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晋未晞悄悄回了晋家,已是日暮时分。刚从后门进来,易青便一脸铁色在等着晋未晞。这般情形,晋未晞知道,晋家肯定都以为自己一直待在西院。
晋未晞知道,此时易青定是生气的,攒着一堆问题等着问自己。
“殿下今日?”易青这样开口,算是给了晋未晞机会。一日未归,四处找不着人,更怕的是在她房里找到了迷药。
“回去再说。”易青稍稍打量了一下晋未晞,这样子,真是见不了外人。更醒目的是晋未晞的左肩,那血凝结成的紫色和淡淡的中药味道,让易青清醒认识到,晋未晞今日确实是被劫走了。
两人匆匆回到东院,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真好。晋未晞松了一口气,此时的晋家,竟能让晋未晞觉得安心。
人慢慢地都回了东院,都等着晋未晞解释解释。今日,他们可算是胆战心惊,表面上却又要装的风平浪静。
易青陪晋未晞收拾好。
晋未晞到了院子里,马上就要“受审”了。
众人等着晋未晞开口。可是这件事,晋未晞要从何说起?左右今日没出什么大事,要不就不解释了吧?但是他们不允许啊。
“殿下,就没什么要说的?”易青等人担心了整整一日,不说清楚,晋未晞日后就别想安生。
的确这件事情,晋未晞不好说。这些人,是自己到了沂源之后才结识的,甚至有些还是自己入天樾时才结识的。晋未晞的过去,他们一无所知,最多知道她自小被遗弃,后来进了京,又回了沂源。
“是我当年在南州欠下的债,同你们说了——”你们也理解不了吧。那种不被家族承认,为他人所孤立的感觉,他们大约都没有体会过吧。
想来是大家是明白晋未晞的意思了。
风悄悄地吹来,掠起晋未晞的长发。悄悄地来,带来的是一场什么呢?暴风雨吗?
众人就站在院子里,不再说什么。脾气急的何靳依先走了,随后不少人纷纷离开,到最后,就只剩下晋未晞和易青。晋未晞转身离开,易青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殿下。”晋未晞慢慢回头。之间易青下了跪。自己不就是出去了一趟吗?这般,有必要吗?
“婢,易青,有事问殿下。”
“嗯。”
“殿下在南州的情缘,婢并不清楚。但婢只想知道,今日可动摇了出嫁天樾的决心?”
易青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嫁给年少时的喜欢,就算成婚之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濡以沫,那个人在心里还是有一番地位的。
晋未晞进了房。她自始至终都知道易青的担心。但自己,年少时没有喜欢过谁。真正认真看过的男子,就只有哥哥和曲予尘。
“本殿——”易青抬了头,她有些期待晋未晞的答案,却又怕与自己的期望不符。
“本殿,今日有些喜欢他那身黑皮。”不经意间,晋未晞默默承认了。
“他?”易青并不知道曲予尘的穿着,自然是不知道晋未晞每次见着曲予尘时,曲予尘都是一袭黑衣。
“好了,睡吧。”晋未晞没再给易青说话的机会。
躺在床上,晋未晞觉得真好。这种能自然入睡,且睡在床上的感觉,普通却让晋未晞喜欢。今日几番折腾,真的很累。
第二日的黎明是那般的温柔,一夜的小雨洗刷了初夏的小燥热,晋未晞身边的人今日还特别懂事,没有叫醒她,任由她睡到了自然醒。这样的早晨,许多年,都没有过了。
想是上午过得太舒心,下午便是一阵忙乱。上京宫中来了几位绣娘,给了晋未晞两个选择。
“殿下,是做双鞋,还是绣腰带?”晋未晞见着这布料针线便头疼,看着那样式复杂的底样……
“腰带吧。”晋未晞小时候孤僻,到了沂源好了不少,如今又要时时装的淑女一般,可真是有些难为她。
“那好,殿下在大婚前五日绣完便可。”两绣娘将东西清点放下,真的只是来传个永巷令的口令。
“那便是未来的王妃吗?”两绣娘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
“对。”
“长得真漂亮。”果然年纪轻,进宫不久,她还喜欢外面的世界,对于宫中的争斗,还没看清。
“姐姐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这样高贵的女子呢,果真是自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年少者越说越起劲儿,完全没瞧见身边人的脸色变化。
“皇家的人与事,都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姐姐。”
“一脸的委屈给谁看?”爱之深,责之切。她年纪轻,必须让她学会保护自己。
房内的晋未晞还在瞧着这些东西发愁。晋良杰就悄悄进来了,今日晋未晞这里可真是……
“殿下。”晋未晞听晋良杰这样叫自己,真的挺不习惯的。当年一口一个野种的,叫的挺顺溜了啊。看着晋良杰在自己眼前作揖的样子,晋未晞心里真的五味杂陈。
“怎么了,二爷爷?”晋未晞本来就应该这样叫他,今日第一次开口,以前,他都没给过晋未晞机会。
一句“二爷爷”,叫的晋良杰在原地呆滞了。以往,晋良杰对晋未晞有多坏,如今,他心里就有多慌。
“小民,担不起。”晋未晞知道,即使现在晋良杰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晋家人,他心里也一定不甘,表面上的恭敬那都是装出来的。
“二爷爷坐吧,老这样拱着手,低着头的,也累。”
晋良杰直了直身子,然后站好。坐,他定然是不敢的。
晋未晞看他不坐,那便算了,您老爱站着就站着吧。
“有什么事吗?”这几日,晋家的人,谁不是躲着自己,能不见就不见,晋良杰这时候到自己房中来,定有他不得不来的理由。
“有人要见殿下。”晋未晞心里一声冷哼,能让晋良杰亲自来跑腿的,除了他,还有谁?
“他在东院等殿下。”起初,晋良杰见到曲予尘的时候,一脸惊吓。原本,按规矩这一个月里,他们两人是不能见面的。可是晋良杰没有同曲予尘提及这件事,看曲予尘这样子……上面的人,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好,二爷爷回去歇着吧。”晋未晞素有耳闻,晋良杰这几年,身体愈发的不好,他那几个儿子,也只顾着争家产,谁会管他?看着晋良杰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晋未晞不禁潸然泪下,这个人,是自己童年的阴霾,可是自己却恨不起来。真是没用。
“哦,对了。今日,家中有人要去冀州,殿下看有没有需要带给阿纬的,明日给我就好。”
“嗯,谢谢二爷爷。”换做晋未晞是晋良杰,一定会让父亲在冀州不着痕迹的”死“去,然后,让他隐居世外,终其一生。
“好,好,好……”人老了,便会惦念那些离家太久的人吧。
晋未晞冷静下来之后,去了东院。还没进门,晋未晞便觉得被压的喘不过气来。这个人,这么强势。本来自己还以为,这一个月里,他是不敢找上门来的。但是,晋未晞始终低估了曲予尘的胆量。什么宗教礼法,什么世俗规矩,在他眼里,就如风一般不必在乎吧。
晋未晞小心翼翼的进了东院,在回廊上兜兜转转,可算是找到了他。这人,看自己四处转,很好玩吗?
今日,他穿了件常服,更重要的是,是一身白。刚刚晋未晞还说,有些喜欢他那身黑皮了呢。而现在,这人一身白,与往日大有不同。
“你来做什么?”你就不怕被皇帝发现了,挨骂?
“自是为了你啊。”晋未晞真想转身走掉。这个魔鬼,真让人头疼。别说是为了我,我怕你又给我带来些什么霉运。自从晋未晞的生活里有了这个人的影子,晋未晞就没好过过。
“今日,在朝堂之上,昭平由内阁领事一职降为了内阁大臣。自此,内阁便不是他的了。”
在晋未晞看来,朝廷从来不是谁一个人的,本该属于天下人的地方,他们却在这里斗得你死我活。
“这些,同我有关系吗,靖檀王殿下?”
“自然有,若不是以你为由头,昭平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认了错。”不说这事还好,一说这事晋未晞就来气。曲予尘在朝堂上的胜利,在朝堂上某得的优势,是晋未晞以身犯险得来的。
“这不,我来瞧瞧你啊。还给你带了些药来。”晋未晞这会儿才看到曲予尘手边的东西。依旧是些金色的小瓶子,敢问,曲予尘是有多少这样的瓶子?
“不用了,我身边有女医,不麻烦你。”这人若真是有丝毫歉意,那么昨日他的良心便不会让自己去大街上冒险了。晋未晞说着便要走,曲予尘也没打算拉着她。
“说真的,昨日,我挺后悔的。”听到这句话,晋未晞真想笑。你后悔?你这个人,能利用的就利用,怎么会后悔呢?
“你若是会后悔的话,我晋未晞便不会是这样了。”哪样?就是这种手快被废了的样子,人快被气死了的样子。
论晋未晞跑的有多快,这会儿就是了。没等曲予尘解释解释,晋未晞便一晃没了身影。
曲予尘将药留下,径直走了。人,许多时候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谁知道曲予尘这狡诈之人怎么会后悔。明明自己要走了,却临时决定给她送些药来。也不顾成婚前一月不能见面这规矩,明明自己还为了她换了身明亮的衣服,可怎么看见她就是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晋未晞一路跑回了西院。摊上这样一个人,算是晋未晞这辈子的不幸。同样,这个人会后悔利用了自己,真是晋未晞这辈子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殿下。”易青在门口等晋未晞,看着她一路跑着回来,便知道了这次同曲予尘的见面又不是很好。真是一对儿冤家。
“刚刚宫中下了旨,说是您在南州没有什么亲近的人,让晋家两姐妹来陪着您。”
晋未晞一听这消息,怎么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这用意是不错的,但是晋家两姐妹就算了吧。自己在上京与她们同住的时候,她们跟自己关系可就不怎么样。所以,这到底是来陪着自己还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啊?嗯,添堵。
“当佛供着就行了,不必理她们。就当,她们回乡探亲的。”宫里下了令,晋未晞也拦不住,左右日后都是免不了要打交道的。晋未晞以往在上京的时候,伯父很照顾晋未晞一家,毕竟是血浓于水。这两姐妹,虽然待晋未晞不好,但是总还没有特别过分。
“遵。”
易青欲言又止。她知道,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晋未晞肯定不爱听。
“殿下。”晋未晞刚刚进了屋,坐下来喝了口水,正试着动动左肩,似乎问题还不大。虽然最近伤的重,但是还好,都没有伤及要害,好好养着便是了。
“嗯?”晋未晞这抬头一望,凤眼丹眸撞上易青满怀忧愁的眼神,竟让易青说不出话了。
这些年,没觉得晋未晞长得有多倾国倾城,可今日又一看,觉得晋未晞很耐看,越看越觉得好看。只是她呀,还过一个月,便要出嫁,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天樾皇帝说了,既然殿下在天樾,那礼节便是一项不能少的。这第一礼议亲已经过了,接下来的六礼是——”
“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一个月里,本殿这些礼都得过什么?”晋未晞就不明白了,这婚事都定下来了,除了亲迎之外,还有什么必要。真不知道自己日后,要被这礼节折磨成什么样。
而一旁的易青,很是惊讶。没想到,她都将天樾的礼仪背熟了。这个孩子,比自己想的要坚强多了,识时务多了。
“殿下明白就好。”易青松了一口气,照这样发展,易青就不用担心晋未晞成婚后的生活了。这样的女子,绝不是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人。
此时的曲予尘已出了南州,直奔上京而去,毕竟骑着快马,日暮时便到了上京,并进了宫。
进了凤鸣殿,曲予尘倒不是想往日一样,低着头,不听皇后说话,装成个好孩子模样。这次反倒是抬头挺胸的。眼神直勾勾的,盯上了皇后手中的婚服。
皇后见状,便拿他打趣儿。“怎的,母后为你的新妇做嫁衣你都这般看着,日后娶了她,眼中那还有母后啊!”说得一众宫人都笑了起来。那声音,浅浅的。曲予尘立马收回眼神。只是想不明白,天樾皇宫,永巷令那里那么多的绣娘不用,为什么偏要皇后亲自动手做婚服。
“母后倒是想完完整整将这婚服做出来,但是啊,毕竟人老了,这些年没动针线,比不得年轻时候了。”曲予尘被皇后召入宫,想来不是听她讲这些的。自己这位母后,向来不愿意麻烦自己的。
“母后找儿臣有何事?”皇后将他教成这般性子,也怨不得如今曲予尘这样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家长里短的。
“都下去吧。”曲予尘笑了笑,母后向来有什么事都不瞒着她身边这些人的,今天怎么……
“当年你来这凤鸣殿的时候还那样小,如今也过了冠礼,加封为王,不日就要成婚了。自那时起,你便不仅仅再是母后的儿子了。”皇后说着这些,竟有些舍不得。这个孩子,不是她自己的,而她依旧好好养他,这里面不仅仅只是利益了,多多少少还是有真情在的。
曲予尘听到这些,也想起这些年来,皇后待他是真不错。
“你还记得,你来凤鸣殿同母后说的头一句是什么吗?”
两人相视而笑。
“儿子记得,儿子问您,为什么要从母亲那儿将我抢来,要儿子,自己生一个不就好了嘛。”这时想来,曲予尘当年真的是少不更事。
“母后今日便告诉你,为什么想要儿子,却不自己生一个。”皇后放下手中的婚服,背过身去。
“卢辛夷,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曲予尘有生之年第一次听见有人叫父亲的名字,也是头一次,听见皇后这样小声的哭泣。
“所以,你要——”
“儿子明白,要怎么做。”
不过是,往后余生好好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