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暘的表情瞬间微妙扭曲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先生说的可是这一块?”说着,他托起垂在腰间的那块红色剔透的石头。
“正是”。梁炯看向姬怀,“殿下,您可以命令追查之人撤回了。因为凶手,就在我们的眼前坐着呢——竺暘,或者是,青丘王陛下?”
姬怀一向是相信梁炯的,闻言看向他,问道,“先生何以确定,他是凶手,同时也是青丘王?历年来,从未有过青丘王亲自出使的先例。”
竺暘饶有兴致地往他这边凑了凑,丝毫没有被冤枉或是大惊失色的表情,反而支着下巴,眨了眨眼,问道:“哦?为什么呢?先生可知道,污蔑或是冤枉,在大周律法中可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听了这话,梁炯差点笑出声来。难得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还会在乎律法。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才道:
“此时需要从头说起。那日我从你这里拿回的红色石头,经过辨认是红信石而非红田石。这两种石头长得很像,用法却截然不同。一个用来释放毒药,一个用来检验毒药。将红信石浸入水中,则会释放砒霜。若误是用红信石来检验汤中是否有毒药,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它只要沾染到汤,那汤里实际上已经带了砒霜。使臣们每个人身上携带的都是红信石,所以大家都有中毒的迹象。至于这是否真的是红信石,又是否会导致人中毒甚至死亡,只要将使臣们身上的石头验一验便知。”
所以青丘的使臣们自以为在验毒,实际上却是亲手把毒药投入到自己的饭食中。
姬怀问道:“那这样说来,不是每个人都会砒霜中毒?那么何以只有边宣会死亡?”
梁炯道:“因为边宣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且他崇尚天然,不喜那些靠人力维持的外表。所以他没有吃那青丘人手一瓶的驻颜丹。”
竺暘摇摇头,“那么这跟边宣死亡又有什么关系呢?”
提到边宣死亡,竺暘的态度是完全的无动于衷,半点哀伤都没有流露出来。梁炯想,如果他的推测全都正确,那么这位实在是冷血。
“因为驻颜丹里面含有大量水银,而水银遇到砒霜,可解除其部分毒性。所以,原本应当是所有人都只有腹泻呕吐的症状,可偏偏出了边宣这个意外,闹出了人命。因为,他没有吃驻颜丹,而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说得对吗,竺暘?”梁炯冷冷地问道。
竺暘轻咳一声,眼波流转,“他们人那么多,每个人的习性又都有不同,我怎么可能个个都知道?先生真是幽默。边宣有否吃驻颜丹,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想到边宣所住的房间,屏风后、锦被下单薄的身体,梁炯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闷疼,“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就连其他人,知道的也没几个。如果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口口相传,最终会传到你的耳朵里,那么边宣也许就不会死。因为,边宣是被排挤孤立的那一个。”
这下姬怀也感到奇怪,“何以见得?”
“别馆的房间很多,其中一部分是厢房,并且是完全朝北,常年见不到阳光。入住的人一般都会选择住到朝南的房间中,明亮又宽敞。事实上,你们确实是这样住的。”
说到这里,姬怀想起了那夜来时,那孤零零的边宣的房间,便道:“只有边宣例外。所以他是受到排斥的。”
点点头,按下心中的不适,梁炯继续道,“不止。别馆里的蜡烛都是宫中统一供给。虽然规格是统一的,却总有那么两支稍有瑕疵的。比如,比别的蜡烛都细。而边宣房中的,正是质量稍差的。关于这一点别人或许会留意,分发物品的人也会留意,可是以你的身份,却没有必要也不屑于去注意这等小事。正是他受到孤立,也就没人愿意去了解他,所以他居然没有吃驻颜丹的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姬怀思索着,见梁炯手边的茶杯又空了,便顺手替他添茶,再问道,“可是先生,先不论他的身份。就算是所有人身上都带着红信石,那又如何让他们在同一个时间试毒?毕竟他们在周国住了那么久,宫宴之前也吃过许多次饭,万一有人提前试毒然后出现症状,岂不是前功尽弃?”
梁炯点点头,这也是他昨天从鄂侯那里回去,想了许久的事情。“所以,必然有一个人让他们能够相信,宫宴之前的饭食中无毒,不需要去试。并且让所有人在宫宴中试毒,或者是命令他们试毒。所以,这个人必定有一定的地位,能够命令所有的青丘使臣。”
“第二,也是前提条件,此人知晓这是红信石而非红田石。试问,红田石乃青丘王亲自赐下,所有人必定一接到宫中的发放,就立刻将它佩戴在身上,想替换不容易,况且谁又这个本事,将所有人的随身之物全部替换掉?最有可能的,就是宫中发出来的石头,就已经是红信石了。”
“第三,驻颜丹是青丘王亲手调配,他自然知道其中的成分含有水银。也就知道,如何通过‘红田石’与驻颜丹来制造一场中毒事件,再将此事闹大,推给周国。”
竺暘非常无辜地笑了笑,问道,“所以呢?就算这些都是王上计划的,那也可以通过一个执行者进行。先生为何如此肯定,我就是青丘王?说实话,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要不是经过昨日反复的推演,梁炯此时几乎要被他活灵活现的演技给骗过去了。梁炯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没有中毒的人。我不明白你为何会犯这种错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当然也可能是执行者将你推出来做替罪羊,但是你的行动,却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我的行动?”竺暘轻蹙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梁炯道,“你看,其实你根本就没意识到你的行为有什么不对。这本身也露了马脚。开始时,你表现得与其他使臣十分疏远,几乎从未与他们说过话,而他们也从不会去找你,甚至你总会游离在人群之外。可是就连被排挤到厢房的边宣,在外时都是与其他人走在一处的。”
“如果照此来看,你的地位应当是很低的。可是,在边宣意外死亡后,你却代替了他的位置,成为那个出面代表青丘,与周国交涉的人。边宣能够代表青丘与我大周联系,是因为他无论能力还是容貌,确实是出挑的。可是你呢?恕我直言,你的容貌确实与边宣或者持平,可是能力么,之前可是丝毫未展现的。”
竺暘挑眉道,“那是因为只有我没有中毒。他们都爬不起来了,可不需要唯一一个正常的人暂代职务么?”
梁炯点点头,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今日使臣们已经好多了。刚刚进来的时候,我还看到有几位在院子里散步。可是出面迎接的人,却仍然是你,并且其他人毫无不满的表示。一个明明应该受到孤立的人,却能有如此高的地位,为什么?因为之前你所受到的根本不是孤立。而是敬畏。他们不敢与你随意交流,你也不屑于与他们一起。若仅仅是一个执行者,地位不会高到如此地步。因此你没有中毒,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完全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就在梁炯分析的过程中,姬怀看着竺暘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直至最后,几乎要把梁炯护在身后。
竺暘看着姬怀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丝毫也不见他身份被戳穿的惊惶,仿佛也不觉得他作为一国之君,大摇大摆地跑到别人的地盘里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梁炯注意着竺暘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忽然有些明白这个人:他就是一个残忍又聪明的孩子,能够明白那些法则,可是完全不理会,天真又邪恶。单纯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