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海棠真是极美,”梨苏轻轻抬手,轻轻地拨弄,乌黑枝条上,一朵娇艳鲜红的花,“倒确实不负姑娘的钟意。”
“说笑了,这庸枝俗色哪里美得过苏神女眼里的桃花。”不知是第几株海棠后,转出位身着红衣的亭亭淑女,不似梨苏徐徐不迫的模样,窈窕淑女的漫不经心之下,似乎掩着几分焦灼。
“我前日偶然听路人说,若有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和神女碰了面,只怕要被神女眼里的桃花勾了魂去。”
“想来也是,苏神女可是艳名盛负。今日又一见,才恍然,哪怕是看遍了名花艳草的郎君,看见这般艳俏的桃花,也少有不动心的。”
梨苏见喻一杏是又要和她打唇战的意思,忙打开岔:“阿杏姐姐分明知道,在我们那旮旯里,‘艳’字可不能拿来形容好姑娘,姐姐这是非要气我——气得再也不来了才算甘心呢?”
喻一杏只垂了眼睛,抬手拨弄着树梢红灿灿的花,不肯再搭理她。
梨苏却不愿意住嘴:“海棠红也好,玄都色也罢,不过皮囊罢了。鲜艳的,哪怕是毒草,也惹人怜爱;枯老的,就算是良药,也遭人厌弃。”
“花儿的心思,难道不都琢磨着怎样才能开得久一点吗?”
“一杏姐姐?”
喻一杏转身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抬手,又轻抚身侧的一株海棠:“那么些年替你拿来的书,光读来对付我罢了!”
“先前咱们一块热闹,总要阿桃叽叽喳喳地说个半天,你才应她一回。如今她走了,我也听不进别人说的,你倒是多话起来。”
这话说得喻一杏自己都胆寒,她手指上的力道微微加大了,好似企图借燃烧的海棠暖一暖手指的冰凉。
听梨苏许久没动静,喻一杏缓缓回头……
只见梨苏早已是勉强维持的笑意僵硬得扭曲,见喻一杏转过身来,她静下目光,咽下喉中翻腾的血气,克制住四肢的颤抖,脊背上的冰凉化作森森冷气,聚上额间,冻过额上一圈银坠,贯落踝边。
喻一杏惊觉,自己在这寒气面前,竟喘不匀气息。
忽然,梨苏脸上漾开微笑,好似忽然平和下来,眼光顺着海棠,移到天边的雁群边,又移回身边那株霎失芳容的海棠之上。
“倒不必多说了。”
“你就是不肯与我联合。”
“哪怕所有人都已经这么认为了。”
“是。”喻一杏定了定神,凝起灵气,仿佛从未被怨愤气息惊诧得愣在当场。
“你也偏要和我作对。”
喻一杏微微动了动红唇,没作回应。
“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处境吗?”
梨苏似乎真的冷静下来了,甚至笑得像最开始一般,诡谲而灿烂,“你只有这一林子海棠花,我只有这一双寻灵目?”
“姐姐?”
“果然是我来得晚了些,比不上你们青梅竹马。”
喻一杏下意识挪开了眼睛,梨苏没再刁难,收了灵气。
“我是铁了心的。”
“阿杏姐姐,阿桃走了,阿梨,也要走了。你喜欢呆在这儿……便只管待着,我不会引外人进来。”
“虽然如此,往后……也不必念了。”
“别了,阿杏姐姐。”
幽幽沉沉的叹息,缓缓落在崎岖的山路上。
喻一杏看着她走下山,感受到最后一缕属于她的气息消失,才靠着失色的的海棠枝跌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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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偏远的山坳,山人信奉着自远古而来的神明。
“至善者,入仙府;至恶者,入炼狱;非善非恶,魂荡人间。”
为了祈福,他们会在暮春,挑选年轻女子,深埋溶洞,以祭山神,所以此处,被称为——海棠墓。
“那这里的山神,是善是恶呢,阿杏姐姐?”
当初的那个小姑娘,一双桃花眼里澄如静水,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懵懂的是梨苏,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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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前前后后走着三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一人为客,名鹿饮琼;另有一对表兄弟,本地人,一人名为奚于镜,一人名为阮温琼。
暖玉柔光温碎琼,清溪净水凉炎球,这二句,是阮奚表兄弟俩名字的来由,书院偶见,谈及此,二人只道是一人生于寒冬艳阳,一人生于炎夏瓢泼,便恰好连着姓起了名字。
“二位也的确是人如其名啊。”鹿饮琼打趣道,问过二人家乡,甚是好奇那个在风俗志中也极为神秘的地方,此次借着先生布置的课业,死皮赖脸地粘着二人成了一组。
美名其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求学。
尽管二人都知道,鹿饮琼向来是没心思做功课的,也担忧,也无奈。
不过所幸,因此鹿饮琼并不清楚海棠的花期,更枉谈了解种种花木的特性,因此,即使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奇异如拼接而成的花木,却不仅没有引起他的疑虑,反而让他直呼大饱眼福。
奚于镜正被满心莫名其妙的忧虑扰得不胜其烦,躁得几乎要抽出剑来把一山乱树都砍了回去劈柴,却听见鹿饮琼喃喃地念着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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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鹿饮琼并非如同奚于镜猜想一般,觉察出此地的诡异。
他只是疑惑着,这山清水秀、一派祥和的好地方,怎么取了“海棠墓”这么一个肃杀之名?
忽然,一片红艳撞入他的眼睛,抬眉望去,满树赤色,木木相接,好像山姑娘的髻上插了一排灼灼燃烧的钗。
骤然间,三人都感觉呼吸停滞了。
枝干乌如焦炭,鲜花艳如鲜血,仿佛是山神有意让这一山花木色彩鲜明到极点,让见者无不心悸,陡生敬畏。
待缓过这被满山红树震撼的情绪,鹿饮琼鬼使神差般地慢慢靠近花林,假如他能够看到此时自己脸上的虔诚,也会心中一颤。
直至走入这漫山遍野的红海棠之中,鹿饮琼心里这才缓缓浮起些许不安。
远远的、还需遥望的,像是雀跃的火苗,跳动着勃勃的生机;眼前的,则像沁了血,重重地凝在乌黑的枝干上,分明鲜艳灿烂,又显现着沉沉死气。
就好像,海棠借着风吹出她们窃窃听来的蜚语,来吓唬他们,这里的绚烂与宁静,都不过是表象罢了。
鹿饮琼下意识看向和他共同来此的同窗,二人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初二人为何想尽托辞推托,又不肯直说情况。
又联想到奚于镜说的“有鬼”一词,鹿饮琼心里一阵发毛。
忽地一阵风卷地而起,搅动起胶着的空气。
这突如其来的怪风,让三人都一个激灵。
乱风之中,几根银针刺空而来,众人急急闪躲,鹿饮琼才避开,抬眼,却诧异地看见银针深没树干。
奚于镜也正讶于银针的力道,忽而眼前几缕乌丝柔柔垂下。
向来沉着的他,忽然慌了神,一剑抬得毫无章法,刚反应道不该轻举妄动,乌丝却依风一晃,死死缠住剑刃。
阮温琼的功夫素来提不上台面,此时更是捉襟见肘,只应付着躲开攻击,就已经手忙脚乱。
鹿饮琼注意到奚于镜这边战况尤为激烈,于是提剑想去帮忙,乌丝却猛地松鞭飞长,回刺向他,才挡了一刺的功夫,那边奚于镜已经添了好几道伤。
鹿饮琼才又想上前,那乌丝却忽而分身而动,数缕缠斗于他,数缕分头向二人攻去。
鹿饮琼对付着缠人的乌丝,忽然却灵光一闪。
那乌丝虽纠缠我,却不伤我,而面对阮温琼和奚于镜二人却似乎毫不手软,好似怀恨……
二人又都是海棠墓乡人……
莫非……
我竟然和两个恶霸共处一室……
那么多年?
还没发现?
又一道冷光袭来,鹿饮琼赶紧收回心思,循光望去,却好像是一柄飞刀,直直插向遥远的山坞。
得了空,鹿饮琼平下气息,发觉所有的乌丝,都好似故意一般地,绕过他,才去攻击其他人。
这乌丝的主人,应当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吧?
即使可以看出这人对于阮奚皆是一副嘲讽怨怼姿态,鹿饮琼也能感受到,他并没有要置谁于死地的意思,甚至可以说只是出出气的样子。
否则完全可以分出几条,先捆再刺。
手起乌丝落,两个人估计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啧,”奚于镜前不久才负了伤,此时与乌丝缠斗更耗费他不少气力,看鹿饮琼早已停止闪避,却仍然毫发无损,心中少不了一顿暗骂。
不仅骂鹿饮琼未出手的“无义”,更是骂“她”对兄长出手的“无礼”。
因此即使此时几乎耗尽力气,他也绝无告饶的打算。
那边阮温琼要撑不住,见此情形,奚于镜手中转出一把袖刃,飞出,替阮温琼挡下乌丝一刺。
而阮温琼早已气喘吁吁,心中暗自纠结一阵,终于还是叹了叹气,扬起声音,对着海棠深处一喊。
“阿杏——”
像是这一声呼喊震到了周围的树,海棠簌簌飒飒地狂舞起来。
随后,乌丝骤地软了下去,瘫在地上,似是被谁牵引着,徐徐收向源处,覆满泥地的落英残叶簌簌地响。
二人回过头看着阮温琼,一个震惊,一个不满而凝重。
鹿饮琼随即警惕地循着乌丝望去,此时此刻,是安是危,还不好说。
乌丝逶迤蛇行,尽处是一双纤纤柔荑。
鹿饮琼心跳一顿。
端雅而立的高挑女子微扬下巴,眉间骄矜,唇角倨傲,鹿饮琼却感觉,这好像是刻意支撑起的冷傲,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哀痛。
仔细看来,白皙面庞,重黛浓朱;重袖叠裾,微露玉指;肩盘金线勾龙画凤,腰系玉带坠珍悬瑾;乌发旋盘成髻,一头琳琅金玉;红裙长泻及地,佳品绫罗将一山秋海棠染尽。
鹿饮琼暗道这一身打扮不知逾越了多少品级。
不过,若是世上女子都能依着自己心思打扮,不知道会平添出多少美人。鹿饮琼不适时地咽了口唾沫。
这地方没有世家大族,也鲜少富商经过,就算是这姑娘是占山为王,非要描龙画凤,这些实打实的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宝,又该如何集齐?
——还有没有剩啊?
“无恙?”女子以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杏眼一合,又一睁,似乎要将方才目中隐隐浮现的善意以眼睫捻散,微启朱唇,一道冰冷的声音却传入每个人耳中。
“无恙。”阮温琼的唇齿犹豫了一番,才轻轻开合,明朗的声线此时已经扬不起他低沉的情绪。
奚于镜却别开眼神,一声不吭。
“无恙无恙,多谢姑娘手下留情。”鹿饮琼忙打哈哈,还没确定对方是敌是友,先混个脸熟总没错。
女子扬了扬红唇,轻笑一声:“你跟我说多谢?”
“是……啊?”鹿饮琼确定自己没有说错话。
“既然要谢,总得有些表示。”女子一双杏眼里云叇流光,“不如与我们小聚一番?”
“好嘞好嘞!”
女子随即转身,裙下落英也随之旋起,“既然琼哥哥还唤得我一声‘阿杏’,不如也和于镜表兄一起跟来。”
那边三人都有些惊讶,大约都疑惑着那句“我们”竟不是阮奚二人。
鹿饮琼没多问,小心体察着,阮温琼心情复杂,诺诺应下。
奚于镜白眼一翻:“请男人吃饭?”
鹿饮琼忽地感觉周遭降了温。
“怎么了?”女子冷笑,“都死过一次了,还要守活寡么?”
“你真要跟着梨苏胡来吗?”奚于镜的语气忽然疲软下去,像是突然没了底气。
“不守祖宗的规矩,是要……”
“守规矩守规矩,守规矩的人是不遭天谴了,可是他们遭了人祸!”
喻一杏忽然激动起来,“天不谴人,人却自戕,古人的规矩把今人逼死了逼疯了!”
“那还是好规矩么?”
“诶——好了好了好了,”眼见得他俩又要打起来,鹿饮琼忙上前,“诶姑娘咱今晚吃啥啊?”
喻一杏收了要说的话,径自转身向林子里边走去。
鹿饮琼赶紧大步跟上,阮温琼拽了拽奚于镜,示意他沉住气。
奚于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喻一杏的裙摆在地上蛇行,更浓了满地落瓣的鲜红。
晃得他眼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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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小聚,也的确只有几碟小菜。
四人之中,只有鹿饮琼吃得开开心心。
奚于镜瞥了他一眼,腹诽着小心中毒。
家族中,母女各自以死相逼,一个催着嫁,一个不肯嫁的闹剧,好像还在眼前。
又确实过去很久了,当时他还未束发,如今将近及冠。
当时他并不能理解长辈的想法,悄悄找了母亲抱怨,为何自己年幼的表妹一定要嫁给那个病恹恹的、将近而立的男子。
母亲没有回答他,只训斥他,让他以后万万不可再说“这种话”。
后来,他也只能在父辈日复一日的宣讲中,强迫自己领会所谓的联姻、冲喜,强迫自己不去同情,强迫自己做一个优秀的族子。
可他还有一点,似乎不够优秀——他还在矛盾,以后自己是否会使用,同样的强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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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于镜有些疑惑,喻一杏方才说了“我们”,桌上却齐齐整整四副碗筷,丝毫不见有人与她同行的模样。
“你刚刚说了‘我们’?”奚于镜最终还是没忍住。
“与我,和这一山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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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苏坐在崖边,俯瞰着一片祥和的小山村。
不知道是哪里的桃开花了,一片一片的花瓣,像雪一样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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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阿桃——”
刚刚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时候,梨苏总是在自己凄厉的尖叫声中惊醒,而后须臾,她会静默的黑暗中缓缓伏在自己的双膝上。
她似乎已经改不掉,蜷缩在洞穴的角落作休憩的习惯。
这一双如桃花花瓣般的美丽眼睛,已然忘记了所有美丽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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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海棠墓按着所谓传统祭天。
一日祭桃花,七日之后祭海棠。
喧嚣的锣鼓声好像要蹿到天上,把所谓神明踢下来逼着他们来保佑自己似的。
“阿梨,你怎么不说话?”好像犹豫了很久,云桃才轻轻地拉住她的袖子。
梨苏没看她的神情,静默着为她簪上桃花钗,二人皆被挑选为祭天的“神女”,入灵棺,沉厚土,一别人间,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神女,是承蒙神灵召唤,可以向神明传递人间信息的女子。
若真是神灵有召,为何她完全没有感受到?莫非神女反倒没资格与神明谈话不成?
近些年乡里多灾,神女越祭越多,可灾情不减反增,这让她隐隐不安。
她似乎是个天生的叛逆者,无时无刻不在怀疑那高高在上的一切。
“不论去了哪里,你别怕,七日之后,我便来找你。”梨苏轻轻抱了抱那个单纯得有些傻气的姑娘。
“会去哪里?既然是神灵的召唤,有什么好怕的呢?”云桃抱紧梨苏宽慰道,松开时,梨苏看到她手上的细汗。
梨苏取了一张帕,牵起她的手。
那天,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己视如亲妹妹的女孩,穿着此生仅此一次的盛装,缓缓踏入灵棺。
若是一切终止于此,或许她也就无所谓了。
当梨苏在棺内躺好,看着阳光被缓缓遮盖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四周一片漆黑了,外边吵得神仙都要破口大骂的声音也归于冷寂。她索性闭了眼睛。
她发觉自己并不害怕,只是隐隐地不安,好像前面等待她的,会震碎她的所有。
长久的黑暗没能让她沉睡,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感觉到灵棺被人抬起,那动静,好像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感觉自己被抬着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这让她不由警惕起来,忽然队伍好像停下来,摇摇晃晃地,她又回到了地面。她闭上眼睛,听着光明到来的声音——棺盖缓缓打开的响动,铁链激动得颤抖的狞笑,还有,撕心裂肺的少女的哭喊,和低弱的哀求与呻吟。
/
隔壁镇上有个姐姐,名叫喻一杏,看着很傲气,实际上却很是温柔。
小时候梨苏和云桃跑到镇上赶集,遇到个胡搅蛮缠的无赖,周遭的村民看的看、笑的笑,还是阿杏姐姐恰好和兄弟出来,才解了围。
二人好奇镇里的新鲜玩意,常常趁着空闲跑到这儿,也时常能看见喻一杏换了便装拉着两个兄弟溜出来玩闹。
几人这才熟络了,云桃常常央求喻一杏带些好玩的小东西让她看看,解解眼馋,喻一杏便也常常以此要她们喊她一声姐姐,逗她们恼。
闹归闹,喻一杏也没有落下了云桃的小玩意儿和梨苏的书,也会教梨苏些简单的法术。
“家里不让女孩子学的,我都是偷偷自己练的。”喻一杏小小得意了一番。
奚于镜戚了一声:“还不是我教的。”
喻一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有些性子,偏爱学族内所不允许女子修习的法术,纲常伦理诗书却也没有落下。总体来说也算是闺秀,并不似父辈骂作的一副“没规矩的村妇”模样。
村妇怎么了,梨苏撇了撇嘴,不过是常常要抛头露面,田里桑下的干活,若说没规矩,你们这些自由自在的,才叫没规矩。
只是纵使梨苏再大胆,也不能还嘴,当着身边一桃一杏,她不想惹麻烦。
那天三个人才聚在一起,喻一杏又被父亲逮了个正着。
“你们这儿又是桃、又是杏、又是梨,可真是一派山花烂漫,难怪我一过来,就见那春姑娘迎上来了。”脸上的讥讽毫不掩饰。
喻一杏黑了脸,只说了句“急什么急,就两句话”,便扭头把二人拉到一旁。
二人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谁知几番谈下来,都是琐细的叮嘱,听得她们心里发慌,还插不上嘴。
梨苏听不下去,非要问个究竟。
喻一杏眼光一暗:“我要嫁人了,以后都出不来了。”
/
以后都出不来了……
那我呢?
遭尽折磨,若不是仅存的清醒里还有阿桃熟悉的声音,或许她也无所谓何时终止自己的生命。
但阿桃还在,我要撑下去,要带她逃出去。
她可怕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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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桃梨苏都是弃婴,是被好心的奶奶拾回养大,桃梨同龄,此时不过十二三。
许是奶奶过世以后,梨苏自觉该照顾好云桃,她远不比云桃的天真单纯。
似乎是天生的多心,梨苏自小不爱玩闹,空闲的时候偏喜欢独自到林子里晃悠,思索一些古怪的问题,因此常常招了一身虫咬的包却不自知。
每每如此,云桃总要先嫌弃她一番“阿梨总是呆呆的”,随后一面替她抹药,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遇到了什么什么好玩的事情。
从新发现了草丛边结了串可爱的小果子,到今天玩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戏,一张嘴就停不下来了似的。
“以豆蔻之洁,敬鬼神之明……”
耳边的气息越来越弱,却刺得她心底越发疼痛。
祭司念着的冗长的祭文,不知道从哪里缓缓升起,不合时宜地在她的耳边响成一片,让她再也听不到那孱弱的呼吸。
“为鬼神事者,须为良善……”
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小林深处一字一句,自顾自斟酌着。
“若以恶者掌其事……天崩地裂……不远矣……”
是谁在笑?
“命?呵呵哈哈哈哈……命……什么是命啊……”
“总有人要把自己的私欲,假托命运付诸于行!”
是我。
“若是人间有命,那些司命的神仙、哪个不是死有余辜!”
一股阴冷的气息,缓缓地爬上她的四肢,撑扶着她踉跄到云桃身边,紧紧地抱住最后一丝虚弱的气息。
这时暗间的门被打开,像往常一样快活的声音们却在看到梨苏时惊哗一片。
“怎么,如今,我倒不像神的使者了?”
她站起身,赤着的脚把被冷气冻脆了的锁链踩碎,双手颤抖着,却萦绕着那些高贵的人们穷其一生都在追求,却毫无结果的灵力。
梨苏没有去理会惊慌逃窜的恶心东西,她只想着,自己三生有幸才得到灵力伴身,或许、或许她还能再保护自己的妹妹……
可最后还是一抔尘灰飞散云水。
或许这样,阿桃也能向她以前常常念叨的那般……到处去看看……
/
她原本还没有要毁灭这一切的心的。
直到她把这一切剖开,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村民面前……
却无法得到村民的信任!
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都觉得,是她疯了。
是她疯了……
那些关上了真知的门、高高在上鞭笞着村民的司祭者,从来都不会出错!
从来都没有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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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远远的开得灿烂的海棠,透过鲜活灿烂的赤色,凝望着默默凝望着人间的山神。
神说,她不背负这人作的罪恶。
神,从来是不问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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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后来才知道啊,不是人们不相信她。
是他们不愿承担,哪怕一点点——反抗失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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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饮琼吃得正开心,忽然好像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细细碎碎地爬上山来。
“什么东西?”奚于镜立刻从席上弹起来,一道晃眼的剑光也随即铮亮亮地闪到他手上。
阮温琼忙按住他的手:“别冲动,别冲动!”
鹿饮琼嘴里还嚼着肉片儿,恍然看到山脚下窜上来的火光,惊觉自己可能要变成山里野兽的烤肉之餐,忙拍拍手站起身来,不留神把凳子踢翻了,又慌慌张张去扶。
“扶它做什么?”喻一杏倒是淡定,“你们不是练了拿把剑就能飞天的法术,飞走便是。”
“有什么好慌张的。”
察觉到她的语气悲凉得过分,奚于镜微微松下紧绷的手:“你什么意思?”
喻一杏却笑了:“什么意思?你说呢?”
“梨苏放的火?”奚于镜心里有了底,却还是固执地想把罪责都归咎到神女身上。
“是你放的,”喻一杏静静地看向他,又缓缓移过目光,看向阮温琼,“你放的。”
“是所有人放的火——包括我。”
“温琼哥哥、于镜哥哥。”
“当初夏公子死了,我不愿随葬,逃到这林子里来——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喊过你们哥哥,没机会,也不愿意。而你们,也不再把我当妹妹。”
“一开始我常常在想,从前,我们可以把那些繁文缛节放在一边,一块儿玩,一块儿溜出宅子。”
“叔伯再阻拦,你们新学了法术也愿意教我,为什么那一次——就偏偏忍心看我去死。”
喻一杏顿了顿,又接着说,“罢了,我的事没什么好提的”。
“你们都说阿梨像疯子一样,她一开始什么模样难道没有人清楚吗?她为什么变成这样……真的没人知道吗?”
“只是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们知道罢了。”
“以祭神的名义,占有、残害无辜而年幼的少年少女……”
“呵,若是我,哪里等得了一刻?”
“可她偏偏还怀着期盼,她等着盼着余下的村民醒悟。”
“可惜……”
“只要此时自己不在火坑里,哪管彼时在哪里。”
“呵。”
喻一杏又是一叹,不慌不忙,心里知道这山火并不会伤到他们分毫,“我拦不住她,也不想拦她。”
“我虽不能真真切切地去看、去碰,她们经历了什么。”
“可只要我一去想,想她没有说出口经历,我就毛骨悚然。”
“因此,我无法去阻止她,去策划一场惊天动地、泣鬼哭神的报复。”
喻一杏长长地叹了气。
“桃梨桃梨,未能逃离,我喻一杏,又何尝遇一幸呢?”
/
“她说话那样磨蹭,我都没想到,这火焰燃得这么快、烧得这么猛……”或许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只是还对我的决绝还抱着希望。
“你们快走吧。”晚了,或许什么都没了。
“火一旦燃起来,就已经晚了。”鹿饮琼虽是外人,但从喻一杏的叹息中也拼凑起一些缘由,“不如姑娘可否为我引引路。”
“不可。”
除了出路,再无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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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雪桃冷冷的飘着。
山上的海棠灼灼地烧着。
/
没了,一切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