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行驶在中缅公路上。
这里是中缅边境,腾冲市境内,天气很好,艳阳高照,过往的车子不多,高速公路两旁是青翠的山林,偶尔有一群牛或一群羊贴着护栏在沥青路面上慢悠悠走着,警车内的收音机正播放着老歌怀旧节目。
“一首老歌送给大家,徐千雅,《彩云之南》。”
悠扬的前奏响起,葫芦丝独具特色的音质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刀水玉又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后座上的女孩依然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愣愣看着窗外一路飞逝的风景。
“莉莉,我们马上要下高速了。”
刀水玉柔声说,但是莉莉没有吱声,毫无反应,就像一路以来那样。
刀水玉轻轻摇了摇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高速公路上,前面就是匝道了。
警车减速驶入匝道,过ETC,接入了两车道的狭窄县道,轮胎以60公里时速不疾不徐地转动,在干燥的县道上卷起一条不大不小的尘迹。
刀水玉回忆着这两天与莉莉短暂的交集,视线不时在县道及其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内后视镜那副呆滞的侧脸之间来回跳跃。
这个女孩前两天刚被上级移交到自己手里负责,组织上的说明是上个月在上海摧毁了一个特大跨境器官贩卖犯罪团伙,解救了一大批被诱拐的乞丐儿童,其中有一个就是莉莉。这个十三岁的女孩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娇小,长期饱受营养不良的困扰,还有,刀水玉一想起在收容室里看到的那满身的伤痕,不觉又咬了下架在嘴边的左手食指,天知道这个女孩都经历了什么。女孩的父亲所恩应一年前报了警,一同前往的还有女孩的班主任丁淑萍,他们到了乡派出所,跟当值的警员说女孩失踪了。女孩父亲咬定是离家出走,班主任虽然很不情愿,但并未否定这个可能性。根据上海警方的卷宗材料,现在看来,相比于其他被诱拐的孩子,莉莉的确更应算作离家出走。
从接手的那一刻起,两天来莉莉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三句。
这个孩子不想回家,即使她并未明确用语言表达过这个概念,刀水玉依然能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
但是她的任务就是送孩子回家。
刀水玉抓起手机,点亮屏幕,拨通了班主任丁淑萍的电话。
“刀警官你好,你们快到了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先问了起来。
“你好,我们下高速有一会儿了,大概还要半小时吧。”
“辛苦了,刀警官。如果不麻烦,你就把孩子送来学校吧。所恩应一早就进山了,要晚上才会回家,你也知道他不用手机的。”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丁老师。”
刀水玉挂了电话。她知道莉莉的父亲所恩应是不用手机的,岂止不用手机,他的家里甚至连电视都没装。
刀水玉在之前受理莉莉失踪一案的卷宗上看到,村民们对所恩应的很多行为都颇有微词,不过这也难怪,说到底,所恩应不是本地人,甚至,他并不完全是一个中国人。
相比之下,同样不是本地人的丁淑萍却很好地融入了那个傣族景颇族混居的乡村。
警车在学校门口停下,门卫走过来,刀水玉说明了来意,校门打开了,她把车子开进了校内操场边上的一处空地,停好车,下车正要给后座的莉莉开门,一旁的教学楼里,班主任已经从楼梯的转角那里走过来了。
刀水玉一边给莉莉开门,一边看向那个打扮入时的城里女人,跟卷宗里的大头照片相比,丁淑萍本人的全身形象基本上颠覆了刀水玉对支教志愿者固有的印象——丁淑萍完全没有长期支教志愿者那种入乡随俗的简朴作风,而是在支教两年后依然保留了全套东南沿海发达城市的时尚女性做派。
“怎么,初次见面不习惯吗?”还没走到跟前,丁淑萍就开口先问了。
刀水玉赶忙收起了尴尬的视线并做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不好意思,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个问题我回头可以给你解释解释。”丁淑萍靠到了后车门上,打开的后座另一侧,莉莉依然靠在车窗玻璃上,“莉莉,欢迎回家!”
丁淑萍热情的招呼没有换来本应的回应,莉莉自己打开了那侧的车门,一声不吭跳下了车。
“我说过,她这两天一直是这个样子。”刀水玉说,“应该是严重的心理创伤。”
“嗯,没事,我的硕士学位修的就是临床心理学,拥有对应的执业资格证书。”丁淑萍冲刀水玉调皮地眨了下眼睛,从车尾绕到车身另一侧“如果要给莉莉做心理恢复,我自认为整个保山应该都找不到比我更适合的医生了。”
刀水玉跟了过去,看见丁淑萍亲昵地搂着莉莉,莉莉一开始还有些抗拒,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情况确实在好转,至少看起来像是这位心理学硕士说的那么回事。
“丁老师,我这儿还有些文件要走个流程。”
“没问题。”丁淑萍挽着莉莉的胳膊,“我们去办公室坐坐,你呢,先喝杯老师亲手给你调的花茶,然后我呢,要跟刀警官办些手续。OK?”
“OK。”
莉莉的情绪还是很低落,与她出走一年后终于回家本应有的复杂反应不太相称,但毕竟刀水玉听见了这两天以来她说出口的第四句话,尽管那只是简单的两个英文单音节字母。
也许丁淑萍自然流露的积极情绪和高亲和力就是她施行心理治疗的最初基础?刀水玉在心里默默给这位老师加了印象分。
三人很快进到了年段办公室,还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
“下午我没课,准备晚上把孩子带回她家里去,白天嘛,总得先好好聊聊,对吧,莉莉?”丁淑萍端了一杯颜色鲜艳的花茶递到坐在椅子上的莉莉手里,“你可有不少故事得给老师好好讲讲呢。”
女孩接过玻璃杯,看了办公桌对过的刀水玉一眼,慢慢背过了身。
丁淑萍又调好了一杯花茶递给刀水玉:“其实这里的条件没那么差,现在物流又这么发达,我没理由让自己懒啊。”
“什么?”刀水玉愣了一秒,然后很快明白过来,“哈,你是指那句老话。”
“Bingo。”丁淑萍坐下来,拿起自己位置上先前喝了一半的那杯花茶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接过刀水玉递过来的一摞文件,“嗯,我需要在哪里签字?”
刀水玉指出需要丁淑萍签字的地方。
“只要物质条件跟得上,爱美的日常行为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丁淑萍边在刀水玉指出的一个个空白处签字边说,“虽然来这里之前我也怀疑过是不是只能变成原生态才能融入这里,不过我很高兴地发现,爱美本来就是七彩云南的本质。我和老乡们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只是成长环境让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表现美的方式而已。哈,签完了。”
“所以我不该认为支教志愿者就该是简单朴素的样子。”
“不,你完全由理由那么认为,而且我觉得那也是一种表现美的方式,只是不属于我的风格而已。”
“好了,丁老师,我们还会再见的,因为,”刀水玉收起那叠签过字的文件,换了另几张纸递给丁淑萍,“这些要麻烦你带给所恩应签字,我会再过来拿的。”
“没问题。”
刀水玉起身,看了眼莉莉的背影:“莉莉,我要回去了。”
莉莉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举起手挥了挥,好吧,这也是进步了,更多的互动,意味着更快的恢复,刀水玉伸出手同丁淑萍握了握:“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我们,局里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我送送你。”
“不了,你陪孩子吧。有什么新情况就给我电话。”
整个白天差不多可以算自己的独角戏,丁淑萍决定给自己头一天的心理治疗打出这样的结语。
过去一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从公安那里能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因为莉莉仅仅只是他们针对犯罪团伙的专项打击行动得到的附带收获。按刀警官的说法,莉莉的行踪虽然最终是通过乞丐组织内部的多条信息交叉分析确认的,但其实乞丐组织始终不曾控制过莉莉,莉莉也从来没出现在器官供应名单上。事实上,她更像一个影子旁观者,不止在上海,不止在江苏,她来去自如,没人真正搞明白这一年她的真实踪迹。
她一直闭口不谈。
没关系,一切心结都会慢慢打开的,毕竟今天还只是她们俩重聚的第一天。丁淑萍想,自己的三年支教还剩一年,时间足够她治好莉莉,如果不够,她会延长支教期,或者,把孩子接去厦门?
丁淑萍牵着莉莉的手,走在村子里的土路上,今晚是农历十六,天上挂着一轮满月,给四下满布虫鸣的野地镀了一层清澈的银光。
即使没有月光也没关系,村路上早已铺设了路灯,隔一段就有一盏,虽然不及厦门的马路灯火通明,但照亮路面不至于摔跤已是绰绰有余。
丁淑萍还记得两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还记得莉莉离家出走之前,那一年里她已经陆陆续续有些感觉到这个孩子家庭关系的不正常。但是初来乍到,对当地情况的不熟悉和对工作的逐步适应让她未能分出精力深入了解其中原委,也因此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罕见地打破了自己的行事习惯,冒雨跑到所恩应家中,拉起女孩父亲的手,不管那个男人多不情愿,她逼他打着了摩托车引擎,逼他载着自己,一路开到了乡派出所,报警说莉莉失踪了。
很可能,当时那个男人说的那些在当时的自己听来极为不可理喻的话比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更接近事实:莉莉不是失踪,不是出了意外,更不是被诱拐,孩子仅仅只是离家出走了。
在这个地方,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女孩,如果按传统,甚至是可以做准新娘了,那么她出于叛逆或厌倦或其它任何理由离家出走,或许只是去大城市打工,又有什么好兴师动众的呢?
何况村里人都知道莉莉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丁淑萍更不知道。但她相信,这次莉莉的回家,应该把所有问题都揪出来彻底解决了——如果父女俩都有心解决的话。
白天的时候,尽管莉莉对过去的流浪生活闭口不谈,但当丁淑萍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有趣的地方,比如那些莉莉的同学,比如村子里刚通了光纤,莉莉还是愿意偶尔给点回应的。不过话题如果扯到所恩应身上,丁淑萍除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更能从莉莉凝固的脸上看到甚至比对过去一年讳莫如深更糟糕的厌恶,有可能,还透着一点点的畏惧?
丁淑萍不确定自己的分析是否过于敏感了,无论如何,她会去弄清楚的。
再穿过几户人家,莉莉的房子就到了。
晚饭后不久,丁淑萍接到所恩应邻居的电话,通知她所恩应到家了。
现在,她已经能看到那家竹楼二层窗口里溢出的灯光。
丁淑萍紧了紧拉着莉莉的手,女孩还是低着头默默跟着走,但那脚步似乎稍稍变慢了一点。
“莉莉,马上到家了。你不想爸爸吗?”
丁淑萍索性先停了下来,看着莉莉说。莉莉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答话,只是拿一只脚无聊地碾着地上的一块土坷垃,土块碎裂,里面爬出一只不知名的小甲虫,张开翅膀扑啦啦遁入了路灯光圈之外的田野里,消失不见。丁淑萍轻轻抚了抚莉莉的头,接着往竹楼走去。
爬上嘎吱作响的竹梯,丁淑萍带着莉莉到了二楼门口,她用力拍了拍门板,同时大声说:“所恩应,我带莉莉回来了,开下门。”
过了几秒钟,屋子里响起脚步走过竹木地板的吱呀声,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木门打开了,一股淡淡的酒气飘过来,丁淑萍看到了门后的所恩应。
“怎么,女儿回来了还这么一副臭脸?”
“没什么,就是累了。”
所恩应把两人带到前廊,自己先坐下,对莉莉说:“去给老师沏茶,东西都在老地方。”
丁淑萍心里觉得不爽,但莉莉轻轻挣脱了她,走进屋里去沏茶,她也只好客随主便。
“所恩应,你女儿刚回家你就这样差遣她?”丁淑萍注视着所恩应,那张皱巴巴远超中年的男人的脸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看起来显尽沧桑。
“丁老师,谢谢了。”
这也算回答?丁淑萍硬把一股不忿之气咽了下去,她并不清楚这对父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为人师表啊,她也不好意气用事。
她调整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所恩应,昨天我就跟你说了,今天市里会派人把孩子送回家,你怎么一早又出去了?”
“进山拾点菌子,孩子回来好炖给她吃。”
这句平平淡淡的话从所恩应木讷的嘴里说出来,丁淑萍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感动。
这时候莉莉沏好了茶,端了一个土陶杯子过来,放在丁淑萍面前的矮桌上,浑浊的普洱茶汤反射着白炽灯的影子,红里飘黄。
“莉莉,一起坐坐。”丁淑萍把身旁的小竹凳又拉近一点,示意莉莉坐下来。
可是几乎同时,所恩应却说:“去堂屋喝点菌子汤吧。”
“所恩应,莉莉跟我在学校食堂吃过饭了,我想跟你们好好聊聊。”
“丁老师,我早上刚在山里摘的菌子,很新鲜的,要不你也来一碗?”
“不了,我喝茶就好。”丁淑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那我们就不耽误孩子喝汤了。”
“好吧,莉莉你自己去喝碗汤,喝完我们再聊。”
“喝完还是早点歇息吧,今天大家都很累了。”
丁淑萍盯着所恩应,那个男人面容恬淡,口气依然保持着一个淳朴农民的谦卑,但她就是感觉到了非常强硬的拒绝意味,不容争辩。
莉莉转身又进了屋里,好吧,丁淑萍想,或许今天不是做家访的合适时机。
“那,你把这两份文件签个字,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好好休息,改天再聊。”
丁淑萍走了。
自己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莉莉把视线从窗口挪开,从窗外远去消失在夜幕里的那个好看的身影上移开,她走开两步离开窗子,火塘上没有放锅,饭桌上也没有摆着菜盘,当然,根本没有什么菌子汤,都是骗人的谎言,支走这个世界善良的人对它而言简直太容易了。
它跟丁淑萍说了一早就进山了?是的,那就对了,它一定是去山里布结界了,一年前她是撞上了多难得的机会才抓住了那个结界破损的一瞬间啊。要再制造这样一个机会,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办到。
这个世界有其自身独有的运作机制,看起来它确实比自己更早理清了那套机制,或者至少比自己更善于利用这套机制。莉莉不明白为什么它能一下子蹿到自己前面去,突然就变得比自己更聪明了。
形势对自己相当不利。
它送走了丁淑萍,马上就要上来了。
她听见了大脚踩在竹梯上的吱嘎声,听见了木门打开时门轴的咿呀声,听见了脚板踏在地板上的吱呀声。
“莉莉。”
它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过来,把衣服脱了,都脱了。”
它说,她只能照办。
在这个世界,它占据了一个自称是她父亲的躯壳,对这个阴险的伎俩她还没想出有效的反制策略。
她脱下了衣服,裤子,所有的,一丝不挂站在它面前。
“身上又多了一些我不认得的伤痕,”它用那个叫所恩应的男人的嘴巴说,“看来你这一年并没有比在我这里好过。”
它从灶台上抓起特勒,把竹筒放在嘴边一通猛灌,直到筒里的水酒全部倾完,地上也被酒液沾湿了一片,顺着缝隙往一楼的土坯里滴落。
它打了个嗝,把特勒丢到地上。
“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趴到了地上。
它从所恩应的裤子上解下了皮带,狠狠抽了过来。
“我让你再跑!”
一下。
“你的坦克呢?”
两下。
“怎么不召唤坦克来救你了?”
三下。
“这里可不是你的魔法世界!”
四下。她咬着牙,眼睛透过竹木地板间的缝隙看着下面一楼的土坯。
“在这里我说了算!”
五下。她看见有东西从缝隙里往下滴落,那不是水酒,水酒洒在地上的位置从她这里看不见。
“我猜这一年你可没找到你妈妈吧!”
六下。她看清了滴落下去的颜色,是红色,在透过缝隙的那么点暗淡灯光里要分辨颜色可不容易。
“你的魔法哪儿去了?”
七下。红色的液体滴落在土坯上,和沙尘裹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粘稠。
“不灵了吧!”
八下。她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自己的血。
“坦克!”
九下。
“坦克!”
十下。
“我倒想看看你的坦克在这里会是什么鬼样子。”
没有第十一下。这是规矩。
“乖,跑再远不还得回来?”它的声音变了,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样子,沙哑,干裂,冷酷,拖着一缕漏气皮球般的嘶嘶声“何必呢?你知道的,我会盯着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