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该死么?”中年男子淡淡出声。
男人怔了下继而大笑,他点点头道,“该死。”
男人抬头看向中年男子,脸上有几分洒然,“在草原做流寇的这几年手上染了不知道多少鲜血,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了。”
中年男子转身,走到男孩身旁轻声道,“他该死么?”
男孩的双眼直勾勾的揪着男人,后者似是有些怯意一直在刻意回避着男孩的目光,男孩的眼眶红肿了好一块。
“死!”男孩的面庞猛的扭曲了下,一个字顺着喉咙里往上涌,一股脑的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字音拉得很长,到了后面几乎吼了出来。
男孩突然冲上前去,挥出一拳,男人晃了下身躲过了男孩的拳头,趁着男孩一拳打空身体因惯性踉跄前行之际在男孩背上猛推了一把,后者顿时重重趴到在地。
男人冷笑了下,望了望中年男子离去的背影,已经极远了。
男人慢慢转过身,走到马匹旁,把马背上捆着东西的绳子解开,顿时一大堆东西散了一地。
男人蹲在地上,挑了几件肉干,水囊之类的必需品绑在一条绳子上放上马背后再把绳的两头分别绕着马脖子牵到马脖子下打了个结固定住。
男人伸手扳住马背,双手用力猛的向下一撑两腿腿弯同时发力,骤然跳到半空,男人跨过一腿,双腿岔开夹在马肚上。
男人扯住缰绳,拨转马头,四蹄慢慢撒开,不需男人呵斥马自动循着一条没有火的路线走去。
蹄声滴滴答答的走远,男人坐在马背上,从发现中年男子转身离开开始他再也没有去看一眼那两具同伴的尸体,但也由始自终没有去翻动,尽管他知道其中有个人的内衣口袋里藏着一件黄金饰品。
男孩跌坐在一片火光之中,失魂落魄。
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在男孩身旁。
男孩猛的扭头,表情狰狞的一把跳起,朝着中年男子一拳一拳的挥去,中年男子不躲不闪,任由男孩的拳头噼里啪啦的落在自己的身上,男孩脸色涨红每一拳皆是竭嘶底里。
男孩出拳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他无力的跌坐回地上。
“许多人为恶,是逼不得已,像他也如将来的你,都有些这样那样的理由。”
“但这些理由却不能掩饰所做的恶,而这些驱使作恶的理由却又是由于种种人或随心所欲,或又各有缘由种下的恶。”
“一拳下去,重了,有冤,轻了,恶有余。”中年男子轻声道。
男孩突然抬起头盯着中年男子,胸膛随着愤怒剧烈起伏着,脸颊下挂满了泪珠。
中年男子摇摇头,抬脚往前走去,“正是厌倦了脉络如此复杂的江湖纷争,我才发誓不再出拳。”
“既然不出拳,那你教我啊!”男孩用一口不怎么流畅的国语吼道,“教我练拳,打死他。”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希望你能明白,报仇可以,但是要清楚自己为此所造的孽所为的恶,将来毙于别人拳下时别怨天尤人,以为自己死有余辜。”
中年男子顿了好久,接着说道,“我可以教你白眉拳。”
良久,一大一小走出了失火的帐篷群。
男孩转过身,鲜明的火光照在他的面庞上,眼泪干涸在脸上留下几条长长的印痕。
男孩忽然双膝跪地,朝火光里的帐篷群埋首重重磕了几下,接着站起转身,又面朝中年男子就要跪下。
中年男子突然一把抓住男孩扶起,“我既已发过誓不再出拳,便不会收取弟子,我可教你拳术,但你我二人并无师徒名分。”
男孩起身,却依旧是喊了一声师父。
春来暑往,三年眨眼即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湖边练武。
忘了是第几百拳,男孩咬紧牙关颤抖着慢慢向前递出一拳,臂弯艰难的向前展开。
手臂绷直的瞬间,男孩筋疲力尽的坐在了地上。
“可以了。”从头至尾一直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突然出声道。
“还不够,”男孩双手撑在身后,仰头叹了口气,突然转过身朝中年男子笑道,“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学猛虎出林?”
“先把直步拳,还有腰身的基本功练扎实了再说。”这时,中年男子从身后拎出了两条鱼晃了晃,“饭要一口口的吃。”
男孩对前者做了个鬼脸,翻身站起,率先跑回从附近农家租的一间土砖屋,一溜烟来到厨房,男孩利落的将一旁成捆的枯干的芒萁投进灶台下的火口,拿出打火机点上火,顿时干燥的芒萁在烈火的燃烧下冒出一滚浓烟,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火星在灶台内四处乱射。
中年男子这时走了进来,将鱼随手放进一个盆子里。
他拍了拍男孩的背,“我来吧,你出去玩会儿,饭好了叫你。”
男孩点点头,走了出去,不久,屋外便响起了男孩练武的吼声。
中年男子拿起花生油在锅铲上倒了薄薄一层,甩动手腕将锅铲稍斜着撩开一个小圈,油顺着倾斜的角度滑下,一落在锅里顿时激起一阵爆脆的声响,浓郁的花生香味伴随着乳白色的油烟浸没了整个厨房。
十分钟左右之后,中年男子拉了下厨房的灯绳,将灯泡熄灭,一盘热气腾腾的水煮鱼被端上了桌子。
他把两碗饭打满放在桌上,走出门去。
“饭好了。”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中年男子绕着屋子外走了一圈,却不见男孩的踪影。
中年男子以为男孩跑出去了外面,便坐在饭桌边等着。
菜很快变凉了,中年男子起身,出门穿过一条直长的田埂,一条马路孤零零的出现在田埂尽头,马路对面是一间小卖部,这也是附近唯一的一家,平时男孩想买些饮料或些小吃都得来这间小卖部里买。
就快要走到田埂尽头,忽然一阵警笛声由远至近迅速变得刺耳。
男子停下脚步,这时,一辆急救车从公路上疾如拐入田埂,远光灯刷的下扑在男子的身上,已然来不及刹车了,司机下意识疯狂鸣笛。
忽然中年男子消失在了原地,急救车呼啸而过,火急火燎的沿着凹凸不平的狭窄田埂迅速驶去。
田埂旁,中年男子悬空横躺在水田上几厘米的地方,双脚踩在田埂的侧面。
中年男子两脚猛的一蹬,再次站在田埂上,他赶忙朝急救车行驶的方向跑去,心底里隐隐有些不安。
在一个离中年男子住的房子不过走几分钟的水库旁,急救车停在了那,周围围了一群人,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把一个湿漉漉的人放上担架,往急救车上搬。
中年男子匆匆赶来,担架刚好没入了敞开的车厢门后,但中年男子看清楚了担架上那张熟悉的脸。
抬担架的其中一个医生忽然从车厢上跳下来,“谁是亲属?”他朝四周大喊。
中年男子急忙挤上前去,这时,旁边几个浑身湿漉漉的孩子颇有些惧怕的看着他慢慢退后躲进人群。
“我是。”他沉声道。
“那上车吧。”
男子率先跳了上车,医生随后跟上,急救车立马发动引擎,几个医生合力将车厢门关了起来。
一路上,几个医生不断对男孩进行心肺复苏等一系列急救措施,在抬进医院时男孩已恢复了呼吸,只是仍旧昏迷。
等到急救室的灯由红转绿,男子已经在急救室外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男孩被转进普通病房,中年男子去交住院费的时候前台的漂亮的护士笑容灿烂的说最好观察一两个月左右。
男子回到病房,男孩正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中年男子坐在男孩床边的椅子上,好一会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师父,我不想学拳了。”男孩轻轻道。
中年男子沉默着看着男孩,等他说下去。
“今天下午我出去的时候遇上同村的那些孩子,他们嘲笑说我每天就是在那里打空气,那些大人也是。我气不过,用师父教的功夫和他们打了一架,结果被几个人摁在了水里。”
“我是真的从没质疑过,从没。”男孩笑了笑,闭上了眼睛,“所以三年以来我一直遵照师父的指点赫赫业业,没日没夜的练。可是三年,整整三年,就学出这种玩意,师父,求您告诉我,是我没用,还是这功夫它彻头彻尾就是一个骗人的幌子!”男孩的眼角缓缓流出了两行泪水,三年中,练功从没说过一句苦的男孩,此刻却是如此的绝望。
“啊?!”男孩把身子略微撑起了些,目光紧紧盯着男子,极为迫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筋骨不错,学白眉更是难得的苗子。”男子沉默了好久缓缓说道。
“那为什么三年,三年连一群稚童都对付不了?”男孩咆哮着道,他明明笑着但泪水却是越来越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有人敲了敲门,一个医生探进头来看了看两人,指了指外面,一群人正侧目望向这里。
医生示意两人小声一些,这才再次把门关上。
两人丝毫没有被打断,坐在床上的男孩愤恨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
“我是学来报仇的,不是用来过家家的。”男孩低下头轻轻说了句,双腿蜷缩起来,把头深深埋进大腿里。
“师父,对不起,让我静静。”过了良久,男孩轻声道。
中年男子缓缓起身,想伸手按在男孩正轻轻颤抖的肩膀上,手伸到一半又犹豫着慢慢收了回来。
男人走出了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咔嚓一声的合上。
一个小时后,中年男子独自回到了田埂口上,沿着田埂走了没几步,一个妇女带着孩子拦在了身前。
妇女看见男子突然走前两步,狠恶恶的对男子说道,“我告诉你,别想从老娘这拿走一毛钱医药费,孩子我打了也骂了,你也就此作罢!”
过了好一会终于见男子点了点头,妇女这才脸色稍好的拉着孩子走到一旁给男人让开道路。
男子背对母女二人慢慢走远,妇女啧啧了两声,眼里满是讥讽之色,“还打拳?就这点三脚猫的伎俩也叫功夫?不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心疼啊,白白浪费别人孩子的青春自个成天搁个阴凉地当猴戏看。”
这些话,男子清清楚楚的听在耳中,步伐依旧。
两天后,当地蔡李佛拳武馆的招牌被人当场揭下,掷于地上断成两截,连同馆长在内武馆上下六十九名学徒全部身受重伤。
一张一人独立脚下哀嚎遍地的照片顷刻间轰动整个东部武林。
蔡李佛拳九江本家大怒,公开声讨此人并在九江设下擂台请东部武林各高手人物齐聚观战。
此人应战,极短时间内连退蔡李佛拳二十高手。
为求力保东部武林颜面,峨眉,咏春等东部拳派连夜聚集门内好手齐聚九江,一场攻擂俨然已成一场东部武林大会。
各门各派精英尽出八十人,却一一皆被此人所败,此一战况一出顿时震撼整个东部武林。
一个叫郭学海的名字彻底与白眉拳东部第一画上等号。
一个月后,一个男孩拿着一份报纸啧啧称奇,边看边打量着面前的中年男子,“师父,这照片怎么和你本尊一点都不像?”
男子抬头看了下那张照片上印着的本市武术协会会长人选几个字便收回了目光。
“师父,后天我们去龙虎山干嘛?”
“问道。”
“问道?问来干嘛?”
男子将手中薄薄的一层土豆皮削去,土豆很新鲜表面还带着一层泥,是今天早上妇人刚送来的,她拎着她家孩子,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个月前那种讥讽的神色,让着自己小孩对着男孩诚恳的道了个歉。
毕竟如今,时不时会有一两辆颜色低调但车标却一点也不低调的车子停在两人所住的破旧土屋前。
村子里多的是人精,只是稍微想想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个学白眉拳的好胚子,只要认真学白眉定不负你。”
男孩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许久,只剩下刮土豆皮的嚓嚓声。
“田寒真?”中年男子突然道。
男孩愣了下,点点头笑道,“我爹给我起的名是达如韩,但我娘是中原人嫌名字拗口便随了我娘姓田取了个中原名叫寒真。”
名叫郭学海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客厅,一抹刺眼的阳光顿时将他的背影在天井的地板上拉的很长。
名叫田寒真的男孩撑着脸笑眯眯的看着前者的背影,似乎有什么事让他极为开心。
中年男子把土豆搁在水缸上,手摇井旁一面镜子让他恰好看见了田寒真的模样。
中年男子的嘴角往上悄悄勾了勾。
龙虎山问道,是武林中人一夜成名的好去处,近百年去往问道的并不少。
龙虎山上传闻有三十四位当世高手,但至今依旧无人能问鼎龙虎山上最尊贵也是传闻中天下第一人的龙虎山祖坛天师。
奔着登顶这样不切实际的梦而去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多的人只是去通过挑战到某个层级来排序自己的江湖地位。
龙虎山问道也不像百年前的那般显得只对上层武林人士友好了,所谓的三十四位高手逐渐递增成了近两百多位,当然其中绝大多数不过是武林中高手口中的噱头,所图的不过是让更多的人掏出那上山问道的两三百块钱,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天师也是要恰饭的嘛。
早在一个星期前郭学海递交了申请书和两百块钱,昨天他收到了一个快递,是龙虎山官方给出的一张邀请函,估计是千篇一律的模板,只是挑战者名字一栏留出的空是手写上去的。
此去男人想要向龙虎山讨一份收徒礼,无需邮寄,只要放在龙虎山之顶,自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