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桥村地势平坦广阔,稻田农地,瓜果飘香,男女老少,勾勒出平淡如水的乡下生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道上,陈浥尘的家就在村尾。
“稻子熟了。”
“嗯。”
“芒果好大颗。”
“嗯。”
“还没熟。”
“嗯。”
“熟了我想偷。”
“……”
陈浥尘背着粉色的书包,盯着地上的路,她的影子照射在身后,被林泽踩着。
“我家也有芒果树,熟了,给你带……”女孩嗫嚅着说。
“那时候不是放假了吗?”
芒果成熟时是七月份,这个月二十三号中考完就放假了。再见面,高中了,不对,见不到了,高中不同班,不同校,很快就会没联系。
陈浥尘低着头,没有回答。
“芒果熟了,你可以来找我。”少年人云淡风轻地说,紧盯着她的背影。
陈浥尘头更低了,沉默着。
林泽深吸一口气,唤起她的名字:“陈浥尘。”
陈浥尘有种预感。她握紧书包带,稍微停顿一下后嗯了一声。
“高中志愿表填市一中吧。”
陈浥尘停住脚步。
林泽走过来,上下打量陈浥尘,无论姿态抑或神色都比她轻松得多。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说:“你只有一个书包吗?背了三年了。”
羞怯和自卑紧紧地抓住了女孩。她脸上发烧,一度眼神恍惚地凝视虚空。
看出她的难为情,林泽不禁耳根子一热,他的表情和声音随即柔和下来:“暑假我想去打工,赚到钱,我送你一份毕业礼物,好不好?”
陈浥尘脸上飞红,脱口而出:“我爸爸妈妈会给我买的。”
少年人如遭当头一棒,脸一沉,恨恨地说:“不要白不要,搬什么爸妈,就你有爸妈,就你能。”
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的回话,陈浥尘没想到自己会戳到他的痛处,她的心底有些难受,小声道:“对不起。”
林泽双眸清邃,脸上线条很干净,轮廓清晰。他用一种气哄哄的表情看着她道:“陈浥尘,你看着我!”
陈浥尘把脸再仰起一点,认真地说:“看着。”
林泽看着她的样子,脸上不动神色,心里已经有些好笑。他实在忍不住捏了捏她脸蛋,随后有板有眼地说道:
“陈浥尘,我真的很认真,我一路跟你回到这里,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当面跟你说,并且说服你,我想你考市一中,跟我继续做同学,继续做朋友。好不好?”
陈浥尘因为他这个问题心顿时抽紧了,但并不意外。
下午,班长派发高中志愿表,就有同学问林泽高中回不回市里上学。林泽给出肯定答案,高中他回市里上学。
同学们表示理解。他这种不缺钱,学习又好的城里人在三流中学上学才奇怪呢。
那一刻开始,陈浥尘开始下意识地逃避林泽,连他丢来的纸团都没有看。他“骚扰”她一节课,他拦住她不让她走,她心里明白都跟高中志愿表有关。
林泽听不见她回答,心里急啊,又不能催她。现在是他在求她。
他不自觉地靠近她一点,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道:“我外公昨天给我打电话,他让我回市里上学,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他第一次管我。”
他是外公养大的孩子,爷孙关系却不怎么亲近,他外公不大管他。陈浥尘略有所知。
起风了,周围反而闷热了。
林泽紧盯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陈浥尘在这样的姿态下,渐渐无法呼吸。她撇开目光不敢直视他,慢慢地说:“我爸爸妈妈要我考县城里的实验中学,他们说,近一点。”
林泽还看着她,只是脸色顿时灰败了。他努力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自顾自哼笑一声,又发现人说狠话时每一寸面孔都在拉扯神经痛得要命。
“所以你是土包子,永远只会扎两条辫子,畏畏缩缩,跟人说话就会脸红,永远愿意待在这穷乡辟里的地方,念完书,再找个农民嫁人,生儿育女,一辈子没出息。”
陈浥尘低下了头。
林泽脸上是失望而克制的神情,最后看了她一眼,从身边走过,径直离去。
陈浥尘猛地清醒了,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说:“我给你买水,回去还有很长的路,会渴的。你等我一下,很快。”
林泽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他背影僵硬,拎着书包的手也绷得紧紧的,撂下一句狠话:“我渴死也不要你管。”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三两两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从身边经过,陈浥尘低头低脑地朝村落深处走去,直到有人喊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回头,是小雅,同村的小女孩,今年小学三年级,脸圆圆的,很可爱,和她一样梳着两条辫子。
“七七姐,我都喊你几声了。”
摩托车的声响从后面传来,陈浥尘拉着小雅的胳膊将她往里带,说:“没注意听,对不起。”
小雅看着陈浥尘的脸说:“你不开心吗?”
摩托车从身边驶过,陈浥尘反问道:“你很开心吗?”
小雅笑道:“开心啊。”
陈浥尘学着她天真无邪的口吻说:“为什么啊?”
小雅说:“我们学校来了两个好人,像电视里的明星一样的很帅,很漂亮的好人。他们给我们学校买了两百套书桌,还给我们派了好多零食。”
陈浥尘大概了解了,应该是来山区献爱心的有钱人。
自她记事起,她家搬家将近十次,她所念过的学校几乎都有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到来捐献物资,或者捐款。仔细一想,她家从北至南来到杨桥村已经四年了,她家有四年没有搬家了。
“是吗?那你有没有说谢谢?”陈浥尘问小雅。
小雅眼睛里闪出了光芒,说:“有啊。叔叔还抱了我,他好高啊,身上还很好闻。”
陈浥尘点点头,“哦。”
小雅又说:“叔叔是教授,阿姨是医生,他们从A城来的,好远。他们是来找孩子的。”
陈浥尘说:“找孩子?”
“是的。”小雅确定地点头,“找他们的女儿,好像是四岁的时候走丢的,已经找了很多年都没找着。”
陈浥尘有些意想不到,原来是来寻女。
接着,小雅告诉了陈浥尘一个极为劲爆的消息。校长说,先生太太打算在村里住一晚,又因为整条村里,设施最好,人口最小,又有空房间的只有陈老师的家,也就是陈浥尘的家,所以安排两位好人借宿陈家。
陈浥尘心里咯噔了一下。上次有陌生人住进家里,还是六年级那年暑假。
陈浥尘的小姨的夫家就在隔壁村,小姨年轻时和市里的一位医生有过一个儿子,医生家里人嫌弃小姨出身不好,硬是没准她进家门,后来小姨就嫁给了现在的姨父。小姨那个儿子那年夏天来找她,小姨很感动,却不敢留他在家里,不敢让夫家知道她有过别人的孩子,于是让儿子和他的一个朋友住进了陈浥尘的家。
那两个孩子,就是许志楠和林泽。
一想到林泽,陈浥尘的心犹如过电一般麻痹。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林泽,陈浥尘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就像认识了很多年似的。妈妈让她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走丢了。她就紧紧地跟着,一边跟,一边在心里计算他们还有多少个小时就要离开。
两个男孩子第一次进村,看啥都新鲜,上蹿下跳,闹腾得不行,就连摔进田里,都会因为一身黄泥笑到肚子抽筋。
许志楠对陈浥尘挺客气的,又对她的跟随感到郁闷,也曾明示暗示过她不要跟。林泽却以此为乐,他就要陈浥尘跟着,就要她为他紧张为他担忧。她不准他爬树,摇下一地芒果,还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他偏要这么做,听她在下面又急又怕。她不准他下河,他就故意在河里潜了几分钟,吓得她嚎啕大哭。她不想去对面湖的那间破庙,不敢坐竹船,他非要去,害得她被虫咬了一身红疹,还扭到脚,最后背她一程又当扯平。
到了最后,许志楠都看不下去了,揍他一下说:“你够了啊,别欺负我表姐了。”
林泽哼一声,看看许志楠,又看着陈浥尘说:“我没让她跟着,更没让她看着,是她自己一直盯着我,管着我。我不讨厌她,她就捡到宝了。”
那时候,许志楠教给了陈浥尘一句真理——人至贱则无敌。
心念至此,陈浥尘苦笑一下,随即心酸得发疼。
一抬头,发现自己快到家了,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
要知道那时候,村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三辆汽车进入。
陈浥尘停下脚步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不自觉地默念车屁股后面的车牌号——XA·YA165。
林泽说,奔腾的豹子是捷豹,奔跃的马儿是法拉利,四个圈圈是奥迪……
这是捷豹。
陈浥尘往上看,看到贴在后车窗上的大幅寻子启事。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看见妈妈向她跑来了。
“妈妈!”陈浥尘用快乐的声音喊了一声。
“七七。”妈妈拉起她的手快步走了起来。
陈浥尘愣愣地跟着走,“妈妈,我们去哪儿?”
绕过邻居家的菜地,妈妈带着她走进了小道。
“你小姨家的爷爷今天七十岁大寿,办酒席了,你小姨让我带你去呢,不过家里来了客人,妈妈没空陪你去,就让圆圆和大满来接你了,现在在村口,妈妈带你出去。”
“妈妈我不想喝喜酒,我想吃爸爸做的饭。我去了要帮洗碗的,我不去。”
“傻孩子,爸爸可以给你做一辈子的饭,喜酒很少机会可以吃的,那么多菜,那么多人,多热闹啊。你去了,明天,明天妈妈去接你回家。”
陈浥尘皱起了脸:“还要住宿?”
陈浥尘怎么不乐意都没办法,还是被推上了摩托车后座,绝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