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苑是永宁县最大的烟花之地。每天都会有不知多少的王孙公子、大商巨贾、文人雅士在此进进出出。付出他们的金银,来换取那片刻的欢娱。
常妈妈对此早已经习惯。这间青楼她已开了二十年,什么样的客人也都见过了。无论是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哥儿,还是死乞白赖的窑皮子,到她手里,都能被治得服服帖帖。
千金买笑的人她见过许多,但今日这位客人却让她感到特别。
貌胜潘安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更特别的是,这贵公子手中却还握着一把剑。
一把装饰华丽,镶满珠宝的剑。
于是她迎了上去。
“公子来此……”
“住局。”那公子只说了两个字。并随手丢出一锭黄金。
一锭价值足以买下两个风情苑的黄金。
“那不知公子却是相中了哪个姑娘?”
“绿珠。”
绿珠对此也早已习惯,做为风情苑的头牌,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的人,怕是能从风情苑排到城门口。
但她今日只看了那公子一眼,便已定下了心思。
“既是住局,公子且跟我来。”说罢便拉着那公子的手,相携着走上楼去。
“平日里这丫头可是挑的很呐。”常妈妈把玩着手里的金锭。
“女人岂不是天生就对长得俊的小白脸有好感。尤其是长得俊还有钱的。”说话的却是个倒茶的龟公:
“尤其是婊子。”
这房间装饰的实在是很豪华。
整个永宁县,都很难有比这更豪华的屋子。
当中一方花梨大理石的方桌上放着一尊汝窑花囊,里面却是插了两支艳俗不堪的牡丹。周围摆着的果品,都是从各地运来的,当季最新鲜的果品。
一边墙上却是挂着一张《赵佶雪江归棹图卷》,看起来也是蔡元长的真品。画下一张大紫檀雕螭翘头案,上面摞满了各代大家的名帖。
一张黄花梨月洞门罩架子床,床上铺满了苏州产的大红绸缎制成的被褥。
就连这床榻边的珠帘,也都是东海夜明珠穿成的,只一颗,也够平常人家三月的口粮了。
这本就是风情苑最贵的房间。
最贵的房间自然有个最贵的主人。
风情苑身价最贵的当然便是绿珠。
现在绿珠便躺在那架子床上,任凭那公子在她身上做着那些粗鲁又野蛮的事。。
那初见时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此刻却是像一头狼一般,疯狂,野蛮。
绿珠便像一只柔弱的兔子一般,任凭这头狼撕咬,拉扯,发泄。
他本就是在发泄。
因为他曾立誓要穿最贵的衣服,坐最贵的马车,睡最贵的女人。
此刻,最贵的马车就停在楼下,最贵的衣服就搭在床边的搁架上。
而整个永宁县最贵的女人,此刻就在他的身下,任凭他支配,摆弄,羞辱。
他曾经想要的一切,现在他都已得到。
这让他感到亢奋。
——只是他手中始终都紧握着那把长剑。
——那把精美的、贵重的长剑。
任凭绿珠百般劝说也决不肯放下。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阁下这日子倒是好不滋润呐。”
一道尖锐而又沙哑的声音突然想起,好似午夜里乌鸦的啼叫。又好像地府里冤鬼的哀嚎。
一个矮小而又丑陋的身影就那么突然出现在这装饰豪华的房间里。坐在那方桌前的杌凳上。他身上穿着与那公子一样的长袍。
那本是极华丽极贵重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他的身子太短,而腿又太长。
那本就不是腿,不过是他绑在腿上的高跷。
现在他愤怒的盯着床榻上纠缠着的两人。
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把长剑,与那英俊公子一模一样的长剑。
这样一把剑握在他手里,好像一只蚂蚁举着一颗大树,实在是让人感到滑稽。
眼前这纠缠的两人让他感到十分愤怒。
所以他握着剑的手在抖,愤怒的颤抖。
“啊呀――”绿珠惊呼一声,吓得躲到那公子的怀里。
“你却如何在这里?”那公子盯着这坐在自己面前的侏儒,眼里充满了厌恶和不屑。
“你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那侏儒愤愤的说着话,眼神却贪婪的盯着躲在那男人怀里的绿珠。好似要把她吞下肚一般。
绿珠自然也看到了他。
“这是男人来的地方。”那公子轻蔑的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讥讽:“你是男人吗?”
这话好像皮鞭一般,狠狠地抽打在那侏儒的身上。
有些事情,不愿做是一种修养,不能做却是一种耻辱。
他也是一个完整的男人,自然也会有正常男人会有的欲望。
可是他做不到。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所以他现在脸色铁青,配合着本就丑陋歪斜的面目,就像是个被踩烂了之后又被撒了一泡尿在上面的倭瓜一般。
“你既不是个男人,又何必来这男人来的地方。”那公子笑的更加猖狂:“你且问这绿珠姑娘,看她可会正眼瞧你一瞧。”
“哼!”
那侏儒掏出两锭金子丢在果盘里:“过来。”
绿珠便从那公子怀里钻出,走到那侏儒身边。伸出嫩藕一般的手臂,环住那侏儒不满三尺的身躯。
那侏儒便将他那烂倭瓜一般的脸,靠在绿珠的怀里,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柔软。
美人如玉,身边坐着的却是这样一个丑陋恶心的土行孙。
那公子就那样坐在床上,这次脸色铁青的人是他。
刚刚还在和自己山盟海誓,浓情蜜意的女子,现在却已把他人抱在怀中。
因为那人的怀抱实在太小,她实在无法“投入那人的怀抱”。
“该死的婊子。”他狠狠的咒骂一声。
他只能咒骂,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公子切莫忘了,我本就是个婊子。”绿珠笑着看着对面的年轻公子。不住的发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人人都晓得的道理,公子难道不知。”
她哪里是只白兔,分明就是只狐狸。
“既然这位公子出价更高,那我自然是陪他了。”绿珠笑的花枝乱颤。
那张常人见了都要作呕的脸,她却看的十分温柔。
前所未有的温柔。
比刚刚看着那英俊公子的时候更温柔。
“现在你说,我是不是个男人。”那侏儒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男子,笑的十分得意。
“不是,当然不是。”这公子突然放声大笑:“你若是也能算作男人,那可真是侮辱这了‘男人’二字。”
“她现在便在我怀中,我却如何不是个男人。”
“你行吗?”那公子站起身来,一件一件的穿好自己的衣衫,又一件一件的整理好。
他行吗?
他自然是不行,所以他一把举起那女子丢到床上,抽出了手中的长剑。
“啊,公子救我。”绿珠已吓得几近晕厥。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人人都晓得的道理,姑娘难道不知?”
所幸那侏儒并未杀她,却是用那长剑的剑身,“啪~啪~”一下又一下的抽打在她身上。
一向是千人宠万人爱的绿珠姑娘,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丑陋可怖的侏儒拿剑抽打。
未过多久,绿珠身上便布满了红色的鞭痕。
那年轻公子就坐在那里,看着这悲惨的一幕。
但他并不觉得悲惨,只觉得好笑。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现在你说,我是不是个男人。”那侏儒盯着绿珠涕泪横流的脸。
“是,是,你自不光是个男人,还是个一等一的男人。”
“你听到了,我不光是个男人,还是个一等一的男人。”
那公子并不答话,只是一边吃着桌上的果品,一边嘲讽的看着那丑陋的侏儒,好似是在看一个小丑。
他在他眼中本就是个小丑,一个丑陋的、可笑的小丑。
“我真想杀了你。”他终于开口。
“不光想杀了你,还想扒你的皮,拆你的骨,抽你的筋。”他讥笑的看着那个小丑。
“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手里那根烂木头?”那公子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狗一般。
他那华丽的剑鞘里,不过是一截刷了银粉的木头而已。
那侏儒看着他:“若不是我,你不过只一个给鬼唱戏的下九流,你这婊子养的贱种。”
――“我自然杀不了你,也不会杀你,我便是再练十年,也不是你的对手。”
――“不过至少我还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公子已经把桌上的果品吃了个七七八八。
――“不像有的人,这辈子都见不得人。就连做那种事都只能靠鞭打啃咬,”
――“连条狗都不如。”
“刷――”那侏儒的长剑已驾在了他脖子上。
“你想杀我?”他的语气中没有一点恐慌。
“你不过是个破戏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那侏儒面目比刚才更加狰狞。
“我是个戏子不错,不过你莫要忘了,我现在只演一个角色,--张西楼。”他笑着站起身,走到绿珠身边,温柔的抚摸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张西楼。”
“我若是死了,你还有第二个比我更好的张西楼吗?”
那侏儒收回手中的长剑:“你也莫要忘了,我也是张西楼。我若是死了,你便只能给鬼唱戏了。”
他是张西楼,英俊潇洒的张西楼。
他也是张西楼,剑法超群的张西楼。
他们二位本就是一体的。
只有他们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张西楼。
薛玉菡是个孤儿。
他的生母是个婊子,生下他之后便把他丢在了戏班。
整个永宁县最大的戏班。
薛家戏班。
唱戏自然是下九流的行当,比婊子还要低贱的行当。
但薛玉菡学的很认真。
“即便是戏子,也要做最红的戏子。”
所以他学的很拼命。
吊嗓,身法,表情……
每一个他都学的很认真。
整个戏班,没有人比他更认真。
有些事光靠努力是没有用的,还是要看天赋。
然而很不幸的,他并没有那个天赋。
更何况,别人还懂得“礼尚往来。”而他,不过是个傻不愣登的戏痴而已。
在别人都已经登台唱戏的时候,他还在端茶倒水。
当别人已经成为“角儿”的时候,他连个龙套都做不了。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登台了。
结果刚一开嗓,便被轰了下来。
但他仍然不愿放弃每一次演戏的机会。
他想红,他想让每一个人都认得他,都记住他。
“我要坐最贵的马车,穿最贵的衣服,睡最贵的女人!”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
他便是睡梦中,也还是在唱着这《游园惊梦》,唱着这“绕地游”,唱着“步步娇”。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登台唱戏的机会。
――给鬼唱戏。
园子里的角儿没有一个愿意去的,于是班主来找他。
“什么时候?”他只说了四个字。
三寸丁是个人。
三寸丁当然不是他的名字,但别人都这么叫他。
因为他身长不过三尺,面貌长的便像是那地狱里的恶鬼一般。
在他出生时便吓死了自己母亲,也吓跑了等在屋外的父亲。
也因为如此,他从未受到过父母的疼爱,虽不是个孤儿,却过着比孤儿还苦的日子。
他的父亲是个大侠。一手“七十二路回风落雁剑”,在江湖闯下了莫大的名声。
他也想做个大侠。
像他父亲一样的大侠。
万人敬仰的大侠。
“你人还没有剑长,你若是能拿剑,却不是蜉蝣都能举大树。”
但他还是想做一个大侠,做一个名声比他父亲还要大的大侠。
所以他加倍努力。
“你们既嫌我面丑身矮,我便偏要做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公子。”
他找来竹竿绑在腿上,不知摔了多少次,终于踩着高跷也可以练剑。
他甚至比其他的人练的更好。
当他的兄弟只能刺出三剑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刺出七剑。
而他的父亲,终其一生也不过能只刺出五剑而已。
然而他的父亲对此却丝毫都看不见。
就是在向外人介绍的时候,也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
“总有一天,我要让全江湖的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薛玉菡没有想到,请他去唱戏的会是张家。
全永宁最有钱的张家。
武林巨擎的张家。
而当他见到张家的小公子的时候,着实也吓了一跳。
一件六尺长的绣金丝袍里,套着的,竟是一个不足三尺的怪物。
他的胃突然一阵收缩,如果不是靠最后一丝定力强撑着,怕是连昨夜的晚饭也要呕吐出来。
不只是因为这公子丑陋的面貌,更是因为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这畸形的怀胎可以坐在柔软的坐塌上,吃着我这辈子都没有尝过的美味。”
“为什么,这丑恶的侏儒却能够生在这金银满屋的富贵之家。”
“为什么,自己即便是努力一辈子,都比不上这恶心的东西半分。”
三寸丁见到薛玉菡的时候,他从未想到,来给他死去的老爹唱戏的,竟是个貌胜潘安,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
就像他无数次在梦中梦到的自己一般。
看着看着,三寸丁开始颤抖。
愤怒的颤抖。
他突然想杀了他,杀了这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白脸儿。
“为什么,这婊子养的贱种,却有如此一副面如冠玉的英俊相貌。”
“为什么,这下贱的东西只要站在那里,便有一堆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在偷偷瞄着他。”
“为什么,自己便是再努力,却总是因为这一身皮囊而受尽欺辱。”
在那一台戏结束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二人又再次遇到了对方。
“张公子”薛玉菡弯腰行礼。
“薛公子,可有雅兴陪我喝一壶。”
薛玉菡有一丝迟疑,他实在不曾想到,这张家的小公子,竟会请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优伶喝酒。
在迟疑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回复:“张公子抬爱,在下自当奉陪。”
那一夜他们喝了多久,喝了多少,聊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只不过那夜过后,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薛玉菡,也不再有三寸丁。
第二天江湖上便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
张西楼。
英俊潇洒的张西楼。
剑法高超的张西楼。
七十二路回风落雁剑的张西楼。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张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