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阿离正瞧见禹的母亲看着已经见了底的粮仓愣着神儿,她赶快跑上前去行了个礼,口中恭敬道,“夫人,阿离有些东西您可能用得上。”然后将余叔眼泪化成的那些珍珠一次性放入了夫人的手中。没有想象中夫人见了这些珍珠之后的开心,阿离只觉下个瞬间自己的两脚就离了地,之后冰冷的水就浸透了她大半的衣衫,让她不由得抱紧了双臂。
看着缸中阿离完好的双腿,夫人悬着的一颗心放松了下来。她将阿离从水中抱出来胡乱擦拭了一下身上的水,“快去换件衣服省得待会儿着凉。”之后看着刚巧回家来准备吃饭晚的儿子禹,“我去买点东西,你和阿离好好在家等着。”说完弯腰捡起刚刚被自己扔在地上的一颗颗珍珠,低着头离开了。她刚刚不是没看到阿离身上的伤痕,她也不是不清楚包括儿子在内的那些孩子平日里是怎么对待这个女童的。可是她却装作看不到、不知情,因为究竟要如何对着女童,她心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内心里清楚这孩子是无辜的,是她娘夺走了自己最珍视的男人的爱;是他的丈夫变了心,违背了当年成婚时他们永不变心的誓言!这一切都是他们这代人的纠葛,与这孩子毫无关系。可是这孩子的存在就像一把匕首,深深的刺入她心头的伤口中。让那伤口因为每次看到她都会再发作一次,午夜梦回间被背叛的痛苦让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另一方面她却又可怜这孩子,如此年幼就失去了亲生母亲!而她的母亲是为了找到可以治理洪水的息壤才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可作为她父亲的丈夫却能轻易的把她交给自己,在送回来的家书中对这孩子几乎就是只字不提的忽略。她在内心里对这孩子的遭遇还是有些不值和唏嘘的,因此当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她爱情上的污点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如何面对这孩子。直到那三岁的女童在被一个有着一身冷酷气息的男子抱着来到自己面前,那女童站好后恭敬的向自己施了一礼,“阿离见过夫人!”不是“娘”或者“母亲大人”的称谓,只是“夫人”两个字,却让她莫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那男子说出了自己的身份,那人鱼公主的贴身侍卫。他恳请自己照顾女童,之后在那女童的要求下离开了她的家。最初她知道那护卫并没有真的离开,一定在暗处观察,因此她对儿子禹交代不可以有过分的举动。直到半年后她确认了那男子彻底离开,当天晚上她对儿子只有一句话,就是她不想让他所谓的妹妹死,否则他爹她的丈夫回来会不开心的,却再没有其他的交代了。她清楚由那天开始女童的生活就变了样子,她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妖怪,练习拳脚或者发泄痛苦的工具。起初她还有些不忍心,想着如果女童来哀求她,她还是可以说几句话的。却未曾想这女童在自己面前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句关于禹的不是也没说过。不但如此还会在自己难过的时候用她的那双带着纯真的眼睛轻声安慰自己。真是可笑至极,难道她不清楚这双眼睛是如何的像她的亡母吗?!是不是当年那所谓的人鱼公主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抢走了自己的丈夫?!现在又用这双眼睛看着她,是对她的示威,还是上天对她的嘲讽与惩罚?!她听说人鱼变身之后眼泪就会化成珍珠,迫于生活的压力,她曾一度希望这孩子可以化成人鱼真身。然而当一次偶然她挽救了差点被孩子们淹死在河里的女孩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化成人鱼真身,毕竟她只是一只半人鱼,体内一半的鲜血来自普通人族的父亲。何况如果她真的变成了人鱼之身,岂不真的成了他人口中的妖怪。那她就再也没法和自己还有禹儿生活在一起了,这本来是原先她的期待,可是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在内心深处却又不想让她离开。于是刚刚当阿离把那大颗完美的珍珠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一把就将瘦弱的女孩浸入了水缸中,直到确认了那双腿没有变成鱼尾才在内心深处长长的松了口气,捡起珍珠快步离开了。只是她不清楚的是,那侍卫根本就没有彻底离开,只是在女童的要求下探望的日子间隔长了,也不许他去打扰她们母子的生活。
在母亲走后一个响亮的耳光将阿离打倒在地,“是不是你又去见了那个妖怪?!”禹气愤的指点着这个眼里闪着泪花的所谓妹妹,“你是不是要让整个村子的人将我们全家都看成妖怪才肯罢休!”
“不是的,哥哥。余叔他不是妖怪,他……”女童的话到这里就被男童粗暴的殴打打断。
“你最好安分点儿,这样才能等到爹回来发落你。你要是再如此和妖怪往来密切,别怪我不客气了!除妖师有的是,到时候不但是那人鱼妖,连你这半妖也一并收走!”男童打累了留下最后这段话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一晃又是九年过去了,已经十四岁的女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许是人鱼天生貌美的缘故,她已经成了左右闻名的大美人儿,却也更成了有着年纪相仿儿子的人家避之不及的祸害。只因为他们害怕自家儿子会如这女童的亲生父亲鲧一样,早年被妖怪迷了心智吸了阳气现在已经病重咳血眼看就要不行了。
一年前从父亲病重起就开始投入到治水事业中的大禹近来却感觉到在平静的水位下掩藏着的是可怕的危机。不知为什么河道一段段的淤积起来,情况越发严重。找了当年跟着父亲的老人询问,他们却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只说当年也有类似的情况,后来突然淤积就解除了,让他不要担心。大禹觉着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于是决定亲自找父亲问个清楚,却在家门口遇到了尧近属官员的仪仗队。不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大禹急匆匆的来到父亲的病榻前,却看到父亲跪倒在地不住的磕着头,“阿离只是小人的女儿,与平常女孩并无两样。怎么可能用她祭祀水神就能解除如今的河道淤积之危!我愿冒死去疏通河道,求大人回去上达圣听,切勿被小人之言蛊惑,白白害了一条人命!”
“鲧大人说笑了,当年你和那人鱼公主的事情可是闹得几乎人尽皆知,最后是那公主牺牲自己取来了息壤才暂时止住了水患。阿离若非是那公主和你的亲生女儿,你又怎么会将她交给尊夫人抚养?那公主的侍卫又怎么肯在九年前帮你疏通河道来换取你将这孩子接到身边好生抚养?”近臣见鲧听了自己的话沉默不语,接着说道,“这一切尧首领早就知情,只是没想到才过去九年,当年的危机就又再次上演。首领也是为了部落中的百姓着想,才决定用她来祭奠河神。相信她的母族不会看着她死的,定会帮陛下彻底治理好水患。大人你这是何苦?”
“她的母亲当年背叛了自己的种族,阿离已经没有母族了,她……”待到鲧还要再说什么,屋外的大禹抬腿进了屋。先向近臣行了个礼,之后将自己的父亲从冰冷的石板地上扶回床上,“大人放心,半月内我一定会带着妹妹亲临水畔,让首领无忧。”
“还是禹公子识大体,顾大局。那我就等着公子子承父业治水成功的好消息!”近臣说完向大禹父子行了一礼,转头就离开了。
直到近臣彻底离去,积攒了些力气的鲧一巴掌就将儿子打倒在地,“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知道你刚刚都做了什么?那是你妹妹,你怎么能亲手送她去死?!”
“父亲大人,”大禹从地上站起来擦掉嘴角的血,“那侍卫能为她帮您一次,就能帮您第二次。我这也是为了我们全家好,您忤逆尧首领会是什么结局,您心里不清楚吗?您为她着想的同时,想到我娘和我了吗?我们才是您真正的妻儿!她只不过是个……”
“是个什么?你想说什么,今日不妨都说出来。”鲧咳嗽着看着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半晌等不到儿子的回答他才语重心长的说,“当年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九年前为了帮我,那个侍卫已经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阿离会这么好,因为除了我,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至于你和你母亲,你们在骂着她恨着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十四年前没有她的母亲,不但我完不成治水的任务会被首领杀死,你们就算不被株连也早就被洪水淹死了!”说到此处他深深的喘息了好一会儿,“这么些年我想清楚了,洪水治理不能靠堵要靠疏通,近年来我开发的那几条新的水道就是为了泄洪方便的。虽然危险,但是我相信一定能够将多余的水全部引入大海中,这样就可保万世太平了。这件事情不用你跟着,你就留在家里照顾好你母亲就行。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半月后水患解除,尧首领也就不再需要有人祭奠水神了。”
“您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吗?”大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质问的语气中带着些癫狂的笑意,“您只觉得对不起她的生身母亲,可您知道这么些年来母亲为您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您不在身边的那几年背地里别人都是如何看待我们母子?我又背负了多少本不应该承受的白眼和苦痛,这些您都想过没有?!”
“这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你们不应该迁怒于她,她也是和你们母子一样的受害者!”说出这句后,鲧一口血就喷到了地上。却阻止吓坏了的儿子进一步的举动,“我累了,你也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临走前把这血迹处理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又吐血了就行。”说完也不再看儿子,而是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陪着夫人给父亲大人祈福后回到家的阿离就听到父亲仆人的传话,说父亲大人要见他。阿离赶忙跟着来到父亲的病榻前,眼前的男人脸上已经没有了昔日幽默风趣甚至有些赖皮的样子。满脸的病容,强打着精神看着自己。这让她鼻子一酸就红了眼眶,却不敢让自己真的哭出来,怕这男人看了心中更难受。
“阿离,一晃这么多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鲧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在她长得不像自己,要不然将来还真担心不好找人家;可是长得太美了也不好,注定一生要历经坎坷。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从怀里艰难的拿出了那个骨哨,示意女儿拿好它。
“父亲,这是?”
面对阿离的不解,鲧笑着说,“这是当年你余叔最后给我的东西,他说这是当年你娘在怀你的时候一个神仙给她的。那神仙说你出生不凡,将来若有坎坷,吹响这哨子必然有仙人来帮你。”
“什么叫‘余叔最后给您的东西’?”听了父亲的话,不好的念头瞬间浮上了心头,阿离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是的,从那天余叔离开后已经九年了,他都再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余叔为了帮我,九年前疏通水道的时候牺牲了!”
“是他用自己的命换你将我接到身边好好抚养的,是不是?”阿离的泪已经潸然落下,模糊了视线。
鲧有很多话想解释给女儿听,可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他已存了让女儿就此离开的心,让她毫无牵挂的离开不是更好吗?
“父亲,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余叔离开了?是因为哥哥治水遇上什么困难了吗?需要我吹响这骨哨请来仙人帮忙?还是父亲病势日渐沉重,需要仙人续命?”
“都不是,这骨哨只能为了你自己而吹响。否则当年你余叔早就拿出来给你,让你吹响了。”鲧看着女儿眼里的失望和痛苦,“今日说给你听是因为我不想再被你拖累了,你我父女的缘分就此尽了。你大哥要娶亲了,那姑娘家在尧首领那里颇有面子,对你大哥和我们整个家族来说非常重要。只是那女子家中不能接受和你这样一个半妖人生活在一起。”
当听到“半妖人”这三个字的时候,阿离的心猛然缩紧疼痛起来,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父亲心中和在其他路人心中并无什么不同。这是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很可笑,更为母亲和余叔不值得。她面色平静的双膝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我知道了,感谢父亲大人多年来抚养的恩情。阿离今日这就离开,此后再不会与您、夫人及哥哥相见。”之后直起身子,握紧手中的骨哨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这个家除了伤痛,对于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也许从一开始母亲就错了,她也错了。母亲不该爱上父亲,自己不该对家有奢望,也许这样的话母亲和余叔不会死,她也不会出生遭受这么多痛苦。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时光也不能倒流。唯今她只能好好活着,这才对得起母亲、余叔和自己。
所以当十天后禹来抓她的时候,她拼命的反抗。拿起手边一切能拿得动的东西毫不留情的往跟着这所谓哥哥带来的人身上招呼。然而她终究不是这个强壮哥哥的对手,被再次打倒在地。“我不是已经如你们所愿的永远离开了吗?你又要干什么?”她气愤的质问着。
“那是父亲想要保护你,宁愿不要自己和妻儿的性命也要让你平安!而我要把你抓回去按照尧首领的意思祭祀水神,换得父亲和母亲的平安!”禹的一句话就让阿离愣在了当场。
然而当五天后兄妹两人赶到羽山的时候却得到了鲧治水失败,已经被尧下令殛之于羽山的消息。
看着父亲身首异处的尸身和母亲殉情而亡的场面,禹一时接受不了现实昏迷了过去。
而阿离万万没有想到重病的父亲为了自己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看着眼前的场景她宁愿自己已经被祭奠了水神,也不愿是如今这个结局。她死命挣脱开前来抓她的那伙人,拼命的吹响了骨哨。尖锐的哨声让所有人都停了一下,可是任凭她一下下的吹着,传说中的仙人始终没有露面。就当她被抓住强行要投入附近的东海祭祀水神的时候,上游决堤了。滔天的洪水将羽山变成了一片泽国,她挣扎着浮出水面,抱起还在昏迷之中的哥哥顺着水势一路向下,在不知被冲出去多久后看到一小片陆地,她将大禹推上了岸。自己却因为耗光了所有的力气而再次随波逐流不知要被冲向何方。
而在创世神那跪了十四年的001号却因为特殊的结界,并没有听到当年自己留下的骨哨带着绝望的哨声。他此刻感受到的是心中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一种强烈的羁绊仿佛正在解除消失。“002号!”他大叫一声在荷鲁斯的搀扶下站起来,还没迈开几步就因为长时间不走路而跌倒在地,但是他并没有理会这些,而是再次站起来朝着神殿的大门而去。如果创世神真的不管,那无论如何他也要见002号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