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湖遇雨可不是玩儿的，因为那是一场夏天的雷雨。湖面空旷，没有任何依傍遮盖可以生苟安之想，而密密的雨柱不啻是一张电网，有千万条线可以接通天上的闪电。小舟摇荡，舟中游湖的人都面无人色，只有一人泰然自若。登岸以后，有人问他怎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说：
“没什么，我在湖中一直思量生平认识的那些恶人，他们都健康长寿，一想到他们我就有了信心，像我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是不会在湖心横死的。”
2
戏台上响着锣鼓，锣声那么响亮，连地狱里的鬼魂都听得见。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松一口气。
我说，希望今天曹操不要逼宫。
同来的朋友说，剧情早就编好了，戏码早就排定了，曹操不逼宫，你教他干什么？
我说，你看这场面，明锣明鼓，万头攒动，伤天害理的事，他怎做得出来？朋友笑了。这些人都知道曹操会逼宫，他们来，就是为了看这一幕。他们和曹操之间有默契。
我将信将疑，可是，他的话果然。
3
一夜北风紧，长河冰封，坚硬的河面仍然有波浪前进的队形，看上去是风的姿态，是鱼的姿态，是龙的姿态。
虽然停止了溅溅的浅唱，河并没有死，并没有睡，河只是让冬神拍了一张照片。凝固了的波浪反而证明河有生命。
看过奔腾的冰，该知道河不会冻死。果然，第二年早春，河就从冬眠中醒来，连一个懒腰都不伸，匆匆上路，要把一冬天耽搁的行程赶完。
4
阿拉伯人常说，上帝要谁快乐，先使他失去他的驴子，再使他找到他的驴子。
想那阿拉伯人在找到驴子之时，抱着驴子亲吻，围着驴子跳舞，大叫，我的驴子！这是我的驴子！
上帝对阿拉伯人毕竟慈悲，在别的地方，上帝要谁快乐，先使他失去他的驴子，再使他收到一条卤过的驴腿。
因为作料不是照自己的意思调配，肉味未必可口，而且一想到是自己心爱的驴，更是增加胃酸。不过用它来下酒就无所谓，菜的缺点，酒能遮盖。
5
牛垂垂老矣，快要拖不动那张春犁了。农夫对妻子说，不如现在就杀牛卖肉，再过两年，恐怕肉也嚼不烂了。
于是牛死，农夫收进一笔钱，全村的人都吃清炖牛肉、红烧牛肉和卤牛肉。
农夫对邻人说，这条牛给我耕田耕了十年，我得好好葬它才是。
农夫寻了一处地方，挖了一个大穴，把牛头摆在前面，牛尾摆在后面，四肢牛蹄摆在四角，仔仔细细填了土，虽然不是全尸，总算意思到了。他把牛葬了，对得起牛，他把牛杀了，对得起养牛的自己，吹起口哨，心安理得。
6
不错，自尊心是人类的一大富源。你可曾发现保持自尊的难处在哪里？你若在一人之前坚持自尊，势将在众人之前失去自尊；若在众人之前维持自尊，势须在一人之前牺牲自尊。
7
该完了的事就让它完，勉强延长下去多半不美。杨玉环的故事不在马嵬坡结束，偏要发展出道士作法求仙一段尾巴，惹得有考据癖的人“假设”贵妃流落异国做了妓女。唉，与其有余，毋宁不足。
8
伪善者手持《圣经》之前，先沐浴，更衣，吃八卦丹；虔诚的信徒手持《圣经》之前，也要沐浴，更衣，吃八卦丹。两者不易分辨。如果长时间观察，或可发现伪善者的八卦丹越吃越多，虔诚的人则越吃越少。
9
弱者无口号。
10
有人百炼成钢，有人百炼成灰。
11
壮士徒手搏蚊用全力。
12
这话可以印在日记本上：
“年年座右铭，能知不能行。”
13
不可无法官，但有法官就有酷吏。
不可无医生，但有医生就有庸医。
于是，世人往往以“不可无法官”来为酷吏辩护，以“不可无医生”来为庸医辩护。
14
有人接到女朋友的绝交信，越看越冒火，一怒之下把信烧了。
冷静了，不免后悔。无论如何那信是女朋友最后的手迹，分开来看每一个字，和那些情书里的字完全一样，其中有她秀丽的影子。
可是信已烧掉了，怎么办？幸而灰烬还在，他小心翼翼地把灰烬收起来，装在一个玻璃盒子里。
他每天对着灰烬想那些字。他用那些字造句，造许多情意绵绵的句子。他不断润饰那些句子。他一再排列那些句子。慢慢地，他觉得那些句子很真实，灰烬就是那些句子曾经存在的证据。
一天，远方的亲戚来探访他，问起玻璃盒子里的事物，他兴奋地说：“爱情！你明白吧，伟大的爱情！”他抑扬顿挫地念出一封情书来。
啊，多么缠绵的爱情！它怎么变成了一堆死灰？
“爱情不但是伟大的，也是神秘的。”他不禁口沫横飞。“有一天，我重读这封信，读着读着，它忽然发光发热，变成了一团火。”
15
私塾先生一面打盹，一面听蒙童念念有词：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
听来听去，怎么越听越离谱，怎么念的好像是：
人不自侮，皆为人侮。
他打开《孟子》，找到原文，慎重地核对了，正想吆喝一声纠正他们，不料孩子们的读法又变了：
人人自侮，人人侮人。
私塾先生悚然。这显然不是孟子的话，怎么好像也很对？
16
身为酒保的人照例围着白色围裙，围着白围裙的人并不一定要用围裙擦酒杯。所以，身为酒客的他，有一次忍不住了：
“酒杯很干净，何必再擦呢？”
“酒杯里如果有水汽，酒就不能保持原味，”酒保殷勤地把擦过的酒杯放在他面前。“所以，您每次来，我都把酒杯再擦一遍。”
“那，为什么要用围巾？”
酒保的声音里有被人辜负的不悦：“因为您是常客，您是高尚的绅士，我才用围裙擦您的酒杯。我的围裙比抹布干净。”
17
“干燥”有一种香味。冬天，我们为什么要围炉？仅仅是为了驱寒吗？不，我们贪恋，当寒湿全被驱走以后，干燥的空气中泛着的淡香。
太阳是世界上最大的香水喷洒机。
18
等什么？等春天。
春天来了等什么？等诗。
冬天要抗寒，夏天要抗热。到春天，什么也无须抵抗，全身放松，望着蜘蛛吊在发亮的细丝上打秋千，目的可不是为了发明钟摆。
心门敞开。为了诗，不设防。
19
眼是海。
只有女人的眼睛才是海。
只有美女的眼睛，在她的情人的心目中，才是真正的海。
“为什么有人用大海比喻眼睛？”千万别问这样的问题，发出这种问题来的人，没爱过美女，没见过美女。
海能把冒险的男人淹死，眼波也能。
与美女同席的乐趣就在这里：听惊涛拍岸，看孤帆远影天涯尽。
20
大兵可以在炮声中熟睡，机关枪声却把他惊醒了。
母亲睡着了，闹钟的铃声闹不醒，婴儿的哭声却一下子就把她闹醒了。
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人，电话铃声响十下，他才听得见；下班铃声响一下，他就听见了。
21
教授说了一个比喻，解释什么是古典，什么是现代。
他说：一个读初中的女孩发觉一个同班的男生追求她，她决定置之不理。可是有一天，她打开抽屉吓了一跳，抽屉里面的木板上刻了三个大字：“我爱你”，刀痕很深，深得教人心惊肉跳。
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就去问她的嫂嫂：“如果我仍然不理他，他会怎么办？”
嫂嫂告诉她：这要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是一个古典的骑士，他下次用刀在自己身上刻字；如果他是个“现代”男子汉，他下次要用刀在“你”身上刻字。
22
坐在戏院里看《斩窦娥》，听见后座有两个少妇谈话：
“这个绑着的人就是窦娥吗？”
“就是她。”
“这样的人该杀！”
“你弄错了，她是无辜的。幸亏老天帮她的忙，特地在夏天六月下了一场大雪，惊动官府，平反了她的冤屈。”
“这样讨厌的人死了最好，老天为什么要帮她的忙？”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那个窦娥的长相，跟我婆婆一样。在这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我婆婆。”
23
一个文弱清秀的人来看医生，他满面愁容。
他说：“每逢坐船过海，我站在甲板上望水天一色，就有一种冲动：想跳下去。每逢登上高楼大厦，看见地面上行人像蚂蚁，汽车像火柴盒，就觉得跳下去有多痛快。医生，您看我会不会有一天失去控制，纵身一跳？”
医生安慰他一番，给他一服镇静剂。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高大健壮的人来看医生。
他说：“每次乘船过海，站在甲板上看那汪洋一片、无边无岸，我就有一种冲动，想把站在我旁边的人推下海去。有时候登上高塔，跟同游的人伸出头去看塔外的风景，我又有一种冲动，想把同游的人推出塔外。您看我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做出这种事来？”
医生又说了许多话安慰他，给他开了一服镇静剂。医生对护士说：“我现在才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自己想跳下去，还有一种人想把别人推下去。只要这两种人配搭得好，世界是很可爱的。”
24
丈夫得了暴病，突然死亡，死前用他仅有的几秒钟时间，指着摇篮，望着太太，口里说：“孩子，孩子！”
太太连忙俯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我一定好好抚养他，让他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丈夫断了气，眼睛是睁着的，他还有什么心事，太太始终猜不出。
丧事办完以后，痛定思痛，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前年丈夫生过一场大病，痊愈以后，右耳失去听觉，她这几年都是站在左边跟丈夫谈话。不幸临终慌乱，而且只有几秒钟时间，一时忘了选择，她的誓言是俯在丈夫的右边说出来的，恐怕他并没有听见。
太太年年带着孩子到墓地去，重新再说一遍：“我一定尽力抚养他长大成人，让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声音很长，而且站在死者的左边。
25
考古家从地下挖出来一块秤砣模样的金属，光滑坚硬，千年无锈。反复研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久，另一个考古家，从另一个地方，挖出类似的东西来。然后，各地考古家都有同样的发现。
这些考古家聚首一堂，集思广益，终于弄清楚了：他们挖出来的是古代忠勇义烈之士的心脏，那些古人的一切都腐烂了，生平行谊也湮没不传，只有耿耿此心，化为金石。
26
有一部纪录片，摄了很多难得一见的珍贵镜头：两只鸟接吻，两条蛇拥抱，猫在狗的头上玩耍，老鼠把尾巴伸进溪水里钓鱼。看到这部电影的人都觉得很惊奇。
“你怎么能拍到这些镜头？”有人问导演。
“我的秘诀是：等。花不开，你等它开；鸟不叫，你等它叫。只要你肯等，理想的情况自然会出现。”
27
教授说：“用一个比喻形容敏感。”
学生说：“蜗牛的触角。”
教授说：“用一个比喻形容痛苦。”
学生说：“蜗牛在干燥的土地上爬行。”
教授说：“用一个比喻形容方便。”
学生说：“蜗牛带着自己的房子走路。”
教授说：“用一个比喻形容自私。”
学生说：“一个蜗牛绝不让另一个蜗牛钻进它的壳里。”
教授说：“用一个比喻形容危机。”
学生说：“蜗牛把它的壳弄丢了。”
教授问：“怎么说来说去都是蜗牛？”
学生答：“因为我的名字叫蜗牛。”
28
我的心是磁石，你的心是一块铁。
我的心是磁石，你的心是一块很大的铁。
有一天，你的心碎了，我把你的心一小块一小块吸过来，再重新组好。
29
博物馆里有一头象，一头用象牙雕刻的象，摆在玻璃盒子里，有拇指那么大。
据说这是一件艺术品，可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头象，越看越觉得滑稽，因为它太小。
象是陆地上最大的动物，通常有十一英尺高，三吨重，风度大方，性情温和。这种温柔跟大方，要一头真正的大象才能够表现出来。
大象喜欢用蹄子践踏篱笆，有一头象把一排篱笆都踹倒了，单单留下最后一段。篱笆上有一个鸟窝，里面住着小鸟。大象不但没有伤害它们，还用鼻子替它们吹风。
这件事情教人觉得很温暖，但是象的身体太小了，你想到它比鸟还小就温暖不起来。
30
有人能带着山流浪，即使像泰山那样高大的岳。
抱着泰山在云月下滚过八千里路。这样的人滚动得很慢，他有这么沉重的包袱。
当他看玉山的时候，他把泰山放在玉山上。看一块假山石的时候，把那块多窍的石头放在泰山上。
有时候，没处放山，就让那山压着他的后颈。
移山不难，难的是放在哪里。
31
一个诗人说，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瀑如匹练，江如铺锦，海如飘飘大旗。以日月光华为笔，临空挥洒，水流而字不动，神笔也。
有些人的名字是写在风里，碰上风车就团团转，碰上空穴就呜呜响，卷进风沙中就迷失。有些人根本没有名字。
32
在一个“速度”的世界里，一切都太快了。
将来还要更快，一秒钟可以由伦敦到华盛顿。
那种速度足以使一个人化成粉末，并且一粒一粒排列起来，由这半球排到那半球。然后被植物的叶子吸进，过滤，消失。
将来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自杀。
在某种高速下，如果两个人猝然相遇，可能合为一体。现在已经有人在想了：用这种方式结婚倒不坏。
33
黄莺叫得真好听，连树影动都不动一下。
我说：“听，这充满青春的歌声。”
养鸟的朋友噗嗤一笑：“青春？老了，这只黄莺我已经养了好多年，算起来早已超过了祖母的辈分。”
人有人性，物有物性，黄莺虽老，歌声、叫声却永远是娇嫩的。
34
这儿已经是山顶了，偏偏还有一块很大的岩石，岩石上面偏偏还有一层土壤，偏偏长出了一棵松树，岩石之上偏偏还有一块岩石，压住了树根。松树就在两块岩石中间的缝隙里探出身子来，长得又粗又直，应该说是又长。
这棵松树也不知道在这里长了几百几千年，根须为了寻找养分，一条条穿透稀薄的土层，从岩石上垂下来。树干早已够粗了，还想长得再粗一点，为了它，上面那块石头必须稍稍移动重心，让出更多的空间，它像一个楔子一样逼进。有一天，这块大石也许要滚下来，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头重根轻的松树也势必要掀开土壤，朝着山谷倒栽下去。
如果没有松树，这儿也就不会成为大地一景。
幸亏松树长得很慢。
尽管很慢，可是松树总是在暗中不停地增长。
有人从四面八方来登山览胜，看看自然界奇妙的平衡。其中有一部分人今年来过，明年还要来，后年还要来，他们来看岩石和松树到底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
35
勇者生存在敌人的恐惧懦弱之中。
弱者生存在敌人的疏忽藐视之中。
36
古人说：“贵易交，富易妻。”
其实贱亦易交，贫亦易妻。古人未说过，我们说。
37
健康的人用不着医生？不然，他要做健康检查。
义人用不着救主？不然，要预防被人陷害。
你看，耶稣也有说错了的话。
38
他很穷，居住条件差，半夜起来捉臭虫。这样，睡眠就不够了。臭虫是捉不完的，长年睡眠不足，亏损体力，就得了心脏病。臭虫不知道他有病，照样咬他，他照样夜夜和臭虫肉搏，没多久，他死了。
在阴曹地府，小鬼把阎王的判决书交给他，判决主文是：
此人生前杀生太多，罚入地狱受苦，不许超生。
39
暖风熏得游人醉。醉翁之意在酒。酿酒人在山水间。山水在画中。画在当铺里。
40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只可说玄宗，不可说肃宗。
41
大树到了夜晚，就在树干上挂出许多面孔。
42
我们都是一些影子
日落以后就消失了
现今大楼流行玻璃大门，你带着影子
走近了，日光斜射，反光消去了人影。
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我怎会没有影子？我怎会没有影子？
43
一人有洁癖，后来得了一种病，病因是体内碳酸气过少，必须常常对着一个牛皮纸袋呼吸，把自己吐出来的浊气再吸回去。他对我说：你看，这就是报应。
44
君子动口——教唆犯
小人动手——现行犯
*
君子动手——实干硬干
小人动口——光说不练
45
我当年在西安吃过回民馆子里做的牛羊肉饼，那是当地有名的产品，饼中夹肉，放在吊炉里烤黄，热油淋漓，香气四溢，你就别提有多好吃了！
年轻时想起这种肉饼就口角流涎。老大以后，想还是常常想到，反应完全不同，只觉胆固醇往脑血管里冲。
让那爷儿俩吵嘴去，不必多听，他们吵的无非是这个。
46
有些话只有亿万富豪能说，普通人不能说，例如对当年初恋的对象说：“我到现在仍然爱你。”
有些话只能由穷人说，富人不能说，例如：“我爱上帝胜于一切。”
有些话只能在二十岁以前说，倘若不说，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这种话，每人都有一箩筐。
47
“天下名山僧占多”，在崇山峻岭之间盖一座堂皇的大庙殊非易事，单说那些建筑材料吧，你怎么运上山去，那是多少人，流了多少汗，甚至流了多少血！
可是你去进香的时候有人会告诉你，那些石方是一群一群野兽变的，那些瓦片是一群一群飞鸟变的，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自己走过来的。这一切成就跟劳苦大众没有关系。
这也难怪，飞鸟变瓦的故事听来多舒服，轻飘飘解决了问题，不费你我半点正义感和同情心。
48
有爱，有痛苦。
没有爱，空虚。
当“爱”是名词时，是原则。
当“爱”是动词时，是运气。
49
三十岁以前说真话，人家认为他幼稚。
六十岁以后说假话，人家认为他幼稚。
50
燕子不吃落地的，麻雀不吃喘气的。
这就叫生活方式。
这就叫命。
51
我碰见的乞儿大都有好的歌喉，在地下车里的走道上边走边唱，唱着祝福别人，走着等待施舍，他的祝福很有诚意，这很难得，数来宝的人就做不到。
盲丐如果两眼合闭，容貌会好看得多。但他总是用力翻着眼白，希望看见两旁坐着的吝啬的硬心肠的不肯拿出一毛钱来的家伙长得什么模样。“瞽者不忘视”有些可怕。
要吸，不要呼。人死时，最后一口气是呼出来的。可是只吸不呼也没命。可贵在呼出以后立即能够再吸进来。
52
某地有“弯腰的土地公”，土地公的塑像离座弯腰好像是迎接客人。据说本来是一尊坐像，有一天，他生前的老朋友来庙前参拜，他马上改变了姿势。坐姿的塑像能够自动起立弯腰，足以证明土地有灵，地方人士颇引以为傲。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再坐回去呢？答案当然是他不能动弹，那么，他现在既不能坐下，当初也必定不能弯腰起立。
为了证明什么，提出一套说辞，结果反而把他要建立的东西推翻了，现代人也常常这么干。
53
钱在“扑满”里喊叫：“我是血，我是汗！”
钱在银行里只是一个一个号码，一笔一笔数字，实际上并不滞留，所以银行总是那么清静、干净。
54
上帝指着虹说：“这是我给人类立的约。”
虹不仅在云里，也在泪里，冰里，镜子边沿。朝霞夕晖、红花紫菜都是虹的化身。
庄子说“道在尿屎”，有时，虹也在一号的细流声里。
55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每人头上一颗星，如果没有专属的星照耀他，这人就活得缺乏光采，没有意义。
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人数超过星数，于是发生争夺。争名夺利争权夺势都是为了争一颗星。星虽然有明亮的眼睛，却是哑巴，它从来不说：“你们不要争，由我来选，我选中了谁就是谁。”它等着接受争夺的结果。
为了息争，科学家发明了望远镜。人可以用望远镜发现更多的星，增加了星的数目。一人一颗分不完，一人两颗也还有剩余。总该天下太平了吧，可是又不然，站在望远镜后面的人认为他用望远镜找到的那些星都该为他所有，为了占有那些星，就得永远占有一架望远镜。于是人们展开了望远镜争夺战。星仍然默然无语，听天由命，谁赢了算是谁的。
四海不安都要怪那些星星。如果它们会说，肯说，它们大声宣告：“我要×××，你们不要争，争也没有用！”岂不消弭了乱源？天上的星那么多，倘若一齐呐喊，恐怕比响雷还要吓人吧。
56
人和人的关系好比玩跷跷板，平衡只是一刹那，而且目的不是追求平衡。玩跷跷板的麻烦是因为有个对手，可是没有对手又玩不成。
57
有些事，只因是外人做的，就不对。例如，你不可以去吻陌生人的孩子。孩子是要自己抱、自己吻、自己打骂的。
58
刚刚生下一个蛋来的母鸡会大声叫嚷，那种充满了喜悦和自信的呐喊，在禽类中和兽类中都无可比拟。人类要表示那样的情感必须借重乐器或武器。倘若在养鸡场里有几百只母鸡同时兴奋地昭告天下它们又生蛋了，那一片喧哗必定值得一听。
但是生蛋实在不必这样惊扰方圆，甚至应该保持隐秘。乌龟就把下一代的种子悄悄埋在沙里。喊出来固然满足固然痛快，却也引起主人吃炒蛋的动机。也可能使邻人发生一些复杂的感想。什么样的邻居才是好邻居？好邻居的定义是：听见隔壁的母鸡报喜而不嫉妒的人。
可怜的母鸡，她不大清楚鸡蛋和鸭蛋的区别，以致，你若把鸭蛋放在她的窝里，她就替你孵出丑小鸭来，在孵育过程中，母鸡另有一番执著和昏沉，她做了母亲另有一番无畏和无私。当她在阳光底下、青草地上、绿水塘边，眼睁睁看见小鸭下水游水掉头而去时，她怎么承受得住？上帝慈悲，没有给母鸡安装大脑，母鸡不曾失眠，也不致神经错乱。
母鸡，你何不在生蛋的时候保持缄默呢？你那震惊四邻的能力，使主人坐不安席的能力，似乎可以换一个用途。当你发现鸡窝里放着一堆鸭蛋的时候，你再满院子游行，高呼抗议的口号，你罢工等待主人去把鸭蛋拿走换上鸡蛋。怎么样？
59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要一根用铁杵磨成的针干什么？我想不出来。
60
最好别在寒来暑往的地区树立铜像。
铜像积了雪，挂了冰，在凛冽刺骨的风里，模样可怜。
61
好人都要知道保护自己，别像居里夫人，发现了镭，却中了镭毒。
62
部队开进一个村子，村里没有人，也没有狗，使人有一步踏入异域之感。人，逃难去了，难道家家带着自己的狗？有个二等兵从一家住宅门外经过，听见屋子里有许多狗一齐狂吠，他好奇心重，不甚聪明，独自走过去察看。原来全村的狗都关在这座房子里，房门反锁，但并未认真锁好，他伸手一拉，锁掉在地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该做的，他推开了门，一群狗像决堤的水把他冲倒，这群狗关在里头挨饿，饿成一群狼。于是……
唉，抗战八年，死了三千万人，有重如泰山，有轻于鸿毛，牺牲得最没有价值的人，要数这位二等兵了。
为什么要把全村的狗关在一间屋子里呢？世上有些谜，我们永不会知道谜底。
63
以冰为砖也可以砌墙，只要那地方的气温永远是零摄氏度。
64
早晨打开报纸，读到有人情味的新闻，就兴冲冲地进城；进城以后，遇到的都是没有人情味的事。
65
海潮虽然努力，不能登上山岸。
66
蜘蛛趁着夜静，拦路结网，我早晨出门几乎一头撞上。蓝天也在昨夜降下来，挂在院子里，接受蜘蛛的织绣，蜘蛛的手艺做完之后，水蒸气来挂上许多叫做露珠的碎钻。不久，旭辉射过来，满网星星点点的虹彩，天把它当做一个神迹留下，安详地回到原位去了。
我是俗人，必须出门办些俗事，就寻到挂网的长线，轻轻地把它摘下来，我还不太俗，不致用扫帚把它捣烂。不过结果是一样，在这推土机破坏了无数自然景观的年代，我犯了同样的罪行。
当我自以为发现了一种美的时候，我忘了蛛网的用途，后来我想到这是蜘蛛残害弱小的工具。想到了又怎样，如果把所有的蛛网都拆了，又教蜘蛛怎么活？你能喂养所有的蜘蛛吗，不能。你能训练蜘蛛用另外一种技能谋生吗，不能，那么，你还是做你的俗人，赶紧办你的俗事去吧。
67
这一家人，大房的性情柔弱，生下来的子女都刚强，子女有余可以补父母的不足，也算公平。
二房性如烈火，子女却像走起路来听不见声音的小猫，唉，这一带方圆谁见了他们的爸爸不退让三分，现在，他们可以消消爸爸的火气了吧。
仔细看，事实又不是如此，性情刚强的子女，并不能替父母讨回多少公道，反倒常常侮慢长辈；那随风倒的子女成年以后还处处依附父母，藤萝一样站不起来，更使他们的父母焦躁。
如果新苗都在树顶上生长，有一天树可以直上九霄，无奈每一棵树都从地面重新出发。
68
听到女孩结婚的消息，男孩知道他不再年轻。
男孩夜半常在哭泣中醒来，他还没老。
到哭不出来的那一天，青春是真正逝去了。
69
女孩子说：那人名声不好，我不嫁给他。
媒人说：其实那人正正当当，你听到的都是谣言。
女孩的父亲说：好人可能有恶名，但一被恶名污染，很难不变成坏人。《红楼梦》里的晴雯是这些人的发言人，晴雯说：“与其担了个虚名，不如……”所以，择人一定要计较毁誉。
70
愚公发愤移山，儿子媳妇反对，家中发生激烈的争吵，他的好朋友智叟赶来调解。智叟劝愚公：“何必移山呢，你嫌这地方不方便，何不搬家？”
愚公说，搬家要另外找地皮盖房子，他没有这笔钱，再说，现在的房子是父祖传下来的，住在里头比较有意义。智叟看了看地理形势，心生一计，就对愚公说：“你的房子开门见山，出入不便，房子后面倒是平地，你把前门堵死开一个后门吧，那就既不必移山也不必搬家了。”
愚公说：“咳，我一生行径正大光明，从来不走后门，现在年纪这么大了，你教我临老变节？”
智叟连忙说不敢。
不过智叟到底是智叟，他的名字是有来历的。他忽然一拍大腿：
“有了！你在门前挂一面镜子，出门的时候不要看山，一心一意看那面镜子，镜里照见了房子后面的景象，那时，你看到的不再是碰鼻子的石头树根，而是纵横的阡陌，潺潺的溪流，明亮的大道。你看好不好？”
“很好，好极了！”愚公说。“如此，我可以安享余年矣！”
71
天晓得就是无人晓得。
其实人人晓得，装做不晓得。既然不晓得，就可以袖起手来不负任何责任而又显得很公正。
明明晓得他不公正，偏要承认他是最公正的人，这就是识时务。
72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电视：能知天下坏事。
电话：能知天下无聊事。
73
偶然看到这么一件作品：
一块长立方体的青铜，表面光滑如冰，棱线垂直如尺，压力沉重，是一块实心的铜。它的左上角露出自由女神的头颅和辐射冕，当然还有高举的右臂和紧握着火炬的手，右下角是自由女神歪斜的底座，看来女神是被强大的拉力曳进铜块之中，以对角线的位置囚禁起来了，她显然不甘心，在等待救援。
我在这件作品前面沉吟良久。谁能救她？她本来为那些失去自由的人所企盼所仰望，现在反而成了过河的菩萨。这是要对自由主义的信仰嘲弄一番吗？怎样救她呢，她本身也是一块铜，她的全身和身上的镣铐铸在一起了，谁敢把铜墙铁壁还原成液体？那不是连女神都尸骨无存了吗！艺术家都是崇高自由的吧，亲手把自由女神送进绝境，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不，也许并不是那样悲观，自由女神虽然倾斜，并没有倒在地上，她的右臂也没有垂下来，火炬依然熊熊明亮，永不熄灭。自由女神虽然陷入牢笼，但是那座监狱却给自由火炬提供了一个更坚固的高台。
艺术家的心思是很难猜度的。
74
“年轻”是水做的，想想看多少泪、多少汗坠地无声、入土无痕。
如果把照片排列起来，由少年到老年，看你一分一分改变，看时间一笔一画将你修改，尽管你现在很满意，如果少年时就作了这样的预告，你会接受吗？
75
父亲对儿子说：“你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形外的形，魄外的魄，源中的源，梦中的梦。”
儿子说：“我就是我。”
76
能征服，谓之坚强。
能顺应，也是坚强。
77
护士身上有药味，水手身上有咸味，消防队员身上有烟味，厨子身上有作料味，常常。
善良的人、邪恶的人各有不同的气味，所以你要有好的鼻子。
78
一职员向老板要求加薪，老板对他说：
我怎么可以给你加薪呢？你想想看，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你每天工作八小时，占全年时间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你只工作一百一十二天。我们要从这一百一十二天里除掉五十二个星期天，只剩下六十天。一年有十二天放假，还有四十八天。你一年只工作四十八天，如果你还请了病假，请了事假，工作的时间就更少了，也许只有三十几天。你一年只有三十几天在工作，还想加薪水？
老板的算法有错误，我希望你能在十秒钟内发现他错在哪里。如果你有这个能力，将来就没有人能借所谓科学方法、科学态度愚弄你。
79
唐代的张公艺以“九世同堂”而不朽。九世同堂，老少九辈不分家。皇帝问他这样一个大家庭如何能够维持，他提出来的书面报告是忍忍忍忍忍，一共写了一百个忍字，再没有别的字。
在那个庞大的组织里，这一百个忍字是如何分配的呢，性格柔顺的人分到多少？性格刚烈的人分到多少？性格狡猾的人又分到多少？背景强硬的人分到多少？背景软弱的人又分到多少？很可惜，张公艺没说，皇帝也没问。
皇帝多半认为只要有人忍，就没有问题了。单是靠忍能维持久远吗？张公艺的大家庭组织维持到哪一年？如何解体的？谁能告诉我？
80
飞蝶翩跹，如浮于海。春似海，花似海，空气似海，可惜少个灵巧神秘的“桴”。
花开不是等人看，是等蝶来找。花种是荷兰来的，当地的蝴蝶怎会认识她，荷兰的蝴蝶怎能飞过重洋。
所以蝴蝶很犹豫，很徘徊。花很焦急。
这是春天，蝶和花的关连是命中注定的。于是蝶和花终于形成共识：只看花，不问种子。种子不是埋在土里烂了吗。
于是蝶和花在风里拥抱。
那叫做“春天”的光阴才放心走过。
81
尸体应该僵冷，如果保持温热，反而是害。
82
望见池中有月，向月亮吐痰的人，不可做朋友。
83
人无法丢掉自己，因此自暴自弃无济于事。
84
冻僵了的人性苏醒过来，有些步骤。
起初，他说：人可恨。
后来，他说：人可怜。
最后，他说：人可爱。
85
谁还记得这是哪里的风俗？若是家里添了孩子，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做父母的不可给乞丐任何东西，否则，产妇就会缺奶。
但是另有一个说法似乎相反。产妇满月以后，第一次出门，要抓一把粮食去撒在树林里喂野鸟，否则孩子长大了没人缘。
天下父母心，宁可信其有，他们两样都做。
有没有谁来个“修正”，把喂鸟的粮食拿来救济乞丐？如果有，那可了不得，那地方也许出了个革命家。
86
祢衡当众骂曹操是奸臣，曹操问在场的宾客群僚：“我是忠是奸？”众人异口同声：“丞相是大大的忠良。”曹操大笑，祢衡的鼓声为之失色。
“我是忠是奸？”曹操只敢问台上的僚属，不敢问台下的观众，算不得英雄。倘若祢衡不忙于表现自己，诉诸群众：“他是忠是奸？”曹操就笑不出来了。
不过，好演员能颠倒众生，如果演曹操演到“大奸似忠”，观众也会说他是“忠良，大大的忠良”，到那时候祢衡只好进疯人院，或者丢掉鼓棒倒地便拜：“丞相，我服了你啦！我服了你啦！”
87
在旷野里有人声喊着说：由他们残忍去！要残忍，才会有进步。
我悚然警醒，枕畔尚有余音缭绕：所以要有人提倡温柔，鼓吹爱，来稀释残忍，淡化残忍。……
我又睡着了，那人还在演讲，地点是公墓。他说：……所以要把进步的成果分一部分给那些在进步中受害的人。否则世界就会很恐怖……很恐怖……
88
恩怨恩怨，重点在怨。就像褒贬。
恩必生怨。所以不但“受”要慎重，“施”也要慎重，——更要慎重。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他一揖而已，你也许得叩头。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他虽然下了马和你一般高，你可再也不能拍他的肩膀了。
善行若预期回报，须费一番心计方法，这已是权术而不是道德了。
89
有一个间谍组织，成员都是盲人，他们的名册用点字写成，他们走在街上以杖击地传送密码。
没有人防范一个全盲的人，人们对他失去敏感。第一线的斗士没有谁拿盲人做假想敌，因为盲人不在第一线，也不在第二线，甚至也不在第三线。可是……
终有一天，情报战史上会出现这样的案例：他们全盲……
90
铁轨自西向东铺过去，挂在东方的天上。火车就冒着汗、喘着气，沿着这道摇摇晃晃地往上爬。
太阳突然从地平线后面跳出来，以拒人千里的手势朝着火车一推，逼得火车尖叫一声停住。火车不甘心，像斗牛场里的牛，用前蹄扒地，歪歪头，瞄准那团红。
火车长嚎，没命地冲上去。太阳不理他，只顾升起来，倒也低下头看了一眼，看火车、云、有摩天大厦的都市一齐抢他空出来的座位。
91
有时候，蝴蝶像落叶；有时候，落叶像蝴蝶。
有生命和没有生命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秋天的蝴蝶像落叶，春天的落叶像蝴蝶。生命到底有它的特征。
92
那里有一棵树，一棵树站在那里，实在好看。
树为什么好看？树有一种努力向上生长的样子。
人也好看，只要人努力上进，尤其是一个男人，男人的美，就在他不停地奋斗。
93
“燕子，燕子，你有什么遗憾？”
“唉！我这一辈子没见过梅花。凡是我到过的地方，梅花都不开。”
“这是因为凡是梅花开放的地方你都不去。你怕冷，而梅花要在寒冷的天气里才有。”
94
有一个扒手一辈子没有失风，他的徒弟一出手就给人家逮着了。
师父问徒弟作案的经过。徒弟说：“我在饭馆里吃饭，邻座也有一个人吃饭，他口袋里有一叠钞票，我轻而易举弄到手。那个人吃完了饭，没有钱付账，就跟饭店的老板交涉，逼着他叫伙计把住前门、后门。”
老扒手说：“你不用再说下去了，如果是我，我会给那人的口袋里留一点儿钱，让他有钱付账，有钱坐车回家。我从来不把人家的口袋扒光，所以我一辈子没出过事。”
95
一个作家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太太，每天教太太认字。他写“桌子”，把这两个字贴在桌子上。他写“电灯”，把这两个字贴在电灯上。太太每天看见桌子、电灯，温习这些字。不久，他家所有的东西都贴上了名条。
有一天，他教太太认识“爱”，这个字没处贴，就抱住太太亲嘴。两个人亲热了一阵子，太太总算把这个字记住了。她说：“认识了这么多字，数这个字最麻烦。”
96
女儿到了“寂寞的十七岁”，自作主张买了一条牛仔裤。星期天上午，大门外有男孩子吹口哨。母亲越想越不放心，就让女儿转学，进了一家管理严格的教会学校。
毕业的那一天，女儿决定去做修女，母亲阻挡不住，哭得像个泪人儿。丈夫安慰她：“你不是希望女儿学好吗？修女是世界上顶好的人。”
母亲说：“我是希望她学好，但是我不希望她好到那种程度啊。”
97
有人养了一只鸟，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每天侍候它、欣赏它，连做梦也梦见它。
可是，有一天，鸟不见了，他忘记把笼子的门关好，鸟飞走了。他实在心痛，很想把那只鸟再找回来，看见鸟就注意观察，听见鸟叫就把耳朵转过去，可是那些鸟都不是他的鸟。
有时候，他看见成群的鸟，他希望那只鸟就在里面，其实，就是在里面，他也认不出来。
不知道到底哪只鸟是他的鸟？他只有爱所有的鸟。从此，他变成了一个爱鸟者，一个保护野鸟的人。
98
浪子说：“我不喜欢祖母，喜欢祖母绿。”
祖母绿是一种宝石。
荡妇说：“我不需要爱情，我需要爱情石。”
爱情石是钻石的别名。
英雄说：“我不喜欢人，我喜欢女人，美丽的女人。”
女人比男人少一根骨头，有人说她少一根肋骨，有人说她少一块头骨。也许两方面说得都对，她少两块骨头，不是一块。
女人的可爱，就在她的骨头比较少。恋爱择偶，实际上是数她的骨头。数遍全身，查证明白，才肯和她结婚。
99
日暖风轻，孩子们出来放风筝。
风筝飞上天，人人仰面看。风筝落地，没有人注意。
只有一种人，不看天上的风筝，他低着头去检查、修理、调整地上的风筝。那就是孩子的哥哥、姐姐、父亲、母亲。
据说，老鼠吃了盐，会变成燕子；而燕子吃了盐，会变成蝙蝠。人类鼓励老鼠吃盐，让它们脱胎换骨；禁止燕子吃盐，防止它们由美变丑。
100
旅行杂志的记者来到湖边，访问一个正在钓鱼的老人：“你到过哪些地方？”
“我到过很多地方。”
“你最喜欢哪个地方？”
“我不喜欢任何地方。”
“那么，你最恨的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恨任何地方。”
“你没有感情吗？”
“正因为感情太复杂，所以爱恨两难。”
101
哀莫大于心死。
我心未死，只是已碎。
哀莫大于心碎。
我心未碎，只是已被污染。
哀莫大于心灵被污染，因为被污染了的心永远不死。
102
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听见乡音倍觉亲切。于是几个同乡定下约会：每月一次聚在一起，大家都说家乡话，你说给我听，我说给你听。
一连十年，这个节目没有间断。后来，有一个人在聚会中保持沉默，始终没有开口。大家问他为什么情绪这样低落，热心鼓励他说话。他在大家督促之下忽然挺胸扬眉。他说：
“我现在不说家乡话了，不说中国话了，我现在学英语，英语比家乡话好听，也比家乡话实用，我现在说一段英语会话给你们听听。”
不等大家的反应，他吐出从玛尔蒄良那里学来的法宝。起初声音很低，后来激昂慷慨，手舞足蹈，简直像是用英语对这些人演说。他口若悬河，抑扬顿挫都控制得宜，即使是外行也听得出他下过苦功。五分钟后他停下来，问大家：“我说得怎么样？”同乡个个面色沉重，全场鸦雀无声。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从此以后，这个别致的节目无疾而终。
103
我认识一位小姐，说话的声音粗嗄难听。后来，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当她对孩子说话的时候，声音忽然非常甜美。
丈夫带她看电影，她抱着孩子，坐在电影院里，一直低着头看怀里的孩子，根本没有看银幕。
像广播电台一样，她现在有两个频道，一个频道对我们，一个频道对孩子，两个频道的声音不同。
104
有一本书的名字叫《响在心中的水声》。
也有一本书的名字叫《响在水中的心声》。
站在水边听水声潺潺，水声淙淙，水声滔滔，把水声放在心里，把心声放在水里。
我的心带着水声走，水，带着我的心声走。百年千年，心中的水声消灭了，水中的心声依然在。
站在水边仔细地听吧。听，离人的悲泣；听，英雄的喧哗。
105
你读过神话故事吗？妖魔鬼怪最难斗，一刀砍下去，砍掉它的脑袋，它会再长出两个来，把两个砍掉，它又长出四个来。
妖魔鬼怪往往如此，要是好人，他的脑袋只能挨一刀，一刀砍掉了，就再没有第二颗了。
106
急急忙忙买了票，电影已经开演了，由带位子的小姐领导入场。
满眼漆黑，幸亏她用手电筒在地上铺下一个小小的光圈。那是一种特制的手电筒，光圈小，光度弱，但是刚够你用的，够你看清脚前的路，够你找到属于你的座位号码而不至于惊扰别人。
人追求的就是这么一点儿光，有这么一点光就可以活下去。——用这点儿光照自己，只照自己。如果满场乱射，就会引起众怒。
107
卖油郎每天经过“花魁大酒家”的门口，望得见里面迷人的灯光，听得见里面醉人的音乐。有时候运气特别好，恰巧碰见名满天下颠倒众生的花魁姑娘陪着豪客走进或走出，心里羡慕万分，暗暗地想：我要是能跟花魁姑娘一夜风流，那才算不虚此生。
花魁姑娘的身价，一夜是一百两银子。卖油郎一番盘算，算出自己省吃俭用，二十年之后积存这个数目，并不困难。从此他做生意特别勤快，特别热心，他赚的钱愈多，花钱愈少，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准备有一天用在花魁身上。他暂时不想花魁，当然，他天天还是要从花魁大酒家门口经过，对她暗暗地祝福。
几年以后，银子存了不少，但是距离花魁姑娘的身价还相差很远。有人劝他到外面去创业，那样虽然离开花魁姑娘很远，但是赚钱也比较快，可以提前实现他的心愿。他就望着花魁大酒家喃喃地祝告了一番，远走他乡，一去二十年。
二十年后，卖油郎成了食油工业的重要人物。回想起来，这二十年的日子总算没有白过，唯一的遗憾是，花魁姑娘仍然只是他想象中的情人。现在他有钱了，他跟当年带着花魁姑娘走进走出的那些豪客是一样的人物了，他决定回来弥补生命中的缺憾。于是整顿行装，不远千里，来到花魁大酒家的门口。
花魁大酒家的灯光依然迷人，音乐依然醉人，但是，服务人员告诉他，花魁姑娘已经退休，现在是这家的老板娘。她仍然接待从前的朋友，但是只限一杯清茶，代价却比当年增加一倍。现在的卖油郎绝不在乎二百两银子，他指定要跟花魁姑娘见面。
花魁姑娘老了，她的穿着很朴素，她并不使用化妆品去掩饰头上的白发和额上的皱纹。她对客人行了礼，奉过茶，举止大方，态度端庄。然后她坐下，很有礼貌地问：“我们以前见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卖油郎说：“见过，我们见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我看见你，你并没看见我。”他说出当年在这一带卖油，他说出平生对花魁姑娘是如何仰慕、如何倾心，他也说出二十年来在外面奋斗的经过和已有的成就。他拿出一盒首饰来，恭恭敬敬放在花魁姑娘的手边，他说他来倾吐二十年藏在心里的话，同时也专诚来送这一件礼物。
花魁姑娘打开首饰盒看了一眼，随手盖上，她说：“这盒东西至少值一千两银子，我不能收，我已经老了，退休了，我可以把我们现在最红最漂亮的姑娘留给你。”
卖油郎说：“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花魁姑娘更漂亮的女子？再说，我也老了，没有心情再偎红依翠，我到这里来，是要当面把二十年前就该属于你的东西送来。我的目的只是希望你收下，你肯收下我就快乐。”
花魁姑娘非常感动，她缓缓起身向客人行礼，她说她实在没有想到二十年来给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么大的折磨。很抱歉她的过错已经没有办法弥补，现在既然收下礼物才能减轻她的罪过，她就没有理由再推辞。不过她说她也要送一件贵重的东西作为回报。她款款地行礼，退出客厅，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精巧的盒子回来，又款款地行礼，双手奉上。她说再见了。她相信人跟人的离合聚散都有定数。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已尽。
卖油郎离开酒家，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个盒子。坐进马车，车夫扬鞭起步，他忍不住要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里面是一张照片，花魁姑娘二十岁时候的照片，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108
有人相信中医，他在一次车祸中撞断了手臂，被人家送到医院，医院进行急救，替他敷上石膏。
他觉得西医不可靠，一再要贴膏药，家人偷偷地把膏药送给他，他偷偷地把膏药贴在石膏外面。他希望药力能够穿透石膏，到达患部，使他早日复原。他出院了，手臂运动如常，他始终相信这是膏药的效力。
109
瞎子说：“我能够看见命运。”很多人相信他的话，请他算命。后来，他碰见一位好医生，替他免费开刀。他恢复视觉，重见光明，因此，再也没有人请他算命了。
乩童，都是不识字的孩子，他们在扶乩的时候代表神鬼写字。等他从国民小学毕业出来，他会写字了，反而丧失了乩童的资格。
知，无知。无不知，不知。
110
有人养鸡是为了生蛋；有人是为听鸡的啼声，此人不养母鸡，只养公鸡。
梦中被鸡声叫醒，心甘情愿，绝不像闹钟那样让你冒火。现代人样样能干，有人发明了一种闹钟，声音跟鸡叫完全一样。
很可惜，雄鸡牌闹钟的销路不好，在各钟噪音的袭击下沉沉入睡的人，听了鸡啼只有睡得更熟。
111
画家参观孤儿院，动了幼幼之心，大家决定开一次画展，帮助孤儿院筹款。画展的主题是“慈母”，每位画家都画了一位慈祥和蔼的母亲参加展览，展出的地点就在孤儿院里面。看画的人同时参观了孤儿院，买画的人同时捐钱给孤儿院。
那些孤儿也来看画。
十天以后，展览期满，所有的画都卖出去了，结果圆满了，人人高兴。可是，那些孤儿非常难过，他们舍不得离开这些画，舍不得离开想象中的慈母。十天以来，他们跟这些画，跟他们心目中的慈母已经发生了难分难解的感情。
看见那些画要被取走，他们嚎啕痛哭。
“别哭，别哭，卖掉这些画，给你们盖新的教室。”
他们宁可不要教室，还是哭。
“别哭，别哭，卖掉这些画，给你们买一架新钢琴。”
他们宁可不要新钢琴，还是哭。
当然，画还是给了买主，不久，新钢琴买回来了。又过了一些日子，新教室也盖好了。院长找了许多人来参观，把院童梳洗得干干净净，穿着得漂漂亮亮，叮嘱他们：对客人要露出笑脸来。
那天，场面很热闹，孩子们也很想笑，笑给来宾们看；但是，一想起钢琴、教室是怎么来的，就笑不出来。
112
小张追求他的一个女同事，请老李做观察员。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之后，他问老李：“你看情况怎么样？”
老李说：“到目前为止，你是她的备用轮胎。”
“何以见得？”
“中午下班以后，你们男同事女同事自由聊天，如果在座的男同事都是结过婚的，她对你的态度就很温柔，如果在座的男同事里有几个独身的，她就对你冷冷淡淡。”
小张叹了一口气。
113
有一位中学校长，到老还是独身，他整天在学校里忙忙碌碌，连一场电影也不看，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办学上，他的娱乐，他的工作，他的理想，他的现实，就是办学。
校长室四面的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学生的照片，每一年度，每一班级，功课和品行最好的学生，都有一张小照片贴在这里。照片不断增加，墙上已经没有空隙，看上去，好像是一种特殊设计的壁纸。
校长整天生活在千百个光头男孩的炯炯注视之下，他对这些照片好熟悉，能够一下子就说出任何一个的姓名。他也经常对着墙注视那些照片，尤其是那些已经褪色发黄的早期学生，他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两个小时。
他常说：这些孩子我都喜欢，可是孩子大了，往往就变了，你想喜欢他也不可能了。
他喜欢对来访的客人谈他的学生，他抚摸着墙壁，告诉客人：这个学生出国留学了，这个学生在国内考上了研究所，这个学生现在是一个优秀的军官，这个学生结了婚，已经有两个孩子。还有这个孩子……
他轻轻地叹息：有些好孩子，不知怎么后来变坏了，你看，这个孩子目前正在管训，这个孩子去年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是多么爱惜他呀！
他就住在办公室的隔壁，生活非常简单，老来寂寞，夜里常常失眠。每逢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起来，打开电灯，专拣那些成材的学生看，愈看愈高兴，然后，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该退休了，他和学校里的几个资深教师，同时办理退休，别人都在计算拿多少退休金，他却对着墙壁默默地计算他有多少学生；多少人成材，多少人不成材。
114
抗战时期，敌后有两支游击队的防地互相连接。甲队有一个队员跑到乙队的防区去强暴妇女，乙队也有一个队员混进甲队的防区抢劫，两个人都在作案时被捕。双方的领袖人物经过一番磋商，决定彼此交换罪犯，自行审判，并且口头约定从严处决。
甲队的司令官收到罪犯以后，立刻下令枪毙；可是乙队收到了犯罪的部下却马上释放了，不加任何处罚。甲队上下哗然，大家都说：“我们的司令官怎么这样无情？”
这位铁面无私、执法践诺的游击队领袖召集全体队员训话，他问大家：“我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又问大家：“对方背信纵囚，你们为什么不责备他？”问得部下一个个哑口无言，可是大家心里仍然认为他们的上司做错了。
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听见那位司令官的声音：“我究竟错在哪里？我究竟错在哪里？”余音绕梁，三十多年不绝。被问的人仍然不能答复他，同时，也不能原谅他。
115
吃奶的孩子应该浑浑噩噩，天真未鉴。
有时候小孩子也沉默不语，两眼出神，露出有思想的样子，那副神情，实在教人觉得可怕。
116
酒家设在二楼。楼梯一级一级地铺上去，尽头是一团天蓝色的灯光。那一级一级的楼梯，每一级上面都有一个图案：椭圆形的线条围绕着一团妖艳欲滴的“红”，好像透明的酒杯里面盛着葡萄酒，好像热情的红唇，也好像一颗打算奉献给你的血淋淋的心。这个动人的图案漆在楼梯的每一级上，人们踩着它上上下下，每走一步就踩死一个“温柔”。
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放在脚底下？这是残忍训练，怪不得人的心肠愈来愈硬。
这些图案是酒女的心，她们向酒客献出心来，酒客却践踏它。这些也是酒客的心，献给酒女，正好做她们的垫脚石。
117
新郎和新娘在同一个机关服务，由同事而相恋，由恋爱而闪电结婚。亲友要求新郎报告经过，经过一番推托，新郎说：“我们机关的左边是男职员宿舍，右边是女职员宿舍。夜里有一间办公室的灯没有关好，我们都看见了。我从男宿舍出发，她从女宿舍出发，都去关灯，我们同时进入那间办公室。灯关了，可是人没有马上出来……”
118
走进一栋大房子，房子那么大，人那么少，有一种悲哀的感觉。
房子愈大，人口愈少。也许是因为房子太大而显得人少，实际上人并不少。
大房子的光线总是很黯淡，更增加了悲哀的气氛。如果所有的房间都通明耀眼，又给人什么样的感受呢？空虚、凄凉，甚至有些恐怖，我尝过那滋味。偏偏有这么多的人希望自己的房子愈住愈大。
119
“忘忧草”，它忘掉的是什么样的忧虑呢？
“含笑花”，它嘲笑的是什么样的对象呢？
“合欢山”，跟谁合欢？
也许是人看见那么漂亮的草，忘记了自己的忧虑；人看到那样纯洁天真的花，不知不觉地露出自己的笑容。
情侣登山定情，合欢的也是人。
120
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国民学校照例派几个身材高大、反应灵敏的学生，在校门外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让学童们安全通过。他们穿着童军制服，挥着旗子，举着棍子，吹着哨子，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庞大的机动车辆在小小的权力之前十分驯服，令你从内心有一缕淡淡的甜蜜。
这天，台风登陆，暴雨倾盆，校门外的马路变成一条临时的溪流。马路的一边，不知被什么机关挖了一条深沟，雨水填满沟内，又溢出沟外，在路面上潺潺奔流，一眼望去，分不清沟在哪里，路在哪里。涉水而过的汽车为了躲避行人，扑通一声倒插在沟里，只露出两个后轮。涉水而过的行人为了躲避汽车，扑通一声掉进沟里，在水面上张大了嘴，高举着雨伞。
那个小小的交通队，有一个队长。这位小小的队长看见水沟害人，立即自动扩大了警戒的范围。他们沿着那条潜伏在水下的深沟布置防线，警告所有的行人、车辆不要走近。汽车经过身旁，溅起水花，像海潮一样冲击他们，他们浑身都湿透了，可是他们仍然站在那里。
事后，这群英勇的孩子个个病倒在床上，有的患了感冒，小队长却害了肺炎。他们不但生病，也都挨了父母的骂；那些父母不但骂子女，还到学校里去骂校长。
校长到医院里去探病，他把手放在小队长的额上，说了一遍又一遍：“孩子，你干得好，但是下不为例，以后千万不要再如此了。”
121
有人得了一种怪病，忽然发抖。兴奋的时候发抖，愤怒的时候发抖，忧愁的时候发抖，全神贯注的时候也会忽然发抖。无缘无故当着陌生人的面瑟瑟地抖，真是教人尴尬。
他到各大医院检查，医生都找不出病源来。医生对这个奇怪的病历很有兴趣，每年主动写信给他做追踪访问，要求他再到医院里来检查。年复一年，直到他头上有了不少的白发。
医生问他：“还常常发抖吗？”他说：“是的。”医生又问：“那么，现在跟从前有没有什么不同？”他仔细想了一想，郑重地回答：“从前我是为了大事发抖，现在我是为了小事发抖。”
122
蝌蚪是血变成的。
从前有一个人，受了重伤，死在水边。他的血液点点滴滴落入水中，变成蝌蚪。他死得好不甘心。
蝌蚪怎么会是黑的呢？因为年代久远。放置太久的东西总会变色。
有一天，蝌蚪会再变红，那是当它的仇敌的后代来到湖边的时候。
123
有一个人，他在使用瓦斯炉时烧伤了手。经过外科医生的紧急处理，伤口仍然很痛，痛得简直忍受不住。
夜间躺在床上，伤口疼痛，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立刻叮嘱太太，就把太太从睡梦中弄醒。太太惊慌地坐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乱子。
“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你要好好记住。火烧的滋味儿实在难受，所以，我死了以后，千万不可以火葬。”
124
眼睛愈来愈近视了。医生说：你必须戴上眼镜。没奈何，只好听他的。
有了眼镜，一切都看清楚了。乐队演奏的时候，尽管音乐活泼热闹，乐手们的脸上却挂着愁容。女人用唇膏制造出来的红唇特别虚伪，唇膏的边缘跟皮肤的自然颜色怎么也连不起来。看花，看见花心有好几只虫子；看书，想不到书上有那么多错字。
唉！何必看得这么清楚？
125
我的朋友大半是作家，其中有一位文章写得特别好，可惜产量太少，一个月只能写出一篇文章。各报刊的编辑等他的稿子，等得心急难熬，就在一块儿商量使他多产的办法。这些著名的编辑说：“文学是寂寞的产物，要他多写文章，先要让他寂寞。我们想一个办法把他送进监狱，那时，他除了写文章还能做什么呢？”
监狱里面的床是软的，他睡得很好；菜是香的，他吃得很饱；草坪很漂亮，他散步很舒服；管理员很和气，难友很有人情味儿，他交到很多新朋友；监狱里有体育场，唱片室，他的篮球投篮愈来愈准确，欣赏音乐的水准愈来愈高。
他的文章更少了，他根本不写文章，因为监狱里面的生活比外面更不寂寞。那是一座开放式的监狱。
126
每一个家族都有他生理上的特征。且说这一家，这家的男子脸上都有一道紫色的血管，平时看不出来，一旦路见不平，脸上就出现一条蠕动的蚯蚓，显得相貌凶恶，心怀叵测，引人疑忌。这道奇怪的血管代代相传，没有例外。人人不喜欢这副长相，因为人人喜欢和平柔顺。结果这个家族的男人在社会上到处受到排挤，卷入是非，简直不能立足。
一九四九年，这个家族陷在大陆，只有一个男孩逃出来。他知道脸上祖传的特征害了他，也会害他的子孙，就决心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孩。他宁可到孤儿院里抱养一个孩子来传宗接代，使这条要命的血管从此失传。他到了四十岁，才找到一个合乎理想的女子跟他结婚。他把内心的秘密、为后世子孙打算的计划，告诉了太太。婚后不久，两个人到孤儿院里选孩子，选那天真善良的苹果脸。挑来挑去，选中了一个，高高兴兴带回家。
这个由孤儿院里抱来的孩子长大了，能够分辨是非善恶了，一旦看见强者欺侮弱者，坏人打击好人，私心侵害公益，脸上的那条血痕忽然露出来。做父亲的看见了，大吃一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做母亲的也看见了这条血管，心中充满了疑惑。既然他的家族只有他一个人出来，孤儿院里怎么会有一个孩子跟他具有同样的特征？难道是丈夫在结婚以前和什么女人生下私生子，秘密寄养在外边，现在又领回家中吗？她哭叫，她吵闹，她寻根究底，逼迫丈夫招供。
尽管家中鸡犬不宁，做丈夫的搂着孩子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轻轻地抚着孩子的脸，心里想：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脸上也有这么一道伤痕。原来这不是我家独有的毛病，世界上还有第二家，推想起来也一定有第三家、第四家，也许有一千家一万家。看起来，我们并不孤独。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消灭自己的血统呢？我得好好抚养这个孩子，让这条痕，这根血管，这种天性，这腔热血，连绵不断地传下去，呼朋引类，同声相应。
127
孩子不用功，成绩单上出现大量赤字。父亲忧心如焚，再三苦口叮咛儿子要用功。唯恐儿子记不住，特别买狼毫、蘸浓墨、写拳头大的字，贴在儿子书桌的墙上。
吾儿，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吾儿切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吾儿吾儿，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书桌两面靠墙，于是两壁琳琅，贴满了这些苦口婆心，孩子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这些谆谆告诫。可是他不抬头，他坐在书桌前，每天低头看武侠小说。有人问他：“你看了那些格言不感动吗？”
他说：“那不是给我看的，那是他写给自己看的。”
128
有一个人每天喝酒，喝出毛病来，向医生求救。医生说：“你必须戒酒。”病人说：“我不能戒酒。你集邮吗？集邮的人想把邮票从信封上揭下来，得先用水把贴邮票的地方浸湿。有个人贴在我的心上，比邮票贴在信封上还牢。如果勉强揭掉，不是我的心受伤，就是把他撕碎。我不愿意伤害他，也不愿意伤害自己。我每天把我的心泡在酒里，就像一个搜集邮票的人一样。”医生心里想着排队候诊的许多病人，转过头来问护士：“他在说些什么？”
129
古时候，人人赤脚走路，非常痛苦。有一个人打算织很多很多布铺在路上，但是最后，他剪下两块布来包住自己的脚，于是发明了鞋子。
古时候，有人想做一个很大很大的帐篷挡住天上的雨，好让大家在雨天外出的时候不会淋湿衣服。最后，这人用一块布罩住自己的头，于是发明了伞。
鞋子与伞流传到现在，别的却失传了。
130
浓妆的女孩子不能流泪，流了泪也不能擦，因为脸上有脂粉、蓝眼圈、假睫毛。
一切用得着的和用不着的东西都有人发明制造，为什么没有人发明女孩子专用的收泪器？如果有，新娘、演员、一切爱美的女孩儿，手提包里都会藏一个，流泪的时候拿出来使用，可以解除很多困扰。
幸亏没有，要是有了那玩意儿，人连流泪都要事先准备，还有什么意思？
131
富翁被强盗绑去，勒索一千万元。此人非常爱惜他的钱，坚决拒绝强盗所提的条件。
强盗们知道富翁有心脏病，就每餐强迫他喝一杯啤酒。酒精对心脏有害，富翁看见酒杯，神色大变，强盗一拥而上，捏着他的鼻子把酒灌下去。
第二天，酒精的成分升高，富翁被迫喝了一杯绍兴酒。强盗对他说，你不肯出钱，我们不打你也不骂你，每天请你喝酒。富翁咬紧牙关仍然不肯屈服。第三天，强盗拿出来的是高粱酒，老远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富翁脸色苍白，四肢发抖，连连说：“算了，放我回去，我给你一千零一万。”
132
儿子国文不及格，父亲给他钱，叫他到国文老师家里去补习。儿子把钱交给游泳教练，和他一块儿下水。
父亲知道孩子不肯用功，非常伤心，一整天吃不下饭去，说不出话来。他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就觉得眼泪往肚子里面流。
后来，儿子参加运动会，夺得一面金牌，报纸把他的照片登出来，称赞他是一条出水的蛟龙。亲戚、朋友，连不认识的人都打电报到家里来，向他道贺。父亲高兴极了，打心底觉得甜蜜，什么时候想起这孩子当年是那么顽皮、那么不用功，拿了学费不去上课，什么时候就抿着嘴笑。
133
半夜，警察巡逻，经过一条黑巷子的巷口。他灵机一动，想到巷子里面看看。
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巷子里面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进了巷子，看见满地都是木棍。原来，有一个少年帮派正在这条巷子里集合，准备械斗。他们远远看见警察，就丢下手中的武器，仓皇逃避。
警员通过巷子，横七竖八的木棍在他的皮鞋下面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木棍有长有短，又结实、又光滑，他顺手拾起一根，带回警所。
木棍使他愉快了好几个月，那满地狼藉的木棍，等于是一群恶少向他敬礼。
134
黄昏出门散步，走到一个地方，只见一片瓦砾。
这地方，看起来很熟悉，我以前分明来过。这是什么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以前来的时候，地上没有瓦砾。这地方不应该是一片瓦砾。
我走到这片瓦砾中间，动手挖掘，想看看地面是什么样子。地，可以帮助我回忆。
扒开瓦砾，下面竖上来一根水柱，是一股晶色的喷泉。泉水喷上去，再落下来，好像一棵折断的翠竹。
喷泉，是一个奇迹。还有第二个奇迹吗？我站在旁边等，等第二个奇迹出现，等泉水灌溉那些破碎，破碎变成鲜花。
135
异乡游子在田野间漫步，面对一条小路，路的一边是树林，一边是玉蜀黍田，路旁树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
这条路很像是他家乡的路，他家也有这么一条路，路旁也有树林、玉蜀黍，树底下也有土地庙。恍惚间，他觉得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
路的那一端，树林后面是电影公司的摄影棚，一部新片正在开拍。异乡游子过了小桥，进了城门，经过茶馆，看见一栋四合房。他相信真的回到老家，他的故乡就是这样的地方，他就是在这栋四合房里出生的。他的父亲母亲，姐姐哥哥，应该还住在里面。三步两步跨进去，里头正在拍戏，他没有发觉这是演戏，他望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就冲过去，扑在她的膝盖上，哭起来。
剧本上没有这一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呆了，只有那个老太太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用手抚摩游子的头，轻轻地抚摩。她手掌很热，眼睛很湿，闪闪发光。
导演也随即恍然大悟。他先不下令驱逐这个闯进来的人，悄悄吩咐摄影师拍下老太太脸部的特写。
事后导演告诉别人：“那几个特写镜头真动人！她从来没有表演得这样好。为了这几个镜头，我要改剧本加戏。这几个镜头一定能卖钱！”
136
儿子放学回家，必定经过一座大桥。妈妈在家做好了饭，还不见儿子的踪影，就出门到桥头去守望。
这座桥很宽、很长，中间隆起的部分也很高，各种车辆由桥上冲下来，真是一泻千里。
第一天，母亲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望着，只见一辆汽车飞驰而至，只听得咔嚓一声，车头撞在桥栏上，紧接着哗啦一响，挡风玻璃粉碎，车头灯立刻亮起来，一闪一闪地好像眨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有惊无险。但是，车轮不动了，后面的车辆猛按喇叭，它也没有反应。汽油从车子底下流出来，像一条爬虫往前爬。慢慢地看清楚了，那不是汽油，是血。
第二天晚上，母亲为孩子的安全提心吊胆，在家焦灼不安，不知不觉又来到昨天站过的地方。这天晚上，摩托车特别多，噪音废气使人耳聋眼花。桥头平安无事，她拉着儿子的手，并肩回家。却不料十字路口，一辆摩托车箭一样朝着一辆计程车直射，像训练有素的射手那样准确，命中目标。摩托车上的人飞到空中好高好高，他在空中的姿势好像很轻妙，落下来摔在斑马线上比铅块还重。儿子很想看个仔细，妈妈转过脸，连连地说：“不要看，不要看，赶快回家。”硬拖着儿子走开。
第三天，这位妈妈再也不到桥头上去等人了，她过桥到对面去找房子。她找到了房子就要搬家，让儿子放学以后不必过桥。
137
肥皂泡像少年的梦一样迷人，也像少年的梦一样无法抓在手里。
有人发明了一种胶水来代替肥皂，用这种胶水吹泡，你可以轻轻捕捉它而不至于破碎。可是，它一旦落在你的手里，就旧了、皱了、缩了。除了弄脏你手之外，你别无所获。
适合飘在空中看的东西，就该让它飘在空中。握牢了，反而没有益处。
138
由净界到天堂，中间隔着一层火。
那些灵魂，因为生前在善恶之间徘徊观望，迟疑不决，死后才到净境来受苦。现在他们只要鼓起勇气，冲过火墙，就可以到达极乐的天国。
无奈他们还是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只有在净界蹉跎光阴，让火烤红了他们的眼睛，侧耳听天堂传来的音乐。
139
当年临沂街是一个僻静的街道。有一个临沂人来到台北，看中了这条街的街名，就搭了几间木板屋住在里面。
违章建筑一直是都市计划专家的眼中钉，也是地主的心腹之患。有人劝他搬家，有人强迫他搬家，有人拿出钱来引诱他搬家，一概置之不理，因为他是临沂人，他想住在临沂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临沂街买一栋房子。
可是临沂街的房子他买不起。问题就这样拖延下来。有一天他的违章建筑的房子起火，火势很大，别人都说算了，这火没有救了。他奋不顾身，烧得满身是伤，扑灭火灾，保存了房子的一半。
他躺在医院里，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都说他傻。他闭上眼睛不加分辩。他想：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意？依照政府的规定，违章建筑如果被火烧光，不能在原地重建，所以我拼上性命也要救火，我要住在这条街上，我不能放弃这块地方。
临沂街愈来愈繁荣，盖满了高楼大厦。经过长期的观察、反省，这个临沂人也明白死占着别人的地方不是办法，就同意接受补偿，拆屋迁居。他到了东部，找到一座正在开发的小城，买了一块地，跟建筑商合建了几栋房子。房子盖在一条刚刚开辟的大路旁边，这条路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经过一番奔走活动，地方政府接受了他的建议，给这条新路定下名称，叫做“临沂街”。
工人来钉路牌，他站在旁边看，热泪滔滔，膝盖发软。
他一直想下跪。
140
一位朋友跟我谈起他家的狗。
通常洋狗总比土狗高贵大方，也聪明伶俐，可是洋狗容易走失，失去一头洋狗，比失去一头土狗损失更大。所以他在洋狗失踪之后改养土狗。
土狗比较脏，有些动作也很下贱。例如洋狗会衔着拖鞋放在他的脚前，土狗只会把拖鞋咬坏。他天天看着眼前的狗，心里想着从前的狗，愈来愈觉得不能忍耐，就把狗卖给香肉店，自己落个清静。
有一天，他家里太清静了，小偷撬开锁，升堂入室，翻箱倒柜，把值钱的东西拿走。客厅的电视机上摆着两只瓷狗，和颜悦色地望着小偷进来，望着小偷出去，哼也没有哼一声。
他又怀念那只土狗了，尽管它的长相不好看，坏习惯也很多，但是，看家守门倒是十分尽心。
141
有一条河，名叫“忘川”，人喝了河里的水，会把什么事情都忘掉。
有一个湖叫“忆湖”，人若喝了湖里的水，会把一切事情都想起来。
我带着两瓶水走路，走遍世界。然后我喝那瓶忆湖里的水，把所有的经历温习一遍，再喝忘川里的水，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142
某某小学有一位级任导师，教学认真，态度严厉，哪个孩子的功课赶不上水准，他就用藤鞭打孩子的屁股。有时候他班上的五十个学生全体站着上课，因为屁股上不是新创就是旧伤，疼痛难忍，不能落座。
做母亲的看见儿子的皮肉又青又紫，内心十分疼痛，终有一天她们觉得忍无可忍，终有一天她们忍无可忍的情绪互相交流，终有一天这五十个妈妈集合在一起，浩浩荡荡来到火车站，等她们孩子的导师下班回家。那位严厉的教员刚刚走出车站，这些妈妈一拥齐上，文弱的指着他骂，壮健的抓住他的衣服就打。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站上秩序大乱。
老师躺在医院里不能上课，他的学生排着队伍来看老师，环绕病床前面痛哭失声，惊动了各病房的护士，一齐给他们擦眼泪。
做妈妈的听说孩子这样爱他们的老师，才知道自己打错了人，就带着鲜花水果纷纷到医院来道歉。
警察听说在车站这样重要的地方有人聚众滋事，十分注意。着手调查真相，准备追究责任。
教育厅听说今天还有教员以体罚作教学的手段，认为此风不可长，研究怎样处罚这样的教员。
这件事情太热闹了，使县太爷有些不耐烦。他说，这件事如果你追究，可以弄得很复杂很严重，根本没有办法作妥善的处理；你如果大而化之，等闲视之，则天下无事，一切都是庸人自扰。古人说不痴不聋不能当家，就是这个道理。“现在事情既然闹开了，我只好插手管一管。这样吧，让那个教员辞职，一个月以后让他来见我，我把他介绍到本县最大的企业里面去服务，薪水比当教员高一倍。”
143
博物馆里陈列着一件雕塑，作品的题材是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看样子他们经过长途跋涉，疲劳不堪，一个脱掉鞋子坐在地上，揉搓他的痛脚；另一个站着，断了背带的水壶拖在地上，里面显然已经没有一滴水。两个孩子的表情又累、又饥、又渴。站着的一个上身前倾，伸出右手指着前方，显然是看见了希望，那坐在地上的也抬头仰脸，从痛苦之中露出喜悦。
我站在这件作品面前，对这两个孩子（其实也就是普天下的孩子）又爱又怜。我站的位置恰好是他们手指的目标，他们指着我、望着我，对我充满了期望、祈求。我怦然心动，思量自己能够为他们做什么。他们在那儿指着每一人，每一个成人，每一个来参观的人。
144
牛奶广告推出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子，广告词说：“你们快来买BB牌的奶粉啊！孩子吃了BB牌，又健壮，又活泼可爱。”
其实，在广告里面亮相的那个婴儿，从来没有吃过BB牌奶粉。
化妆品广告推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广告词说：“别忘了用AA牌面霜！长期使用AA牌面霜，人人都会像她一样漂亮！”
其实，她是在拍广告镜头之前半小时，才生平第一次使用AA牌化妆品。
真正吃BB牌奶粉的孩子，用AA牌面霜的女人，反而没有机会被人家举出来当作模范榜样。
145
瀑布从山上流下来，奔腾跳跃，像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大姑娘，甩着她的长辫子。
有一天在粗壮的臂弯里，长辫子会安静下来，只要那手臂够长、够壮，能够抱得住她。
山来抱她。山以为自己够伟大了，可是瀑布似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她的每一分都是活力，每一寸都是个性，她跳着、叫着、嚷着，要把胳臂推开，从臂弯里跳出去。
在山的后面，天也来拥抱她。天为了她不断地下雨，把爱心藏在每一颗雨点里，降在她身上，可是她仍然不肯有片刻的安静，她的回报只是反抗、反抗、反抗。
明月在空中冷冷地探望她，看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她总是长不大、不懂事。月亮更冷了。他冷冷地想，天来抱你，你都要推开，你到底想要怎样呢？你能骄傲到几时呢？
146
蚕到了该吐丝结茧的时候了。养蚕的主妇细心观察每一个宝宝，如果哪一只蚕的肚子已经变色透明，就挑出来送上蚕山。那发育不全的小蚕、无精打采的病蚕，不会结出好丝来，趁早随手挑起，拿去喂鸡。
一只又瘦又小的蚕，躺在那儿。它躺在那儿已经很久了，天天等待接受凶险的命运，可是，不知怎么，挑蚕的手忙中有错，也把它送上了蚕山。在山上，别的蚕都兴致勃勃地东奔西走，挺着它们发亮的肚子，寻找自己认为最适合安身立命的地方。独有那只小蚕蜷伏不动，它能够来到这儿已经心满意足了，它觉得现在停留的地方非常美好，就全心全意准备结茧。
养蚕的主妇观察蚕山，发现了这个漏网的小东西。咦，它怎么会在这里？本想把它挑出来，可是伸出去的手突然软了。这只蚕虽然比较小，但是现在却通体透明。若是单看那透明的部分，那最肥最大的蚕也比它略逊一筹。
后来收茧的时候，蚕山上有一个最大最漂亮的茧，是这个小东西结出来的。养蚕的人把这个特出的茧挑出来，单独处理。他们小心翼翼地照顾它，照顾里面的蛹，照顾蛹将来化成的蛾，照顾蛾产的卵。明年养蚕的季节，把每一颗卵孵化成一条蚕，再小心翼翼地照顾下去。
可是他们很失望，这个茧虽然非常漂亮，里面却是空的，根本没有蛹，当然将来也不会有蛾。
这个可怜的小蚕把它的全身都化成丝，成茧之后，它自己本身完全消失了。
147
你别瞧猪那么笨，它们却能够分辨出来谁是杀猪的屠夫。
狗也认识专门杀狗的屠夫，虎也认识专门打虎的猎人，这两者之间有一种神秘的感应。
杀猪的人从猪圈外面经过，圈里的猪个个伏在地上，闭起眼睛，哼也不敢哼一声。杀狗的人如果经过一条巷子，每一家的狗都会忽然跳起来，两眼发红望着门外，有些狗会跟在后面，闻他的脚印，不断地朝他的背影龇牙咧嘴。
如果是老虎，它遇见了以打虎为业的猎人，就干脆扑上去把他吃掉。
杀猪的人最骄傲、最光荣。你看，打虎的人被虎吃掉，这是笑话；打狗的人被狗污辱，这是很大的失败；而杀猪的人得到的是彻底的胜利。
148
在电信局工作的一个技工，非常非常爱他的女朋友，但是那女孩儿的父亲非常非常不喜欢他，非常严厉地禁止女儿和他来往。
他写去的信，一封一封退回来；他登门拜访，对方闭门不纳；他坐在巷口转角的地方等她出来，无论等多长的时间，仍然不见她的影子。她是被她的父亲拘禁了，她的卧室从外面上了锁。
电信局的业务发展得很快，他经常是忙碌的，终于电线杆像农夫插秧一样地插过来了，女朋友家大门旁边就有一棵。电线把这一棵和数不清的那许多电线杆连接起来，线里面从早到晚，拥挤不堪地传递着人和人之间的讯息，但是他没有办法把心里的话告诉他的女朋友，她也没有办法把心里的话传达给他。
他爬上她大门外的电线杆，一面工作，一面想着这些，几乎要发疯了。
从那棵电线杆上下来，他回到办公室，潦潦草草写他的辞呈。他觉得他的工作毫无意义！
149
深夜，广播电台播送音乐节目，唱片在唱盘上转得很正常，值班的工作人员却睡着了，他疲劳过度，忘记按下一个应该关好的电钮。
这人有打鼾的习惯，他沉重的鼻息也变成电流，发射到九霄云外，再经过折射，转进家家户户的收音机。收听这个节目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觉得很奇怪。
一个新派的音乐家听见了，他忽然得到一个灵感，他动手研究制造一种伴奏的乐器，声音跟他从收音机里听见的鼾声差不多，他把这种声音正式用在他的曲子里。
他的曲子突然因此走红。
这一种结果，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150
寡母守着独子过日子，念念不忘怎样教养孩子，她暗暗地盘算，这孩子的父亲、祖父都是好勇斗狠的人，一辈子，不，两辈子都吃了硬脾气的亏。老天保佑这孩子千万不要跟他们一模一样。
她随时随地利用机会影响孩子，有时候，娘儿俩谈起往事，母亲就对孩子说：“从前在咱们老家，邻家的鸡常常跑进我们的院子里找食吃，到了该喂鸡的时候，奶奶抓起粮食，大把大把往院子里撒，任凭别人的鸡跟自己的鸡一块儿吃个够。有一天，邻居来串门子，看见鸡窝里有刚刚生出来的鸡蛋，就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来，大声嚷着：这一定是我们的鸡生的。奶奶听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爷爷却笑嘻嘻地说：不错，不错，这两个鸡蛋应该是你的，你拿去吧！”
后来，国文老师以“我的祖父”为题，要学生作文。这个孩子写的是：“我没有见过祖父，据说他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提起他来，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我将来绝对不会跟他一样。”
151
节目主持人访问他的特别来宾。
“请问你在二十岁的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嘛，二十岁的时候，什么也不怕！”
“后来呢？比方说你到了五十岁，有没有觉得可怕？”
“我在五十岁的时候，开始怕我的老板。”
“后来呢？是不是你年纪愈大愈怕你的老板？”
“那倒不然，六十岁我退休了，我开始怕儿子。”
“现在呢？现在你怕谁？”
“现在嘛，我现在七十多岁了，天不怕，地不怕，跟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心情一样。”
152
在博物馆看到一幅名画，标题是“鱼乐”，纸上画着一条鱼，连一滴水也没有。
在干燥的池塘里，鱼怎么能快乐得起来？
画中的鱼，生着斗鸡眼，好像有几分神经兮兮，也只有神经病，才会在那种环境里觉得快乐。
153
冬天，他想雪想得要命，同事从大屯山上带下一捧雪来，装在密封的保温瓶里，一路开快车下山，雪还没有融化。
山下，雪渐渐化成水，消失了那一团美丽的白，真是可惜。
邻居来，看见他因为失去了雪而显得郁郁不乐，对他说：“瞧这里，我有东西给你看。”他从家里端出一碟子雪来，高高低低，堆成一个小小的雪山。
爱雪的人充满了惊讶赞叹，问他从哪儿弄来的。他说：“不稀奇，我可以用我的旧式冰箱自己制造，你们用的是新式的无霜冰箱，在这方面赶不上我。”
154
一天开门八件事，人人希望好天气。
什么叫做好天气？这看你的想法。清明节的好天气是下雨，圣诞节的好天气是下雪。
155
流浪汉逛夜市，在转角的地方发现一间小屋很像他的故居，忍不住要进去看看。
小屋里面有一个浓妆的女人，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跟他并肩坐在床沿上。流浪汉心里一阵凄怆：“我的太太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但愿她在多灾多难的家乡也能碰见好人。”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把对太太的怜惜、同情转移到眼前这个私娼身上，就把钱包里的钞票全部拿出来，塞进她的手里。
女人高兴极了，一手握住钞票，一手向他献媚。恍惚间他觉得这是他在家乡的太太向另外一个男人殷勤，想不到自己的太太这样无耻！就站起来噼里啪啦几个耳光把她打倒在床上。钞票撒了一地。
女人跳起来冲出屋子，对着夜市大喊：“你们快来呀，我屋里有一个疯子！”
156
一个单身汉跟着他服务的机关来到乡下，一住三年。
这三年，长官派他在一块荒地上种田养猪。为了工作方便，他在菜圃和猪圈之间搭了一间木板屋挡风遮雨，有时候夜晚就住在里面。
他认为种菜养猪是女人干的事情，心里非常别扭。久而久之，习惯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女人。
浇完了菜，喂过猪，坐在小屋里抽烟，夜间万籁无声，内心寂寞，不觉自言自语。他时而觉得自己是男人，时而觉得自己是女人，恍惚间他已化身为二，一男一女，男的是丈夫，女的是妻子，夫妻灯下闲话家常，他一个人谈得津津有味。
三年后机关搬迁，他要离开他的菜，他的猪，他的木板屋，内心怏怏不乐。人家都上路了，他还没有走，他要再看看他的小屋。他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
这一把火变成野火，燎原烧起，烧光了一座山，烧红了半边天。
人人谈论这场火。有人说，大火所以烧起来，是夜间走路的人丢了一颗香烟头；也有人说这是盗伐森林的人纵火，湮灭他们的犯罪证据。
还有人提出别的猜测。
只有他，那个单身汉，一声不响地抽烟。他把烟吸进去，闭紧嘴巴，从鼻子里喷出来。
157
放乎中流，湖水澄清，什么东西也没有。
可惜，有人影。
其实，湖底有很多东西，只是人看不见罢了。
天上呢？天上也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我们以为它“空”。
158
顾客走进豆浆店，坐下，对老板说：“来一碗甜浆！”喝了几口，顾客叫道：“老板，再加一点糖，豆浆不够甜。”
加过糖，顾客唏哩呼噜一阵，又叫：“老板，太甜了，再加一点清浆。”
他来喝一碗豆浆，临走，肚子里装进一碗半。
后来，在教堂里，老板和顾客碰了面，顾客握着老板的手，很亲切地说：“真对不起，我以前喝豆浆那么噜嗦，存心想占你的便宜。我现在皈主了，昨死今生，重新做人，请你原谅我的过去。”
豆浆店的老板也说：“我也一心皈主，改过迁善。从前你每天来喝豆浆，我都偷偷地朝你碗里吐一口吐沫再端给你，现在想起来，后悔得不得了，也请你原谅我。”
顾客听了，把手抽回来，出其不意地给老板一个耳光，那清脆的响声震惊了教堂里所有的人。
“我不原谅你，”天天喝豆浆的人指着豆浆店老板的鼻子说，“我到死也不原谅你，你去下地狱吧！”
159
“这座山，坐在那儿有多久了？”
“很久了，少说也有几十万年。”
“它为什么不走开？”
“山永远不会走开，山是没有腿的。”
“山的后面是什么？”
“听说是大海。”
“这么大一座山，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真是可惜；如果山能够往后退，退到海里，把海填平，那该有多好！”
“孩子，你要知道‘知足常乐’，山倘若能够往后退，它必然也能够往前走，它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把我们大家压死。”
160
电视公司招考编辑，有一道题目是：设计一个故事，表现一个庸医。
有一张卷子写的是：张医生在马路旁边开了一家外科诊所。一天，附近发生车祸，路人慌慌张张把受伤的司机送来，司机已经昏迷不醒。张医生认得他是谁。
张医生心里暗想：这个人是我的仇敌。电影、小说常常描写医生救活了仇人的生命，我可没有那么伟大，不过，我也不能害死他，那样要负法律上的责任。再说，我的良心也会不安。
他断然对送医的人说：“司机的伤势很重，有生命危险，我这里设备不够，可能延误救治，你们赶快把他送到对面的李外科去。”那些见义勇为的人听了，不敢怠慢，抬着满身是血的司机离开。
张医生的心情轻松下来。李外科常常把人医成残废，或者干脆着手归阴。
最后，说故事的人问观众：“这两个医生，哪一个是庸医？”
161
农夫全家逃难，田地、房子、门前门后的大树都无法带走，单单随身带走了两张蚕的种子。
愈逃愈远，由冬天逃到春天，还没有还乡的机会。天气渐渐暖和，化不开他心头的一块冰。
有一天，他看见满墙都是黑色的小蚕蠕蠕爬动，觉得非常奇怪。仔细一看，原来是蚕的幼虫。他带出来的蚕种，在他不知不觉中孵化了。密密麻麻的蚕卵不见了，剩下两张白纸。
看幼蚕，忽然觉得生意盎然，有了重建家园的勇气。
162
一个人从来不生气。
他说：“我也常常吃气，不过我不让气留在胸腔里，我向下推它，把它推到肚脐眼周围，让它在那里发热，暖我的肚子，所以我的肚子从来不受寒。”
他说：“气特别多的时候，我还可以把它推到横膈膜以下，推到直肠门口，当作屁放出来。”
163
最后生出来的大牙叫做智齿。
这时候，我们所有的牙齿都已经生长齐全，功能正常，这个牙生或者不生，实在无关紧要。
可是，这个牙还是要生，而且生得非常痛苦，它在冲破牙肉脱颖而出的时候，让我们生一场小病，有些人要进医院开刀，帮助它成长。
我们的牙齿上下成对，相互咀嚼。可是，有时候智齿的下面没有伙伴，它独生独长，落落寡合。惊天动地生出来，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用处。
这个牙齿既然孤立在所有的牙齿之外，下面并没有一颗对等的牙跟它切磋琢磨，它就长得比它旁边的牙齿稍长一些，我们吃东西的时候，别的牙齿碰撞它，也可以说它多出来的部分妨碍别的牙齿咀嚼，它特别容易磨损、受伤、生病。
最后，只有拔掉，拔掉的时候，我们又要生一场小病。这就是“智齿”。
164
我记得我到过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地方。
再仔细想想，我并没有到过那里，我只是做梦梦见。
易水并不寒冷，像从温泉里流出来的水一样，水面上罩着一层腾腾的热气。但是毫无问题这是易水，人人都这么说。
我沿着河边走下去，看见水流弯曲的地方竖着一块大字木牌，上面写着“易水温泉旅馆预定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