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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00000009

第9章

偏殿内暂住的人是文茵。万俟卓忙了八日,严阵以待了八日,却把他的未婚妻给晾在偏殿了八日,甚至还想不起来文茵的住处。万俟霖收起画板,他先是看向万俟卓,又远看文茵。万俟卓不知道文茵到底听了多少,一时间在分神时手一抖,剑柄直接在青石板边沿砸出一个小坑。

最先开口的是万俟卓。

“你来这里是为何?”

闻言万俟霖拾起长剑的动作一顿,文茵奇怪地看了眼万俟卓,却也是认真地给出回答。

“听闻此地有奇景。”,文茵还是补充一句,“当日是陛下让我暂住这里的。”

万俟卓接过剑的手停在半空,他回想起确有此事,就点头自万俟霖手里接过长剑。“是这样。”,万俟卓说,“那你就看吧,我要走了。”万俟卓当真要走,他甚至忘了万俟霖,文茵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叫出声。

“陛下。”,文茵忽然轻松了般地说,“谢谢。”

对于毫不知情的人来说,这句突兀且真挚的道谢反而成了疑点。但万俟卓和文茵都对这件事都心里门清。万俟卓一方面诧异于文茵实在聪明,如今文家真正保住的依靠是万俟卓不久之后的那一纸文书;另一方面他是觉得害臊,毕竟在他认知中这场即将面临的婚姻不过是因为共同利益,如今文茵一认真起来的道谢反倒让万俟卓慌了神。

“不算什么。”,万俟卓看向万俟霖说,“寡人还有事。孔阳,随我过来。”

万俟霖朝文茵拱手作揖,道别的话还没脱口,就被万俟卓抓着匆匆离开了。文茵轻笑了声,转眸对上小丘边流水淙淙,一时间神色寂寥且沉着。

“躲不过啊躲不过。”

又被万俟卓拖着走了许久,直到看不见小丘,万俟霖才被松开。一被松开,万俟霖就忍不住揶揄万俟卓的心思。他知道万俟卓不可能真的与他生气,于是他敞开了说。

“就算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万俟霖活动着手腕回忆着刚才,暗自在心里发笑,“而且不是小半年后你照样要碰上她么。为什么现在要躲?”

万俟卓咂舌:“你个小孩能懂什么。”

万俟霖懒得反驳他,只是跟在他后面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

“只不过……文茵的住处是这里?”,万俟卓顿了顿,“我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你定的。”,万俟霖也说,“你忙得忘了吧。”

“或许吧。”

万俟卓说得含糊,万俟霖也懒得在这上面多做文章。他们还没到尚书房,万俟梓欣就急急忙忙地找到他们。

“万俟堃……万俟堃的消息到了。”,她大喘一口气,“他刚到乌州。”

万俟卓说:“漂亮!”

万俟霖说:“他还说啥?”

“好像是地图有问题……具体他没有详说。”,万俟梓欣皱着眉把草纸给万俟卓,“毕竟乌州离茂兴也远。”

“那倒是。”,万俟卓潦草地扫了眼纸上内容,“即便我在这里发觉到什么,也很难快速调兵前去增援。”

闻言万俟梓欣皱着眉,万俟霖的神色亦逐渐沉重。只见万俟卓豪爽地笑了一声,抬手轻点万俟梓欣的额头。

“那倒没什么。他身边有季全跟着,我放心。”,万俟卓摆手走进尚书房,“只是你找我来不止因为这件事吧?”

“是,也不是。”,万俟梓欣拦住万俟卓说,“留思在会客厅等了许久。”

留思?他来干什么?

这个念头只在万俟卓脑海里转了一瞬,不过眨眼间,他就在脑海利用有限的信息串联出大概事实。于是他点了点头,让万俟霖和万俟梓欣在尚书房等着,自己则走到会客厅。留思站在会客厅中央,直到看见万俟卓才似倏然回神般转身对万俟卓抱拳作揖。

“不必了。”,万俟卓上前托起他的手,“你的军队呢?”

“边疆不可一日无兵,我让他们先去了。是兄长托我有事面见陛下。”,留思从贴身的腰带里掏出一小卷边沿发毛的纸书,“兄长与我说这份纸书务必亲自交到陛下的手上,我想这算是还命了。”

草纸泛黄,边沿甚至起了层毛边。看那张纸眼熟,万俟卓接过以后潦草扫过确定是那份合约的残卷后,一眼看见上面极其醒目的几个词:“李家(万俟家)及他们的下属与幕僚不许伤留家。”这是在残页之上的东西,万俟卓知道在此后还剩了个“一族”,同时他也明白留蒙是在提醒自己。协议真正的重点是保住留家一族。虽然仅为一纸文书,然而这是万俟江以家族承认的合约。在当时的情况来说,于互相拿捏把柄的情况下不好费一兵一卒换来留家效命和乌州已经算是不错的交易,至少行事很有万俟江的风格。只不过万俟江后来打得是架空留家使其名存实亡的算盘,可他中道崩阻,最后留给万俟卓的就只有这些堆成一滩的烂摊子。尽管万俟卓与万俟江向来不对付,此时他断不可毁约了。而留蒙能把这份协议交到他的手上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局已布,棋已落,大幕拉起皆上场高歌。这一切的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到如今他们收不了手了,根本就没有退路。

“好。”,万俟卓抬眸对留思说,“你做的很对。”

兴许万俟卓心中的愤愤有点压抑不住,留思难免担忧地看向他。

“听闻陛下险些被刺。”,留思问道,“陛下此时可好?”

“好。好的不得了。”,万俟卓收起残卷,“若爱卿打算即刻启程,此事我能理解,便不留了。若你打算在茂兴就留,寡人可以给你批一处宫殿暂住。”

“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恕臣难以从命。”,留思抱拳又对万俟卓说,“即话已带到,事已成。愿陛下允臣归军。”

“自然。将军有如此抱负实乃大齐善事,我不拦着。”,万俟卓拍了拍留思的肩膀,“只是动身前先去和刘司农打声招呼,领了军饷再走也不迟。”

留思轻道了声是。

“辛苦你了。”,万俟卓虚扶起留思,“曲峰,还需要将军的驻守啊。”

留思不敢妄言,就应承着万俟卓说:“职责所在。”

“你不用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万俟卓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暂且就先这样。我走了,你自便。”

留思把头低得更低了。万俟卓收手时也不免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和留蒙都低看了留思。

放下家仇作比干,这也是件难事。可又不是人人皆为齐桓公。即便如此做了,旁人难免会在心里忖度。其中主公的信与不信又岂非能任由自己轻说的?并非,故而这也就是另一个难处了。

东盛出名的江家人有三个:第一人是江池,江元文将军,江浩的父亲,建立了东盛的基业;第二个是江琎,江朝宗将军,江浩的哥,一手使东盛从只拥有四座县城的小地方一跃成为强国忌惮的大国;第三个是江浩,是他江冬荣,东盛的大皇帝。

可惜前两位都死得早,还是一个比一个早。江池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死了,江琎十岁继承家业。其后江琎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彼时年仅十二的江浩接任。因此江浩一直颇有危机感,直到眼见着自己的兄弟跟割韭菜似的死在前面,他一抬头,才愕然发现自己在这其中竟还算是活得长的人。

固然东盛基业是由江家父兄打下的,但落到江浩手里时情势并不好看。起先江池虽得了所谓的“满江以东”作为封地,但其实大部分军力与土地都暂归别人“代理”。之后江琎年少轻狂一举从他人手里夺回东盛,却秉着一腔孤勇总爱独自在前线厮杀与狩猎,更为了能直截了当地管控当地氏族竟把不顺从他的人全肃清了。江浩和其他人一样,始终觉得即便这样江琎仍有那么多忠心的人相随是因为江琎人长得好,性爽朗,也聪明,但奈何因他的大意就死得早。虽是这么说,但他们都明白江琎是因肃清氏族时太凶残被人惦记了,再由于势力发展太迅猛挡了别人的路故而给人算计于独自狩猎时暗杀。此事间接导致江浩刚开始接任时本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以为自己也要命不久矣,谁都不敢信任,然而没等他真正的心惊胆战,就迎来了李江在九龙河(注:满江的分流之一)上的百万大军。只记得那时候他环顾四周,第一个朝他单膝下跪的是他哥总角之好的挚友,也是从小看自己到大的义兄,因为义兄,所有人都决绝且甘愿地朝他行礼。江浩也就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职责,他们的责任,与背后东盛的万千百姓。

所以他不得不信。

万俟卓和江浩是笔友,这件事已经天下无人不知。在普天之下,他们大概是最相似的人。只是话虽这么说,但他们也算是损友,互相看不顺眼,这件事大概除了他们的亲信没人清楚。万俟卓看不上江浩一是因为万俟江曾对众人豪言“何谓大丈夫?江冬荣也”,以至于万俟卓认为万俟江看不上他是有一部分江浩的原因;二是更久以前他们就见过面,万俟卓直言看不上江浩依仗父兄基业却虎父犬子,实在没有半分两位将军的豪迈洒脱。但东盛不需要一位短命的名君,东盛告诉江浩她只想要国泰民安。江浩也看不上万俟卓,他看不上万俟卓的原因就简单得多,在江浩联合赫连良以悬殊的智力差距赢过万俟江打出令天下乃至于后世也永远铭记的胜仗——万俟卓可能还在母亲怀里吃奶。对于江浩来说,万俟卓在他眼里就一没断奶的小瘪犊子,只会冲任何试图接近他的人张牙舞爪地奶嗷。何况万俟卓本身即挺招欠的小崽子。所以江浩实在看不上万俟卓的张狂。

然经过那场难得推心置腹的谈话,无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确是这茫茫世间中最像的人。

想远了。江浩收回目光,视线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转到案上的书卷,砚台的旁边,是用金镶上缺角的传国玉玺。玉玺在烛光映衬下隐有光晕,江浩探手抚上玉玺上纽交错盘缠的五龙,念及传国玉玺背后的交杂往事,不由得心下一叹。风声自耳畔停留,他收敛神色,目光再次低瞥窗边。窗边有一身着黑衣的人朝江浩的方向单膝跪地,臂上抻,手里捧着一卷草纸。

“万俟山坤,哈?”

圈椅被推开,江浩撑着桌沿起身,活动开窝了小半天的背与腿。草纸散发着一股潮味,送来的途中大抵下雨了。他拆开草纸,看到上面的内容忽得被气笑了,索性负手回到坐上一摆手,那停在窗边的人因此了无踪迹。江浩定神再看奏折也没了心思,于是就着月光凝望传国玉玺,他边看边琢磨着左右后世都会认为万俟卓所继承的是正儿八经的朝代(因为传国玉玺有两枚,而万俟卓在当时是唯一受舒志“禅让”的君主),而他用这枚捡来的传国玉玺也称了帝,到时候若较真算起来于后人而言也是麻烦。归根到底,这些都是麻烦事,只还轮不到现在细想。江浩扶手椅又起身,探手点灭了烛灯,走至门外对着常侍疑问丞相何在。常侍毕恭毕敬地与他答前不久大捷,丞相应仍在千里之外谋划。

江浩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荼白除了丞相还是都督。他又想起顾茗来,想起时念叨着把自己当亲弟疼的义兄快走了四年,却是仍然放不下。

想起顾茗,江浩又一阵唏嘘。明明是文臣却被誉为一代名将,明明是以才俊闻名的大家公子哥却要上战场积功立业又青史留名。在往前想,当年江琎独自一人闯荡时也是顾茗顶着全族压力大开城门起兵迎江琎,留下江顾之情的美谈。江琎死后,也是顾茗第一个朝江浩单膝下跪,誓辅幼主,明明那时候他有足够的实力杀了江浩立王,恐怕顾茗称王要比江浩容易得多。只可惜如此一美名在外的谦谦君子,竟落得病情反复客死他乡的结局,可悲可叹。

江浩偏过头问:“浮筠还有几日才回来?”

常侍则答:“都督正提兵往回赶。”

“那就大概小半月。”,江浩深呼吸,“挑灯,我要写信。”

常侍应了声是,推门点灯,转身再铺开草纸,磨好墨后无需江浩提醒便自行出去在外守着。江浩提袖走至案旁潦草几笔,晾干笔墨后抚掌,窗外再次出现一人影。他将草纸递给人影,人影恭敬地接过。

“等等。”,江浩叫住人影,斟酌着说,“若这信在路上出了差池,见到浮筠就说句该收了,他会知道的。”

此计划是针对郑国的,从江琎接手东盛时就已经开始谋划了。收复云梦泽以西北是包括在计划范围内,和赫连良在沧州一决高下也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项。江浩本是拼着破釜沉舟的心打算两败俱伤后的收尾,没料到荼白居然一把火把赫连良烧得气数已尽。云梦泽以西北归入版图,接下来就是郑国。郑国自外部贸然攻打不好搞。郑国地处天堑以内,易守难攻,若内部不散难以拿下,故而自规划时就已经准备好了划分天下,事到如今:听闻郑国公废了太子,大约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其实他们两个相看生厌的原因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万俟卓认为江浩太苟,江浩认为万俟卓太莽。万俟卓说过江浩太怂,思前顾后,有机会在手里也抓不住。江浩也说过万俟卓太莽,不计后果,假以时日必为此吃大亏。

因为互相看不顺眼,所以他们都说得太过。

说江浩足够苟,这完全没有问题。若说他没有吞并天下的野心,这也太高看他的禅心了。

“郑公啊。”,江浩轻笑着朗声说,“你的国土,我的了。”

“你恨我吗?”

火烧淮口时,烽烟十里,荼白正准备率军乘胜追击赫连良的残部时江浩叫住了他。他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军令,结果张口就是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荼白是觉得此情景可能让江浩想起从前江琎清氏族的场面(其中有荼家,当时荼家只剩荼白和小叔荼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只好勒马与他轻言未曾。本来就是,如果真是恨,又怎会这么多年一直为江家的天下出生入死,江浩也太不信任他们了。然而他的敷衍都快突破伪装,于是江浩认认真真地再次询问他,荼白明了若他不严肃回答江浩可能会气哭当场。只是想想就觉得很尴尬,索性荼白严肃地和江浩耐性子解释。

“王上。”,荼白简直要被自己的耐心震惊到了,“臣未曾对您怀有半分的怨怼,臣之忠心,日月可鉴。”

而江浩则理所当然地说:“那你就是对江家心怀怨怼了。”

以前像是这般问答并非少见,但延伸到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却是少见。荼白心里一震,不由得神色严肃起来,他抬眼看向江浩,江浩所言非虚。故他心里凉了半截,自顾自地低头苦笑,暗想自己舍了家仇愿甘心作比干,奈何江浩却把他当成了勾践。江浩见他不回答,却也不愿再听他的回答,只是紧拽缰绳打算勒马转向。又于此时听到了荼白在他身后轻叹。

“冬荣。”,荼白说,“你可曾真心信过我?”

江浩一愣。

淮口靠近九龙河,九龙河风声如同鹤唳,带股撕裂空气的绝然。耳畔风声阵阵,江浩勒马回首,他远远地望向荼白。荼白仍然伫立于河边。他们相对沉默了良久,直到荼白自嘲地呛笑一声,朝他抱拳俯首。江浩忽然也笑了,他跳下马扶起荼白。

江浩说:“我是信你的。”

荼白只说:“王上心有决断。无论我说什么也都成了辩解。”

江浩又说:“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有裂痕。”

荼白则回答他:“清白自有您独断。”

“对不住。”,江浩低头嘟囔着说,“下次不会了。”

荼白低着头暗接了句我管得住你吗。

但荼白还是能说服自己理解江浩的思维。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要在他身边活得顺心总要偶尔这么做。江浩是被他哥的死吓出了阴影。所以如此一想,江浩的疑心倒也很自然……个屁。荼白还是不能理解明明自己都主动忽略掉江琎曾屠他满门的事忠心辅佐,为什么江浩还是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何况他都明显的表达出得过且过的意思了,江浩脑筋没转过来弯才会怀疑荼白的良心吗?荼白不能理解。然而他强迫自己理解。所以他就把这一切都推到江浩年少登王座产生的疑心过重,以此来给自己和江浩解脱:就当是江浩想他大哥与顾茗都督了吧。荼白顿然觉得他自己真的好大度。

现在江浩告诉他该收网了。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摆在荼白的面前。

虽然此事的谋主有他,但是此时他远在淮口。而还有另一个谋主是楚畹,楚畹镇守在靠近郑国国界的清安,而且楚家是继顾茗之后第二个主动起兵迎江家的家族。荼白很想不明白江浩绕了一大圈弯的用意,但显然,他忽视经过日益累积的接触自己也染上了模拟江浩思维的习惯。索性他点兵遣将守淮口,手里捏着信纸挥兵转而归都。同时他让人快马扬鞭送话给楚畹,让楚畹紧盯郑国局势,依据情况断然出手,切不可急躁而落入敌方圈套。

“走吧,我们回家。”

不久之后,信使快马扬鞭,楚畹得到消息反而顺势把消息封锁。身旁自然有人不解,他也懒得多费口舌。知道的人多了反而麻烦,这些事他自己心里门清就可以了。只是如今时段敏感,此事不宜声张。江浩距离郑国太远看不清局势,倒也并非什么大问题。实际上郑公对于废太子之事态度暧昧,若用心揣摩需看继后郑国朝政的发展趋势。而且楚畹不信郑公精明大半辈子,会被宠妃的三言两语所迷惑住。反过来,要说因为废太子求情的忠臣甚多以至于郑公起了疑心——当初荣国就是这么开始乱的,他不可能傻到重蹈覆辙。故此事蹊跷过于密集,绝不是“巧合”二字就能简单概括的,所以更不能立刻出手。如真发起奇袭,楚畹怕郑公查到苗头因此起兵攻打东盛。当今局势不稳就好比泼了油的干木,只要丁点星火即可燎原,如今他们仅找不到理由。郑公要以东盛参郑国政务为由起兵,后面的大齐,还有旁边的褚地,这都是隐患。

然而江浩自己也曾埋下了一个网。这网落了快十年,非当时在场的人不知,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按理来说荼白应该知道这件事。但可能他被江浩影响了思考的方向,所以他把消息又转手给了楚畹。不过在信到楚畹军营的那刻,荼白肯定缓回来了,他挺机灵的。楚畹不禁扶额,扶额中无奈且骄傲地想:

网,自然会收。

只是这如何收,也有讲究。

不过楚畹倒想看看,埋了数十年的饵与网,究竟能钓上何等肥嫩的大鱼。

一出厅门,拐角就站了个万俟梓欣。万俟卓有点奇怪。万俟梓欣向来不喜欢呆在氛围沉重的地方,如今会出现在会客厅外也是稀罕。因故万俟卓在走向她时还特意张望四周,确定周遭没有其他人后困惑更深。万俟梓欣半天没说话,万俟卓作势要走,她又伸出手轻轻揪住万俟卓的衣角。

“怎么了?”,万俟卓转身轻弹万俟梓欣脑瓜嘣,“有事瞒着我还是在外惹事了?”

“难道我像是那么惹是生非的人吗?”,万俟梓欣说,“我,我在桃园那边看到一个人。他是棕头发,我之前没见过他。”

“棕头发?”,万俟卓仔细回想后了然,“那是第一个从科举里考进来的进士,很是年轻,自己也很有独特的见解。好像是叫夏晨曦来着……还是夏道恩?不记得了。你见到他了?”

“也不算见。”,万俟梓欣对他说,“我只是看他穿过了桃林,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还是挺有意思的。”,万俟卓则主动和万俟梓欣提起来夏晨曦,“但不适合朝堂。他活得太干净了。太干净也有点不好,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容易给自己立敌。”

“想来他自己也是能明白这些事。”,万俟卓略带这点不为言道的钦羡说,“所以他来找我辞官,说是要看遍中原。我倒是很羡慕他能抽身,但归根结底,我反而更希望他能为我所用。”

万俟梓欣说:“可你还是让他走了。”

于是万俟卓顿了顿,不禁低头失笑。“是。”,万俟卓对万俟梓欣说,“这是在我笃定他会归到我麾下的前提。”不然不为他所用且无依无靠的寒门人才,何况那人都站在他面前了,不如直接杀之而后快以免夜长梦多。

闻言万俟梓欣看向万俟卓。万俟卓神色未变,闲淡惬意地远眺庭院外的一片翠色。尚书院旁边是另一座偏殿,以往是舒志住的地方。那里见证了万俟江杀了舒志那个妄想用自己家族挽救舒家江山的贺皇后,也见证了万俟媚嫁给舒志,十里红妆像是践踏了热血的红——万俟卓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万俟媚那日转身时的决绝。自从舒志将皇位禅让给万俟卓后他们就搬出宫住在外面的府邸,那座府邸原为世子府,在更早以前是陶夫人的住处。于是万俟卓又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陶夫人和万俟江的感情就已经生了间隙,但没有特别大。听别人说,当年陶夫人继为正妻却只有万俟媚一个女儿,这也是万俟卓有那么多年龄相似的兄弟的原因。在万俟卓出生时,万俟江似乎曾经为他感到过开心。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万俟卓六岁的时候,万俟媚嫁给舒志。万俟卓当时哭得很大声,万俟媚最开始时也哭得很大声,他们抱在一起痛哭,却看不到他们的母亲(那时候陶夫人和万俟江为此关系急剧恶劣,直到万俟媚主动向万俟江请缨,陶夫人被万俟江软禁在另一座府邸,在万俟媚出嫁前都与他们不能相见)。这件事准确来说属于干了没坏事,不干也由于此时万俟江以摄政王的身份辅幼主把持朝政(在万俟媚出嫁前他以贺皇后试图谋反扰乱朝政为由给杀了),所以权倾朝野,若真不愿圆上此事没有人能说二话,只是不好收弑后的尾。万俟江坚持把万俟媚送出嫁:一是怕有人以他弑后为不轨之心的由头清君侧拿去他的项上人头;二是因为万俟江有愧于陶夫人,万俟卓定然离不开朝政了,但送出万俟媚也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些腥风血雨。但他当时没成想世事多曲折成那样,万俟江没想透,他低估了童年创伤会给一个人心里带来多大的执念(因为万俟江曾经也被他父亲冷待过)。万俟卓回神,他偏头看见万俟梓欣咬着嘴唇,神色间略有迟疑的神色。他所视为珍宝的妹妹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色。于是万俟卓又等了许久,万俟梓欣才说她想见夏晨曦。

尽管万俟江年纪未过十二,未有子嗣。在那一刻,他照样感觉到亲眼目睹挚女头也不回地走向夫家的痛心。

“你……”,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万俟梓欣一眼,惹得万俟梓欣平白起凉,“你和我来吧。”

他们折回了书房。万俟卓转身从书柜里抽出一卷画轴,并把它交于万俟梓欣。然而他欲言又止了良久,最后才和万俟梓欣说:“你且拿去自己看。”万俟梓欣奇怪地瞥了眼他,倒是没有多说,应了声就敛衣走出书房。在她离开后,万俟卓偏过身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只小玉瓶。小玉瓶周身清透,顶上塞着红封。

万俟卓善用毒。

万俟卓和万俟媚都善用毒。

在最开始时,他们是和舒志学的。舒志是个非常会用毒的人。那时舒志见他们在李家里人小势微又不受重视,难得动了恻隐之心,趁万俟江不注意的时候(这时间还挺多的)就教他们用毒来自保。下毒是最简单的自保手段。犹记得当时舒志难免对他们动火气,因为必须认真,也是为了负责,从最好认的鹤顶红开始一步步教他们认出药性之间的相生相克。最开始万俟卓可能还怀疑他是想借故杀了他和万俟媚,后来转念一想那时候万俟祺还在,杀他们没用还平白受疑。只是每次舒志让他们自己尝一点点药粉来清楚的感知药效时万俟卓总会心生退意。万俟媚要比万俟卓勇敢得多。所以在用毒上万俟媚要高于万俟卓。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惜命不好吗?”

“当然不好,人活着就为了去死。苟活一辈子不如畅畅快快走一遭。”

“这和我不想尝毒药有什么关系吗?”

“哎呀,就尝一口。我亲自调配的,死不了人!”

“我信你个鬼!离我远点!”

往事随风。白驹过隙。他早该放下了。

这瓶毒是万俟媚留下来的,她自己炼的药。慢性毒药,杀人不见血,没有解药。

万俟卓把玉瓶捏紧于手心,沉默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把玉瓶放回抽屉里。

“到时候再说。”,万俟卓自言自语地说,“希望不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有画卷在另一旁,模样像是万俟霖的。万俟卓看到了它,想着万俟霖怎么这么大人了还丢三落四的就随手展开画卷。画卷上并非那副山水图,是万俟卓登基的画像。看到这幅画像万俟卓诧异地挑眉,目光继续往下探,探到底下万俟霖潦草的“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和一只画印。那画印是文家的。万俟卓的目光往上看,看了许久,感慨自己长得真好看。之后收起画卷放在一旁。自己一撩衣袖坐回位子处理政务。这一端坐就又任许久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了,等他意识到壶里的茶凉了三趟,一伸手就拿到了散发着苦气的热汤药。

他沉默了。

“这药……”,万俟卓端着药起身去门口问常侍,“初亲王来过尚书房?”

常侍一拱手道了声是。

万俟卓又问他:“那怎的不禀报我?”

“亲王不让。”,常侍一板一眼地回答他,“亲王说让我们盯着陛下进药。”

万俟卓一时失笑,他仰头又问常侍:“你叫什么,几时进宫?”

“奴才叫照夜。”,照夜回答他,“六日前进宫。”

“照夜。”,万俟卓点头又问他,“那我怎的没见过你?”

“之前奴才在偏殿做工,今日才被调来尚书房。”,照夜的视线探向万俟卓手里的那碗汤药,“陛下要不然把药给奴才端着?”

万俟卓呛笑一声:“你倒是有意思。”

一扬手,一抬头,一碗汤药就下了肚。汤药断不能着凉,也不能在嘴里停留太久,要不然苦气直冲脑海惹得人头痛。万俟卓用袖子一抹嘴角,低着头把碗塞照夜怀里,转身再次走进书房。

临走前他对照夜说:“他来了就叫我。”

照夜在门外应了声是。

万俟卓看向画卷,低头再叹了口气。

当时万俟卓封为世子时经历的波澜只多不少。那年最有资格竞争世子之位的还有万俟霖。那段时间里万俟卓和万俟霖的关系被迫变得紧张,以至于连万俟岚都离开茂兴去了别地修身养性。而在那时候,万俟卓其实不大高兴。自从亲眼见证陶夫人喝了毒酒而死后一直和万俟江关系紧张,更由于万俟卓善于用毒的关系万俟江始终提防着他。但万俟卓不得不去抢,用当时秦彰的话说就是:“陶夫人是为了保你和你姐死的。如今荣朝大势已去,舒志也兜不住你爹。你要是不争世子之位,谁能保护你和你姐?”按理来说,万俟卓的母亲陶夫人是万俟江的正妻。虽然为继室,但万俟卓也称得上是万俟江的嫡子。万俟霖不是,万俟霖的母亲会算计,她想让万俟霖夺世子是看中万俟江称帝后的皇后之位。再加上万俟霖的母亲与万俟江的关系是合作大于爱情,所以万俟霖必须要参与到这件事当中。

总得来说,他们多少都是身不由己。

后来锦夫人掺一脚。一是因为锦夫人势单力薄,无依无靠,她需要一个靠山,而万俟卓需要一个能真正挤进万俟江眼里的身份;二是因为她无法生育,但万俟江很喜欢她不争不抢但不动声色间利于周遭一切事的态度,所以万俟江需要一个真正让锦夫人在府里得以立足的身份,万俟卓就成为他们之间关系的最好印证。

当时万俟卓认锦夫人为娘时,情况有点复杂。那时候江浩在阳宁攻打阳州,万俟卓的小舅是作为守城将军呆在阳宁。江浩率大军攻打阳宁,小舅未有动作,阳州太守直接投奔到江浩阵营,小舅迫于无奈只能投降。万俟江得知此事后颇为震怒,派潘渭把阳州夺回来,部署完后他还抄剑说要劈了万俟卓(因为万俟卓是唯一他在那时能动的陶家血脉)。陈智他们忙着拦住万俟江,秦彰趁此时带万俟卓出去找锦夫人(因为那时候是万俟江和锦夫人关系最好的时候),让万俟卓认锦夫人为娘。纵然万俟卓心里有再多的不甘,最后秦彰压着他的头扣首时也化作了声叹息。

万俟江怀疑锦夫人不生育是陶夫人害的,怀疑陶夫人有二心,怀疑万俟卓和万俟媚的身份,所以陶夫人饮下鸩酒以命证清。锦夫人为了地位,也为了明哲保身,顶着被万俟江冷遇的可能受万俟卓为自己儿子。万俟卓为了夺世子,认恨了多年的锦夫人为娘。

多荒唐。

正值傍晚,快要入夜,万俟卓叫照夜进书房点灯研墨。照夜挑开灯花,烛灯响了声啪的脆响。万俟卓打开卷崭新的竹简,用毛笔顶点了点额头,闭眼沉思三刻,才睁眼写下关于接万俟鑫的事宜。

“对了。”,万俟卓对照夜又说,“通知刘治,让他提前准备好接东观王(万俟鑫)回都。”

毕竟万俟鑫是最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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