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宗明义,这是衔接错了的故事,但我努力让它显得很连贯的样子,免得读者莫名其妙。
一、拍大腿唱小调,但总有点寂寥
周围的公社、大队,前脚后脚都放出了亩产一万二、一万三千斤的高产卫星。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捷报四传,参观的人群如云。甘木公社的甘书记深感有急起直追的必要,于是和一大队支书老韩做了三宿的思想工作,终于一大队也紧赶慢赶地筹备了起来。甘书记觉得,都到这时候了,要放就要有点气派,放一颗特大的卫星,亩产一万六千斤!顿时,甘木公社也热闹起来了。松柏牌楼搭起来,锣鼓家什敲起来,卫星田的四周红旗插起来,介绍经验的稿子编起来。参观的人一多,专业接待人员编了两个班。真正是热火朝天,风光得不能再风光了,不仅名扬全县,同时简报也送到了省里、中央。具体传了谁的名不大清楚。不过不久以后,公社甘书记提为县的副书记了,人们猜测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时扬的名,这仅是猜测,不足为据。
一开始,一大队的干部和贫下中农,尚觉热闹、有趣,但是过不多久,随着高产,便来了个按产征购。十多亩稻子,硬搬到一亩地里去收割,不是搬着玩玩的,要拿出实货来的。这时候社员急了,社员一急,就惊动了三队副队长、梨园的经管人老寿。
老寿本名叫田寿本,不过大家一直叫他老寿,主要是冲着他那副长相:
长眉善目,大大的秃脑瓜,什么时候脸上都是和和顺顺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也从没见他有过气恼。很有点像那财主家玻璃罩子里站着的寿星。其实他年纪并不老,才六十六,不过是个老党员,过去这个地区“拉锯”时,还做过交通。他不大会说话,不过一开口,别人就乐。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是认认真真的,说的也不是什么笑话。没法,现下年轻人就是这样,大概他们本来想笑,不过拿他做个由头罢了。时间一长,这也成了个习惯。大家呢,觉得他有点迂,叫他老寿的意思里,也包含着这一层。不过大家都乐意接近他,除了过组织生活的时候,平时很少有人想到他是个老党员。他自己呢,还挺讲个组织性纪律性。
他走出梨园,就看见村道上一溜停着四挂大车,装满了粮食,插满了彩旗。头挂车的辕马头上,还顶着一朵红花,车上拉了一条横幅,上写“荣交高产粮”,车上还放着全套锣鼓家什。一切齐全,就少了赶车的,派谁谁就甩手走开。眼看日头已经两丈高,参观的人潮马上就要拥来,这里却派不动人。
支书老韩正急得跺脚,一眼看到老寿走过来,老韩高兴得像拾了一个宝,马上把赶车的鞭子塞到老寿手里,说:“赶快,把车赶到征购站去,我们已经交晚了,甘书记已经不愿意啦!”说话时,参观的人群已经进了村,老韩掉转身,立即笑着脸迎上前去。这时候,要是老寿噼啪一挥响鞭,四挂大车隆隆地从人群中驰出村去,有多威风!可是老寿却一手抱着那杆老长的鞭子,一手扯扯老韩的衣角,然后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悄悄地在胸前做了一个“八”字。
“要八个人?十个人都可以,你招呼去就是,工分照记。”老韩说完,就和参观的同志握手,照例是先带他们去参观那块大队和公社合种的高产试验田。然后再请到祠堂大厅里坐下,递上井水浸过的手巾,再送上碧绿的热茶,边歇着边听经验介绍。
这一天参观的人当中,有一个大概是搞农技的,学得特别认真,问得也特别详细。掐了一穗稻,数了粒,还要包回去称,又看每一蔸稻,发了多少棵,还问插秧的行距、棵距。大队长被问得一件白褂子湿了半件,可是那位参观的同志还在又惊叹又奇怪地问:“稻子长得这么密,通风问题你们怎么解决的呢?”
“嗯……用竹竿……”老韩正在支吾,不料后面有个人说话了。
“用风扇扇!城里不有那电风扇吗?往里扇!”原来老寿抱着鞭杆还没走,也跟着来了。陪同参观的社员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老韩可没这份闲心,急得车转身向他竖竖眉毛,抬抬下巴,意思让他快走。老寿也不是不懂,他也急,趁着支书瞅着他的机会,又急急地在胸前做了一个“八”字”。可是老韩也不知看没看见,又转过身去了,因为参观的人也在急急地问:“你们这里有电了吗?”
“没有。嗯,我们是用小马达,借拖拉机上的小马达……”老韩赶紧堵着漏洞,接着就恼火地对身边一个社员悄悄说道,“叫老寿快赶车去!”
好不容易带大家看过了高产田,参观的人都坐在祠堂的大厅里听经验介绍了。这有稿子,老韩比较自在了一些。介绍到社员们对高产的兴奋劲,编了个顺口溜:“一年种出四年稻,今后生活甭提有多好,拍大腿,唱小调,共产主义眼看就来到……”不过他说着说着,总觉得窗外有个什么在晃动,抬头一看,老寿抱着鞭杆,站在窗外直瞪自己。一看到老韩看他了,又伸手做了一个“八”字,两个手指还直晃晃。看得出老寿也急了。老韩没办法,只好请大家等一等,走了出来,便一把拉了老寿,走到医院中央那株大榆树后面,才轻声说道:“咋的!大爷你今天是犯了‘八’字病了?”
“唉!我就是没灾没病,喝得下,吃得香才着急呢!老韩哪,大伙儿都说这四车粮食不能走啊!要送走,咱口粮一天只有八大两啦!”老寿又做了一个大大的“八”字。
老韩叹了口气,拉起敞着的衣襟,抹了抹满脑门的汗,说道:“没法,上面是按产量征购的。甘书记说一定得送。”
“你不能再跟甘书记说说,他心里明白,这是咋个高产法儿的。”
“说了,叫送。”老韩已有点不耐烦了。
“那……咱还得再耐着点性子,再去说说,啊?”老寿首先表现了自己的耐心,一脸的笑,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说道,“咱肩上掮着几百口子呢!这八大两咋过?”老韩紧蹙着眉没开口,只是直摇头。这种地方,老寿就不大会看气色了,他还在用手背拍着支书的胸,顺便又做了一个不大明确的“八”字,说:“这个数,总不行。甘书记总不能不顾几百号人的嘴吧……”
“寿大爷,你别背时了。叫咱送咱就送,说了有屁用。”老韩窝了一肚的火,冲着老寿来了。老寿倒并不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恭敬,他仍然含笑说道:“下级服从上级,我懂。不过,还不兴说说咱的难处?”
老韩实在不耐烦了。“你去说吧!我没工夫了!”说着扭头就走了。剩下老寿一个人站在那里,他慢慢地搔着下巴上的胡茬,心里说着:“没办法,叫我去说,我就去说吧!不过,车子,还得赶了去。意见归意见,服从归服从,他要同意呢,咱就拉回来。面条饺子可不能下在一锅里。”老寿打定了主意,就叫上三个老头帮着赶车,一气奔到了公社。可是公社的同志说,甘书记如今是县委副书记兼公社书记了。现在省里领导下来了人,他去接待、汇报了。
“没办法,只好委屈这几匹哑巴牲口,上县里走一趟了。”老寿并没有泄气,倒反更来了劲,干脆脱了褂子,单穿一件粗夏布的背心,跳上车又要走了。这时候那三个跟来的老头打退堂鼓了,说:“拉倒吧!老寿,咱几个上县里去算是哪门子呀!”
“哎!这,你们就错了。”老寿的长眉毛飞舞了起来,“咱去咱八路的县政府,这可不又对路又对门哪!”
“人家甘书记正跟省里的领导说话,咱去了往哪站啊?”
“这,你们又不懂了。省领导又不是客,他们下来是为了工作。工作,就是为了咱。说不定当场给咱解决了困难,叫咱把粮拉回去。这也叫老韩看看,咱这些背时老头办事的麻利劲!”说着就跳上大车,甩了个响鞭,直奔县委。
老寿的估计不是一切都错了,也不是一切都对了。县委的大院没有进得去,粮食交到了收购站,老寿他们在门卫旁边的接待室里坐了两个小时,甘书记总算见到了。一见面,老寿还没开口,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我一见面就批评你们。你们的眼光太浅了,整天盯着几颗粮食。现在的形势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一步差劲,就要落后。你们老同志更应该听党的话,想想过去战争年代,那时候,咱算过七大两、八大两吗……”
一席话,说得老寿低头无语,坐着空车回去的路上,也没吭声。他把鞭杆插在车帮上,任牲口自在地走着,他则是眯着眼,肚子里推开了磨。甘书记的话是句句在理,过去真的没计较过七大两、八大两,为了将来能过上好日子,饿肚子也没叫苦的。现在看样子,这好日子还要在将来……将来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一点,甘书记没说。要是从前老甘的话,也许不会让大家只吃八大两。哎!谁知道呢!兴许是自己老背时了,老落后了。他想不清。随着大车的颠簸,他倒有点朦胧起来了。
二、老甘不一定就是甘韦记,也不一定就不是甘书记,不过老寿还是这个老寿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刚开始,就给穷人来了个下马威,冻得舌头都僵了。
这里正跟敌人“拉锯”,土改还没开始。老寿仍裹着他那件破棉袄,腰里扎了根绳子,背着个小粪筐,在外转了一天,现在天都黑净了,才跑回家来。一进门就对老伴说:“有吃的吗?给一口,肚里都结冰了。”说着就丢下粪筐,蹲到灶门前,拨着余火,烤着打战的身子。
老寿的老婆是个苦死累死不讨饶的硬女人,就是爱唠叨几句。照老寿的话说,“是个贤德的人,话多,也多在理上”。
老伴一看老寿冻成这样,心疼了:“这一整天都没吃?”
“上哪吃去?”老寿用烤热的手,使劲擦着脸。老伴急忙掀锅盖,一碗现成的红薯叶玉米糊糊坐在热水里,她又特别优待,拿下馍馍筐子,掰了一大块高粱饼子给他。一边给,一边轻轻问道:“有情况啦?”
“还乡团领着一个团的匪兵,还带了两把铡刀,已经到了镇上。”
“那快给县大队报信呀!”
“我又不傻。这不刚从老甘那里来。”老寿耸了耸眉毛,端起了碗。但还没顾上喝,又把碗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掏出了四条干粮袋,眼瞅着地上说道,“老甘他们决定今晚就窜到敌人后面去,让过这股锋头,再打回来。他们到新区去,吃粮怕有难处……”
老伴一看这情景就明白了,也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揭开小木柜,拎出个面口袋,摔到老寿怀里,说道:“就这点高粱面了,这天寒地冻,咱不吃,叫孩子也不吃?你看着办吧!”
“有难处,这不假啊!”老寿仍旧两眼瞅着地上,说道,“可是我是个在党的人。再说我们冷了,饿了,在家还能烤烤火,摘把野菜。老甘他们走出这么远去,还不知睡哪里,吃什么呢!这不都是为了咱……”
“唉!装吧装吧!
嗦个啥!我才说了两句,你就说了一大套,谁不知道革命就是为了咱穷老百姓呀!”
“对!你是个明白人,都怪我嘴碎。说实在的,这点粮还不够他们吃一顿的,不过是个心,给防个急。回头老甘要从这里过,我让他来拿的。”老寿就这么检讨着,说着,和老伴一起把高粱面装进了干粮袋。最后面袋空了,而四条干粮袋只装了三条。
“该够啊!一条干粮袋装三斤,三四一十二。”老寿捏着那只空的干粮袋,踢踏着脚,转了一个身,又眼望着地,说道,“我咋记得家里还有十五斤高粱面呢!”
“这两天没吃啊?正巧我今天又烙了饼。”“饼!也行啊!把饼切成小条条,装进去也成啊!”说着也没敢抬头,拿起刀就切老伴优待自己的那半拉饼子。这一次,老伴没吭气,把饼筐子递过来了。老寿把饼切好,装进口袋,然后端起灶台上那碗糊糊,看了看,重又坐到锅里。用手掌抹了抹嘴,说:“留给铁栓吧!”
“你喝了它吧!”老伴眼里已转了半晌的泪,到底流了下来。
“别难过,等解放以后,那时候啊……嗨!到共产主义那更美了,吃香的,喝辣的,任挑。”老寿吹灭了灯,又在灶门前蹲了下来。一边想着将来,一边等着老甘那轻轻的叩门声。
村里的狗,叫了几声,老甘来了。老寿在黑地里递上四条干粮袋,最难受的是他不得不说明其中有一袋是饼条子。
“老寿,你放心。哪里有老百姓就饿不着咱们。你们这点心,我带去防个急用。”老甘紧紧捏了捏老寿的手就走了。
老寿看他走远了,回身进屋关门。一摸,门栓上挂着两条干粮袋,老甘只拿了一半上了远路。打仗的人,留下了一半安家的粮。老寿悄悄地用手掌抹去两眼的热泪,把门关上。
三、也不知是老寿背了“时”,还是“时”背了老寿
老寿悄悄地用手掌拭去了两汪眼泪,把车悄悄地赶回村里。那三个跟去的老头,在村头上就下了车各走各的。老寿一个人卸下牲口,牵到饲养院里。有那聪明人一见,便跟在后面问道:“老寿上县委啦?甘书记请你吸红牡丹了吧!”
“你们走开吧!”老寿说。
“这,你就错了。”聪明人学着老寿的口气,“甘书记说了些啥,也给咱传达传达嘛!”
“行!”老寿把牲口拴到槽上,回过身来,扬着眉,颤着声说道:“甘书记请我吸的黄烟,喝的绿茶,还捏着我的手,叫我放心,有党在,就饿不着老百姓。怎么样?够劲吧!”说完,老寿掉身就走了。
梨才鸡蛋大,老寿就搬上凉床,上梨园那个小窝棚里住去了。说是去守梨,实际呢,老寿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想清静些;再有,就把梨看护好。梨要甜的时候,最易招虫,有那种细虫,一咬就往里钻,钻到梨心,这梨就毁了。今年梨是大年,大伙儿可是指望着它,过冬的口粮,过年的新衣裳,都在这树上长着呢!于是老寿学着人家那有名气的水果的保养法儿,上小学讨来了一些废旧本子,把树上的小梨头也一个一个地用纸包了起来。这些土梨一包上纸,也显得娇贵了。这果园还从来没有这么排场过。社员们从梨园边上过,都抬头望着,高兴地招呼说:“老寿哪!你也不敲锣,也不打鼓,一个人不声不吭也在搞大跃进啊!”
老寿说:“跃进不跃进,我不在行,我就想让虫少咬一个梨。”
白天他爬上爬下包着一个一个的小梨头。晚上就坐在小窝棚前面,望着一天的繁星。有时,这里那里会点起一溜气灯:有人在挑灯夜战。老寿一个人吧嗒着旱烟,这时候,他才觉出自己心里有忧,有愁,还不知为什么有点伤心。他说不出,但总觉得现在的革命,不像过去那么真刀真枪,干部和老百姓的情分,也没过去那样实心实意。现在好像掺了假,革命有点像变戏法,亩产一万二、一万四,自己大队变出了一个一万六。为什么变戏法?变给谁看呢……说起来也丢人,种地的人心里都有数,可是装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还一层层向上报喜。看来戏法还是变给上面看的,这,这革命为了谁呀……
“颠倒了,倒过来了……”老寿捏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喃喃着。这不,做工作不是真正为了老百姓,反要老百姓花了工夫,变着法儿让领导听着开心,看着满意。老百姓高兴不高兴,没人问了。老寿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害怕起来,吓得手脚都凉了。可不得了,咱这不是有点反领导的意思了吗……甘书记劝我要听党的话,难道自己真的跟党有了二心?
“杀了头也不能有这个心啊!”老寿陡地站了起来,当即离了窝棚,当即走出梨园,当即找到支部书记老韩的家里,他要原原本本,向党反映反映自己的思想,表明自己跟党没有二心。
当他推开老韩家的堂屋门,就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愣住了。原来甘书记带着他那个秘书正坐在里面。甘书记一见了老寿,便笑道:“哦!你来得正好,上次你对领导提了些意见……”
“我……我,”老寿这时恨不得浑身都长出嘴来,把一肚的话全吐出来,但是越急越是说不出来,脸也红了,口也吃了,心也跳了,挣了一会,才挣出一句话来,“我,我就是来说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