手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欢腾之中。

清静的巷子里,段义云抬头仰望的侧脸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着他,又低头转动着白鹿灯,面容恬静而美好。

丹菲提着灯,慢悠悠地跨进院门。

陈夫人推开了房门,“回来了?冷不?先进屋喝一碗姜茶吧。”

丹菲进屋,放下了灯,坐在炕上。

陈夫人接过小婢女手里的帕子,给丹菲擦了擦脸,温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郎来找你说话了?”

“阿锦告诉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伤了我们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药和钱过来,赔礼道歉。我们也没说别的了……”

陈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娘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反而觉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们如今这身份,确实不敢奢想段家那样的门第。若是你阿耶还在,若是咱们家没有……”

“阿娘。”丹菲强笑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假若?段郎是将军的嫡长子,我……我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娘也不要老提当年了。与其总缅怀着过去,不如去多想想将来。不是么?”

陈夫人长叹了一声,摸了摸女儿娇嫩的脸,“这两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们家出了那样的事,凭着家世和你的聪慧容貌,什么样的好郎君嫁不成?”

“女儿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着母亲,“女儿知足安乐,觉得如今能和您相依为命,就很满足了。”

***

火把节的火光熊熊燃烧一夜,天明时一盏盏熄去。沙鸣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就是腊八。郭夫人和陈夫人一早起来,就在屋中选杂粮豆子,准备做腊八粥。丹菲过来请安,帮着母亲们一道捡豆子。

“明日就是曹公的忌日吧。”郭夫人道,“祭拜用的香烛纸钱,可准备好了?”

“阿菲早就备下了。”陈夫人道,“明日我同她一早就出城,争取天黑前赶回城里。”

“可得多带几个家丁同行的好。”

丹菲道:“我们走官道。年末进出的商队又多,都是财货满车。我们轻车简行,不引人注目反而好些。”

“还是丹娘想得周到。”郭夫人点头称赞。

这日晚餐十分热闹,刘家三口团聚,还把陈夫人母女请来,吃了饭后还在院子里放了一阵焰火,这才散去。

丹菲点起了白鹿灯,放在窗边。她躺在床榻上,摸着枕边生父留下来的匕首,安然入睡。

丹菲又梦到了生父。他还是生前的模样,高大英挺,一脸爽朗笑意,手掌宽厚有力,把她高高举起。

父亲亲手给她打造了一把小弓箭,握着她的手教她拉弓射箭。他带着她进山,教她射猎,教她设陷阱,教她如何从足迹和粪便辨别野兽行踪。小小的丹菲就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十岁的时候就能猎鹿了。

梦里,她还是十来岁的幼童模样,穿着阿娘做的鹿皮小靴,背着弓箭,紧跟在耶耶身后,在林中穿梭。

耶耶带着她去猎鹿,他们要找一头浑身雪白的鹿。

那是山里的鹿王,有着一对漂亮的大角,浑身如霜雪一样洁白,高大健壮,机敏狡黠,却又那么优美高贵。猎户们很少有人见过它,它的存在就像一个传说。

一大一小穿过山林,跨过溪涧,爬过山岗,终于来到了山顶。丹菲站在山顶的岩石上,温热的风猎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焦炭的气息。她低下头,才惊悚地发觉山下是一片火海!

兵戈林立,战马嘶鸣,士兵们在奋力厮杀。山林,屋舍,全部都被怒火吞噬,一切都犹如人间地狱。

耶耶!耶耶——

她惊恐地叫起来。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和黑夜的掩盖下,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风卷着灰烬从两人之间飘过,火光把天空烧得通红,他们仿佛置身血海之中。

阿菲……

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担忧。

乖女儿,你若是想猎到那头白鹿王,就要往南走。

一路往南,别回头。在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猛然惊醒,大口喘气。

屋里静悄悄的,一团漆黑,只有床边的白鹿灯微微发着点星碎的光。

丹菲摸着胸口,平复了呼吸。良久,她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了清晨,丹菲便起来,服侍母亲用了朝食,然后准备出城,去祭拜亡父。

祭拜用的物品装在一辆驴车上。陈夫人坐车,丹菲骑马,母女俩趁着清晨朦胧的天光出了刘家的后门。

此时正是城门开门之际,等待出城的人全都拥挤在城门前。小吏大声吆喝着让人排好队,依次检查着出城的文牒。稍微有不妥之人,都会被带到一边,反复询问。

轮到丹菲母女时,那小吏认得丹菲,倒是没有过多为难,问了几句便放了她们出城。

车驶出城门之际,丹菲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禁拉住了缰绳。

那是一种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凉意,就像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令人颤栗。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窗望向她,“怎么了?”

丹菲回过神来,甩了甩头。她举目四望,冬日郊野一片萧索,白雪覆盖山野,只有车轴印子标示出道路。出了城的人们正沿着官道前行。他们多是拉着最后一批货,赶着回家过年的南方商贩。白雪覆盖的郊野看上去苍茫寂静,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娘……”丹菲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夫人问,“你可是不舒服?”

“不是的。”丹菲摇了摇头,“罢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们走吧。”

小车沿着白雪覆盖道路缓缓行驶。城门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阵北风卷着从树梢上吹落的碎雪刮来,冰冷的雪渣落在丹菲领子里,冻得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丹菲抽了抽鼻子。红菱忽然警觉地抬起脑袋,朝西北方向望去,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丹菲弯腰拍了拍它的脖子。

红菱露出焦躁的表情,竟然停了下来。丹菲惊讶地吁了一声,不住安抚着爱马。可是红菱就是不肯再走一步。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帘,“又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开口这一瞬间,丹菲感觉到了大地上传来的震动。那是她自幼就十分熟悉的感觉——是万千马匹奔踏而传来的震感。

可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马群?

红菱不安地嘶鸣,扬起前踢。丹菲拉紧了缰绳,朝天上望去。几个黑点在极高的天上滑行。

那是……突厥人的探鹰!

生活教会了丹菲许多经验。突厥人的探鹰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会有突厥骑兵的出现。

“娘,我们得回城!”丹菲急忙道,“红菱通人性,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它定是察觉到有什么危险。”

陈夫人迟疑,道:“可今日是你阿耶忌日……”

“耶耶也不想我们两人涉险,不是么?”丹菲急道,“我们这就回城,待安定了再出城祭拜不迟。”

说罢,也不容母亲犹豫,丹菲立刻命车夫调转车头,朝沙鸣城而去。

驴车刚奔跑了片刻,众人就听到一声浑厚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山丘背面传来。那一处扬起漫天碎雪,像是有一个妖魔从地底翻滚而出,激得积雪迸飞一般。

丹菲听到那一声号角,如遭雷轰,面上血色唰地褪尽。

那是突厥骑兵的号角声!

“突厥人来袭城了——”一个男子惊恐地高声大叫。

这一句话如冰水落入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惊呼。

官道上的行人慌乱惊叫,纷纷调转车马,朝沙鸣城回奔。

丹菲当机立断,狠抽拉车的驴子。驴子吃痛惊叫,拉着车飞奔。陈夫人跌在车厢里,大声呼喊女儿。

“阿娘抓紧了!”丹菲骑着红菱紧跟着马车。

号角声一声紧接着一声传来,带着一种凶狠霸道的侵袭之意。这已经不是往年简单的小规模搅掠抢夺。这应当是一场来势汹汹的侵略!

不仅是官道上的行人,城外居住着的百姓也全都被惊动,争先恐后地向城门涌去。

此时,整座沙鸣城也已惊动,无数士兵匆匆涌上了高高的城墙。城门正缓缓关闭。段义云一身戎装奔上了城头,朝城门官怒吼:“前方还有百姓未进城,为何关门?”

那名校尉大声道:“突厥大军只有数里就杀到城下。沙吒将军命关城门备战!”

“荒唐!”段义云一声大喝,“怎可置百姓于不顾。便是等到最后一刻,也要放人进城。留他们在城外,只能任由突厥人屠戮!”

“沙吒将军有令!”校尉固执道,也不理段义云,转头就吩咐士兵,“关城门!”

“你敢!”段义云怒喝,一拳将那校尉打翻,“有我段义云在,谁敢将城下百姓丢在外面送死?”

“不关城门,死的便是一城百姓!”段老将军不知何时到来,怒吼道,“传令下去,关城门!”

“父亲!”段义云双目赤红。

段老将军怒道:“速去备战,不得有误!刚才拒不听令之事,等战后再问你的责!”

巨大的城门缓缓合并。丹菲带着母亲赶到城门下,只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拥堵了道路。有人不慎跌倒在地上,旋即就被人群踩踏,再也站不起来。百姓们发出绝望的哭喊之声,听着凄惨无比。

“这可如何是好?”陈夫人见状,也是吓得掉眼泪。

丹菲当机立断,跳上了驴车,准备驾车硬生生朝里面冲。

就在城门即将彻底关闭的那一刻,城门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忽而一个人影腾空跃起,竟然踢开了关门的士兵,踩着人头而出。

城外的百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朝城门里冲去。

那人从丹菲身边奔过。丹菲看清那人容貌,吃了一惊。

城门被人群冲开之际,数里远处的山坡上,出现突厥人黑压压的军队。钢箭如雨一般,先于骑兵而至,霎时拉开了屠杀的帷幕。中箭的百姓们惨叫着扑倒在雪地里。人群更加疯狂而混乱,到处都是哭喊和血光。

“掩护百姓进城!”段义云率领一队士兵冲出城来。

在他们身后,城门又在缓缓关闭。

丹菲眼看车行艰难,当机立断,将母亲拉上驴背。

“阿娘抓紧了!你先进城,我随后来寻你。”她挥起匕首在驴臀上狠狠刺了一刀。

驴子吃痛,发狂一般奔跑起来,眨眼就撞开人群,冲进了城门。

“阿菲——”陈夫人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巨大厚实的城门缓缓关闭。陈夫人的身影和呼喊声也被关在了门后。还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丹菲却是放下了心来。城墙坚硬厚实,城里有重兵把守,沙鸣城是个安全的堡垒。

段义云一声怒吼,率领着士兵疾驰,与冲在最前端的突厥骑兵撞在一起,厮杀了起来。

来不及躲进城的百姓四散奔逃。突厥骑兵横冲直闯,纵使有段义云带兵抗击,可依旧不断有百姓死于突厥刀下。人们发出凄惨的叫喊,鲜血染红了白皑皑的积雪。雪原上一时惨烈如修罗地狱。

突厥兵犹如蚁群一般越过山岗,朝沙鸣城包围而来。战斗的号角响彻天际。

这不是以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突厥散兵劫掠,而是一次真正的战争。突厥可汗纠结重兵,兵临沙鸣,悍然侵吞大唐疆土!

丹菲骑着红菱,随一群百姓奔逃。数名突厥骑兵包抄而来,逢人就砍杀。奔在丹菲前方的一名男子被迎面利箭射中,惨叫着从马上落下。

丹菲猛扯缰绳,躲避开飞来的箭矢。红菱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丹菲大叫一声,滚落在地。一名突厥骑兵策马与她擦肩而过,长刀带着鲜血砍来。丹菲猛地伏倒,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突厥兵顺势砍倒一个妇人。妇人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猝然倒地,滚烫的鲜血泼了丹菲半身。

丹菲看着妇人睁得浑圆的双眼,惊惧地不住喘气。

两年前父亲带着民兵抵御突厥人时,她和母亲躲在城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战场,直面杀戮与死亡。

红菱在不远处嘶鸣。丹菲回过神,翻身跳起,拔腿狂奔。

箭矢擦着耳边飞过。不断有百姓中箭到底,天地间充斥着垂死的惨叫和绝望的哭喊声。马匹嘶鸣,兵戈交击,战况愈加惨烈。

一名突厥骑兵发现了丹菲。丹菲察觉到身后危险在靠近,急忙朝旁边就地一滚,箭矢射在雪地里。突厥人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兴味盎然地追了过来。

丹菲朝红菱扑去,又一支箭矢射来,她抽身躲开。片刻间那突厥兵已逼近身后。丹菲顾不得上马,拔出匕首,伏身避开了刀锋,狠狠划破了突厥战马的腹部。

战马惨呼着倒地。突厥兵愤怒地大吼一声跳下马。丹菲本已抓住了马鞍,脚踝却突然被绳索套住,整个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后扯去。

疾风扑面而来。丹菲抓起一把雪朝对面撒去,乘机滚开。

长刀砍在雪里。

男人用突厥语大骂着,拽动绳索。丹菲还未爬起来,就又被拖倒。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喉咙被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掐住。

丹菲拼命挣扎着,无法呼吸。男人的手越缩越紧,她几乎听到自己喉骨发出的咯吱声。

丹菲剧烈抽搐,随后浑身一软,双目失神。

突厥兵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就这一瞬间。垂死的少女猛然跃起,屈膝狠狠踢中男人胯下。在男人痛苦弯腰之际,少女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一抹雪亮划过。男人喉咙一凉,鲜血狂喷而出。

男人目眦俱裂,张着嘴发不出声。他徒劳地捂着喉咙的血口,倒在雪里。他抽搐了片刻,咽下最后一口气。

丹菲跪在雪中急促喘气,脸色惨白,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血把雪染红了一大片,鲜红刺目。丹菲觉得天晕地旋,手脚一时脱力,站不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丹菲转头,就见另外一个突厥兵策马挥刀朝自己冲来。

下一刻,一支箭矢射穿了突厥兵的后心。男人大叫一声跌下马。丹菲伏倒在雪地里,失控的马匹从她身上跃过。

“吓得傻了?”

倨傲冷漠的声音传来。

崔景钰在丹菲身前勒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冽黑眸中带着不耐烦之色。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弓,身形挺拔,竟然充满威武阳刚之气。这倒另丹菲有些刮目相看。

“受伤了?”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既然无事,就赶快逃。突厥大军再有一刻就逼近城下了!”崔景钰说着,随手拉弓,一箭射下一个正朝他们而来突厥兵。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红菱马飞奔而来。丹菲顺手解下突厥兵尸身上的弓刀,翻身跳上了马。而后展臂,张弓,连珠箭如流星射出。

三名策马奔过的突厥兵接连中箭,落马。

崔景钰惊异,蹙眉。

丹菲扭头朝他投去得意而挑衅地一瞥,看也不看就又拉弓放了一箭。箭矢穿过一名突厥兵的喉咙!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吼道:“你多大年纪?及冠了吗?打仗可不是儿戏,刀剑无眼,还不赶快寻个地方躲避!”

“废话少说!”丹菲喝道,“你去支援段义云,我去疏散百姓!”

“你听不懂人话?”崔景钰大吼。

丹菲挑眉,“你要害怕,我们俩换换?”

崔景钰气得脸色发紫,随即狠抽马鞭,朝着正和突厥兵鏖战的段义云奔去。

丹菲一路策马放箭,大喊道:“乡亲们不要乱跑。全都朝南,躲进山里去!快!”

乱成一团的百姓这才有了头绪,在丹菲的指引下朝南山逃去。

段义云率领的骑兵与突厥兵搦战,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崔景钰刀术不及突厥兵,箭术却极好,从旁协助,无数敌人被射下马。

眼看突厥大军就要逼近,城门上已经在吹号角召唤段义云他们回城。

“回城!”段义云一刀砍倒一个敌军,大吼道。

士兵们调转马头朝回奔。

崔景钰弯腰将一个伤兵提上马背,忽听段义云嘶喊:“当心——”

耳边捕捉到锵地一声。崔景钰转身,两支箭矢就在他眼前相撞,一簇火花闪烁。

斜里射来的箭截下了朝他后心射来的箭矢!

崔景钰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

远处的山坡上,俊秀的少年遥遥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刚才救了她,现在她又救了他。两人扯平了。

崔景钰心脏狂跳,猛地勒马,吼道:“快回来!”

丹菲只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手势,继而转身朝山林奔去。

崔景钰明白她的意思。隔得太远,奔回来估计也赶不上了,于是只有另寻逃路。

“景钰!”段义云催促。

崔景钰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随着段义云他们冲进城门。

城门砰然关闭。

突厥大军压境,呈现包围沙鸣城之状态。

丹菲隐身在山腰一处灌木中,眺望着山下,目光凝重。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劫后余生的百姓惶恐不安。

丹菲峻色道:“如今怕到处都是突厥兵,只有往山里走,才能躲一时了。你们随我来吧。”

说罢,不舍地望了一眼沙鸣城,带着一群人沿着隐秘的小道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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