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美国独立节。夏天日长,傍晚六点多,阳光还神完气足,在黑得沉着的橡树叶上舞得欢。怕路上拥挤,按张先生的吩咐,我这就开车,和太太一起去,接上德大姐。出门前从衣橱里拿走的棉夹克是最厚的,前年在日本横滨,就靠它来抵挡凌厉无比的海风。懒得提在手里,穿上身去,在路上不停冒汗。在车上,妻看我的额头发亮,有点得意地扬了扬搭在臂上的轻巧秋衣。
到了张先生家,本来马上要起程,但为了不辜负好意,进他家后院观赏了密匝匝地摆满一地的兰花和芍药。他领我去看一盆昙花,肥厚的叶片,带着怪异的斑纹,叶子中藏着一坨大智若愚的黄色花托。主人说,看样子快开了。我问,能预知花信吗?如果没十分把握,半夜到户外来喝露水加老北风,扑空就太亏了。主人说,绝对准确做不到,从蓓蕾的成色却能猜到九分。然后呢?在午夜,围着昙花,等待,等待。好在,沉默的星辰比人还有耐性。
“不要磨蹭了。”德大姐嚷着,原来张太太早已发动了引擎。这时我想,此行如果没有意外,便可以“观赏天上昙花”名之。
上了车便晓得,每年今夜必到海上看烟花的张先生,凭经验,设计了既舒服又稳妥的程序——由不看烟花的太太开车送我们去,结束后再由她接我们回来。
棕榈和梧桐的叶子响亮地反射着夕阳的强光。满街是去看烟花的车,大轰大涌,为了占个好位子,或者为了避开一两个小时以后开始的交通瓶颈。然而,“躲避堵塞”的经验过于丰富也害人,无非是把瓶颈延长或扩散而已。这不,车子从高速公路转上大街,便都成了蜗牛。不过,在休闲日子,慢不失妙趣,好在这个壳,尽可悠然看风景,不看加油站前大牌子所标的吓人价格就行。夹在浩浩荡荡的蜗牛阵里,沿着轮渡大厦前的大路看,兴冲冲地往海滨走着的,多半是一家子一家子,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步履带着当家人的豪迈。母亲和妙龄女儿并行,是最能引发旁人发出关于光阴的感喟的组合。一幅幅由市旅游局制作、旨在宣扬旧金山的“得天独厚”的广告牌,亏得堵塞,我能从头到尾地读遍,有一句似乎是这样的:“古典与现代,你在这里一次性领受个够。”愈近渔人码头,冷气愈重,夕阳终于招架不住了。人行道上,挂满了御寒衣服,带西班牙语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落。一排排衣架,把飘忽的雾帐和跳跃的阳光隔开。顾客们贪婪的手在厚夹克上翻弄着。价钱当然比平时贵得多。精明的生意人早已料到,是敲一笔的时候了。停车场前,一个被冷得嘴唇发青的白人小伙子,把新价目牌扛出来——停车一晚,30块。原先是以10分钟为单位计算的,一个小时才五六块吧,现在却漫天要价,还不是因为烟花?
看看手表,才到七点,有点饿。这时光不上不下的,晚饭没赶上做,也没打算吃。幸亏食物档虽多,却尽是涂芥辣的面包圈、热狗加上可口可乐,没有特殊的诱惑力。堵塞终于变得不可忍受,离目的地39号码头还远着,我们还是下了车,信步走去。人的潮水,棉大褂和背心,婴儿车和轮椅,树和云的影子。茵茵草地上的狗,是最不理会热闹的隐士,一个红色皮球孤傲地滚过。
天色暗下来,雾气好像无孔不入的推销员。我们沿海边去找登船处。码头上由木条排成的人行道,哪里都是人。几艘短途游轮停在码头旁边,一副奇货可居的傲慢样子。栅栏门上的告示,登的都是为看烟花而设的特别航班,20时,20时5分,20时15分……直排到21时5分。穿黄制服的小伙子手拿扩音器在人堆里穿插,吆喝着:“20时5分的靠左边排,不要排错了!”我被人潮推着,糊里糊涂地靠到栏杆的左边去。我裹紧夹克揳进人龙,马上,一条白种大汉轻声说:“对不起,请让让,我是排在他后面的。”礼貌诚然礼貌,但同时横过身子,把我逼到队伍外,这一挡力度不小,放在娇小女子身上,可要打趔趄。我偏身让开。接着,另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走近,指指前面的长龙,说:“我是和他们排在一起的。”我再次被挤出。这时才悟出,别看这队乱糟糟,并不是一个紧挨一个,但自有秩序,一旦认出你是揩油的,马上同仇敌忾,以语言或动作驱逐。我灰溜溜地走开,追上三位同伴,逆着长龙走,原来,末端在远处。对扰攘的人寰,海水是不关心的,它在忙于为金门大桥后面的海平线上行将收摊的日头准备平展展的眠床;海鸥更不在乎,潇洒地掠过船上刚刚亮起来的桅灯。
暮色缓缓降下,海水映着迷离的光波。靠着因没上油漆而显出斑驳的苍凉的栏杆,居然没有想到辛稼轩的“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放在平时,这点文人的酸气是不会不冒的,今天不冒,是因为太热闹——彻底地洋化的热闹。唯一让我发游子的幽情的,是海水里的一排木桩,青苔如绿火,在和水交接处闷烧,近水面的一段被咸水腐蚀久了,凹了进去,连接处只有一两寸,纤细欲折,却仍旧不改其挺拔。低头看,腼腆的水波映着栏杆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黑夜完全降落之前居然泛动着晚霞的灿烂,那是女人们所穿的彩色衣服。
走上游轮黑不溜秋的甲板,沿楼梯上到顶部,一路脚步咚咚,钢铁的冷肃和黑夜倒很合拍。船往海湾中心开去,几位表演欲比性欲旺盛的白人小伙子,把香烟抽得像红炭般夺目,放肆地呼叫。黑暗完整地据有海天,已经是21时30分,天宇才显现夜成熟的幽蓝。可惜雾气起了,镶嵌在水边的灯火,分了层次,高处的超越了雾,财大气粗地放着钻石般的光明。矮处的低声下气地朦胧着。
海上的风景,第一次在海上看,格外有趣。迷茫的海面,陆续开出的游轮所围成的圈子内,小一些的游轮、游艇,一艘桅杆奇高的帆船和我们的轮船并驾齐驱,昏暗里帆船上交错的绳索,如豆的灯,走动的人影,落差很大,可见金山湾虽然有山岬为屏障,但晚来浪并不小。前方不远处一艘大轮船,灯光的繁密,只有拉斯维加斯赌场外的夜可比美,我疑心它的目的在于把烟花的辉煌固定下来。这人造的豪华,落在大海深刻而严峻的黑色中,荒诞里别有徒劳的壮烈。我们的游轮尾追着它,却老被拉开。张先生告诉我,这艘名叫“San Francisco Belle”的轮船,是著名的享乐场所。湾内游弋,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能为绝顶的浪漫付得起数百块乃至上千的顾客从容野餐,翩翩而舞,美酒佳人,人生何求。很快发现,我们所在的“蓝白”005号船是故作姿态,并没追逐,只随波摇晃。
海上的寒气果然厉害,我抱肩而坐,冷意还是从襟前摆下进袭。一船人静静地和风较劲。一辆婴儿车停在我的跟前,年轻的父母,看模样是同胞,把车上的盖子拉下来,孩子早睡着了。21时40分左右,烟花在炮声中升空。张先生连连轻声嚷起来:“雾气太煞风景了!”倒也是,旧金山的雾,可是闻名天下的,自从诗人桑德堡将之比拟为“小猫的脚步”,人们都以为这里的弥天大雾都长了毛茸茸的爪子,带着顽皮和温驯,无声地徜徉。后来,在旧金山的《纪事报》头版开专栏一开就是六十年的作家合·肯恩著文反驳说,想确切地了解旧金山的雾,最好仰卧在金门桥下的草地上,那当儿你会晓得,雾是汹涌的水,在头上滔滔不息地流淌。眼前,雾之为障是显而易见的——从发射台打出来的烟花,最初的运行轨迹还清晰,一到高空便被浑茫而厚实的雾吞没,好一阵子才吐出来,仿佛从空中撒下。惯常在岸上看烟花,距离过远,固然缺乏剑及履及的现场感。即使站在靠近发射台的岸上,也因了炮往海上的方向放,而无法获得淋漓的体验。海上看却不同,人就在烟花中。大大小小的船只所围着的半圆,是烟花所覆盖的空间,烟花的雨网,把我们罩起来。头顶上,色彩的飞翔,图案的开谢,烟花荣枯生死的整个过程,观者也被纳入其中,一样迸射,一样绚烂,一样黯淡,一样死亡。如果说有不同,那只是:观者的影子能到达水下,被黑暗吞噬,好在再黑的海水也有光亮。烟花却在空中消失,散在水面只有熄灭后的碎屑。无声无息地针砭肌肤的海的力量在下,茫茫的雾在中间,人工的昙花在上,我们是夹缝的旁观者、享乐者,也是受难者。
仰得脖子发酸,低头休息时,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人全站在一边,船身倾侧,有如一面斜坡。我担忧,如果观众里面再多十来位大胖子,使斜角增大下去,大家会像《泰坦尼克号》的旅客一般,在船翻侧前溜到栏杆外的大海去。船上的雇员却不加干涉,对他们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再看远远近近的船,虽模糊但倾斜的角度一样。这时刻如果驾直升机到半空中去,以红外线摄影机拍下全视角的景致,一定富于刺激:旧金山海湾变成了巨大无比的运动场,众船成了层层级级的看台,竞技的是前赴后继的烟花。说到底,烟花也是程咬金的板斧,也许细微的讲究不少,在刹那的爆发中,也就是不多的几个模式:穿云箭般,直射苍茫的;双响后开成并蒂莲的;数声轰鸣后冒起彩色蘑菇群的……不论哪个模式,开放之后的形态是千篇一律的,撒开来,伞一般的弧线,暗下来,软软的,细细的,短短的光焰之雨,湮灭在水上,使人误会迎面扑来的雾的颗粒,是烟花的残骸。
烟花的辉煌维持不到30分钟。最响亮也最沉闷的一声响过,人们知道这是终场,都竭尽余力欢呼一声。
没有了高空乍现乍隐的光明,寒冷更加放肆。回复了正常水平的游轮陆续启动,往港口开去。咚咚响的甲板,湿漉漉的。绕过名为“San Francisco Belle”的游轮时,它比先前所看更加夺目,可视为不凋谢的烟花。
岸上依旧热闹非凡,港口还排着长队。张先生说,这些乘客要搭末班船回对岸撒撒里图去。
回家的路上,堵塞甚于来时,好在车里温暖,有说有笑,倒也不腻。
夜里,我梦见张先生家的昙花开了,在海湾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