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被容凌从文渊阁带出后,住在落华宫。他永远记得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男人,风姿卓然,眼中神采灵动,他以为那是个人物,没想到随着时日渐去,那人一点点变得颓废堕落。酒池肉林,声色犬马,完全成了那个男人的代名词。后来某次他在梦中惊醒,听到龙床上传出梦呓的声音。宽大厚重的帷帐遮住龙床上所有场景,他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中愣愣看着无风自动的帷帐,听那人用痛苦且思念的口吻念叨两字,“天倾。”
云天倾!提督知道,那时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的女人。但不知道为何,他这次没见到她。提督暗自猜想,那女人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恐怕就连高风亮节品行高洁的陛下都无可奈何,看这情形,多半这两人是吵架了。
他在绞杀灯柱旁站了不知多久,龙床上传来一阵衣料的簌簌声,帘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庞。那张脸在灯光下美艳逼人,只是遮不住疲惫沧桑。他说:“提督,你一直在那儿?”
提督点头。不想开口破坏午夜静谧的氛围。
容凌欠身勾起帷帐,盘腿坐在床上。明黄的纱帐光彩琉璃,兽型香炉中吐出轻袅的熏香,容凌脸颊如玉,笑容如雪,他略带迷茫问道:“刚才朕说了什么?”
提督有些惊讶,但还是说道:“陛下喊了云天倾的名字。”
容凌叹勾唇浅笑,视线落在一处,用叹气的口吻说道:“天倾?”
提督站的笔直,肩膀往后耸,抿抿嘴,说道:“陛下与云姑娘恩爱非常,即便真有口角之争,也该早日解释清楚,何必冷战?”
容凌失神,随即哂笑,“不知冷战,是分离。”
容凌口吻清淡,好像在说今天下雨出门带伞,吃饭要多吃菜少吃肉一样普通平常,提督的心却被揪了一下,说出的话语调是他想象不到的尖锐,“难道不是吗?两个人生气吵架必然有一方要退让。既然陛下是男子,又何必和一介女流之辈计较?”
容凌苦笑,“不是朕不找她,而是朕找不到她。”容凌说着捂住脸,声音闷闷从指缝间响起,“朕甚至忘了她的长相。”
提督心酸。宫人曾传言皇帝失忆,很少在容凌面前提起以前的事,他以为是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让提督更加无法释怀的是容凌即使忘了那个女人,梦中还是会梦呓出她的名字。此时提督宁愿容凌忘得一干二净,也省的现在日夜相思不得安稳。
容凌放下手,又恢复高高在上帝王的形象。“提督,天玄子住在文渊阁。朕明天把天玄子约出来,你悄悄潜入文渊阁,查看是否有她的蛛丝马迹。”
提督点头说道:“是。”
既然云天倾的失踪和天玄子有关。现在云天倾生死未卜,着急的不止是容凌,还有一手策划陷害云天倾的天玄子。此时他们没得到云天倾的消息,更不能让天玄子抢先一步。提督此行目的,正是“刺探军情”。
次日,容凌借口朝政之事约天玄子和舒夜在御书房商讨,提督一人持着容凌的令牌进入文渊阁。
文渊阁高耸巍峨,蓝天白云下显得有种遗世独立的精美壮观。提督抬头看着文渊阁耸入天际的尖形房顶,突然觉得天上应该盘旋一只鹰隼,发出精锐的名叫才符合文渊阁的气质。随即恍然,不明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
提督走入文渊阁,一进门看到烟雾缭绕的大殿,大殿正中间摆着蒙面的神像。绕着神像走了一圈,终于在神像背后找到入口。容凌曾对他说过,文渊阁三层是天玄子居住的地方,那里最有可能藏着云天倾的小喜提督毫无犹豫进入入口,沿着楼梯往下走。提督心中嘀咕,听容凌的口气文渊阁的三楼应该在上方,为何他一直往下走?提督心中疑虑未消,便看到一处亮光。亮光中站着一人,提督觉得很熟悉,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走到尽头,那人扭头,提督愣了一下,犹豫说道:“父亲?”
顾瑞文挑眉,笑得恍惚,“你……哦,是你呀。快过来看,你母亲在这里。”
提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顾瑞文身后摆着一方圆形的铜镜,铜镜中反射出一道明光,显出一个人影,提督仔细看,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父亲,那是……”
“这是你母亲。她曾经说会来找我。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她了。”顾瑞文不停叹息,看着镜中人有止不住的欣慰。
提督觉得诡异,指着镜中人颤颤巍巍说:“父亲,难不成你疯了?那只是一个影子。不是母亲。”
顾瑞文生气道:“放肆。这是你母亲,你岂敢不敬?真是大逆不道。我没你这逆子,给我滚。”
提督一个头两个大,冲到顾瑞文面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少年身形未长,知道成人肩膀的位置,有种倔强而柔软的美感。“父亲,难道你宁愿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放弃现实的生活?”
顾瑞文怒发冲冠,狠狠推提督,提督猝不及防后退,跌倒在地,不小心碰到铜镜。咣当两声,铜镜滚了两圈在顾瑞文脚下打转,顾瑞文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抱起铜镜,看到镜中自己的倒影呜呜大哭。提督惊诧不已,愣在原地。
顾瑞文哭喊的声音渐止,提督才反应过来自己后襟被人揪扯,扭头一看,只见多日不见的小鬼抬着头两眼泪汪汪看着他。提督轻轻抬手摸他的小脑袋,“你怎么来了。”
小鬼年龄小,见到很久不见的兄长,一下扑到提督怀中大哭起来,“哥哥,父亲,疯了。”
提督蹲下身,和小鬼平视,看着小鬼清澈见底的眼睛,“我看到了。没事你还有哥哥。”
小鬼身后走出一人。白衣黑发,面容美妍。他走到两个小孩子身边,轻而易举抱起小鬼,对提督说:“刚来到泽西的那两天,你还有多少记忆?”
“不许说。”小鬼朝纳兰雪夜瞪眼。提督心冷了半截。他记得那时父亲蛊惑他说,只要按照那个天玄子说的照做,就能见到母亲。提督只有十二岁,但也看出来这事很玄乎,但每每对上父亲殷切的目光,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于是本着报答父亲的心情跟着天玄子做了很多事。虽然那些事他忘得差不多,但他知道,一定是不好的事情。
小鬼看出提督沮丧的心情,安慰说道:“哥哥,你不要伤心。那些都不是你的本意。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做天玄子设计的圈套。父亲是受害人,我们也是。但我们不能因为天玄子的陷害就自暴自弃。我们要活得更好才能让他生气!”
简单的话语,深刻的道理,由小鬼稚嫩的嗓音说出有说不出震撼力。提督一时哽咽,眼睛眨了眨,收回去眼中的水光,深吸一口气,轻轻笑道:“纳兰公子有何打算?”
纳兰雪夜和提督打过交道。不过那是提督和清欢狼狈为奸陷害云天倾之时。那时纳兰雪夜觉得提督是一个人小鬼大的妖精,能一眼看透人心最真实的想法。在这样的人面前,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警惕。很累。但在真实的提督面前,这种感受依旧存在。纳兰雪夜轻叹,“离开!离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纳兰雪夜抱起小鬼,提督跟在身后,三人走出文渊阁,无话。走出几步,提督下意识回头,看着耸入天际的文渊阁,心中莫名有些不舍。纳兰雪夜一旁嘲讽,“怎么,舍不得了?”
提督皱眉。他听出纳兰雪夜话中的讽刺之意,心中诧异。他不记得他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雌雄莫辩的男人,他时常出言讽刺他。小鬼此时也沉下脸,在纳兰雪夜怀中闷闷的说:“不许你那么说哥哥。”
纳兰雪夜低低笑出声,“生气了?好,我以后不说了。这样总行了吧。”
提督眉头皱的更紧。纳兰雪夜对小鬼的纵容异乎寻常,眉宇间露出包容宠溺让他心惊。他晃觉这种情景以前见过,好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一时想不起来。遗忘过去让他有些焦躁,忍不住怒斥小鬼,“躲在一个男人怀里像什么样子?滚下来!”
小鬼诧异,纳兰雪夜冷笑,“只许州官方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提督,也难为你能这样的事。”
“别说了。”小鬼和提督一齐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小鬼战战兢兢看眼提督,提督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纳兰雪夜和小鬼留在原地,提督怒气冲冲走在前方,步履生风,两侧的景色从身侧飞快逝过,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提督猛地停下脚步,摸摸眼睛,手中一片水渍。提督闪神,倒吸一口凉气,朦胧间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袍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头顶一只鹰隼盘旋嘶鸣,看着他笑。提督鼻子发酸,忍不住捂住胸口,声音发颤,“你,你是谁?”
红袍男子冲他眨眼,轻笑,随即转身,衣袂飞起,带起流光飞涨,美得让人窒息。提督终于明白何谓美,不是纳兰雪夜那种精致,而是在转身回眸间露出的魅惑。
“不要走。”提督上前两步,不小心被脚底石头绊倒,跪倒在地,面前的红袍男人已经走远,头顶的鹰隼消失的无影无踪。提督大哭出声。
不知多久,提督把心中所有的愤懑哭出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变得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流出来,提督心情才平静下来。这时,提督想起一人。那人素来喜欢红袍,容颜清绝气质魅惑,正是前任国师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