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的王太后,这一生里有过许多次变故。
第一次发生在她三岁时,她的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她自己,从勋贵人家的千金,变成了靠着隐姓埋名寄人篱下才能活下去的孤女。
第二次变故则发生在她十三岁时,那是前朝大延朝的永延十年。她在南疆的会宁郡,和嫡亲的兄长一起,寄养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医毒乐家。
那时她的名字,叫乐清潋。
南方多雨,青梅熟时,更是阴雨连绵。时人称梅雨,又叫霉雨。
每到了梅雨时节,乐家就会举家搬去会宁山上的庄子去。乐家老爷子乐行风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受不得潮气,山庄上常年干燥,正是将养的好地方。
这年梅雨来得早,雨开始下了,东西还没收拾好。乐家大郎乐清涯负责主持搬家,一时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时辰也晚了。乐清涯便叫众人先歇下,等明日启程,然后回他的端木阁休息去了。
从祖父的思月轩旁的回廊上走过时,乐清涯一眼就看到了思月轩门前跪的少年。从下雨前跪到现在,他一身天青色锦衣早就湿透,却仍是一脸决然,腰板挺得笔直,让人看了怪心疼的。
乐清涯叹了口气,从小厮手里要来伞,撑伞走过去,劝道:“小六,回去吧,祖父除非老糊涂了,否则不会同意的。”
“大哥不必劝我,祖父不同意,我就跪到他同意为止。”
“你何苦呢?你是好不容易远离那个地方的!不仅你和清潋,还有源弟。笙姨为你们连命都不要了,祖父藏了你们这么多年,你倒自己往火坑里跳。”
“我改名换姓,不会让他发现我的。”
“你根本不了解他!”
乐清涯骤然抬高了声音,倒将路过的下人们吓了一跳。他们茫然地望着一脸无奈的大少爷,又看着地上跪的六少爷乐清溯,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思月轩内的人也被这一声惊了出来,乐家家主乐公横推开了门,看看两个孩子,叹了口气:“清溯,老爷子叫你进来。”
“谢大伯。”乐清溯向他一拜。
清溯走到乐公横身边,垂手而立。乐公横见他全身都湿了个透,便吩咐他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免得老爷子见了担心。末了,又问:“你当真想好了?”
“国事不定,家事何为?侄儿心意已决。”清溯坚定地看着他。
乐公横心里也明白,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份执拗倒是又老又硬。这个家里能拗过他的,怕是也只有老爷子一人了。便也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
看着他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
“小月儿,孩子们都长大了,也不知日后,我们还能不能护住他们。”乐公横望向天上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乐家家主的心情,当然没有影响到正在沐浴的六少爷。乐清溯此刻满心想的,都是怎么说服老爷子同意他的请求。
乐家身在江湖中,以医术与毒术独步天下。然而在这样一个家族中长大的乐清溯,从来对什么医术和毒术不感兴趣,他有别的打算。
他要参军。
乐家七子一女,其中次子清源、六子清溯、小妹清潋,名义上是乐家早逝的二爷,家主的弟弟乐公简的孩子,可其真实的身世,只有寥寥几人心知肚明——这三个孩子都不是乐家子,而清溯清潋两个原本就是嫡亲的兄妹。他们的父亲,是大延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又因谋逆被诛灭的南平君楚焱。
身为将门虎子,又颇具乃父之风,再加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乐清溯认为自己有必要走一走父亲的老路。只是身为叛臣之子,跑到军营里招摇,一步行差踏错,都有可能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这样的请求在老爷子和其他人看来,无疑是任性的。而且老爷子的性子,认定的事绝不回头,要让他改口,实在比登天还难。
一想到这些,乐清溯就头疼不已。沐浴已罢,换了新衣,站在老爷子书房外,犹豫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祖父,我要参军。”
“砰!”
乐清溯一只脚才踏进去,迎面就砸来一道黑影。他侧身躲开,低头一看,老爷子竟把乐清涯孝敬他的祥云纹黑陶供瓶给砸了出来。
老爷子真是气坏了,连素日里的爱物也顾不得了。乐清溯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乐行风下巴上的白胡子一颤一颤地,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又是气愤,又是肉痛。
乐清溯想了一路的话,看到老爷子这张脸,忽然什么都忘了,心里只是想笑。却还是憋住了,假装没看见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祖父,我要参军!”
乐行风还在心疼他的供瓶,听见这话,想起来这不孝子的来意了。盛怒之下,随手又将案上的竹简扔了出来:“混账东西!参军?你说的轻巧!且不论你会不会死在战场上,你知不知道如今大延的军权,大半是握在傅清欢手上的?凭你的本事,但凡被她看出一点端倪,你自身难保不说,还得拖着你妹妹一起下水!”
“祖父,将门的孩子,如果没上过沙场,岂不是辱没了祖宗?我父亲如果在世,也不会容我安逸的!”
“别和我提你父亲!”乐行风大吼一声。老爷子虽年岁大了,倒还是中气十足地,这一声把门外守着的乐公横都吓了一跳,“若不是为了你父亲那个混账东西,我的小月儿怎么会被逼死!”
乐清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他也有些被吓到了,却是担心老爷子毕竟年迈了,这般大动肝火地,身子会不会吃不消。
他才这样想着,就看见乐行风捧着心口,“砰!”地倒在了地上。乐清溯心道“不好”,连忙上前将老爷子扶了起来。
乐公横听见动静也冲了进来,指挥着乐清溯取来护心丹,喂着老爷子吃了下去。老爷子缓下一口气,昏迷中嘴里念叨着“不肖子孙”。乐公横自然知道这“不肖子孙”说的是谁,回头看向乐清溯。
“大伯,我……”
“行了,知道你不是故意气老爷子的。”乐公横摆了摆手,“小六,你先回去吧。你也看到老爷子这个样子了,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乐清溯张了张嘴,看向老爷子,只好作罢,想着明日再来,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