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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云胡不喜

苏锦回到江北苏檀阳暂居的地方,在长廊里遇上了正迎出来的苏檀阳。

他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只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一贯斯文,鲜少当着大家的面与她如此亲密,而且那个拥抱也不是他一贯的温柔,竟满满的都是失而复得的紧张、后怕与爱惜。

苏锦被他抱得有些微僵硬,轻轻推开他,抬眸去看,只觉数日不见,他清减许多,俊秀面容见了憔悴。苏锦抬手在他隐隐泛青的眼下一按,想说什么,但只说出了一句“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苏檀阳情绪略略平静,抬手轻触她的面颊,目光温柔痛惜:“吃苦了?瘦了。”

“是在说你自己么?”苏锦微微一叹后示意,“去书房细说?”

苏檀阳在书房里铺开地图,凝眉将目前形势细细说与苏锦听。

苏锦听毕沉吟道:“檀阳,你有没有想过,素陵澜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前日我们士气受挫,仓促转移多有不周,虽然经过一月的调停安排,但还是多有疏漏,这种情形下,我们起事,是否不当?”

苏檀阳沉默打开一个卷宗,声音多了几分沉郁:“七日前,京城里出事了。刑部大牢走水,逃出了一个凶犯,他本该待日问斩,是刑部尚书顾风玄亲判的,他本是亡命之徒,脱逃之后潜伏在尚书府周围侍机行刺顾风玄,但不料那日兵部江大人在尚书府做客,毒箭误中了江大人,当场夺命。”

“江大人……就这样死于意外?”苏锦站起身。

苏檀阳点头:“太医赶来时候,江大人已经殒命。”他铺开另一卷宗,继续道:“户部彻查盐商,将参与私盐买卖的盐商尽数除以极刑,这批盐商里有洛易、洛辰兄弟俩。”

苏锦心下一沉:“洛家哥俩也死了?”洛氏兄弟是富甲一方的大盐商,暗地里对义军多有襄助。

苏檀阳叹口气,问:“你怎么看?”

苏锦蹙眉:“我觉得似乎事有蹊跷,你有查到什么吗?”

苏檀阳摇头:“没有,并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但我总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江大人的死表面看来就是不幸的意外,但刑部大牢走水,怎么偏偏就逃出了一个胆大包天不惜以命相搏的凶徒?一般判了死罪就相当于死了一次,逃出来了怎会不思逃命?而这么巧遇到个如飞蛾扑火的亡命之徒,就这么巧遇到江大人在顾风玄那里做客……虽然这事办得干净利索,一点痕迹都没落下,但巧合太多就必是有人主使——”

苏锦听到这里,忽然脱口道:“顾风玄主掌刑部,听闻刑部诸多用作逼供的刑具,最精巧也最可怖的几种,都是龙隐司的人奉送的。”

“顾风玄与素陵澜有交情。”苏檀阳颔首,神情愈见沉重,指着卷宗道:“再看户部彻查盐商,洛氏兄弟手持盐引,向来不参与私盐买卖,这次卷进去无疑也是遭人构陷。”

“当今的户部尚书司徒玦是素陵澜的生父。”苏锦有点愣怔。

“当真?”苏檀阳第一次听闻此事,诧异道。

苏锦点点头:“他自己亲口承认。”

苏檀阳听到这句话,眼中不觉神色有异,苏锦一向敏感,觉察到了,想要解释几句,但想起清泉山他声音低哑诉及过往,合目敛眉静静靠她肩上,那一刻的惘然悸动涌上心头,让她还真不知怎么轻描淡写说得事不关己。

而这一切,都是素陵澜的手笔?

竟是不能确信。

苏锦沉默片刻道:“但是,七日前,素陵澜正在竺姐姐那里病得几乎生死不明,而且,他与司徒瑾一向不睦,冰冻三尺。”

苏檀阳默默看着苏锦,沉默的时间更长,许久,才缓缓收拢卷宗地图,道:“不管是不是龙隐司所为,总之是在表示,赵烨在收紧手里的绳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略嫌仓猝但至少不致束手待毙,小锦,我们没有时间了。”

苏锦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苍茫困惑,十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热血澎湃,是为了让百姓黎民安身立命,是为了天地江山清平昌盛不再染血,为何走到如今,却似乎成了只为留存性命的拼死一搏?

多年隐忍以待,终得长剑出鞘。

攻陷第一座城池的时候,苏锦骑在马上,乱军中搭弓引箭,江州城门被撞开的同时,江州太守中箭倒地。

苏锦勒马回头对苏檀阳一笑,苏檀阳在杀声震天中望着苏锦纤长身影璀璨明眸,望着她如冰霜坚清飒爽的那个笑容,忽然眼眶湿润。

他的小锦是他的骄傲。

记忆忽然倒转,数载光阴沉甸甸的分量化作眼底的温热,从年幼时节,他灯下读书,她彻夜练剑,到如今出征,他筹谋布局,她身先士卒,这,是不是足以胜却人间无数?足以自傲满足?

在破城的刹那,苏锦以为苏檀阳心中想的是天下,不知道他的心里那一刻,只有她。

义军多年蓄势待发,暗中苦心经营这么十余载,也算是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多有渗透合纵,其盘根错节暗流潜伏之深远复杂,让赵烨并不敢小觑,一直视为心头大患。

这次起事,虽略有仓促,但仍是厚积薄发,势如破竹。

虽然苏檀阳和苏锦并不敢有丝毫轻敌,但当一路攻城掠池,一次次把写着清峭飞扬一个苏字的大旗插上一座座城楼时,还是觉得胸口热血激荡,看江山万里,何等苍莽。

当义军攻下第六座城池,苏檀阳正在帐中手挥目送处理军务时,斥候来报,龙隐司统领素陵澜已经回到京城,进宫面圣。据说赵烨雷霆大怒,面斥兵部尚书至其颜面无光,后颁一旨,将百万大军的兵符重重地交到了素陵澜手里,令其剿灭匪患平定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檀阳执笔的手一顿,一团墨渍在纸上浓重地晕染开来。

一旁的谢楼南吸口气道:“由龙隐司领兵?”

苏锦从地图上抬起头,也是蹙眉,是,素陵澜如今掌了兵权,过去龙隐司再是权重跋扈,但终究是暗处的势力,见不得光的,也没有明面上的保障,但如今不同了,他手握龙隐司的令牌,再有百万大军的兵符,可说是权柄之高,不要说当世,就是历朝历代也少有权臣可及。以赵烨那么阴鹜暴戾的性子,为何偏偏这么信任他?而他这么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一人,今后便是真正要与之为敌了——想到这里苏锦忽然心里一沉,眼前的地图就乱成一片,似有千头万绪,再也理不清楚。

苏檀阳放下笔,揉一揉眉心,道:“是,现在龙隐司领兵,他们不仅是最危险的敌人,还是最嗜血悍狠的刽子手,我们一定要更周密小心。”

苏锦默不作声,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莫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檀阳站起身,把手放在苏锦肩上,安慰地握了握。

素陵澜接掌兵权后,他的所作所为却似乎让大家都心下惊诧暗自猜疑。

当然,他不可能身先士卒亲力亲为,这谁都料得到。

苏锦想起在竺璐屏那处时,曾有一次与谢禾聊天说到身手好坏,她随口一句你们素统领看来除了一两招杀手锏,其实功夫也稀疏平常得很,谢禾听了只傲慢地说,打打杀杀这些粗活,何劳公子亲自动手。

但是,一连数日他连京城都未曾离开,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真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但他们也并未觉察出对手的策略有何明显的高明处,似乎——并无多大改变,甚至,就连交战风格也不是素陵澜的路子,并未出现预料中可能会有的斩尽杀绝苦斗厮杀,哪怕是在他们偶有落败之时,朝廷兵马虽会追迫,但真正狠下杀手的时候还真不多。

苏锦只觉这战局如同迷局,虽然现在看来他们势头尚好,但她只要一想到对手是素陵澜,就有种茫然的不确的感觉,总觉得能看见他比一般人深黑的眼瞳,在暗中静默,偶有微光,深不可测。

据说赵烨的朝中大员对素陵澜的这种远避战事的行径多有不满,握重兵在手,避千里之外,表面看来是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只怕深心里不知在作何打算。想来这些风言风语赵烨也听了不少,但宫中一直并无动静,斥候的传书中还提到说兵部尚书被斥责之后兵权旁落,心中郁郁,见素陵澜又是这般畏缩不前,遂言辞恳切字字血泪地向赵烨恳请亲自带兵平定中原,赵烨任他磕头磕出了血印子,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这字字句句听着冠冕堂皇,底下要刺的是谁朕心里清楚,你道是不知么,他一向有畏寒咳血的症候,这段越发的不好,若不是你们昏聩无能,不能为朕解忧,朕何忍让他劳苦?现下天气苦寒,他留在京城一边将养一边指挥有何不妥?

这句话传扬开来,让那些重臣爱卿们简直嫉妒得眼睛都要绿了,赵烨一贯的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啥时对臣下有这般体恤,能享有这般另眼相看的,算来算去,除了素陵澜真没第二个。于是,一时金殿之上也跟那争风吃醋的后宫差不离,哀哀怨怨的眼风此起彼伏甚是凄婉。

这番动静私底下传为笑谈,赵烨最宠爱的后妃舒贵妃胆子也最大,说话最少顾忌,枕畔笑得促狭,媚眼如丝地说:“看来皇上也得让那些整天绷着脸的大人们也读读后宫女诫了。”

这句话那些大臣们听了自然是觉得受了大辱,非常愤愤,但比他们更愤愤的,却是被这句话莫名触动心思的皇帝陛下赵烨本人。

第二天上朝时候,赵烨脸色阴沉,拍案而起,吓得下面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他则在大殿上负手痛斥一番,直言重臣国士尚不如妃嫔女流明白事理,御敌无能,治国无方,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实在让人忍无可忍,气头上对着一干呆若木鸡的臣下指指点点,不幸被指点到的则有的丢了官,有的下了牢,有的贬出了京,有的被抄了家。

苏檀阳和苏锦在灯下展开一封又一封的密信,读到的却是这如同闹剧的种种,不禁感觉荒谬无稽哑然失笑。

苏檀阳只觉重压之下不敢乐观,审慎地道:“赵烨这番做派……是真的在证明他不堪为人君?战乱时节不思凝聚人心反而闹得鸡犬不宁,却是为何?还有,素陵澜,难道,他最初那一句对清平盛世的期望竟是真的?”

苏锦静静看着那些密信,只道:“素陵澜那边我们除了知道他在京城以外,探不出任何动静——我们的斥候一向探不出龙隐司任何动静。”

在苏锦的记忆里,那就是一段夜不能寐的日子。

按说行军劳苦,安营扎寨的时候,时常可见疲惫至极,抱着饭食边吃就边睡着的兵士,但她偏偏就是夜夜辗转。

那些硝烟滚滚,血流成河,悲泣哀嚎,残肢断体一合眼就狰狞地迫上心头,她没有告诉苏檀阳,其实她是真的不敢闭上眼睛。

苏檀阳也不能睡,他已经被繁杂军务淹没,夜深时候她为他送一碗汤,他明明嘴唇都干裂仍是食不知其味,勉强喝了几口就道:“小锦来陪我看看这条路线是否可行。”她过去坐在他身边,顺着他的指点细看,没看一会儿,苏檀阳的动作慢慢停下,已是靠着她倦极入眠。但也是短短片刻,立即惊醒,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苏锦看到的在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分明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惶惑与不知所向何往的茫然,而那样的神情,她何等熟悉,因为她也曾在自己的眼中无数次看到,虽然一直在苦苦压抑深深埋藏。

苏檀阳对她抱歉地笑笑,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再次合上了眼睛,口中轻唤了一声:“小锦。”

“我在。”苏锦振作精神,温柔肯定地应。

“小锦,我们距离京城还有多远?”他的声音有几分飘忽。帐外是战马嘶鸣,帐内烛光映照着地图上的蜿蜒曲折,在这样的夜晚,八千里路云和月啊,若是一念颓败,是否就真成了三十功名尘与土。

苏锦吸口气,压下那些骨子里丝丝缕缕沁出的疲累与苍茫,清清楚楚地道:“近也好,远也好……檀阳,我终会得见你君临天下。”

闻言苏檀阳睁开眼睛,眸光渐渐恢复明澈清亮,却道:“不是我,是我们。”他字字明晰地说:“我曾说过,我想要许给你的,只是方寸之地,我身边的方寸之地,所以,你要和我站在一起,我们要站在一起。”

苏锦心中一凛,抬眸去看苏檀阳本极之俊秀但现下见了风霜的面容,不禁抬手轻触他的眉毛,到眼睛,到面颊——十余载日日相对的面容,熟悉到再无忘记的可能,她不信神佛,十余年来她确信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生来的使命就是助苏檀阳问鼎天下。

他会让黎民安康,他会让江山清平,他会是最仁慈英明的君主。

他就是她的信仰。

不管现在前途叵测,不管一路风刀霜刃,不管那暗中伺机而动的敌人,有多危险。

——那个人,真的是敌人么?

为何只要念及于此,心里会感觉刺痛,明知,不能信,不敢信,不可信,平素里该猜疑的亦从不敢轻信,但心底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仍在不可遏制地滋长——待得盛世清平,在山青水绿的地方,我们有杯酒之盟——那个盟约,我放在了心里,你有没有忘?

到那时,是不是可以共醉一场,可以告诉天下人,你其实不是人们传言的那样。

苏锦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她发现自己想到清平盛世时,第一个袭上心头的念想竟然是那山青水绿处的约定,而不是与苏檀阳共看江山。

攻打缁州是他们遭遇的最艰难的一役。

缁州的守军统领纪秦川算是名将,善战,多谋,性刚烈,虽然麾下多是最近收编的残军,仍不惧不退,苦守死战。当最后大势已去时立刻横刀自尽绝不犹豫,苏锦早看得分明,一剑破空刺去,穿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银枪随之沉重坠地。

苏锦下马以礼相待,这般勇烈的将才纵然落败也不能轻辱。

纪秦川手腕鲜血汩汩流出,想来手是废了,再也不能执刀枪,但他面上丝毫不动容,倒是一派静穆从容。

苏锦看着,明白他是心中死志已定,忍不住问:“以孤城弱兵苦战七天七夜,援军明明可以驰援但一直不见踪影,纪将军心中当如明镜一般,何必如此?”

纪秦川只道:“阻了你们七日,已可报皇恩。”

“赵烨那个昏君,何用这般愚忠?”旁的一人脱口斥道。

纪秦川依然不动容,道:“忠就是忠,何来贤愚。”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当日夜里便血尽辞世。

可他说的那句话倒时时都在苏锦心里——忠就是忠,何来贤愚——是这样?

纪秦川战死的消息传开后,苏檀阳接见了一名来使,伊奉上的书信让苏檀阳立刻吩咐请来了苏锦。

那封信的内容是愿意以莫云栖交换纪秦川的遗体,云纪秦川刚猛忠烈,国之良将,当周全迎回国葬相待。

苏锦想起当初素陵澜的允诺,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放了莫先生,心头一喜,虽然等了这么久,但终于先生要回来了!

那个人,没有失信。

苏锦心中有了盼望,开始嫌时间过得太慢,好容易等到三日之后,约定的时间。

到了约定的地点,苏锦还未见到先生,却见到了一个似乎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素陵澜。她先见到的是谢禾,那傲慢的少年倒是难得地对她笑了笑,站在一架乌木马车旁对她示意。她步上马车,揭开车帘,即看到了素陵澜。他黑衣重裘,面色依然苍白得血色不见,连那削薄嘴唇都是冰凉的白,人也愈见瘦削,只一双眼睛,乌沉沉的黑。

他微微一笑,道:“苏姑娘,多日不见。”声音温和淡静,短短一句,听在苏锦耳中,忽然觉得想哭。数日来的疲惫,压抑,紧张,诸多猜疑担忧,心底紧绷的似乎就快断裂的弦,百味杂陈涌上心头。

素陵澜这一次没有饮酒,面前置的是茶,苏锦静静看着他为她斟一杯热茶,默默坐下。

两人沉默,苏锦握着茶杯笑得有点苦:“没想到会见到你,看来我们的斥候果然不甚得力。”

“本是不打算来的。”素陵澜低咳了几声,苏锦发现马车里铺满厚厚貂裘,火炉也生得极暖,但素陵澜依然气色惨淡。

素陵澜咳得声音有点哑,道:“我想来,是因为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苏锦挑眉,不知他所指何事。

“我不想用莫云栖来交换纪秦川,人死了就是死人,死人都一样,我不想换他了。”素陵澜淡淡地说。

苏锦眉头缓缓皱起来,似乎有所感,低声问:“那你是想——”

“我想交换的是你。”素陵澜平静地截断她的话。

苏锦手里的茶杯一侧,滚烫的茶水倒在了手上。

素陵澜似叹了口气,自然地拿开她手里的杯子,看着她道:“你留下,莫云栖回去。”

“为什么?”

苏锦问得茫然,没想到答案是更茫然的三个字——“不知道。”

素陵澜倒是说得直接坦白:“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不希望你再回去。”

“这不可能。”

苏锦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又换来更毋庸置疑的四个字——“由不得你。”

苏锦眉头一扬,素陵澜冷冷看她一眼。

不是早就知道这人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么,今天不过是再次应证,苏锦这时简直怀疑方才初见时,他那一句温和沉静是不是她听错了。

苏锦一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她在义军中的地位并非不重要,但素陵澜如果真的另有图谋,绝不会以这么拙劣的手段扣留她,而且她今天来意在交换,当然也是有备而来,这里距离义军的据点更近,不远即是大军压阵,而朝廷兵马驻地遥远,他就凭身边数人,哪怕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一旦陷入乱军也不一定能讨到便宜。不对,素陵澜一定别有用意,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

见她没有开口质问,素陵澜倒是流露些许赞赏,然后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一起去关外。”

正在左思右想的苏锦万没料到素陵澜说出这么句话,瞪大眼睛看着他,却见他甚是平静,道:“你说过关外山清水秀犹胜江南,也与我有过约定,这么快就忘了?”

“我们是相约,若有一日,盛世清平……”苏锦呐呐地,却听素陵澜皱皱眉道:“我没有等的耐心。”

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似乎已是疲惫,眉间又浮现倦怠,敛着眉头道:“我们去关外,你若还喜欢做江湖女子,尽可以照你喜欢舞刀弄剑,若是烦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停下来。”

苏锦整个人都有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素陵澜静静看她,他明明态度强横,眼底的郁色却渐渐浓重,声音却是越发平淡静定波澜不惊,慢慢地说:“你可以考虑片刻,但是不要太久。虽然一定会护你周全,但我大概不能陪你终老,能把这些话说与你听,已经耗费很多勇气,剩下的,实在不足以等你慢慢考虑。”

关于宿命,苏锦曾经设想过很多如果——如果多年前不曾有过那一场宫变,如果各自流落不曾遇到苏檀阳,如果父母心意灰冷甘心终老乡野,如果那无数次险境中堪堪未曾躲过……那么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或者,早已在什么地方匆匆结束。

但是,她真的很少去想,那一天,她如果对素陵澜点点头,说一句“好”,一切,又会是怎样。

有的事,连凭空假想都自觉苍茫,都会觉得那分明是——人间天上不允许。

在那个暮色四合的深冬的黄昏,他态度强横,目光阴郁,却言语长情。

是,他说的是很长情的话,而且,他懂得她。

苏檀阳说,我要你与我站在一起,一同君临天下。

可是,他并不明白,她没有坐拥江山的雄心,而长居深宫,又怎能甘心。

她心底里真正渴望的,是如素陵澜所说,继续做个舞刀弄剑的江湖女子,直到累了,就找个地方停下来。

与苏檀阳在一起,是十余载。与素陵澜在一起,是十余天。

可是,她从无对人流露的渴望他却能知晓——也正如他从不示人的脆弱也只她了解。

只是,那样温柔长情的话,听起来却没有温度,似乎说的人知道是自欺,听的人明白是虚妄,微茫的希望在说出口之前就消散成绝望,而那自陈欠缺的勇气,也许更多的是自厌厌世的倦怠苍凉。

素陵澜说完之后,静静地抬手斟茶,茶香清苦。

他说他所剩无几的勇气实在不足以支撑长久的等待,所以苏锦没有让他等,她摇头,很简短直接地说:“我不能走。”

素陵澜斟茶的手很稳定,慢慢放下,平静得让苏锦怀疑自己方才那句拒绝是否只是在心里徘徊,而没有说出口。

他平淡自若地喝了口茶,用一贯冷淡低哑的声音说:“莫云栖在随后的马车上,他随时可以和你走。”

苏锦不明白为何每次面对素陵澜时候,总是感觉心有千言万语,但没一句能说得出口。她起身,轻声道:“我走了。”

“恕不远送。”素陵澜并没有看她。

她忽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没有耐心等,其实你根本就不信,或者说,你从来没有信过,这世上会有清平盛世,是不是?”

素陵澜微微冷笑,一句话说得冷淡漠然透出森森寒意,他说:“这样的世间,根本就不配有什么清平盛世。”

谢禾从后面的马车里带出了莫云栖。

苏锦疾步过去相扶,看到先生苍老憔悴许多,心中抽痛,而且大抵在牢里颇多磨折,苏锦只觉她从未在先生眼中见到过这么浓重的疲惫沉郁,哪怕是在他们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候。

回程的路上,苏锦一直担忧地缠着莫云栖问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很吃苦,他们有没有动刑,然后打起精神将最近的战况说与先生听,从第一次攻下的江州,到最为艰险的缁州,细细道来,不敢有遗漏……莫云栖带着个浅浅微笑,默默听了一路,直至快要进城,却吩咐停了马车,让其他人退了开去,看着苏锦道:“丫头,这段时间,想来除了战事,还发生了很多事吧,你有什么话不要憋在心里。”

苏锦闻言鼻子一酸,终于收了声,慢慢在莫云栖身前伏下,像小时候那样,把面孔埋进先生的掌心里。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或者捱不住辛苦,总是喜欢把面孔埋进先生的掌心,痛快地哭一场就能重振旗鼓,但现在,明明心中郁郁眼眶酸涩,却流不出眼泪,只觉千头万绪齐上心头,半晌才干涩地说道:“先生,我心里很乱。”

“不着急,你慢慢说。再有多乱,我们也来试着理理清楚。”莫云栖慢慢抚摩她的头发,温言道。其实自她成年,师徒二人已经少有如此亲近,但这时,似乎先生又把她当成了当年那个彷徨执拗,爱哭却口拙的小孩,耐心抚慰。

于是苏锦把那日行刺之后的种种一一向先生诉及,赵烨的屠城令,素陵澜口中的交易,清泉山,竺璐屏,司徒瑾,许凌池,织云锦,琉璃烬……讲到方才马车上的一幕,苏锦的声音却开始犹疑,心中恍惚。

莫云栖微敛了眉,面上浮起忧色。

苏锦见先生忧虑,定定心神摇头道:“我不是为了拒绝了他的话而心乱,有的事我知道是不由人选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很凄惶,先生,您会骂我没有出息吧,想到与他为敌,我心里——很害怕。”

“你怕他?”莫云栖问。

“是,也不全是。”苏锦吁口气道,“要承认这个很难,但是,我明明知道他是龙隐司的统领,是不能信的人,也明明知道他有事瞒着藏着,但是,从很久以前他去江州助我们救人,到帮我们渡江,甚至是他把行刺的案子压在龙隐司,允诺会平安送回先生,这些,有他相助的时候,我心里虽然有犹疑,但深心里总有个念头,觉得他出手的事,一定会得周全,不会有什么纰漏。很多年了,这种心安的念头,除了先生,没有其他人给过。”

“檀阳他不能让你安心?”莫云栖微微沉吟。

苏锦摇摇头:“不,檀阳他是不一样的,他肩上的担子太重,要做的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很多时候需要孤注一掷险中求胜,而要做成那大事又必须一点一滴流血流汗地苦干,若要他给我心安的感觉,那是苛求,而且,我们的责任是助他成大事,理应是我们让他安心,不应反过来妄求。”

莫云栖拍拍苏锦的肩:“难得你想得这么明白。”

苏锦却浅浅苦笑:“可是虽然想得明白,心里还是很茫然,素陵澜,这个人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城府太深让人摸不透,但是好像他不管做什么就一定能做成,而且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与这样的人为敌,先生,我心里确实有恐惧,也不知为何觉得很难过。虽然您一直教诲我不可轻敌但更不应畏惧,还说过小锦时有蛮勇实属可贵,但到现在才发现我没有学好。”

“不是小锦没有学好,举目天下,就是赵烨朝中,说到龙隐司,不忌惮几分的,怕也没有多少人。不过素陵澜这样的人,断也不会只为你拒不相从就转向敌对一边,丫头你定然也明白这点。”莫云栖沉声道。

苏锦点头,眉头蹙起来:“我明白,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会得来对我说出这番话,他一定心里早知道这番话说了得到的必定是拒绝,但为什么还要跋涉千里地来,不顾一切地说,其中不知有何曲折。”

“丫头你会得这么想,那看来还没有真正心乱,素陵澜此举确实不寻常,背后的原因恐怕还不止一点两点,不过他以圣眷优隆,现下权柄如此之高的身份地位,说出了舍弃一切同赴关外的话,由此看来,他与赵烨的关系倒还颇为微妙。”莫云栖道。

“可是我们最近得到的消息都是赵烨独独宠信他一人,嫉妒不平的大有人在。”苏锦简略将这些天的密报向莫云栖说了一遍。

莫云栖听完后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此中大概还有我们不知的诸多缘由。”就又陷入了沉思。

苏锦忍不住问:“先生,您在想什么?”

莫云栖回转心神,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揭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继而正色道:“丫头,这就快进城了,我想你对我保证一句。”

“什么保证?”苏锦不解。

“不论怎样,你要以爱护自身为重。”莫云栖肃然道。

苏锦有些困惑:“先生何意?”

“你答应我便是。”莫云栖一向是事事都要解说分明,说清楚个中因由,从不专横武断,但这次,却只是迫着她保证,别的都不再多说。

苏锦虽不明白,但自来敬重先生,遂也认真应道:“先生,我答应你,无论何时何地,当自爱自惜,善自珍重。”

苏锦与莫云栖进了城,自是一番热闹,莫云栖似乎也把重重心思给放下了,与大家痛痛快快以茶代酒纵论天下。

苏锦向来不多言,只微笑着在一边听,忽觉有人温柔揽了她的肩,熟悉的带几分笔墨味道的清冽气息,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苏檀阳,回头对着他笑一笑,身子却不由自主微微一侧,只那么浅浅一分,却就已经只是苏檀阳手放在她肩上,而不是拥她在怀中。

苏檀阳似乎并未察觉她一刹那的微小动作,只是关切疑惑地问:“先生回来了,你为什么还是郁郁寡欢?”

“有么?”苏锦诧异,以为自己已经用笑容掩饰得足够完善。

“有。”苏檀阳点点头,问:“心里有什么为难事?”

“也不是……”苏锦低低叹口气,“素陵澜到江北了。”

“哦?他也真是神出鬼没。”苏檀阳也有些讶然,“可是确切的消息?”

苏锦点点头:“我今天见到他了。”她知道苏檀阳在等着听她细说见面的情形,但一时却语塞,要怎么说?她自己都想不分明又怎么说得清楚?对先生说的,是害怕与他对敌,可是哪里又仅仅是害怕而已。沉默了片刻,终于只道:“他既然来了江北,估计对调兵对阵的事宜会得多关心几分了,不知道以后的情势会怎么变化。”

“我们攻下的地方都布置妥当,他想要再抢回去,怕也不容易,而且赵烨在民间也不得人心,黎民百姓心里,还是向着我们的多。”苏檀阳缓缓地道。

苏锦笑笑:“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嗯,现在先生也回来了,什么事商量的人也多一个,我就不要胡乱担心了。”

苏檀阳摸摸她的头发,叹道:“我只盼有一天让你快快活活的,不为什么事担心挂虑,什么事都烦不了你,那我也才放心。”

“等我们事成,你为明君,先生为良臣,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啦。”苏锦笑吟吟。

苏檀阳也笑了:“那可不成,你自由自在了,我到哪里找你去?”

苏锦只是笑,不言声,心底那句——去到山青水绿处,宛转低回,明明知道遥不可及,明明已经拒之千里,但想起那一刻,那个人静静地说——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一起去关外——心中还是有种近于饮鸩止渴的微茫的欢喜。

接下来的日子,苏檀阳,先生,还有义军里诸多将领都紧张筹谋,以求固守城池。

但是,似乎正如斥候探查不出素陵澜什么时候离开京城来到江北,他们也没有料到出事的不是江北,而是江南,且是他们在江南布置下的最为隐秘的据点。

那些据点的隐秘程度,其中一些连苏锦都不甚清楚,但是却被朝廷大军的铁蹄一一踏平,极稳,极准,也极狠。

苏锦想要立刻带人营救,苏檀阳默然沉思后对她摇了头。

“难道就这样任他们去送死?”苏锦显见是真的急了,拍案而起。

苏檀阳压住她的手,沉声道:“隐秘据点的存在的最大价值,恰恰就是隐秘二字,如今已然暴露,我不许你去平白无谓多增牺牲。”

“为什么是平白无谓?就算照你说的他们没有价值了,但他们总是我们的人,那就不能不管不顾他们的死活!”苏锦大怒,想要抽出手来,不料苏檀阳握得很紧,执意不放,凝目看她,字字沉重:“你不许去,更不许带人去。两军交战,不由你逞江湖意气。”

听到“江湖”二字,苏锦几欲怒极反笑,险险脱口说出一句:“如果我一心要逞江湖意气,现在早不在这里,早就逍遥自在去了!”但猛一激灵,想到那让她一同离开去逍遥江湖的人,正是如今手执利刃的人,不由心中如同被冰水倾覆,森森寒气倒让心中的怨怒冷却不少。

也许,苏檀阳说的是对的。现在是两军对垒,不是江湖打斗,也许他说的话,是有理的。而她以前若有这般事宜,似乎再是生气也并无离心,现在是怎么了,为何会觉得委屈?

苏锦慢慢坐下,不再说话。

苏檀阳见她不生气了,反而有点担心,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小锦?”

“也许你是对的。”苏锦吁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道:“那还是尽量想点办法,让他们能够撤回来,落到素陵澜手里,且不说他们无幸,而且龙隐司的逼供手段,也怕祸及更多。”

苏檀阳颔首:“我会安排。只是,算我自私也好,你不要去。”

苏锦盯着地图,繁复纵横的山脉河流,交织一起,恍惚间看不分明,就像那些人,那些事,总像隔着雾霭的摇曳风灯,若说不见,却有微光,若要扑火,却是黯寂。

而素陵澜的行事,倒是一次次出人意料,他在江南却并未对义军痛下杀手,凡是逃亡过江的,他一概不追不围,听之任之。

但是,他对老百姓却用了重典。

传言律法由他亲定,凡有包庇,窝藏,相助流寇者,诛全家,邻里连坐,为祸甚巨者,同村连坐。举报者,可免罪,且赏银十两。向官府告知流寇行踪者,亦赏银十两,抓获流寇报官者,赏银二十两。

凡此种种,详尽苛刻,重赏重罚。

且素陵澜看来用心不在兵法上,他反倒有闲以包藏匪患的名头将江南数位豪门巨贾锒铛下狱,抄家抄得如火如荼,将其万贯家财折做三份,奇珍异宝送进京呈给皇上,金银财宝大肆犒军,不计其数的布帛米粮则散给百姓。

按说那些朱门富豪,能有如此财势的,少不得与朝廷大员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换个人来,不说难以撼动,且根本弹压不下,但这次来的偏偏是素无顾忌的素陵澜,抄家拿人干净利落,半点不容人置喙。

传闻此人虽然挥金如土,身边也常有名动天下的丽人相伴,但对财色并无贪恋,皇上对他的封赏丰厚,珍珠如土金如铁一般哗啦啦地给,也不见他哪次接旨谢恩时声音里多了点喜色,他只是排场越来越大,生活的豪奢也越来越惊人。世上罕见的沉檀乌木,宫里也只是用来做些后宫妃嫔的首饰匣子,或者用来盛放皇帝的文房四宝之类,但素陵澜竟然有一辆乌木马车,而且那马车并不小,需要八匹马来拉。曾有人对他这做派看不过眼,以逾制僭越的罪名告到皇帝那里,赵烨听了只似笑非笑地说,随他高兴,他要是乐意,把东海龙王的座驾搬到陆上来,我们也好见识见识。

而那秘密告御状的人没出半年就办事出了纰漏,远远地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处。

从此无人再敢多言。

素陵澜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嚣张跋扈着过日子,他的乐事据说是与刑部尚书顾风玄饮酒相谈,谈的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筹谋算计,他们只谈刑罚,如何用刑,如何逼供,如何定律法,如何取性命,发明出无数新奇狠辣的酷刑,顾风玄谈笑自若一一付诸实践,素陵澜金杯置酒不言不动默默旁观。

在京城里,这两人的名字,不仅能止小儿夜啼,更能让权臣噤声。

所以如今素陵澜到了江南,手中除了龙隐司的令牌,更多了兵符,自是贵不可言,更是为所欲为。

听了他的种种作为,莫云栖脸上的忧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当素陵澜初掌兵权的时候,朝中诸人大多是秉持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掌管暗中的见不得光的势力,与光明正大地行军布阵还是差别甚大,多数人都思忖素陵澜约莫只会使些阴狠手段,哪里是调兵遣将的帅才。

而素陵澜之后的做派似乎也契合了大多数人的猜测,先是远避京城,而后到了江南似乎也没见他正经打过一仗,他玩笑一般地干尽乖戾之事,对平民百姓极尽威吓,赏罚两极得近乎荒唐,对豪门巨富则儿戏一样打家劫舍,抄家灭族,对与之作战的义军倒莫名其妙甚是宽纵,明明可以追杀剿灭的,他也只漫不经心的一句“穷寇勿追”就给放任逃散。

朝廷中无人敢参他的本,但私下议论极盛,赵烨也有所觉,一日召了顾风玄进宫,众人只道皇上要派顾风玄对素陵澜有所约束,但其实在幽暗清冷的御书房里,赵烨面上带着种难以言说的似笑非笑,那样的神情,近于惆怅,目光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沉默许久才叹一声:“你带一壶流云醉去江南,今年才酿好的,可惜素卿不能回宫与朕同饮。”

流云醉是宫廷秘制的佳酿,因工序繁杂,且需多方机缘配合,一年能酿成三五壶已是不易,赵烨自己尚且很多时候都不舍得饮,只闻闻酒香便罢,却特意让刑部尚书顾风玄亲自带上一壶专程去送给素陵澜,一来算得出手豪阔足见圣眷优隆,二来皇上心知顾风玄与素陵澜交好,于私情无非也是让素陵澜得见老友心中愉悦,更可见皇上用心良苦。

顾风玄也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人,一路的排场虽不如素陵澜招摇,但也绝不曾让自己吃苦,他赶到的时候,素陵澜已回了较为温暖的江南,正身披重裘甚为舒适地在短榻上半躺半坐,手里拢着只紫金手炉,合目养神。屋内一点不见明火,但极之温厚暖和,窗前置佛手,满室清香,只是那清香终压不住一缕苦涩药味,在空气中渐渐弥散。旁人见刑部尚书亲临都跪拜相迎,顾风玄怕吵醒了素陵澜,挥手止了旁人出声,自己解了银貂的披风,只着青衫,缓步进去,在素陵澜身边坐下,看出他只是倦乏并未睡着,遂出声道:“知道我来了也不搭理么。”素陵澜牵牵嘴角,也不起身,抬眸看着他,只道:“拿来。”

“什么?”顾风玄装傻。

“还问?”素陵澜看他一眼,吩咐谢禾,“撤下这些金盏,置几只素净的骨瓷杯子来。”

顾风玄算是服了,取出流云醉,一笑道:“人家说你是为鹰犬,在这点上也真没错。”

素陵澜亦牵出一丝笑意,看着谢禾给二人倒酒。流云醉不比一般的美酒,它的醉人如素服收艳骨,清到极处也是一种霸道,芳醇彻骨无物可及,所以只合以最简单干净的骨瓷杯来盛,只是臣服,不欲相争。素陵澜自是懂得的人,与顾风玄徐徐饮了一杯,面色都好了几分,看着顾风玄曼声道:“你是来督军的?”

“何劳我督军,收网的日子怕也是快了。”顾风玄也在椅上舒适地靠坐着,他心里如同明镜一般,那些蠢材私底下非议素陵澜不会行军打仗,但熟读兵法有何用,达到目的才最为重要,以他此番到了江南的所见所闻,他心底里明白,素陵澜的手段远比众人料想的更为狠毒也更为有效。

他看似行事荒诞,实则步步攻心。

素陵澜在顾风玄面前也不隐瞒,大方地点头承认:“是。其实织网的游戏也颇为有趣,我倒是不舍得这么快图穷匕首见了。”

“哦?有趣?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传闻。我听说……素统领除了有天下第一美人相伴,还结识了一名姑娘,听说那位姑娘可非一般的庸脂俗粉,不但武艺超绝而且多谋善断哪……”顾风玄笑得狡猾,天下也只得他敢与素陵澜这般玩笑。

素陵澜闻言不语,自斟一杯握在手中,那手的颜色异常苍白,与骨瓷的剔透几已无异,杯子在他手中缓缓转动,他沉默许久,略略失笑:“由此也可见刑部尚书的密探也有不得力的时候。”

“没有这回事?”顾风玄挑眉,俊秀面容上写满促狭的怀疑。

“不。确有此人,但多谋善断?”素陵澜微微一笑,“糊涂愚笨差不多。”

听他如此说,顾风玄眼里的戏谑之情反而减去几分,玩味地看了眼素陵澜,却也识相地没再多说,趁机多给自己斟杯酒,这流云醉素来珍贵,平日里皇上可还舍不得多给他饮几杯,今天还不赶紧尽兴?

“对了,如此美酒,我们还有个朋友,当共赏。”素陵澜慢慢起身,对谢禾道,“准备车马,去大牢。”

顾风玄身为刑部尚书,踏进大牢如回家一般,七拐八弯九曲十进,一折一禁他都熟悉得什么似的,可与素陵澜越往里走,他不经意的神情倒慢慢收敛了一些,能让素陵澜如此严密置下诸多机关看守的人,是谁?

牢房幽暗,但牢房外一处小间却收拾得异常洁净,光线明润,顾风玄略扫一眼,就知道这里不少十余颗上好夜明珠。能在地牢里花这么大手笔,除了素陵澜也没别人了。

素陵澜与顾风玄坐下,对谢禾点点头,谢禾遂向外示意:“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随着铁链枷锁的一番碰撞声,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素陵澜微微蹙眉,谢禾立刻将他们阻在门外,低声道:“收拾一下。”

地牢里的“收拾”肯定不是什么温柔细致的打扮,顾风玄只听到沉闷的水声,想来是直接把人犯丢进水牢的深水中去了。这时候本是寒冬,地牢中的深水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水,更是森寒刻骨,被这么一浸,肯定连骨髓都冻成冰渣了。

素陵澜掩了掩身上的苍灰重裘。

来人被带进来的时候,身上已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束了起来,但顾风玄一望即知,此人必定已经身受酷刑。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他知道素陵澜可从来不吝用刑,只要能通过用刑解决的事,他就懒怠多花心思想别的法子。

不过,现下的情形看来,似乎酷刑无用?

来人虽已面无人色,几不成人形,但看来甚是倔强,一双深邃眼睛仍是光华灼灼。

“韩将军,请。”素陵澜难得地客气。

来人大大方方地坐下,虽然看得出来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但依然坐得姿势端方,风骨未失。

谢禾为大家斟酒,但到了那位“韩将军”前,素陵澜拿过去,亲手为他斟了满杯。顾风玄倒是诧异,似乎在记忆里,素陵澜亲手为人斟酒,除了对当今圣上,这还是第一次见——就算对他,素陵澜还从不曾如此相待过。

“小顾,这位就是义军中第一猛将韩昭,江南义军的大将军。”素陵澜的声音不若平常的漫不经心,多了些认真。

顾风玄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雪亮——是了,难怪如此,韩昭,这个人,确也值得礼遇。他本出身世家,家中累世富贵,但在与莫云栖一番长谈后,携钱银投奔义军,数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最擅练兵,如有神助,无论多么惫懒刁滑的队伍到他手里,不出十日就可让人刮目相看。义军精锐几乎全是由他操持训练出来。

军中,善练兵的人才比善攻城的更为难得可贵,况且韩昭两者俱佳。

顾风玄一笑:“韩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久仰。顾某虽耳目愚鲁,也知将军神勇知兵,甚为钦慕。”

素陵澜举杯:“这一杯,我敬韩将军。”

韩昭却端坐,只道:“见此杯中酒酿,如见沙场上我义军儿郎的碧血,实不能与尔等把盏共饮。”言语间,唇齿伤口崩裂,血珠滚落。

素陵澜握着酒杯缓缓放下,面上也看不出喜怒,顾风玄依然在笑,且笑如春风:“韩将军何必拘泥自苦,无非杯酒,何言其他。”

“酒不必饮,还请二位言尽其意。”韩昭道。

素陵澜微微一叹,低咳了两声,忽道:“敢问韩将军,贵军兴兵戈,起杀伐,是为何?”

“除暴政,平天下。”韩昭坦然答道。

“平天下?”素陵澜唇边浮起冷峭笑意,“敢问天下除了贵军作乱还有何不平?”

韩昭面上变色,怒视素陵澜道:“暴君狂悖,吏治苛酷,人人自危杯弓蛇影,上至百官下至万民敢怒不敢言,龙隐司的素统领还问天下有何不平?”

“是,我只问天下有何不平。”素陵澜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渺远,“我曾对一人说过,希望能予我一个机会,看到这世间会有清平盛世。但是——”素陵澜没有说下去,收回渺远的眼神,不经意地道:“韩将军,若最终的目的只为天下太平万民安康,那义军所为未见得是民心所向。”

“为何?”韩昭道。

素陵澜低咳了几声,已露了倦乏之意,道:“别不多言,就论以韩将军这般神勇骁将,你如何能落入我手中?”

韩昭闻言眼中掠过痛楚神色,顾风玄一直在旁闲闲地饮酒,这时方闲闲地问:“素统领你是如何能擒住韩将军这样的战神?”

“非沙场对阵所得。”素陵澜简单地说,“不过是百姓争相举报,才让素某得了这个便宜罢了。”

韩昭面上有屈辱神色,额头隐约青筋绽露,但立刻平静了面容,只说了四个字:“与人无尤。”

“韩将军真无可怨?”顾风玄问。

韩昭摇头。

“韩将军无话可说?”素陵澜拨弄着手中的酒杯。

韩昭却再摇头:“不,我有话说。”

“请讲。”素陵澜也奇怪自己今天居然尚有耐心坐在这里,义军中人,虽然可笑可厌,但那种就是那种让人觉得可笑可厌的蠢笨糊涂,让他总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可说是近于怅然的心绪。

韩昭直视素陵澜,朗声道:“败军之将,无人可怨,但在下却对素陵澜你的所作所为甚为不齿,武不能沙场对决绝一高低,文不曾道理通达明辨是非,仗势跋扈,对富族豪门不分情由地抄家灭族,夺得钱银来对百姓许以蝇头小利,诱其出卖同袍手足相残尚沾沾自喜,卑鄙利诱辅以酷刑震慑,若论行事手段阴狠毒辣,莫出其右,你一介病夫,无非仗势自己年命不永,肆意行事,为国、为家、为民、为己,若你真有半点尽责之心长久之愿,也不至于此——”

说到最末几句,顾风玄知道,韩昭这是求死了。他是在触龙之逆鳞,说的是素陵澜最不爱听的话。

果然,素陵澜再听不下去,拂袖起身,截断韩昭的话沉声道:“住口!”

在韩昭立即被拖走的一刻,素陵澜道一声“慢”,拿起酒杯,冷淡地道:“素某生平从未有遇敬人的酒却被拒的情形,这杯酒,还请韩将军受了吧。”然后随手往韩昭脸上一泼,掷了酒杯负手道:“带下去。”

第二天,韩昭死了,他死之前那个晚上发出的惨嚎让地牢中的诸人都两股战战。狱吏心中本暗自佩服韩将军铁骨铮铮熬过种种酷刑都不曾呻吟出声,不解这一晚并未用刑为何他却做哀声?

清晨一看,见多识广的狱吏也悚然心惊。

韩昭整个头颅几无血肉,白骨支离的头颅上,五官七窍皆充塞满蝼蚁蚊虫,尸身旁腐鼠成堆。

众人心中惊骇不敢轻动,请来仵作硬着头皮查验,再问及昨日情形,才知缘自昨日素陵澜泼溅在他脸上那杯流云醉。流云醉本极芳醇霸道,夜里引来无数蛇鼠虫蚁,食髓知味,生生将韩昭一点一点噬咬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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