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J.格林(J.J.Green)
石萍打心底里注意到,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写着巨大的悲伤。半空中正好高于她视线的屏幕上,没有选框或评论区能用来记录对死者面部表情的描述。她对着面前的录像机,无话可说。通常,她不会研究尸检对象的表情。从她成为一名病理学家开始,不过分纠结死者人性能让她更好地投入工作;现在,这已然成为她的习惯。
但这个案件不同寻常。19岁男孩不会死于心脏病,这是公认的。年轻人通常会死于车祸或自杀,而老年人才因心肌梗塞而死。
她提醒自己要保持开放的心态。
“病史,”她说着,屏幕上显示的死者医疗档案缓缓往下滚动。“卢康威,身高一米八五,体重81公斤……”
“停!”滚动停止,石萍再次阅读那个地址,“新北市中和区中和路245巷43号,中和政府育幼院。”“这孩子应该是个孤儿,除非他是因为工作才住在那里?也许两者都对。”“过的都不是好日子,”她想,“现在他已经死了。”
石萍再次看向年轻男子的脸。她见过的大多数尸体都会有一些细微神态表达。死于医院通常意味着药物致死,是不会有痛感的。因此那些人往往面无表情,近乎非人,但他的面部轮廓却定格了他的悲伤情绪。
“继续。”急性胸痛、呼吸困难、发汗、恶心反胃,都是心肌梗死的典型症状。但这个人并不肥胖,也不是吸烟者,那必然有其他致死因素。
石萍对尽力抢救他的医护人员感到一阵惋惜。尸体斑驳青紫的胸部,昭示着他们曾在最后关头对死者采取了传统胸部按压法。
“停止录像,”石萍说着,低下了头,双手合十,“卢康威,我为你年纪轻轻就死去感到很遗憾。我会尽我所能查出你的死因。”
她感伤地摇摇头。
“继续录像。”
除了她平淡单调的声线外,解剖室里唯一的声音,来自正将尸体内流速缓慢的血液吸入备用袋的抽取器,以及人体纤维发出的哗啦声和平缓的沙沙声。她早已习惯这种死亡的气味。
她开始进行解剖,一旁的摄像机记录着她的动作。她仔细检查并描述了尸体的外部特征,然后拿起解剖刀,自尸体双肩开始进行Y型切割,两侧刀口重合于胸骨处,并继续向下开至趾骨。她将内脏器官一个个从尸体内取出检查后,放到秤上称重,再分别放入不同的容器。内脏质量闪过显示器,然后出现在相对应的方框中。
石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又停、震了又停,来回反复了四次,她都忽略不管。
她的手指沿着尸体的动脉摸去。
“无动脉硬化特征,”她的话闪现并静止在屏幕上。她俯过身去,仔细观察连接心脏的两条动脉。
“冠状动脉无血栓形成特征。”她查看完心脏部位,突然停下来皱起眉头。他的心脏看起来很健康,仅在左心室位置存在些许扩张现象,甚至连脂肪含量都非常少。那为何它会停止搏动?石萍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两小时后,解剖结束,石萍却并未更进一步理解死因。她列出了需要进行的血液测试项目,然后停止了录像。
从尸体的心脏及其他内脏器官上,她已经提取出了用作显微观察的纤维标本。现在,她今天的工作已完成。在洗漱间内,她换下了衣服,洗过手,然后望向墙上的时钟。已经六点半了,她无法再对手机消息视若无睹。
正如她所料,她的丈夫给她发来了一长串短信。她叹了口气。终有一天,她的丈夫会接受她在工作期间无法回复手机消息这件事。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没有打开短信详读内容就直接打给了他。
“喂,我刚下班,”她说,“我会在老时间到家。”
“喂。我整个下午都在给你打电话。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去探望过你爸了吗?”
她清清嗓子,“还没有,我……”
“石萍……”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很忙,还有,这事很重要吗?他认不出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去过。任何人去探望,他都不知道。”
“这个问题我们谈过了,但你还是该去探望他。”
“也许明天吧。”
“你昨天已经说过这话了。”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事实上,今天就有一个很有趣的案子,死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案件挺诡异的。”
“噢,是吗?晚饭后和我说说吧。那么,你明天会在下班前去探望你爸吗?”
“好的好的,我会的,”她愤愤地用拇指按下了手机上的“结束通话”按钮。
***
从石萍工作的医院地下室往上十五层,就是她爸爸住着的单人病房。作为一名医院职工,石萍在家属的护理费用上可以得到巨大的折扣。但是单人病房和专人护理依然价格不菲,她在想这一切的花费究竟是否值得。
她爸爸瘦骨嶙峋的手从睡衣衣袖中伸出,塌在床罩上,他的头无意识地歪向一边。一道细细的口水从他含满唾沫的嘴边流下,稀疏油腻且花白的头发覆盖在头皮上。他的双眼半开着,却似对外界视而不见。石萍撇撇嘴,伸手按下爸爸床头上方的呼叫按钮。很快,一名护士打开了房门。
“他需要有人帮他擦嘴。”
“是的,当然,”护士说道,然后弓着身子快速走到床边。他抽出一张湿纸巾在老人的唇周擦拭过后,便离开了。石萍背对父亲在窗边站着,凝视着楼下的街景。老人在她背后轻轻急促地呼吸着,她揉了揉胳膊玩起了手机。二十分钟理应足够让她的丈夫相信,她还是顺从了他的要求。
父亲重重地干咳起来,她惊了一下转身望去。
“靓靓,”他低语道。那是石萍母亲的名字,她只从照片中见过母亲的样子。父亲重新恢复了粗重的呼吸,令她放松下来,转身继续凝视楼下街景。
她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医院停车场驶出,上面骑着一个男人。在他双臂与车把之间的踏板上站着一个小孩,紧抓着男人的手臂。
石萍回忆起,她也曾经像这样站在父亲的摩托车上。她还记得去夜市时,父亲的货物总会堆叠在车尾。由于货物太重了,摩托车又容易失去平衡,她不得不在踏板上站得笔直。在她扶着的把手下面,父亲的手臂曾是坚实可靠的。她想起某个夜晚,她抓住父亲手臂时、钻进鼻孔的刺鼻尾气味。
“石萍,你记得你的作业吗?”在嘈杂的路上,父亲提高了音量问。
“记得啊,爸,”书包的重量拉扯着她的肩膀。
“多吗?”
“挺多的,爸。今晚有国文、数学、科学和英语作业。”
“那你会挺忙的。我打算让郭先生帮我布置,他不会介意的。”
在夜市里,父亲将她放在摊位旁边的小矮凳上坐着。那是一个黄昏,头顶上的路灯颤悠悠地发出微光,木头摊位在地上剐蹭着发出响声,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地响着,一旁瓦斯烧起来的火焰滋滋地渐渐高涨起来。腐烂的气味被食物煎炸的油香覆盖住了,夹杂着臭豆腐的腥臭味。
父亲的摊位在街灯的光照下投射出一道阴影。她坐在阴影的边缘,把作业本摊在膝盖上,朝向光线。她小心翼翼地逐行抄写书着长长的中文字表。在她头顶上,父亲的声音在回响。
“蛇肉,蛇肉,新鲜的蛇肉!新鲜蛇血滋阴补阳,还有跳动的蛇心和蛇毒,今日特价!”
石萍局促不安,恶心作呕;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在她面前的一个碗里,随着父亲的不断撕扯,渐渐地叠起一摞鲜血淋漓的蛇皮,一阵细细的血雾喷溅到了她的笔记本上。她把脚抵在地上、将小板凳往后挪了挪,让她的作业本远离污染,板凳腿尖声地剐蹭着路面。她用袖子擦了擦作业本,留下了粉褐色的痕迹,然后继续抄写。
但她挪进了阴影中,就无法看清自己的字。她又将板凳向前拉,重新回到了灯下。
一条依然活着、却已被剥下了皮的蛇蠕动着身体,敲打到那一摞蛇皮上。她瑟缩了一下。蛇翻腾着身体,她却无法从它死亡的痛苦当中挪开眼睛。当她父亲的手出现在面前、捞起这些血淋淋并扭动着的糟乱东西,她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呕吐了。父亲笑着对顾客道歉,然后又剥下了一块蛇皮。
人群变得稀疏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石萍的作业已经完成,书包也已经装好,她的头昏昏沉沉,因为困意而不住摇晃,已经快要将她从凳子上掀翻在地。父亲把钱袋拉链拉上装好,将双手和双臂伸进满是血水的大铝盆里清洗,然后用毛巾擦干。
“你的作业都写完了吗?”他问道。他的声音猛地将石萍惊醒。
“写完了,爸。”
“很好。你明天有考试吗?”
“有,只是一个听写。”
“那你准备好了吗?已经记住了所有词吗?”
“准备好了,爸。”
“好,好。要拿一百分、再得一次第一名,能做到吗?”她爸爸露齿而笑。
“可以,爸。……爸?”
“嗯?”
“你为什么非要卖蛇肉?我所有的同学都笑话我、羞辱我。他们说我的家是……是……”
“石萍……”她爸爸辛酸着,踟蹰着停下。他摊开双手,“我尽力了。”
这不是答案。当同学们喊出羞辱她的名字时,她到底该怎么回答?
如往常那样,在回家的路上,低垂的暮色和摩托车引擎发出的嗡嗡声使她再次进入梦乡。她沉睡前的最后记忆,是爸爸的手臂穿过她的胸前将她紧紧环抱住。
***
一场夏日的暴雨,让她回家路上从出租车窗看出去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起来。石萍将注意力转向她手提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病例报告。“卢康威,”她念道,“中和政府育幼院。”她再次看向窗外,但目光却无焦点。
“司机师傅,”她说道。
“嗯?”
“更换目的地,去中和政府育幼院。”
“中和路吗?”出租车司机问道。
石萍将地址递给司机,然后发短信给丈夫,让他先吃饭、不必等她了。
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雨停了,暮色渐渐降临。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石萍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改变,便利店、办公楼和饭店都变得越来越陈旧、寒酸而灰暗。穿着时尚而整洁的年轻通勤者,被身着塑料凉鞋和背心、啤酒肚悬在松垮裤子上的老男人所取代。男人们坐在马路旁的混凝土长椅上,身边环绕着被槟榔染色的飞痰。锃亮的轿车渐渐变成了肮脏的摩托车和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干净而平滑的道路也变成了裂纹斑驳且掉色的破马路,眼前的整条街上都是快餐摊档。
出租车停在了通往育幼院的巷口前,一辆卡车堵住了路。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石萍说道。
付过钱后,她步入了小巷。
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混合着煮饭、动物和腐烂的气味,一起包围了她。她在停靠的卡车与墙壁围成的狭窄空间中艰难移动,才挤到小巷外。附近空空如也,只有一栋灰色的方形建筑,四五个小孩正在对墙玩弹跳球。随着她的靠近,他们停下了游戏。她的高跟鞋敲打在路面的声音,以及昂贵的西服裙与大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让她敏感起来。她把手里的提包抓得更紧了。
走过一个站着的小孩,回避着他目瞪口呆的凝视,她到达育幼院的大门,走进了一间破旧的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台过时的电脑前。
审视了石萍一会儿后,他问石萍是否需要帮助。
“我想要查看一下过去的住户记录。”
“那些都是机密,恐怕你无权查看。除非,你有授权吗?”
“我是大安医院的病理学家,在试图确定一个叫卢康威的男子的死因。”
“哦,康威,”男人停了一会儿,叹息道,“我对他的死感到遗憾,他很不幸。”
“我带了身份证件。”她打开了她的包。
“谢谢,能否请你给我看一下?”他接过她手里拿着的卡,“你知道我可以直接把这些记录发过去给你吗?其实你并不需要亲自到这里来,我们也许并不是最先进的机构,但我们并不会保存纸质记录,文件都是电子版的。”
“我明白,只是……”她停顿了一下,为什么她会来这里?“我对康威曾住过的地方很感兴趣。他的死不同寻常。偷偷和你说,尽管我还有一些测试没有完成,但我认为常规尸检无法揭示他的死因。”
男人从他正在敲击的键盘上抬起头来,说道:“康威死前早就不住在这里了。如你所知,他已经十九岁了,在此之后政府不再为他支付抚养费,他只能离开这里。”
“但是,根据他的医疗记录,这里是他的地址啊。”
男人看起来很窘迫。“一般来说,我们只要知道了他们的新地址,就会更新每个孩子的资料。但是……我也不清楚康威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那么,他曾在哪里住过?”
男人的脸扭曲了一下。“我很抱歉地告知你,也许他只会在街上流浪了。一般一个住客无法找到工作,而且他或她没有亲戚可以投靠的话,他几乎没得选。当然,如果一个孩子有亲戚,他们通常也不会来到这里。”他凝视屏幕,“啊,找到了。我可以直接把它发到你身份证上写的这个邮箱地址吗?”
“好的,谢谢,”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击了屏幕,“收到了,谢谢你,”她迟疑了一下,“我知道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但你是否能允许我去看一下康威曾住过的地方?”
“嗯……现在几点了?”他看了一眼屏幕,“好的,没问题,宿舍看起来应该还挺像样的。”他的薄唇泛起微笑。
石萍跟着他走上木楼梯,穿过似乎有数千米长的通道,随即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走廊。他用一把简单的金属钥匙,打开了门锁。
朦胧的黄昏下,这个有十张床的宿舍显得阴凉而安静。石萍被这些狭小的床和上面的薄床垫吓住了。她回想起了康威高大的骨架。他在这种儿童规格的床上一定不得不蜷缩着身子,才能睡得下吧。在每张床旁边都有一个柜子,很小,但已经足够装下一部分物品了。
瞥到石萍的反应,男人耸了耸肩,“政府在这些孤儿的抚养上只支付非常少的钱,我们已经用这些仅有的预算做到最好了。”
“可怜的孩子们,”她一边说,一边觉得惋惜。这里糟糕的居住条件,也不是这个男人的错。
“他们已经尽力适应了。起码大多数时候,他们看起来是开心的。”
“那么康威呢?你是否知道他有一些并没有被记录下来的问题?任何生理和心理上的问题。”
男人锁上门,带着石萍下楼。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回到办公室,石萍想到男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想走,他的声音却让她停下脚步。她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正看着电脑屏幕。
“康威是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他没有任何问题。无论如何,没有什么是一对慈爱的父母不能帮他解决的。在我印象中,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曾打算去看望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但是——”
男人向下看去,“在这个城市里,影响力可以让你获得很多的东西。并非所有的孩子都失去了父母,只是有时候他们的父母……算了,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应该在这份记录里面了。”
***
晚餐时,石萍终于发现了丈夫的怒目而视,于是将手机关机放到一边。她开始吃饭。
“喜欢吃吗?”她的丈夫问道。
“喜欢啊,这是章鱼?”
“嗯,今天超市里新鲜的章鱼。现在正好是旺季,牡蛎和虾也正是季节。面也是新鲜的。”
“你这是要宠坏我。”
她丈夫耸耸肩,“你工作很辛苦啊。所以,你父亲怎样了?”
“像往常一样,毫无反应。但是看上去医院在好好照护他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觉得他还能过多久这样的生活。”
她的丈夫叹息道,“嗯,他已经过了长久而快活的一生了。”
她没有回答。
“他为你感到骄傲。”
她耸肩,然后夹起面条往嘴里送。被酱油浸泡过的章鱼从面条上滑进了碗里。
“是的,他当然骄傲。在你母亲去世后,你是他活下去的所有希望,他很多次都这样跟我说的。再看看你现在多成功。”
“亲爱的,我很清楚你想说什么,但我父亲现在根本一点都不知道我还存在。他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还在,但这是不能长久的,”她将一个牡蛎扔进嘴里,咀嚼着,“相信我,在实习过程中我曾经见过非常多这样的案例。”
在筷子剐蹭碗的声音和面条的细啜声之间,沉默在滋长着。石萍再次拿起了手机。
“石萍,不至于吧!”
“抱歉,”她放下手机,“今天的案子很困扰我。当事人心脏已停跳,但是原因未明。他看起来非常健康,我正在阅读他的报告;我以为他是一个孤儿,但事实告诉我并非如此。我想要……”她停顿了一下,“……你介意我晚饭后出门一趟吗?我想和一个人谈谈。”
“是的,我介意。”她的丈夫皱了皱眉,然后笑了,“我会阻止你吗?不会的。但是别太晚回家了,行吗?”
“好的,”她也对他笑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你这个可气的女人。”
***
卢康威父亲的地址在台北的一个高档住宅区。石萍停在街尾,给他家打电话。一个女人接了起来。
“请问我能与卢先生通话吗?”
“我不清楚,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位小姐。”
“请告诉他我是李医生,想跟他谈谈一个专业问题。”
“好的小姐,请稍等。”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喂?”
“卢先生,我很抱歉打扰到您。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否介意我来短暂地拜访您?”
“为何?”
“这不太方便在电话里说。”
“关于健康的事吗?”
“某种程度来说,确实。”
短暂的沉默后,“好的。”
两辆SUV停在卢先生家的车道上。石萍经过车旁,来到前门。她仰望着面前这栋三层独立别墅的外墙,抛光的窗户上倒映着路灯的眩光。一位佣人打开了门。
“这是卢先生的家吗?”
“是的,没错。”
“卢孝意?”
“是的,小姐。你是李医生吗?”
石萍再次扫视了一遍房子。佣人皱眉,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要把门关上。
“等等!不好意思。没错,我是李医生。”
佣人把石萍请进门,将她带入一个极简主义风格的客厅,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在那里等着她。很明显,他与他死去的儿子很相像。在他旁边,站着一位年轻貌美身着华服的女子。
“李医生,请坐。喝茶吗?”
“谢谢。”
佣人给她倒了一杯茶。
“这位是我的妻子。”
石萍点点头,朝美貌妇人微笑。她在想,卢先生选择这位女子做妻子,是否有装饰家居的目的?如果是,那她确实完美地做到了,低调、高雅而有韵味。妇人对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卢先生。她似乎在等待指令?石萍暗暗想。
卢先生坐在了石萍对面,揉搓着双手。
“医学界的神秘人物可不会经常来见我,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石萍往身后看,发现佣人正站在一旁待命。
“这是个私人问题,卢先生。”
卢先生朝他的妻子点点头,妇人的眼睛回避着,快速地离开了;卢先生又挥手让佣人离开。他将注意力转回石萍身上,神情中有疑惑和些许警惕,但依然微笑着。
石萍说:“卢先生,有一些关于您儿子的事情。”
卢先生保持着微笑,但神情有些僵硬。
“我明白,现在对您来说是一个煎熬的时期,”石萍继续道,“但是我希望您能对我的疑惑有所解答。我从您儿子的医疗记录上获知,他去世时是在您公司的总裁办公室倒下的。假设他曾见过您,我想知道您在那时是否注意到了他身体上发生的一些状况?如您所见,我是一位病理学家,我在尝试找出您儿子的死因。”
她一边说着,看到卢先生眼周围的皱纹在变平,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表情僵硬。两人沉默着,石萍能听见电视机发出的闷响。
“我很抱歉,”卢先生说道,“看起来你有些误会了。”
“哦?”
卢先生站起身来,“是的,你肯定拿到了一个错误的地址。”
“我并不觉得这是错误地址,我——”尽管石萍知道自己没错,她依然在包里翻找她的手机。
“你不该就此有任何疑问的,抱歉。”他按下了椅子把手上的按钮,“不好意思,今晚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佣人来到他们面前,“李医生要走了。”
“好的,先生。”
“但是,我的记录上写着,康威的母亲死后……”她有白纸黑字的记录,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出卢先生的所作所为,他是怎样在儿子母亲的葬礼那天,将亲生儿子遗弃在育幼院的。
卢先生的笑容凝固了,眼里透出冰冷和坚硬。佣人低头望着地面,石萍慢慢站了起来。
“你的记录是错误的,”卢先生说道,“我没有儿子。”
***
第二天上班时,石萍没有离真相更近一步。她把屏幕上的图片关闭,揉搓着双眼。康威的心肌样本揭示了他生前的一些应激反应,但这些又都并不足以让他的心脏停止搏动。石萍在实验室里抬头望向大屏幕,等待她处理的解剖案例正在不停增加。无论从专业角度上还是个人原因来看,她都需要从这个男孩的案子中解脱出来,然后继续新的案子。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个案子总是在困扰着她。
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向后靠的时候打到了从她身后走过的女子。
“啊!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她的同事美莹,停下来与她聊了起来,“昨天很晚睡?”
“有点晚。但主要是这个案子一直让我困惑。”
美莹在石萍办公桌的边缘坐下,“至少你的丈夫在照顾你啊。他还是负责做饭?”
“是啊,他也确实喜欢做饭。我们这些天几乎不外出吃饭,他从超市里买新鲜食材回来。昨晚他做了很好吃的章鱼……”她的声音渐小,眼睛却瞪大了。“章鱼,”她说,“章鱼锅。”
“什么?”
“章鱼锅,应激性心肌病,心脏凸起呈现章鱼形状。”
美莹站起来,担忧地说,“嗯……石萍?”
“是应激性心肌病!”
“噢,你的案子?你觉得这是死因?”
石萍给美莹进行了解释。
“嗯……我能看看样本吗?”美莹研究起了石萍在屏幕上打开的图片。
“这是从哪里提取的样本?”
“左心室。”
“很经典啊,真有趣!我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案子。”
石萍没有回答。她注视着屏幕,陷入了沉思。“不好意思,美莹,我需要给我丈夫打电话。”
门外的走廊上,她拿着电话的手颤抖着。
“喂,”她的丈夫说道,“一切顺利吗?工作时间打给我可不像你的作风。”
“是的,是的,一切都好。”
“真的?你的声音听上去在抖。”
“那个男孩,你知道的,我昨晚跟你说起的那个案子,我终于找出他的死因了。”
“噢,是什么?”
“在他的心脏部位,但不是心脏病,是一种状况……”她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噢,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在犯什么蠢。”
她的丈夫等待着。
“男孩找到了父亲公司的地址,想要找他。无论在他们的会面中发生了什么,这都是康威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亲爱的,他,他死于心碎综合征。”
“心碎?这是真事?”
“是的,没错……”她看见一位同事走过身边,连忙转身,想要藏住她的泪水。“心碎综合征发生于经历一些极端重大而情绪化的事件时,非常罕见,特别在年轻人群中;但这确实是真的。”她将喉头哽住的情绪咽下,“他的父亲不认他,于是他心碎致死。”
“噢,可怜的孩子。”
“我想……我想我需要去看看爸。”
“你去吧。”
***
她的父亲看起来从昨日起就没有挪动过一丝一毫。阳光洒进房间,让他苍白灰败的脸毫无生机,呼吸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骨骼,他生命仅存的证明,如今看起来也有些异常。
石萍在他床边坐下,握住父亲轻且凉到令人无法置信的手,在她手里肤薄如纸。她俯身向前看着他的脸,父亲松弛的嘴半开着,唾液沿着嘴角淌下。石萍从床边的盒子中抽出一张湿纸巾,轻轻地把他的脸擦干净。
“爸,”她耳语道,“爸,是我,石萍。我来看你了。”
也许是她产生了错觉,但她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父亲眼中闪烁着肯定的光芒。
关于作者
我们为何会有我们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是不是我们的性格、经历、背景和环境影响了我们的行为?或者说,我们是否受到周围人的行为影响最大?有一些问题总是占据着英国作家,格林(J.J.Green)的内心。这些问题,都是她在写作关于人们当前、未来和想象世界的过程中被推入新阅历与新境况的相关故事中,所探究的。
格林(J.J.Green)的作品出现在《灯光》、《近日点》、《周六夜读》,以及其他杂志与网站上。她还有在《愚民的故事与星火》杂志上即将出刊的故事,《创作者选集》;她还将马上出版她的第一本中篇小说《死亡开关》。在Twitter上关注J.J.Green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