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茫茫黑夜中穿行。
随着夜色渐浓,气温也明显降了下来。十月底的深夜,北方的室外已是相当寒冷。
白若冰和章一含虽然穿的够厚,但仍觉得低估了北方深夜的温度,从睡梦中冻醒又各自加了件外套保暖。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斜对面的男人们一眼,他们也是各自裹紧了单衣,靠着座椅睡得正香。
两个姑娘各怀心事,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白若冰在一瞥一蓦间,心中已对“高冷范”情有独钟,心动不已。人生第一次,她从心底滋生出看到一个人时悸动幸福的感觉。但内向羞涩她却把这种情窦初开当成秘密锁在心底,羞于示人,即使好朋友也不行;更何况好朋友高调表示也喜欢上了那个人。这让白若冰心里对两人原本亲密的关系有了吃隔夜饭的芥蒂。
章一含却是个不善掩饰的人,喜怒形于色。对“高冷范”的喜爱,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表达。虽然不知道“高冷范”心里怎么想,也不清楚白若冰喜欢的人是不是他,当然更不知道这种单相思般的喜欢有没有未来。但她却只想在现在面对梦中人的时候,能够让他读懂她的心声,让他知道她喜欢他,这就够了。
两个姑娘性格各异,一个外向,一个闷骚。如果用水果来形容她们:章一含就像火龙果,从里到外一个色,红的冒泡;而白若冰则像石榴,里面水润丰盈,外面却偏偏包裹了厚厚的外皮,让人一眼看不透内心。
冻醒了的二位睡意全无,各自裹着厚外套想心事。气氛沉闷地有些压抑,只有火车飞驰时撞击铁轨发出的“咔哒咔哒”声。
好动直爽的章一含首先憋不住了,她侧脸瞅瞅似有满腹心事的伙伴,轻声耳语道:“睡不着,咱俩聊聊天呗。”
白若冰看看周围陌生的脸,再看看此时车厢里唯一熟悉的难兄难弟,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油然而生。想想如果因为一个仅仅让自己心动的过客而芥蒂朋友,心里不由浮出一种愧疚感来,觉得自己太自私,重色轻友,辜负了多少年的朋友情。
她晃晃脑袋,努力把“高冷范”的形象从记忆里抹去。这或许是一个不该进入记忆库的形象,“英雄救美”只是偶然的邂逅而已,车到站,他们就会各奔东西,或许终生不会再有第二次相遇。他的行侠仗义,只是她冰冷旅程中一个温暖的记忆,仅此而已。
他的出现,偶然触碰了她柔软的心弦,敲开了她情窦初开的心灵,留给她了一段别样的感受。可这种心念不忘却又完全看不见未来的爱情,只会成为她往后余生对感情幸福体验的负累。这种超出控制范围的奢侈的爱而不得,最好还是在萌芽状态就相忘于江湖吧。而眼前能够陪着自己继续探索未来之路的,只是身旁这个朋友。所以,与其奢望得不到的,不如珍惜眼前的。
想到这里,面对章一含的笑脸,白若冰恢复了原来小姑娘家家的两小无猜,调皮地歪了脑袋幽了朋友一默:“好啊,要不和以前一样,先聊它十块钱的。”
章一含被她的搞笑带动了,也恢复到原来胸无城府的模样:“好,十块钱就十块钱的,多一点也不要。”
俩朋友心照不宣地开心笑起来,笑声惊醒了几个熟睡的旅客,吓得两个人赶紧捂住了嘴。
“从离家出走到现在,后悔吗?”待车厢内的旅客重又恢复熟睡,借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章一含突然小声问道。
“不后悔!”出乎章一含的预料,白若冰竟然没有迟疑到脱口而出,“自己选择的道路,爬也要爬到终点。更何况前路未必就是布满荆棘,万一是满地鲜花呢?那我们不是赚了!”
这句话打动了章一含,她伸出手来握握朋友:“说真的,若冰,我真的很佩服你,从家里的娇小姐到现在的叛逆者,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我以为遇到困难你会哭鼻子,闹情绪,没想到你会这么坚强。”
她向朋友翘出大拇指,点了赞。
白若冰把她的拇指压下去,嗔怪道:“不用给我戴高帽,咱俩还不是一样。”
“那可不一样。虽说我也叫小姐,可爹不疼娘不爱的,在家里也就当个使唤丫头用,和你相比,我这个小姐是注了水的假冒伪劣。”章一含想起从小在家里经历的种种磨难,特别是亲爹竟然把她许配给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鳏夫,这实在伤透了她的心。谈起家事,她就忍不住感叹命运的不公。
“若冰,你能告诉我你喜欢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吗?”伤感过后,章一含眼睛望向斜对面的男人们,突兀问出这样一句话。
或许这句话才是她终极想打听的事。
白若冰已没了刚才的慌张,早已捋顺了感情脉络的她释然地望望好朋友可爱的小心机,笑道:“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想浪费感情了,你相信吗?”
“真的?!”章一含又惊又喜。她可不像白若冰一样悲观,她相信奇迹。这种一见钟情,或者说是她的单相思,给了她无尽的希望,她总觉得自己辛苦成长这么多年,仿佛就是在等这份爱情。
多年的成长经历中,她渴望得到却最后失之交臂的东西太多,希望变失望的打击让她对这个世界和家庭出身一直耿耿于怀。但这次不期而至的爱情太美好,仿佛给她灰暗压抑的生活注入了一抹艳丽的阳光,让她突然想留住这种生活的馈赠,她想赌一次,搏上一搏,否则,她怕自己会遗憾终身。
“那太好了!”章一含无比地兴奋起来,“别人都怕撞衫,我真怕和你撞了爱情。如果咱们俩爱上同一个人,你说我该如何取舍呀?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的最爱,抛弃谁我都会心痛!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大胆爱了!”
章一含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若冰不知为什么又不由自主的将眼睛瞟向那个睡梦中有着雕塑般线条的面孔,心里有隐隐的痛楚。她奇怪自己脑子里已经决定忘记的一切,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这或许就是人生多苦恼的根源吧。
“一含,你放心吧,即使咱们俩真的爱上同一个人,我也会退出来成全你的,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白若冰真诚的安慰章一含。她这样说,也想这样做。出门在外,章一含成了她唯一的亲情。当亲情和爱情二选一的时候,她宁愿把爱情留给这个可怜的朋友。
……
刘向晖虽然闭着眼睛,但其实并没有睡着。
多年的特训生活让他养成了高度警惕的习惯。他貌似在熟睡中,其实脑袋和耳朵一直在工作。他要细听并甄别所有有危险的声音和动静,以此来确保同伴和自己的人身安全。
当刘向晖还是公家小少爷公耀庭的时候,他就在大哥公耀祖的感召和影响下下,对代表着先进和进步的布尔什维克充满着向往和追求。当他高中毕业时,父亲公济群最初的愿望和主张,是要他先念大学,然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圆了大哥没有帮父母圆的传宗接代的梦。
年轻的公耀庭老成持重,脑袋里装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智慧。对父亲的要求,他据理力争:大哥不肯干的事,凭什么我要干。大哥天马行空的满世界潇洒,凭什么我要困守家门?现在是乱世出枭雄,我堂堂七尺男儿,理应家国天下,哪能心甘情愿地做公家孝子贤孙的祭品?
当然他的这一切想法不是针对敬重的大哥,也不是针对疼爱他的父母,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简简单单的青春过早地套上世俗的枷锁。他不甘心一辈子被困守一隅,他要过大哥一样的生活,信马由缰,海阔天空,让希望的向往和奋斗的喜悦铺满脸庞。
他的想法是得到大哥支持和赞许的,这也是他理直气壮和父母斗争的底气。
其实父亲公济群也并非是那种冥顽不化的老古董,非逼儿子们一条道走到黑。多年的江湖摸爬滚打,让他明白:男孩子死读书是没用的,读万卷书必须伴随着行万里路,生活见识比书本知识能更快地让人找到人生定位。
况且,社会的动荡和国家的安危,让他逐渐变通为一个开明的家长,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正是乱世男儿报效国家的时候。所以对儿子们的选择,他采取默认和顺其自然的方式。
大儿子早年在北平念完大学就去了法国留学。留学期间他秘密参加了巴黎的共产主义小组,学成归国后就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斗争中去。如今四海为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明确知道儿子的真实身份,但每次看到儿子一脸的正气凛然和阳光希冀,他就知道儿子在走一条前途光明的大路。虽然他也盼着父慈子孝,天伦之乐,但所有的一切和儿子的前途相比都是浮云。所以,他不敢拖儿子的后腿,并尽自己所能地帮儿子走得更远。
小儿子嗜好读书。他原本以为小儿不好战,正好留在身边攻读学问,顺便也了结了他和太湖丁家的金兰之约,为公家实现传宗接代的大任。
没想到,小儿子更激进,不但推辞了婚事,还非得要效仿哥哥,金戈铁马。于是,在哥哥的帮助下,小儿子高中毕业就入读了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成了一名职业军人。军校毕业后,又被大儿子安排去了法国进修。
原本热闹非凡的大户公家,如今只有三个女儿常来常往,门庭多了几分清净,多了几分冷落。但公济群在家乡父老面前却是腰杆挺得笔直,为有两个当军人的儿子自豪。
公耀庭在武汉分校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并在入学之初随大哥改名刘向阳后而改名刘向晖,意即和大哥一样,余生为追求光明而奋斗。
三年的军校生活,让刘向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军事指挥员。学校毕业后,大哥刘向阳借口送他去法国深造,让他在国外秘密学习了密电码译制技术。现在学成归来,他和同学邱云峰一起被派往西安从事密电译制工作。
正是多情年龄的刘向晖,一上火车就注意到斜对面坐着的沉静少女。她在火车上大梦初醒后的懵懂和呆萌,勃然大怒时的侠义正直,还有受到恐吓时的无助和楚楚可怜,都让自小有英雄情结的刘向晖产生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虽然女孩粗衣淡寡,乡下人着装,甚至还故意用油彩涂黑了面庞,但她文雅的举止,沉静的神态,以及裸露在外白皙的天鹅颈和胳膊,他可以推测出,这是一位曾经养尊处优的富家姑娘,而且还是个学生妹;另一个姑娘虽然打扮得小腹略凸,但言行举止麻溜洒脱,绝非是怀孕了的女人,一定是故意而为之。
细观这两人巧装改扮后的狼狈出行,刘向晖猜测:她们一定是瞒着家人的离家出走。而且,从两人的最终落脚点在西安,可以推测她们和社会上大多数进步青年一样,在偷偷奔赴延安。
想到这里,刘向晖不禁对她们有了一丝遇到同类的亲切感。看到她们,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和父母的争执。好在父母开明,自己能够得偿所愿;但这两个女孩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比自己艰难很多。不由对两个女孩多了几分敬佩。
刚才的国军官兵的“撩妹”闹剧结束以后,车厢恢复了平静,长途跋涉的旅客们都进入了梦乡。疲累交加的刘向晖也闭起了眼睛养神。
车厢里各种细小的动静都在他高度活跃的思维里过滤着。
他听到了两个女孩窃窃私语的交谈。虽然听不清她们具体在说什么,但从眼缝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她们似乎聊的很开心,交谈中她们还不断地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仿佛在谈论一个和自己有关的话题。
怀孕的表姐很直接,大胆地给自己投来热辣辣的眼光,但落花有意,流水无心,表姐不是自己的菜,自己和她之间完全不来电;懵懂的表妹似乎很害羞,偷偷的一瞥之间,他能读懂她的含情脉脉和无奈拒绝。虽然不知道她这样是为什么,但却莫名地让他心动和心疼。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娃娃亲的女主角,想起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样的未婚妻。她是否也和她一样,清纯,干净,让人一见犹怜,再见如故?
有人睡梦中的一声呓语拉回了他的思绪。突然想到这些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他有些哑然失笑自己的失态。
军人素养和工作特性决定了自己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不明底细的姑娘。他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男人。在以往的学习和工作中,他也遇到过不少美丽可爱的姑娘,甚至有几个姑娘还主动追求自己,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心,革命尚未成功,谈何儿女情长。
可不知为什么,对眼前这个略带忧郁的女孩,他却有一见钟情的感觉。撇开她的清纯,他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仿佛两个人在上个轮回里就已认识,今生的会面只不过是隔世的再次重逢。
夜色越来越深,凉意也越来越浓。刘向晖帮同伴拉拉滑到肩头的衣服,自己也裹紧了御寒的大衣。
两个女孩子的位置出现了一声尖叫,然后附近的人骚动起来。刘向晖迅速张开了眼睛,原来是两姊妹中的表妹好像不舒服的样子,她在很克制地干呕,旁边有人嫌弃地躲开了。而表姐似乎想扶着她去卫生间呕吐。
刘向晖忙起身过去。
“怎么了,生病了吗?”
表姐回答:“一路上没吃好,晚上气温又低,可能着凉了吧?”
“感冒了?”刘向晖伸手想探一下女孩的额头,试试有没有发烧。但伸出的手被女孩挡住了。
表姐尴笑了一下:“先生别介意,我表妹害羞,再说,我们在学校是学医的,这些小病我们会看。”
刘向晖没有勉强,说:“那你扶她去卫生间吐吐吧,我那儿有感冒药和胃药,我去倒点水,你一会帮她服下。吃了药可能会舒服点。”
章一含扶着白若冰来到卫生间。干呕了几口,白若冰肚子里的翻江倒海才算停歇下来,脸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若冰,我怎么觉得那个人对你挺上心的,对我则不感冒,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见白若冰恢复了正常,章一含想想刚才“高冷范”的殷勤和热情,不禁担忧起来,“我觉得他对你是发自内心的关心,不像是为了做好事而敷衍。”
白若冰有气无力的对朋友笑笑:“你多心了,他只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而已,萍水相逢,怎么会扯到喜欢的高度上去。再说了,即使喜欢,也是他的事,和我没关系。我说过,不会和你争他的。你放心吧。”
白若冰说完这些话,脸有些发烧———说真话,害怕朋友伤心;说假话,又让自己亏心。扪心自问,自从刚才“高冷范”向她靠近,她的心就一直在“怦怦”直跳,跳的她自己都发慌,唯恐被别人听了去,暴露了她的心事,难堪。
当章一含扶着白若冰回到座位,“高冷范”已经准备好了水和药,“弥勒佛”也醒了,凑过来问道:“好点了吗?”
白若冰能清晰地感知“高冷范”脸上的担忧和问候,但她却没有勇气回他一眼感谢,她害怕碰到他的眼睛,那会出卖她的感情;她更害怕章一含那略带失望的眼神,那会让她心疼。
犹疑再三,她突然抬头对“弥勒佛”说了句:“谢谢,谢谢你们的关心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