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村,正是半后晌。乍看,村路那样窄,坑坑洼洼,全不像原来的样子。小时候她们在月亮地里玩,觉得这路是很宽的,很平坦。树把路遮严了,树荫很浓。路面上,雨水冲出浅浅的沟壕,长满狗尾草。
车辙里散落着闪闪发亮的麦秸,谁家已经开镰割麦了。这是一天最安静的时候,没有人声、犬吠,老母鸡叫蛋也像离得很远,隐隐约约。她走近自己的家。板打院墙经几番风雨,颓堕成一溜黄土堆。受了她的脚步惊吓,一群麻雀从院里飞起来。墙根的阴凉里,满头白发的奶奶坐在断了拐肘的木椅里。“谁?谁啦?”奶奶朝大门口喊,用手搭起眼罩,吃力地望着。
那大门,其实是两堆黄土留下的缺空,没有门楼,也没有门框门扇。香雨现在就站在那土墙的缺空里,两手在胸前垂着。抓着一个大提包,让提包蹭着膝盖。
奶奶摸起身边的拐杖——一根劈口子的竹竿,身子作出挣扎起立的架势。“奶——”香雨喊出这么一声,眼眶有些湿润。奶奶愣了片刻,好像噎着了。她把拐棍使劲撑着,站起来,颤巍巍的,向前挪了几步:“是我的雨雨?”“奶——”香雨的声音又脆又颤,冲动的情绪在胸腔里升腾。
“我的娃儿,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嗳。”
“不是说,你要上北京吗?”
“不去了。”
“乖娃儿,奶就不喜愿你去。奶八十四,春上害了几场病,怕见不着我的雨雨。”“奶——”香雨拿白皙的手臂在脸上擦拭。她觉得一踏进家门,感情就变得这般脆弱,想扑进奶奶怀里哭一场。在奶奶眼里,雨雨是一条长长的淡灰色的影子,凭着黑黑的头发和白白的脸,长长的胳臂,才知道她在怎样站住。“瘦了。”奶奶用多皱的干巴的手捏着香雨的胳膊,用灰失失的脏袖子揩着干瘪的眼窝,伤心地嘟囔说,“娃儿是叫成堆成堆的书把你累坏了。”
香雨终于流下了眼泪,一时哽咽,说不出话。她想对奶奶说,她考上了研究生,人家妒忌,不让去。可是,奶奶不懂这些,她无法向她说明白。从小,香雨就习惯奶奶的爱抚,它能把她心上的创伤抚平,抻展。可是这一次,她觉得谁也无法安慰她。
香雨是个聪明沉稳的孩子。她好像从小就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容易,需得拼了命去奋斗。在人们印象里,她总是细细的,瘦瘦的,默默地想着心事。无论得了大人赞扬还是受了大人训斥,总是一样地眨着深不可测的大眼,望着你。不笑,也不哭。不显高兴,也不显懊丧。从小学开始,她就是老师喜爱的学生。头几年,爹妈忙着家里地里无穷尽的杂事,并不在意孩子的学习。爹说,她被奶奶惯坏了,懒,笨,没有眼色。放了学,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倒要妹妹去刷锅洗碗,喂鸡喂鹅,招呼弟弟。后来,有那么一天,香雨忽然对爹说,前村的民办教师春凤考上大学了。
“乡下人,考什么大学!”爹嚼着馍,蘸了辣椒,大口地吃,大声地吸溜嘴。“往后,乡下学生跟知青们一样,都能考学。分出来,一样干工作,吃国家粮。”“你那能耐行吗?想得恁美!”香雨没说话,奶奶却愤愤不平地嚷:“你就那样隔门缝看人!满庄子打听打听去,哪个不夸我雨雨行。年年都是……是五好,是吧,雨雨?”
雨雨没有做声,爹也没和奶奶抬杠,他照样嚼着馍,只是着意瞥了香雨一眼。从那以后,爹更多地使唤妹妹,不再吆喝香雨去干这干那。
就在那一年,她被选拔进县中去读书,方圆三四个村,就选她一人。爹妈着实高兴了一场。虽然花那么多钱,把本来就穷的家挤得更干,可到底辛苦没有白受。如今香雨读完大学,分配到外省工作。是雨雨给他家争了脸,让弯腰驼背的爹,在人前高出几尺;使因为中风而手脚蜷缩的妈,成为全村最受称赞的贤德媳妇。雨雨,她是全村人的骄傲哩。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一个从小村里走出去的丫头,没有父母为她经营,没有亲故可以倚恃,全靠自己去奋斗,那是如何的艰难。
雨雨揿动轧水井的粗笨的手柄,轧出一盆清凉清凉的水。她觉得,这铁柄比以前更滞重,轧一盆水要喘几口气。
她觉得自己烧锅技术不如以前,划了五根火柴才引着那些隔年的棉,使烟筒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甚至她觉得奶奶那样用心用意为她藏着的腊菜也不如以前好吃。粗,嚼不烂,满嘴都是渣滓。从前的腊菜是酸溜溜的,很香,一边吃一边流涎水。
太阳平西的时候,妈从地里回来。她第一眼看见她,觉得那佝偻的身材更显矮小,蓬乱的剪发更其污秽。一种凄怆的感情倏地涌上她的心头。“别,灰土狼烟的。”妈偏着身子,不让香雨去接她腋下夹着的一捆青草。香雨抢过去,一定要把它接过来。由于胳臂张得窄,刚刚到手,那草捆便骨碌地散开在当院里。“别,别,你不会。”妈一边挥手,一边蹲下去收揽。这时,她看见妹妹定定地立在大门口,肩上担着一担油菜,不出声地看着。“怎么?油菜打了?”她朝妹妹说,搓着手,不知该怎样帮她。
妹妹不做声。她挤进大门,把担子撂下地,用手拨开妈妈,将地上的草揽好,用膝头压着,俯下身,双手使劲,勒紧草腰子,提起来,扔到院墙角去。
“改娃子,你姐跟你说话呢!”妈拍着身上的土说。
“听见了。”她说着,码好油菜,拿扫帚扫地。然后,拽一条毛巾,呼嗒呼嗒摇着铁柄轧水。“别理她,成天猫脸狗脸的。”奶奶用拐棍点着地,喃喃地对香雨说,“干一点子活,满院子盛不下她。有功!”
“有功怎样?”小改突然大声说,“谁还能一天减我几顿嚷?没用的人,不兴多说,还不兴少说!”她头上的两只蜻蜓辫子左右摆动,嘴里喷着白色唾沫,声音激愤,一副凶悍的样子。
奶奶毫不示弱地敲着拐棍:“恶!有本事!有能耐!说话都不让人说。我就说你有功,看你敢拿绳子勒死我!”“改娃,那么大丫头,不怕人家笑话。”妈继续拍打着身上的土,无可奈何地说。香雨从来就不会劝架,这会儿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妹……奶!”
好在改娃并没有继续争吵,气呼呼地拿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哗的一声,把水泼得远远的,当当啷啷,把脸盆扔在院里,钻进西屋,呼通通关上门,再也不露面。
“在场里,跟你爹抬杠了。”妈轻轻地叹息着。
月亮升上树梢的时候,爹从场里回来。他说:“煮鸡蛋了吗?给雨吃。”
便蹲在小凳上抽烟。
开晚饭的时候,香雨想起弟弟:“爹,金成呢?”
“进城了。”
“进城干啥?”
“谁知道他妈啦个×的,连高中都考不上,回来不干活。成天瞎窜!”
晚饭摆上来。香雨敲着西屋门,叫了几遍,改娃说不饿,不想吃。爹一袋又一袋抽烟,抽了好长时间,啪啪地磕着烟锅说:“我们吃!”接着,又愤愤地说,“种几棵菜,不够偷!大麦天,连个青菜都吃不上。”
香雨看见爹的筷子总在碗里搅。她知道,改娃不吃饭,爹又气又心疼,吃不下。香雨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毕业一年了,没给家里寄过钱,爹总是说,如今日子好过,家里不要你的钱。你得攒几个,买表,买自行车,那是城里少不了的。她每天都在想着她的论文,从来没有想过家。直到这次回乡,她才给妹妹买了一套复习资料,一路上想了许多教训话,定要说服她,再复习一年,下些苦功……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话都可以免了。
临睡时候,爹说:“南地的麦,我看行了。明儿早,就割吧。”
大家都没做声。风轻轻掠过院子。嗒,一个杏子从老杏树上落下来。
麦天,她喜欢听“吃杯茶”在黎明里叫。那鸟儿声音很嘹亮,上下翻飞,有时候翅膀就在你耳旁扇动,簌簌响。
可是今天,她没能听到。她醒来时,一家人都下地了。猪在院里哼,厨房里有烧锅折柴的声响。窗户上一片金闪闪的阳光。脚头,奶奶早已起床。长时间不跟奶睡,不习惯。夜里睡得很不好。虼蚤在身下蹦,浑身痒痒。老鼠扑扑腾腾在身边打架,叽叽地呻唤,听起来人。一天一夜火车汽车的劳顿,后半夜困极了。等到沉沉睡去,天已经亮了。“奶——”在轧井旁漱洗着,她拿出从前惯用的口气嚷,“咋不叫我,让人家睡到这会儿?”
奶奶的白发被灶门口的火光映红了。老人眯着眼,一脸皱褶高高隆起,专心专意烧锅。打从记事起,她习惯了奶奶做全家的饭。妈虽然蜷缩着手脚,却从未停息地里的活计。从前,生产队照顾她,派她拿竹竿坐在村边看鸡鸭。这几年,不再需要这样活路,妈就像健康人一样下地种责任田。
她看见奶奶站起来,双手抓着锅盖向上掀。吃力地掀了几次,才稍稍掀开一条缝。一股浓烟从灶口冲出来,差点熏着奶奶的脸。香雨跑过去,帮奶奶掀起锅盖。
“如今不种桃黍,用木拍子,沉死了!”奶奶嘟噜说。锅里水沸腾着,篦上馏着白馍。这锅,跟他们学校教师伙房的锅差不多大小。以奶奶衰弱的身躯,她如何担得起这样重的担子,年复一年,过岁月的长河?如今八十四岁,还在照样干着……在漫长的落着雪的冬日,奶奶拥着她,坐在被窝里。她哭,奶奶就从贴胸的衣袋里摸一疙瘩薯面窝头或是一块黄面饼子,在手里晃动:“甜甜,谁吃?”
“我吃,雨雨吃。”
“雨雨吃了亲谁?”
“亲奶奶。”“雨雨长大养活谁?”“养活奶奶。”
那般好吃的“甜甜”,总是被奶奶的身子暖得温乎乎的。如今长大了,每月有五十三块工资,可她从未给奶奶扯过一尺布,买过一斤糖。昨天,她打开特意捎给奶奶的蛋糕,奶奶掉泪了。她轻轻摸着圆圆的硬纸盒,不安地说:
“要好多钱吧?你才干事……还有一桩大事没办。要仔细些。家里这二年顿顿有白馍,不要你惦记。出门在外,直管吃好,莫叫身子受亏。”当她为了那篇《中国农民的形成及其在历史上的地位》伏案熬夜的时候,当她在学校领导的门前奔走,疲惫地为纠正一张不公正的鉴定表诉告的时候,强烈的欲念和恩怨充塞了全部的生活和思想,挤走了慈蔼的奶奶,挤走了所有过往生活的记忆。她把奶奶遗忘在九霄云外,甚至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她自责着,想要尽力帮助奶奶。和面,拌汤,调小葱,喂猪,喂鸡,把青草铺进兔笼,羊拴到村外。
“唉,还是我的雨雨勤快,知道疼人。”奶奶坐进破椅里,絮絮叨叨地说,“改娃子不成。乖孤得很,奶使不动。三天两头给家里怄气。西门外的大狗什么东西,她偏跟他好!”“什么,他和大狗吗?”香雨瞪大眼睛,不胜惊疑地问。“村里都闹得风风雨雨,你妈还舍不得吵她哩……”
香雨不敢相信奶奶的话。奶奶自小就不喜欢改娃,她贪玩,不学习,考不上学,一家人瞧不起。可改娃才二十二岁,她小着呢。大狗都三十了,名声又不好。她会傻到那样?
“奶,我下地送饭去。”奶奶想了想,脸上绽着笑:“担得动?”“担动的。”奶奶慢慢腾腾帮她把木桶洗刷干净,一头装汤,一头放馍,把一盆调小葱搁在馍上。“慢点。”奶奶扶着大门边的土墙望着。虽然她眼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但她却像能看见走远的孙女一样,凝神地立着。
太阳在地平线上照耀,风荡过宽展展的原野。露水刚刚在草叶上闪耀,倏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金黄金黄的麦海被分割成破碎的方块。收割过的田里,麦个子一排排横躺着,人们在忙忙地蠕动。透过麦浪,可以看到攒动的人头或是弯弓似的身子。
改娃直起身拧麦腰子,看见香雨趔趔趄趄担着挑子走来,就三步两步跨过去,把担子接过来。虽然她脸上仍然没有笑意,但香雨感到她此刻的情绪并不坏。
金成也在地里干活。看见香雨,只是咧嘴笑。一年多没见,弟弟已经出脱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港衫,小喇叭裤,长头发。“
,金成这一身,真够意思!”香雨笑着说。
金成羞怯地看着姐,一时想不出话讲。
“昨晚,啥时回来的?”
“……总有十一二点吧。”小伙子垂了头,好像在地上寻镰刀。
“十二点?”爹虎起脸凑过来,把鞋脱掉,垫在身子下坐着,“两点半!”
“干啥么,那样忙?”
香雨直勾勾地盯着弟弟。
“嘻嘻,”金成又笑了,“电视投影《霍元甲》全集。最后一天。”“噢唷,我当你上夜大哩。”香雨讥讽地说。改娃正在擦汗,这时候嘎嘎地笑起来:“别看考不上高中,要是有个少林武术班,保险能考上。”金成涨红了脸,却没真生气,把嘴撅了撅:“也到集上买个圆镜镜,照照自个儿!还说人家!”
“咋了?”改娃霎时板起脸,挑起眉毛,鼻子和嘴角都抽动着,声气十足地说,“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游手好闲,还不让说?别人不敢说,我偏说!十几亩地,往后,你得挑一半!谁该养活谁。”
不等金成接腔,正在捆麦的妈从地中间走过来:“好了,好了!你姐把饭菜都送来了。吃!吃了干活。”
金成把眉毛竖了几竖,瞥瞥改娃的神色,不知怎么的,不敢壮胆吵下去,把镰刀狠狠摔在地上,弯腰到桶里去盛饭。
改娃迎着阳光站着。香雨发现她比过去更加成熟丰满。胳膊腿很粗实,肩头又宽又圆。尽管像每一个乡下女孩子一样贴身穿了小衣裳,胸脯箍得很紧,但那富于弹性的一对乳房仍十分显眼地高高隆起着。肥大的两胯把天蓝色涤纶裤子绷得紧绷绷的,好像裤缝随时都会拆绽。露水混着泥土,使她的裤腿和鞋子涂满黄色的泥浆。香雨觉得,改娃已经成了一个棒劳力,再让她坐下来啃书本,是根本不可能了。
“妹,吃。”她给妹妹捧一碗汤。
“慌啥。”改娃并不接碗,自顾自地从从容容走到地头,撩起沟里的水洗脸。她探着身子,手在脸上噗噜噗噜抹,水珠迎着阳光,晶亮晶亮的从她手臂上滚下去。
爹睃她一眼,粗声粗气地对香雨说:“你自己吃。”端了碗,低着头,咯噔咯噔,使劲嚼着小葱,好像在发泄自己的气恨。
循着爹的目光,香雨看见,在改娃对面的沟坎上,大狗正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家的麦子都撂倒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地中间停着。七八口人在装车,谷杈挥舞,麦捆一个个飞上车顶。一群劳力,粗手大脚地干活,粗腔大调地嚷叫,引得一地人眼巴巴地望。
看见香雨望他,大狗趁势讪讪地踱过来:“大学生回来割麦么?老堆叔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香雨很客气地把碗伸着:“你先吃吧。”
“你们吃,你们吃,我吃过了。”大狗对着香雨说,眼睛不时地瞥着改娃。改娃板着脸,将湿手绢甩了甩,搭在乌黑的头发上,从大狗身旁擦过去,端起饭碗,转脸去吃。
“老堆叔,这麦子不错哩。”
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呼噜呼噜照样吃饭。
大狗向前凑了凑,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老堆叔,你可得赶紧些呀……今年卖粮可难啦,得趁早……”
爹仍然埋头吃饭,妈却沉不住气地凑过来问:“有啥消息吗?”
改娃把饭碗敲了一下,大声说:“还用问他!我早说过了。你们不信。”
大狗立刻接上话茬,郑重其事而又非常贴己地说:“西仓有三天就满了。
东仓只收八万。今儿,明儿,敞开。后儿就凭条。再迟延,卖不上了!”金成斜着眼说:“昨晚广播里还说要解决农民卖粮难的问题呢,我不信打了粮食会卖不出去。”爹把饭碗撂在地下,闷气闷气地说:“就你话多!还不快吃了割!”尽管大狗听出这话是冲他来的,却仍然喋喋不休地说:“大叔,不敢迟疑呀。我家的麦,今儿就能打出来。吃过饭,叫小五把机器开过来,帮你割。
晌午能上场,夜里一打,明个晒一天,后儿能卖。”“照你那么说,后儿不就凭条儿啦?我这脸面,哪儿去弄条儿?”“不碍的,我……我……给你想法嘛!”“算啦,还不起人情。”爹一边说,一边摸起镰刀,弯腰去割麦。
太阳升得很高了。尘土从爹的镰刀底下升腾起来,像一片飞舞的小虫。大狗尴尬地立着,慢慢摸出一支烟来抽。
“三哥——开了!”远处,大狗弟弟小五在喊叫。大狗嘿嘿地笑着:“婶子,啥时用车,说一声。”妈嘴里唔着,改娃站起来不谦不让地说:“别卖空头人情。要帮,下午过来。我们不白用,给钱!不帮,站远些。劳力弱也到不了让你们看笑话。”“好我的妹子哩,这说到哪儿去了!”大狗忙忙摇着头,说着,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