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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法师须应我三事

第一件事情交待了之后,李世民便开始说第二件:“王玄策这次回来,将印度那位僭位者阿罗那顺及其妻小全部带了回来。朕判他们终生拘留于长安,不得再回天竺。”

“阿弥陀佛。”玄奘垂目合掌,“这是陛下的慈悯,日后必有福报。”

李世民笑了笑:“如果朕现在还年轻,或许会判得更严厉一些。但是现在,朕只想万事和平处理,不想日后遭人怨恨。”

玄奘没有接话,皇帝的心变得柔软和仁慈了,这应该是件好事,但从对方的语气中,他又听出了几分英雄迟暮的萧索。

“那个阿罗那顺朕见到了,此人举止萎琐,没什么王者之气,难怪不成气候。倒是他的妻儿气质高雅,不同凡俗。特别是那个王子,看上去甚是聪明仁慈。朕本来提出,待他长大成人后,若想回国,可以向朝廷请愿,说不定朕会放他回去。可他居然主动提出,想要出家为僧,为父母赎罪祈福。”

玄奘合掌道:“阿弥陀佛,此王子之善根也。”

李世民点头道:“他是有些善根,还很聪明。法师你知道吗?他居然向朕提了个要求,要做玄奘大师的弟子。”

玄奘怔了一下,难怪皇帝诏他过来,原来是这个事情。

想想也是啊,那个少年王子以罪人之子的身份,突然被带到了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国度,心中自然有些恐慌,而玄奘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亲近的名字了。

“法师可愿意吗?”李世民问道。

玄奘合掌道:“佛门广大,度一切可度之人。此事既是王子主动提出,只要陛下许可,玄奘无不应允。”

李世民点头:“既然法师慈悲允可,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朕会命有司给法师一张度牒,到时候法师就可以去鸿胪寺将人领走了。”

“陛下,这度牒能多给沙门一张吗?”

想不到这僧人居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来,李世民不觉一愣,却听他又补充了一句:“好事成双嘛。”

皇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想不到啊,法师不仅会跟朕讨价还价,居然还知道这个词。法师啊,朕已经下旨度了将近两万名僧人,其中弘福寺就有五十个,难道还嫌不够吗?”

玄奘垂目道:“沙门最近打算度一个有缘的孩子,只是才回长安不久,尚未来得及拜访他的父母,还不知道度不度得成呢。”

李世民笑着摇头:“若果真有缘,如何会度不成?你先说说,是谁家的孩子啊?”

玄奘犹豫了一下,尚未开口,却见皇帝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先别说,让朕猜猜看……是尉迟家的老三吧?”

玄奘悚然一惊!顿时薄汗透背。

他早知道皇帝一直派人在监视自己,包括每天的黄昏讲肆中也都有皇帝的人。这已经是阳谋了,李世民对此也从未隐瞒。只是如今看来,这监视的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该不会是,连他与别人私下聊天的内容都知道了吧?

上回在玉华山,那位尉迟洪道可是口无遮拦地说了不少有关皇帝的密辛,这事儿若是被李世民知道,可就太可怕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太大。上回他与洪道是在瀑布边上讲话,离得稍远就不可能听到。而当时除了他们待的地方,附近并无藏身之所。想来最多是有人知道他这个大法师与一个勋贵家的公子哥儿偶遇,开心地聊了一会儿而已。

至于谈话内容,除非去问洪道本人。而洪道最多会说,那位大师异想天开地想要度他出家,别的事情岂会乱说?更何况,除了皇帝特别想对付的人以外,对他这么个僧人,有必要使用这种手段吗?

看到僧人愕然的样子,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朕猜中了,是不是?哈哈!早知道法师跟那个小家伙投缘,玉华山上你们见过几次面朕都知道。不过法师也不用这么紧张,朕只是好奇而已。”

这么一说,玄奘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皇帝陛下的监视仅限于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到了哪些地方,和哪些人见面,如是而已。虽然仍有一种被软禁的感觉,但谁叫人家是皇帝,而你这个和尚又确确实实不那么守规矩呢?

见玄奘的面色由紧张而平和下来,李世民也不禁心怀大畅,这个僧人虽说才华横溢,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啊。

“洪道这孩子是朕看着长大的,聪明倒是挺聪明的,就是出身将门,性情跳脱不羁。时而天真烂漫,时而狂放恣肆。法师你觉得,这样的少年,也能出家修行吗?”

“他能否出家还要看机缘,沙门只是想让他入寺修学佛法,这也是他的兴趣和天赋之所在。”

“还真是看不出来啊。”李世民笑着点头,随即又凑到玄奘耳边,神秘地说道,“朕可是听说,这小子最近这一两年来学会纵情酒色了。”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哑然失笑:“他才多大呀,就纵情酒色?不过是小孩子家受到周围一些纨绔子弟的影响,一时胡闹罢了。”

“法师不信就罢。朕也看得出来,那孩子虽然聪明,却是本性稚纯,其实不适合为官。好吧,朕准了,就多给法师一张度牒,听任法师度他出家。”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庄重施礼:“沙门玄奘,多谢陛下厚恩。”

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李世民又转向第三件事:“王玄策这次的行为虽然鲁莽,却也算得上能干。此次出访还邀请到了大菩提寺的八名僧人,以及石蜜匠二人,来长安传授制糖技术。正好扬州的甘蔗也运来了,日后我大唐也有精糖可食了。”

这是皇帝临行前专门交待的事情,玄奘早已知晓,因而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随口恭贺了一句。

但是皇帝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吃惊不浅:“另外,这家伙还访来一名方士,此人名叫那罗迩娑婆寐,自言已经二百多岁了,有长生之术。”

玄奘愕然半晌,方才道:“陛下是在说笑话吗?印度哪有什么方士?沙门在那里住了十年,遍履五印各地,从未听说过此事。”

“只是名相不同而已嘛。”李世民笑着解释,“此人是个婆罗门,又会些法术。在中土,这样的人不就是方士吗?朕看他有些本事,两百多岁的人,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模样,甚是神奇啊!”

他说得煞有介事,玄奘的语气却极为冷淡:“看上去五十多岁,那就是五十多岁。”

李世民竟被这僧人的大实话给逗乐了,一边咳嗽一边笑道:“法师莫要煞风景嘛,你们佛门还不是有许多神奇之事?别的不说,就你那《大唐西域记》里可是俯拾皆是啊,法师是否都怀疑过?”

玄奘郑重答道:“陛下,《大唐西域记》中的故事,的确有很多是传说。沙门只是将听来的故事实录而已,并未说它一定是真的。”

“但你也不能说就一定是假的吧?”李世民顺口反驳道,“这个天竺方士擅于丹药,朕已命他在金飙门内研发灵药,此事交由兵部尚书崔敦礼督促。”

玄奘无语了,这个皇帝,就那么喜欢吃药吗?刚停了中国方士的丹药,又要吃印度方士的。

而且,像这等炼长生丹的事情,至于让堂堂兵部尚书负责吗?

“陛下。”他小心斟酌着说道,“佛家认为,身体乃四大假合而成,岂有长存不坏之理?学佛者当以法身慧命为本分大事,证得无生法性身,即得无量寿。若以种种采补理气之术来延此身,实在是因小失大,甚为可叹。”

李世民缓缓摇头道:“话虽如此,可是世间凡夫众多,谁不希望能多活些岁数呢?”

玄奘道:“即使想要延命长寿,也应以慈悲护生为根本。古语云:仁者寿。陛下且看那些百岁老者,有谁是靠吃丹药吃出来的呢?”

李世民认真打量了这个僧人一会儿,却见他双目澄澈,既无惧怕之色,也无顶撞之意,便知他这番话确实是出自真心,不禁叹息道:“法师所言甚是。其实朕也不信这世间有什么长生之术,当年秦始皇和汉武帝非分企图此道,以至为方士所诈,终成笑柄;先帝也曾求过长生,听说还曾向法师请教过此事,可是现在,还是长眠于献陵了。”

玄奘听他言语之中甚是萧索,心中不禁有些怜悯,合掌低声道:“陛下圣明。”

“但是丹药一事也不能一概否定。就算不能长生不死,延年益寿总还是可以做到的吧?”

这话倒是不好反驳,因为确有一些丹药,由于选药正确,配制得法,而有养生之功。

许是想到了痛处,李世民眼底渐渐浮现起一层悲哀:“法师啊,朕的心思你是知道的。眼下的大唐虽然蒸蒸日上,却远未达到稳定的程度。朕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啊!而太子年轻识浅,性子怯懦,朕实在是放心不下。自古以来,握有权势的天子一旦死去,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天下大乱,将父辈的努力一笔抹杀。这次戒日王之事不就是如此吗?所以法师啊,朕并非怕死,实在是对身后之事无法安心。朕也不奢望万寿无疆,只希望自己的寿数至少可与先帝相比,在有生之年巩固太平之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这悲戚的话语令玄奘一阵心酸。先帝李渊享年七十岁,李世民希望自己也可以活到这个岁数。听起来这个要求确实不过分,只可惜,人的寿数受多种因素左右,实在是不能攀比的。

这个世界什么都分等级——服色、饮食、住所、礼节……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按照等级制度严格划分,并把这说成是“天命”。可是唯独最能体现“天命”的寿数与等级无关。帝王将相不见得长命,普通百姓家里也常出老寿星。由此可见,老天爷对打着“天命”旗号的人间等级不感兴趣,也无意去认这个帐。“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诚哉斯言!

李世民注意到了玄奘眼中的悲悯之色,心中竟没来由地一痛。他一世英雄,何曾受人怜悯?有谁会怜悯他这个皇帝?又有谁有这个胆子?

他有心发作,却发觉自己心中根本就没有气,只余那浓浓的悲凉。

终于,他长叹了一声:“这件事,朕自有分寸,法师就不必管了。”

玄奘也知道自己管不了,毕竟身体是人家的,吃不吃药也是人家自己说了算。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朕已命有司于北阙紫微殿西别营一所,号‘弘法院’。里面有暖阁、有书斋,不日即可清理完备。届时,法师可带几个弟子搬到那里去住,不耽误译经,朕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向法师请教。”

皇帝的声音疲惫苍凉,却又十分坚决。玄奘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只能合掌称谢。

出了宫城,再次见到了王玄策。他的官服已经由浅绿换成了绯红,这是五品官员的服色。

王玄策以前的官职右卫率府长史,官阶是正七品上,如今一下子跃升为大唐五品文官,这是异乎寻常的提拔。难怪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神采飞扬。

“法师别来无恙?”看到玄奘,王玄策主动上前拱手行礼。

玄奘微笑还礼:“恭喜王正使,不知圣上这次封你为……”

王玄策道:“圣上任命我为朝散大夫,仍领西域外交之职。”

朝散大夫属于散官官衔,比右卫率府长史的官阶足足高出五阶。唐代官员的正常升迁通常是连续三年考核达到合格以上者才能升一阶,一次性提升五级这样的事例绝对是相当罕见的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出身不同阶层的官员,升迁的难度差异极大。对绝大多数普通庶族家庭出身的官员来说,在五品和六品之间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挡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都会被挡在这层板下,无论怎么腾挪都穿不过去。而一旦进入五品官员的行列,就意味着有资格直接参加朝会了。

所以,皇帝一下子将王玄策提升为朝散大夫,实际上是将他直接提到了这层挡板之上,这是很多平民出身的官员做梦都得不到的恩典。

“哦,那便是王大夫了。”玄奘再次合掌行礼,表示恭喜。

“多谢法师。”王玄策满面笑容道,“其实在下也是三宝弟子,法师称我居士即可。”

玄奘点了点头,顺便问上一句:“摩揭陀国现在还有国王吗?”

“有。在下擒了阿罗那顺后,曾与罗阇室利公主——哦,就是戒日王的王妹,商议新国王的人选。公主推荐了戒日王的侄儿地婆西那,好歹也是同宗同族嘛。公主派人找到了他,将他扶上王位。我们使节团全程没有参与此事,以免当地人怀疑新君的正统性。”

玄奘很是钦佩:“王居士思虑周详,有勇有谋,沙门甚是佩服。”

“哪里哪里,法师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一介使者,行事鲁莽,心中原本有些惶恐。幸得皇上天威,又有吐蕃赞普和尼婆罗国王鼎力相助,此战方成。偏偏朝中有些官员……唉!”

“有人认为你做得不对?”玄奘问道。

“正是!”王玄策的神色有些郁结,又有些气愤,“这次出使险些送了性命,就连圣上都对我多有褒奖。偏偏有些家伙就是见不得人好,在朝会上对我横加指责。”

玄奘心中暗叹,庶族出身的王玄策因为这次出使而连升五阶,一跃成为大唐中上层官僚中的一员,受到同僚的忌妒和责难是非常正常的,若是无人指责那才叫奇怪呢。

在这个世界上,见不得人好的人到处都存在,又何止是在朝堂?

他温言劝慰道:“他们指责你,其实是在羡慕你。说到底,这也是各人的业力所致,居士不必太过介怀。”

“法师说得也是。只是他们说我奉命出使诸国,未得朝廷一纸之命就擅自借兵、跨国征战,全没把圣上放在眼里。法师你给评评这个理,当时路途遥远,使团成员又全部被抓,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回国请旨哪里还来得及呢?在下现在真不知道此事是祸是福了。”

玄奘道:“世事难料,此事确实祸福难测。”

王玄策一怔:“法师此言怎讲?”

玄奘道:“居士借兵征讨天竺,扬我国威,百姓皆说我大唐又出了一位盖世英雄,对你赞誉多多。圣上自然要褒奖你;只是我中原王朝自隋文帝时起就实行远交近攻之策,天竺与大唐相隔遥远,两国既无世仇也无纷争,正该交好才是。此次战事虽说是由阿罗那顺引起,但是王居士向吐蕃借兵袭之,大唐得到的好处确实有限,反倒对吐蕃的利益更大一些。吐蕃与大唐比邻而居,兵力强盛且居高临下,有人质疑也就毫不奇怪了。”

听了这番分析,王玄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呆立许久,方才苦笑道:“那么法师觉得,在下应该如何做才对呢?放着被俘的同伴不管,独自逃回长安吗?”

“居士说笑了,玄奘一介沙门,哪里懂得这些?其实玄奘也常遇到类似的境况,被时势逼迫着做出选择,不管怎么选都是错,甚至不管怎么选都有罪孽。玄奘自己尚且如此,又怎敢去指点别人?”

“但是法师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在下觉得甚有道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道理的话,怎么说都是有理的,只有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才不会犯错,可以尽情地评判和指责他人。”

“法师说得没错!但如果他们一定要指责在下,在下该如何应对呢?”王玄策问道。

玄奘摇头道:“沙门不是朝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法师方才说,你也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你通常是怎么做的?”

“自然是接受了。”玄奘淡然道,“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只要做出了选择,无论是被褒奖还是被指责,都有道理。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在两害相权中随顺自心,做到问心无愧就好。至于结果,担着便是。”

王玄策肃然点头:“是啊,也只能是如此……”

玄奘并未给王玄策提出太多建议,是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处事方式,有时很难用简单的对与错来衡量。

无论是在西行的路上还是在回国译经弘法的过程中,玄奘一直小心保持着自己的理性,谨慎处理他所遇到的每一个问题。他为自己划下了几条底线:不做不如法的事情、不伤害众生、不违背根本大戒。在这个框架内,他灵活地处理每一件事,必要的时候他会妥协,到了该选择的时候也绝不逃避,果断地做出选择,并坦然承担最终的结果。

既然自己如此,那么对于其他人遇到的类似问题,他自然也是这样的建议。

王玄策毕竟是个聪明人,很快便不再郁结,反而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罗阇室利公主要在下问法师安好。”

玄奘点头:“沙门知道了,多谢居士为我传信。”

见这僧人语气平淡,并无多少情感在里边,王玄策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倒是玄奘又来了一句:“沙门还有一事不解。”

“法师请讲。”

“居士这次出使印度,遇到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回国时又要押运俘虏,甚是辛苦。又何苦多事带个不相干的婆罗门回来?”

王玄策赶紧解释:“法师,此事可不能怪下官,是圣上临行前专门吩咐的。”

玄奘一怔:“圣上吩咐的?”

“正是。圣上说,传闻异国多出方士,有延年之术,要下官留意寻访。在下食君之禄,岂敢不忠君之事?”

玄奘心中苦笑不已,早猜到皇帝这次派人出访是夹带私货的,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个。

印度九十六种道,其教义之争多集中于有我无我、有相无相上。对于这副皮囊,却都认为是无常的,不值得留恋。异国多出延年之术?好像哪个民族在这方面都没有汉人更执着吧?

因为汉人骨子里更加注重实际,也更愿意相信眼前之事,相信自己已经拥有的。既然眼下拥有生命,那就希望把它牢牢地抓在手中,毕竟死后的世界谁都没有见过。

然而死生实乃人间常事,在它面前从来不分高低贵贱。纵然心存抗拒、排斥,使出千般机关万般算计,终究也是枉然。自古以来,好生者焉得长生?怕死者岂能不死?

玄奘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也罢,这是皇帝自己的事,既然他始终放不下,又爱折腾,那就随他去好了。

回到弘福寺译场,天色已晚,果然有朝廷官员送来两张空白度牒,说是皇上让交给玄奘法师的。

第二天一早,玄奘揣上度牒就出了门。

从弘福寺到鸿胪寺,首先要经过胜业坊。

这里居住着许多开国功臣,像侯君集、李靖、高士廉等的府宅皆设于此。当然,还有尉迟恭、尉迟敬宗兄弟。

玄奘在坊前下马,信步走了进去。

当他出现在左金吾将军府门前的时候,一个老仆吓了一跳,没等这僧人从袖中取出拜贴,就重重地磕下头去,然后爬起来就往院里跑,边跑边喊——

“老爷!老老……老爷!三藏大师法驾到了!”

玄奘站在门前发愣,这老仆居然认出了自己!

回国将近四年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弘福寺译场译经,偶尔进宫陪皇帝聊天,连香客都见不着。这老仆能认得自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曾在某天下午前往弘福寺听经。

由此看来,每天黄昏二时的讲经辩经已经不仅仅限于僧人和读书人,就连很多普通百姓也被吸引过去了。自己是不是应该适当地加入一些通俗浅淡的内容呢?

正思量间,尉迟敬宗已匆匆迎了出来,见到法师,立即大礼参拜。

玄奘合十还礼道:“阿弥陀佛,沙门贸然造访,多有打扰。”

“法师说哪里话来?像您这样的大师,咱们平常可是请都请不来,这可是佛光降临哪!”尉迟敬宗满脸兴奋地说道,“哎,法师莫要在这儿站着,还请移步堂中,饮上一盏清茶,再行叙话如何?”

“如此,沙门叨扰了。将军请。”

“法师请。”

僧俗二人进入客堂之中,虽为客堂,侧面墙壁处却放着一排整齐的兵器,一股厚重华贵的尚武之气扑面而来。

下人奉上茶水和果品,尉迟敬宗这才问起玄奘来意。

玄奘双手捏着佛珠,道:“沙门此来,是想与将军结个缘,还望将军不吝布施。”

尉迟敬宗听后笑了,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玄奘法师还需要亲自出来化缘,但他还是慷慨地说道:“斋僧供佛乃是莫大的功德,便是寻常沙弥前来募化,老夫也绝不令他空手而归。何况是三藏亲自登门呢。法师尽管开口,但有所求,无不应允。”

玄奘笑道:“将军先莫许诺,只怕到时你舍不得。”

尉迟敬宗爽朗地笑了起来:“法师取笑老夫了。身外之物,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除非是不属于我的东西。还请法师明示。”

玄奘道:“沙门与令公子洪道有缘相识,我观此子器宇非凡,有宿慧在身,欲度之为僧。还望将军成全。”

说罢起身,合掌一揖。

尉迟敬宗却是一呆,他万万没有想到,玄奘法师亲自登门行化,竟是想要他一个儿子!

当日在玉华山,洪道与玄奘相遇之事他早就听说,当时还担心洪道年少无知,会不会唐突了法师,却不曾想,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身为父亲,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舍,讪讪地说道:“承蒙法师抬爱,老夫实在是感激惶恐。只是小儿一向粗疏,失于管教,怎配法师度他?”

玄奘合十道:“将军不必过谦,洪道聪颖灵慧,与佛门大有因缘。此等资质,非将军不生,非玄奘莫识。若入佛门,必成一代宗师。还望将军三思。”

想不到一代高僧竟如此器重自己的儿子,尉迟敬宗不禁热血沸腾,心中竟隐隐有些得意,朗声说道:“小儿是有些与众不同,当年他母亲梦见月轮入腹,就怀上了他。法师想必也知道,我尉迟一门皆出武将,少有读书之人。只这小儿不同,自幼就不爱耍枪弄棒,偏好读书。可惜他亲娘去得早,以至失了管教。法师若不嫌他顽皮难教,我便将他施与法师了!”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一揖道:“阿弥陀佛!多谢将军慈悲布施。此举实为盖世功德,浩瀚福田。”

尉迟敬宗咧嘴笑了,当即命人去叫洪道过来拜见法师。

洪道早听到玄奘来访的消息,也知晓他的来意,正在房中苦苦思索对策。听到父亲叫他,心中顿时一沉,只得磨磨蹭蹭地出来拜见。

尉迟敬宗和颜悦色地问道:“洪道啊,三藏法师见你可堪栽培,想度你出家为僧,你可愿意?”

洪道垂首道:“孩儿能说不愿意吗?”

尉迟敬宗很不高兴:“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喜欢读佛书吗?三藏法师乃是得道高僧,你能得到他的指点,实为惊天造化!还不快去拜见法师!”

洪道慢吞吞地走到玄奘面前,例行公事般地拜了一下,悻悻地说道:“法师要小子出家,也无不可。不过小子有三个条件,法师若是答应,我便出家,否则宁愿饮剑而死。”

尉迟敬宗正待发作,玄奘却抬手制止了他,望着目光桀骜的少年道:“你尽管说。”

少年朗声说道:“小子自幼好读杂书,释道儒三教乃至兵法杂家、志怪小说都有涉猎。出家后法师不得限制我只读佛经。”

玄奘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沙门幼时倒是只读圣贤书,及至年长时才发现,偶尔看些杂书也无不可。公子你说你好读杂书,未必有沙门读得杂呢。”

洪道眼睛一亮:“这么说,法师同意了?”

“自然,你说第二条吧。”

“这第二条嘛,小子是个好嘴的,你佛门却在吃上有诸多限制。小子心中不明白,这断不断酒肉、食不食五荤、吃不吃晚餐,都是自家的事,与旁人有什么关系?我若入了佛门,法师不得限制我的饮食。”

尉迟敬宗勃然大怒:“你这逆子,哪来那么多的歪理!”

玄奘再度制止,对这少年温言道:“公子想吃便吃,不必费尽心力地去找理由。至于修行之人为何会有这许多限制,待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后自会明白。”

洪道一梗脖子:“这么说,这一条法师也同意了?”

玄奘点头道:“正是。还有一条呢?”

“嗯……”洪道皱着眉头,咬了咬牙,道,“子曰,食色性也。有食无色岂不无趣?所以这第三条就是,我要美女陪伴,不断情欲!”

此言一出,将军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一迭声地怒骂道:“你这逆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你这哪里是出家为僧,分明是酒囊色鬼!”

玄奘却哈哈一笑,仿佛早有预料似的,起身爽快地说出了四个字:

“如你所愿!”

这一下不仅洪道吃惊,就连尉迟敬宗也呆住了,父子二人愣愣地看着玄奘:“法师,你……你同意了?”

“是啊,我同意了。”玄奘从袖中取出一张度牒,放在面前的案上,“放心,沙门说过不会逼迫,就一定不会。小居士可先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入寺学佛,哪天想要离开了,随时皆可离开;想出家了,沙门随时为你剃度。”

洪道愕然:“可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这个问题尉迟敬宗也很想问,他不明白高僧玄奘为何会对他这个顽劣的儿子青眼有加。

“沙门说过,你我有缘。”玄奘温和地说道,“世人皆知找一个好师父不易,却不知,寻一个好徒弟更不易。”

“不会吧?像师父这样的高僧,身边应该有很多徒弟吧?”洪道好奇地问道,浑然不知自己已于不知不觉间改口叫了“师父”。

玄奘道:“也没多少,就十个。”

“怎么可能?单是你那译场中就有好几十个了。”

“那些都不能算是我的徒弟,有些甚至是我的前辈。”玄奘道,“虽然,他们自许为我的弟子,但那是他们谦逊,玄奘可不敢当真。至于弟子嘛,西行的路上倒是陆续收了几个,只可惜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只剩下东归途中所收的七个睹货逻僧侣和玄觉、怀素、道归这三个沙弥了。你若拜师,就是第十一个。对了,待会儿我还要去鸿胪寺,再收一个弟子。”

“鸿胪寺?”洪道吃惊地叫了起来。

“不是鸿胪寺的官员,是个外国孩子,他自己提出要拜入我门下的。”玄奘解释道。

“哦。”洪道轻轻点头,小声道,“不瞒师父说,弟子自幼丧母,对这世间无常感同身受,也喜好读经学佛,拜您为师学习佛法也不是不可以。弟子只是不喜欢受拘束。若能不剃度,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学佛,很多事情就可以兼而得之了。”

玄奘奇道:“你觉得身在世俗就可以不受拘束了吗?”

“虽然也受拘束,只不过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得是拘束了。”

玄奘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世人有很多人同你一样,自作聪明地想要兼而得之。却不知道,他们在兼而得之的同时也在兼而失之。不过你暂时可以兼而得之,以居士的身份入我门来,日后想出家了,就跟我说。若是实在不想,沙门绝不勉强。”

洪道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尉迟敬宗也十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儿子既可以做玄奘法师的弟子,又可以不做僧人。至少从表面上看,“兼而得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他并不认为以洪道的性子,日后会主动提出剃度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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