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位于江宁府城内之西南隅。
南朝刘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鸟翔集山间,文彩五色,状如孔雀,音声谐和,众鸟群附,时人谓之凤凰。起台于山,谓之凤台山,里曰凤凰里。
凤氏的山庄便也修建在这凤台山上。
因离得凤凰台甚近,凤凰山庄的名号便也渐渐被凤凰台所代替。
但这原本雕梁画栋、华丽无比的山庄,此刻却已化为了一片断壁残垣。
原本高大的屋宇已经坍塌,高大的梧桐也已折断,硕大的金凤凰也已经倒在地上。就连那凤凰上镶嵌着的宝石,也已被人敲下挖走。
就连相邻的高台也未曾幸免,火焰正在上面肆意的奔跑着、舞蹈着。
那本是屹立了八百年的高台,历经的难以想象的风霜和折磨,却依旧坚韧的高高伫立着。
六百年前,也曾有一个潇洒飘逸的汉子,站在它的身上,一手提壶,一手握笔,写下“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千古绝唱。
但此刻在它身上的却只有熊熊烈火,肆意的啃噬着它衰老但坚挺的身躯。
徐三四人一走出来,就发现屹立百年仍无恙的金陵凤凰台,竟已变作了一片瓦砾——八进院落,七十二座楼台,凤氏一族百年的基业,现在都已化为了一片瓦砾!
大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徐三就这么样站在充满焦糊和血腥的瓦砾间。
一百年的基业,数百条人命,凤氏百年声名,如今都已被毁灭!
也像是奇迹般被毁灭!
就连凤氏最后的家主凤栖梧,也已经陨落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原本人人敬畏的彩凤青鸾凤栖梧,声名显赫的凤凰台,精妙无比的青鸾彩凤剑法,在此刻都将不复存于江湖。
百年之后又是否还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样一座山庄,这样一个世家,这样一个剑客,还有这样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
徐三没有动,也没有流泪,这种仇恨已不是眼泪可以洗清的。
现在他只想流血!
可是他看不见造成这灾祸的人,天色昏暗,赤地千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天地间仿佛已没有别的生命。
唐婉儿拉着徐三的手,神情同样充满了悲苦。
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充满愤怒和悲苦的!
唐蓝已盯着徐三看了很久,冷冷道:“你在自责自疚,你认为这是你惹的祸?”
徐三慢慢地点了点头,几次想说话,又忍住,内心的矛盾挣扎,使得他更痛苦。
他突然想起那些与好友一同相约练剑,纵情诗酒的年华。
又想起一天之前,身体羸弱的老友坚持站在门前迎接自己的场景。
这让他感到更痛苦,痛苦的几乎要晕厥。
但他不能,因为他还没有为老友报仇,没有为那些无辜丧命的庄客婢女报仇。
徐三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
是该恨死灰复燃的血雨门,该恨狡诈阴险的包子,还是一直躲在暗处不出现的红袖?
亦或是自己,没有能力阻止一切的自己?
如果自己没有到凤凰台,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祸端?
如果……
“这本就不是你的错。”唐婉儿轻轻的拉着徐三颤抖的手。柔声的宽慰着他。
徐三的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百里春水看看满目的瓦砾,又看看站在瓦砾中的三人。
他当初不过是想凑个热闹,借个方便。放眼江湖,又有谁不想见见彩凤青鸾凤栖梧呢?
但又有谁能够想到,热闹的婚礼后,竟然会是如此惨烈的屠杀。
“紫竹林禅寺。”讲话的是唐蓝。
这一句话过后,便陷入了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唐蓝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地方。
终于有人开口:
“那是什么地方?”讲话的是唐婉儿,她的声音颤抖,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清脆和明亮。
“庙,寺庙,和尚们住的寺庙。”
百里春水也同样好奇:“我们为什么要去一座寺庙?”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和尚。”
“没有和尚?”
“没有和尚。”唐蓝叹了口气:“莫说和尚,就连一只猫、一只耗子也没有。”
唐婉儿道:“既然那里已经没有和尚,我们去做什么?”
唐蓝的声音坚定:“虽然没有和尚,但那里一定有人。”
“什么人?”
“烛影摇红的人。”
徐三突然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她。
“那本就是烛影摇红在金陵的据点,而且是离这里最近的据点。”
徐三并不说话,只是依旧盯着她。
“既然包子也参与了这次的事情,那么就一定和烛影摇红有关系。”
徐三很沉默。
让人感到可怕的沉默。
沉默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一个平日里话多的人的沉默。
徐三一向是一个话多的人,多的甚至会让人感到烦躁。
但现在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就连一个字、一个音阶都不愿从他嘴里钻出。
徐三好像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只是他的拳头一直握得很紧,紧到指节都已经泛白,双臂都在颤抖。
唐婉儿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挽着他的手臂,静静的陪着他赶路。
纵然是离凤台山最近的据点,要赶过去也并不是那么快速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能倚靠的只有自己的双脚。
清晨的紫竹林,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显得那样轻柔、缥缈,好似遮着一张雪白的面纱。
一缕缕金黄的阳光,轻巧的的钻进翠绿的叶隙间,在竹林里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晶莹的露珠悬挂在充满生命力的竹叶上,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一阵微风掠过,几只雪白的鸽子抖动着惺忪的翅膀,准备起新的一天的开拓。
阳光渐渐丰盈,晨雾也渐渐褪去。
徐三他们现在就站在这幽静的紫竹林里,站在紫竹林禅寺的庙门口。
这里本不应该有和尚的,但现在却有一个年轻的小沙弥,拿着紫竹制成的扫帚,正在认真的清扫着寺庙门口的落叶。
落叶是扫不完的,今日扫了,明日还会有新的叶片落下。
甚至只要一阵风拂过,那些叶片也会欢欣的脱离竹身,旋转着扑向大地的怀抱。
但这小沙弥却并不感到羞恼,只是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的清扫着。
对于到来的四位客人也并不理会,只是依旧安静弯着腰,认真的清扫着地上的竹叶,仿佛天地间除了这竹叶,已没有任何事能引起他的关注。
但现在突然有一双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这双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长靴,长靴上面沾满了泥土,一看便是赶了很久的路。
于是他停下,抬头,便看见了徐三那张冰冷的脸。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睛。
“请进来吧。”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解救了可怜的沙弥。
声音的主人是个矮胖的中年和尚,秃顶如鹰,破旧的僧袍上沾满墨汁,脸上却是带着笑。
亲切的微笑。
但这微笑徐三他们却完全看不见,因为这声音是从院内传出的。
徐三他们还在门外。
莫不是这里的人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已经设好了陷阱在等待着他们?
但即便真的是陷阱,徐三现在也一定会进去。
所以他现在已经在院内。
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矮胖的和尚,同样的那和尚也已经看到了他。
和尚正站在院中的一方长案后面,奋力的涂画着什么。
徐三就走到他的五步外,停下,然后静静的看着他。
那和尚并不说话,只是“嘿嘿”一笑。伸出沾满墨汁的胖手,擦拭着额头上淌下的汗珠。
他擦一下,手上沾着的墨汁便都沾到他油腻的胖脸上,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旁边的四个人却不觉得可笑,他们的神色都充满了崇敬,都安静的坐在旁边,一边做事,一边看着这腌臜的胖和尚。
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也随意的镶嵌在凸起的眼眶里,仿佛随时都要掉出一般。
就是这丑陋的老头,现在却正在认真的坐在一旁,拿着一把锋利的竹刀,小心翼翼的裁着画纸。
一个明眸善睐的女童,正在认真的帮那胖和尚研墨,这本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她却做的十分小心。
一个是身形窈窕的女子,挽着当下最流行的双螺髻,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褙子,正认真的烹煮着一壶香茶。
还有一个同样年轻的少女,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看着挥毫泼墨的腌臜和尚。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徐三却是紧紧的盯了她很久。
因为她的腰上正悬着一把刀。
一把弯刀。
弯弯的刀身,弯弯的刀柄。
好似初升的新月,又好像女子柔软纤细的腰肢。
弯弯的刀身,隐藏在青青的刀鞘之中。就连刀柄也是青青的,青青的刀柄上刻着浅浅的花纹,显得素雅又精致。
虽然看不见刀身,但这青青的刀鞘和青青的刀柄配合在一起,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优美弧度,这把刀实在是充满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但这素雅又精致的艺术品,却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危险武器。
“你知不知道。”这少女突然开口:“随便盯着女孩子看是很没有礼貌的。”
“我没有看你。”徐三的声音冷淡,冷淡的好像寒冬里的冰柱。
那少女浅浅一笑,显得明媚动人:“那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刀。”
“我的刀?”那女子伸手解下腰间的弯刀,握在手中:“很漂亮,对吧。”
徐三并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她。
“你要看的话,我可以借给你。”那少女伸出手,将刀递到徐三的面前。
“徐三既不说话,也不动,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你不看吗?”
“刀不是拿来看的。”徐三淡淡的道:“刀是拿来杀人的,不是拿来看的。尤其是这把刀。”
“你不想看,我倒是想看的紧。”讲话的是站在徐三身后的百里春水。
百里春水是一个刀客,看到如此别致的刀自然是充满了兴趣。
莫说是百里春水,就连甚少使用兵刃的唐婉儿和唐蓝,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这实在是一把很诱人的刀。
“你想看?”那少女笑的很甜,甜甜的笑容正对着年轻英俊的百里春水。
“是,我……想看。”
“我偏不给你看。”那少女笑着把刀挂回腰间,去帮旁边的女子煮茶。
“如果是我,就绝不会想看那把刀。”讲话的是那正在裁纸的老头,他的声音奸细,好似墙角里的老鼠。
“当然,这把刀并不是拿来看的。”说话的是那烹茶的女子。
“我也不会。”那磨墨女童莞尔一笑:“毕竟我还想活的更长久一些。”
百里春水不由的怔住。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把刀?
“绿杨烟外晓寒轻。”徐三看看那少女,又看看她腰中挂着的弯刀,淡淡的道。
那女子抬头,略带吃惊的看着他:“你认得这把刀?”
徐三点点头。
精致的刀总要有个精致的名字,而这把刀的名字就叫做“绿杨烟外晓寒轻。”
百里春水不由的吃了一惊:“这把刀就是传说中的‘绿杨烟外晓寒轻’?”
“是。”徐三的回答简短有力。
百里春水的脸上充满了紧张和惊讶:“传说这把刀本是两百年前江湖上最著名的杀器,刀若出鞘,势必见血。却没想到怎么会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手中。”
“你既然知道刀的名字,那么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名字。”那少女笑着看着徐三:“我就是晓寒,夺命的晓寒。”
唐蓝叹了口气:“早就听说这夺命弯刀又重现江湖,今日一见果然很特别。”
晓寒也叹了口气,气呼呼的鼓着嘴道:“夺命弯刀?还不是被别人接住了。”
“谁?”唐蓝感到一丝惊讶。
“他!”晓寒哀怨的指着徐三。
那夜胡家大院使弯刀的女刺客便是她。
“总比老朽要强。”那裁纸的老头声音冰冷却不再尖锐,而是变得沙哑又粗犷,粗犷的好像沙漠里的胡杨:“就连兵刃也被人折断了。”
“别人都说血蝠王轻功卓绝,原来还会这伪音口技之术。”唐蓝的声音冰冷,听不出丝毫的赞许之意。
“过奖。”血蝠王冷笑一声,却已经恢复了那尖锐难听的声音。
“原来是你们。”唐婉儿冷冷的看着血蝠王。
“不错,就是我们。”血蝠王冷笑一声:“可惜那日没有将姑娘打死,实在是抱歉的很。”
徐三伸手握住唐婉儿的手:“柯子仪,毕燕挝,血蝠王,再加上晓寒,那日在胡家大院的四个杀手就是你们对吧。”
“我看各位不如先坐下来。”那腌臜的胖和尚突然开口,笑着放下手中的笔:“喝喝茶,看看画,慢慢聊。”
果然,在这幽静的庭院之中,还放置着四张空着的椅子,看来正是为徐三他们四人准备的。
“好啊。”徐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给唐婉儿,又顺手拉过一张自己坐下。
“诸位不妨品鉴一下,看看和尚我这画怎么样。”
和尚伸手揭起桌上的画纸,画面便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和尚虽然既肥胖又邋遢,但他的画却的确是不错。
只见画纸上绘着十六个神态各异的罗汉,或立或卧,有的庞眉大目,有的高颧隆鼻,不仅动态传神,而且立意不俗。
“果然是好画。”徐三不由的赞叹一声。
“的确是好画。”唐婉儿应和到。
“好画?”唐蓝冷哼一声“我怎么看不出来。”
“当然是好画。”徐三脸色依旧,眼睛里却放出了一丝异样的神采:
“大师这副《罗汉图》,用笔虽细,却凝练遒劲,长线条连绵不断,转折圆润,颇具厚重之感。笔法略无蹈袭世俗笔墨畦畛,中写己状眉目,亦非人间所有近似,实在是高妙之极。”
和尚不由的大笑,伸手拿起桌边的茶杯递给徐三:“知己知己,还请饮此一杯。”
徐三笑着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大师之画,颇有贯休之风,当代画者,无一人能及得上大师。”
和尚的胖脸笑的更深,泛着一层奇异的光芒:“施主果然是爱画懂画之人。”
那女童突然插嘴道:“你可知这大师的法号为何?”
“是什么?”
那女童抿嘴笑着道:“这位大师的法号便叫胜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