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无声息的到来,如同黏稠的墨汁,一点点渲染开来,深沉而静谧。仿佛这夜色深知人心,惆怅的说不出半点话来。玄奘吹灭了油灯,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窗,走了出来。
人悄悄,月朦胧。一袭月光倾泻下来,被树叶打散,被亭台折断。初夏微寒,形只影单,玄奘独自一人走在这悠然的长廊中。师徒四人已经安顿好住下来了,那国王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或许是知道了玄奘的心思,亦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唐突,给玄奘一个台阶下罢了。
玄奘有些害怕睡觉了,因为那个虚无的梦境,让他不敢闭上眼睛。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心有不安。
玄奘跟随师傅学习佛法,想来也二十年有余了,他自幼聪慧,虽然顽皮了些,但悟性极高,师傅讲的东西他不仅听一遍就懂,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甚至与人辩经,未尝败绩,熟知今日竟被一个女娃娃问的哑口无言。
玄奘不明白,他也不敢明白。别人称赞他精通佛法,旁人羡慕他满腹经纶,可也只有他知道,懂得越多,疑问也就越多。他人只看到了海面上冰山的壮丽,而玄奘却悟到那海面下蕴藏的庞然大物。
玄奘时常在想,他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取得真经吗,修成正果吗,成佛做一个无欲无求之人吗?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个孤独的时刻,每次一思考都像是一场折磨,只有一个人挨过这种折磨,然后不得不看透自己的脆弱,自己的欲望,和自己的心魔。身在红尘,又岂能了绝红尘,断了七情六欲,一生无所畏惧亦无所求,那便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便是真的死了。
“师傅为何还不睡觉?”
“我靠,吓死个和尚啊!”玄奘正想的认真,哪知前方突然垂下来一个毛脸,把他吓得不轻,“悟空,为师说过多少次了,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出现的这么突然,师傅这小心脏哪里承受的了你这个!”
“师傅,你爆粗口了!”悟空双脚勾在长廊的横梁上荡来荡去。
“啊?什么粗口?为师乃是得道高僧,怎么会说此等粗鄙之言?一定是悟空听错了,嗯,是的。”玄奘强行为自己洗白。“对了,悟空,你为何不睡觉却在深夜跑到这里来,是在……练功吗?倒挂金钟?”玄奘看着悟空荡来荡去的样子,忍不住说道。
“睡不着呗,学这只呆子出来看月亮!”悟空双手环在胸前。
玄奘顺着悟空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八戒倚着一根柱子睡得正香,还打着响亮的呼噜,方才自己想的认真,竟然都没有察觉。不得不说,八戒所在的地方真是一个看月亮的好位置,此处望向天空,没有丝毫遮拦,那一轮月亮被笼罩在雾气之中,更显一种朦胧羞涩之美,只是没有星星的陪衬,偌大的月亮也显得单薄了一些。“是啊,明日便是十五了!”玄奘望着天空叹道。
“那师傅为何在此呢?”悟空问。
“还说,你个泼猴!不提此便罢,一提起为师就生气!为师方才正在想一个深奥的问题,若是想明白了,为师肯定能突破这一层桎梏,在佛法的造诣上更上一层楼,谁知被你这猴子一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管,你要赔为师!”玄奘此时竟然耍起小孩子脾气了。
“师傅你就别蒙俺老孙了。你该不会是在想那国王吧!”悟空有些不屑。
“啊?”完了完了,当真是坏了修行了,居然连这点小事情都表现在脸上了,如此下去可还得了?玄奘心里想。
“师傅,你可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取经是您老人家的责任,也是追求。你万不可因为一个女子,便丢失了本心啊。”悟空此时倒像个劝说自家孩子不要早恋的家长了。
“悟空,你为何对取经如此执着?”
“还不是为了头上这烦人的紧箍?菩萨说了,只要保师傅到达西天取得真经,这紧箍便可以取下来了。”悟空说道。
“这紧箍只因你当年不守规矩,观音菩萨恐你伤害为师才给你戴上的,只要为师不念紧箍咒,那这个紧箍便也没什么作用了,为何非要摘下来呢?”
“俺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佛祖在五行山下把俺一压就是五百年,那滋味可不好受。如今有这机会赎罪,俺老孙当然要抓住了!”
“悟空,为何你现在给为师的感觉,就像是……一条狗呢?”玄奘看着悟空幽幽地说。
“为何你也这样说俺老孙?”悟空皱紧眉头,有些怒了。
“你可还曾记得在白虎岭被你打死的那个女妖怪吗?”
“被俺老孙打死的妖怪多了去了,哪里还记得清楚?”
“罢了罢了,悟空,为师问你,你觉得那西梁国的国王,美吗?”
“师傅,我是一只猴子,活了五百多年的猴子,你问我一个人类女子的相貌如何?她都够做俺老孙玄玄孙了。”悟空闭上了眼,说道。
“那你懂得何为情爱吗?”玄奘继续问道。
“俺老孙乃天生石猴,怎么会懂这种无趣的东西?”悟空被问的有些厌烦了,猴尾巴不自然的垂了下来。
玄奘见状,趁机逮住猴尾巴,一把薅下来一撮猴毛,“什么天生石猴,我看这猴毛跟真的一样啊……”玄奘把猴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样的猴子骚味!”
“哎呦师傅你干嘛?”悟空吃痛,头朝下栽了下来,一手捂着猴头,一手捧着尾巴站了起来。
“悟空,你可曾知道,现在的你,或许不是真的你。”玄奘忽然认真起来。
“不是真的我?”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心,可你没有,或者换一种说法,你的心被某种东西禁锢了。”
悟空摸着自己的胸膛,那里结实有力的跳动着,一下,两下,三下……像是个不知不倦的机器。
夜,被月光涂上了一层银白色,显得有些微凉。玄奘长叹一口气,看着睡得正香的八戒,月关洒在他裸露着的肚皮上。玄奘轻轻走过去,解下自己的袈裟,想要给徒弟盖上。可靠近一看,发现八戒的哈喇子已经湿透了胸前的大片衣襟,不禁一阵恶心。索性一挥,把袈裟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大摇大摆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