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午餐过后,中医诊所的某间诊室突然传来几声响亮的拍桌声。
隔壁药房正在配制草药的两个人同时被了一跳。
沫茯轻啧了一声,连忙把散落在药堆中的白术挑出来。
“他们又怎么了?”身旁的张涛问。
张涛是实习药剂师,老妈的学生,来诊所帮忙有三个月了。
“李义姐起义了呗。”沫茯看着手中的药单,清点着配好的草药。
“终于爆发了。”张涛无奈摇摇头,“昨天午餐后,武大大就跑得不见踪影,我们忙到7、8点。”
沫茯想起老爸前晚接到钟伯伯的两个电话,说在野外考查时发现类似斯诺登水兰和百岁叶的植物。
老爸当场就从沙发上蹦起来。
她老爸不抽烟不品酒不试茶也不临帖……唯一的嗜好还跟他的职业有关。那就是收藏各种稀罕珍贵的中药材。这个喜好渐渐发酵几十年后,居然衍变成亲自下场培育起各式各样的药草。他最夸张的时期,是跟他植物学家的朋友承租几个温室来进行培植实验。
“不行!你昨天已经找借口开溜了,现在居然敢跟我提要去野外考查。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名医生,什么稀有植物,什么灭绝植物……都没你什么事。”伴随着拍桌声紧接着是李义的怒吼。
武爸爸嘀咕一句,没听清。
李义姐的声音又响起,“你想都别想!明天已经给你安排了复诊的病人。别给我玩消失。”
这阵子,老爸这个甩手掌柜甩得太夸张了,要不然李义姐也不会大爆发。
“……我再说一次,不行就是不行!你是这间诊所的负责人,现在什么事都扔给我,这像话么?”李义看到端着药盘经过门口的沫茯,往她身上一指,“你,你给我等等。”
沫茯脖子一缩,连忙向李义解释,“李义姐,我拿的药已经记在账本上了。”
李义姐一把抓住她,拉进了医诊室。
“让你女儿瞧瞧,你每天全凭心情上下班的态度,怎么给你女儿做榜样。”李义集中火力声讨武爸爸。
沫茯想提醒李义姐,她老爸一直是这副德行。可惜没找到机会。
李义姐持续暴走着,“你给我听好,患者为先,明天别想走出这个门。你把我拉入伙后就什么事都不管了。我婆婆都过来半个多月了,我都没有好好陪她吃过一顿饭,她都奇怪了,不是说国外的福利很好么,怎么现在比在国内还忙。”
沫茯看着老爸的苦瓜脸就直想乐,她把药盘往桌上一放,坐在茶几边,拿过一袋李义姐的婆婆从山东带来山楂条开始啃。病人的换药时间还没到,她有时间看戏。
诊所开业时期,急需人手,老爸托朋友找了很久才找到刚移民的李义姐。李义姐是学中医的。她的丈夫在拉斯维加斯大学功读完酒店管理后受聘于某酒店,李义姐也放弃国内医院的稳定收入来到美国。
老爸开给李义姐的酬劳很“丰厚”,简单几个字就是,五五分账。
当时李义姐那溢于言表的惊喜表情她还记得,现在估计都悔死了。
自从李义姐来后,诊所里的大小事务,什么调度进货补货财务会计等等,全都扔给她一个人,妥妥地上了贼船。沫茯觉得就算李义姐来当老板给老爸开固定工资也不过分……
“你婆婆误会了,这里是美国,不是欧洲。”武爸爸翻看沫茯药盘里的药物,不急不缓地说。
“你还有理儿了?我说你,你们既然无心经营,为什么又开设这间诊所呢?”李义屈着食指在桌上敲两下,脾气控制不住直往上串。
“因为老爸跟李伯伯打赌输了。”沫茯笑着回答。李伯伯是某某某华裔组织的主席,一天到晚乐此不疲地奔走呼号着各种公益事业。劝老爸开设诊所宣传中医文化时就是拿三盒稀有药材当赌注。
“你们父女俩……”李义美眸一瞪,指着眼前的两人,“一个三日打鱼两日晒网整天想往外跑,另一个热情如火蹲守在诊所却次次都是免费义诊。你们说你们这家子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
“药钱我会补上的。”沫茯低头咬了一根山楂。
“补上?你怎么补?用省下的饭钱补上么。”李义轻笑。
“我有私房钱。”沫茯声音低了下去,明显底气不足,不小心把整根山楂条吞了下去。
李义连忙给她倒了杯水,“别吃太多,昨天还喊牙酸。”
沫茯接过水,“好吃嘛。”
看着被哽咽的小丫头,李义心软了,说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吃饭没?”
“吃了。”沫茯点点头。
“你是不是没带手机,刚才有个叫鲁克的同学打电话找你。”李义提醒。
“哦,我过一会儿给他回个电话。”二楼的病房里有很多设备,所以她手机一直放房间里。
“又没去上课?”武爸爸看着她,“你给我好好交待,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学校?”
沫茯闷不作声,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你答应过,只要上大学就会认真去上课的。”武爸爸严肃地说道。
“她这不是跟你学的么,整天不干正事儿。”李义话锋一转,又把话题绕回来了,“你们夫妻俩下个月又要去伦敦。你说说,我什么时候能跟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唉唉唉唉……休休休,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武爸爸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看向沫茯,“但是,你,你明天给我去学校。”
“她有病人在,怎么去学校?”李义接话。
“诊所又不是没有人了,谁都可以帮忙照看一下,她这大半年就没有好好上过课。”
“国际医师证都拿了,你非押着她去普通大学,她能积极向上么?换个好点的学院她还能热情点。”李义说到这事又忍不住提高音量。有次,她整理旧信件时见过几封录取通知书,而且是常春藤医学院录的取通知书。这种级别的通知书,换谁都不会扔到废旧报纸堆中吧。要知道美国的医学院是研究生教育,竞争非常激烈。医学院对美国本土学生的录取都很严格,更何况美国压根不投入国际学生的医疗教育,有些医学院直接表明不招收国际生。
“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没能进常春藤中的医学院,偏你要拦着。”李义感慨道。她家小叔子也算是理工科的学霸,大学毕业后申请两年也没能录取。
“她不管去哪里都会这样。”武爸爸不以为意。
“学医本来就要学以致用,她有这个条件,提前临床实践有什么不好。”
“这么护犊,她是你亲妹妹吧。”看着帮腔的李义,武爸爸有点想笑。
“就是护了,怎么嘀。”
“李义姐,不,姐,你休几天吧,好好陪陪你婆婆。”沫茯又咬了一条山楂条笑道,“我下周一再去学校。”
沫茯没有看老爸,她决定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病人估计还要睡几天。下周情况好转后,就不需要她24小时守着。
拉斯维加斯位于内华达州的沙漠边陲,是被荒凉的沙漠和半沙漠地带包围的山谷区域。
这座不夜城气候四季分明,很少受到恶劣天气袭击,是典型的沙漠性气候。
午后短暂的阵雨过后,空气的湿度增加了不少。
舒爽的微风从楼梯口掀开蓝色布帘徐徐地吹进诊所。
沫茯把一个疗程的中药交给一位年轻的妈妈,并仔细地叮嘱其注意事项。年轻的妈妈是经人介绍带着五岁儿子过来。小家伙吃坏东西腹泻两天,没大毛病。
沫茯看看时间,下一位预约的病人还没到,她跟实习学生交待几句,便上楼了。
二楼的病人依旧睡得很沉,中午喝了些排骨汤便睡到现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了。
沫茯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左手肘撑靠着床沿,右手握着病人的脉搏。
老爸今天来查过房,看到病人恢复得不错,再次提醒她,应该去学校了。
今天是周…周三,她的春假刚结束,学校开学上课才三天,老爸又喊上了。她觉得老爸喊她去学校都快喊成口号了,见她一次就喊一次。
她现在就读拉斯维加斯大学物理治疗法专业。成绩优秀无可挑剔。她的能力父母最清楚,14岁时就在实验室把各种理疗玩个遍了。现在去学校上课就像去复读似的。
每次看着父母热情高涨地鼓励她去上课,她也很无奈。
她是未成人,再拗也拗不过父母,父母要她去“复读”,她就去呗。以免他们心血来潮,再次要求她去念高中。
记得,刚到美国时,父母就是给她申请的一所私立高中。他们打算让她从12年级(高三)开始校园新生活。否决她在美国期间功读医学院或去研究所的计划。
当时听到父母的决定,她眼睛都瞪绿了。
她父母也是够奇特的,其他父母都含辛茹苦地为孩子铺平道路,巴不得自己孩子12岁就上哈佛进耶鲁。而她父母偏偏要拦着当个“拌脚石”。并且,此志不渝地坚持着,任凭她如何软磨硬泡,始终不为所动。
她一气之下,自作主张地给父母朋友同事们打遍了电话,拜托他们给她写推荐信。结果,她连MCAT都不必考就收到二封研究所三封医学院的通知书。
她气势汹汹地把这五封通知书拍到父母面前时,他们看都没看一眼,依旧坚守初衷。
为此,她跟父母冷战近一个月,身边的亲朋好友纷纷轮番劝说。最后,因为因勋哥哥介入,他们才暂时“休战”。
她知道父母坚持要她上高中的原因。
她没有朋友!
尤其是同龄的朋友!几乎没有!
由于父母工作原因,她从小就四处移居。在同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都不长,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每次刚刚融入或适应当地生活时,又要搬家了。新朋友旧朋友换了一波又一波,偶尔还跟几个聊得来的朋友保持联系,但搬了几次家后就断了联系。
年纪小的时候没发觉,但渐渐长大后,父母就觉察不对劲了。
正直豆蔻年华的花样少女,整日整夜关在实验室扎进药堆中,十天半个月没接过一通电话……在这个信息通讯时代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打扮不臭美没分享没朋友,没去疯没去闹没去玩……这简直,太不对劲了。
当父母意识到失职后,马上付诸行动,重新关注女儿的生活。
他们家不搞子承父业那套,培养女儿广泛的兴趣爱好迫在眉睫,不能因为他们夫妻都是学医的而把女儿困死在药堆里。
而另一边,沫茯却觉得父母做的这堆事完全是多虑了多事了……且多此一举了。
她挺喜欢现在的生活。她虽然常常一个人在实验室,但她并不觉得孤单寂寞或不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她想成为医生,这是从小立下的志向,她也一直为此努力着。
结果……
唉!
她在美国的计划破灭了。
……破灭就破灭吧,顶多走两年弯路而已。
她现在的学校也还不错,对国际学生有特殊的关注和支持。其属公立大学,位置优越,毗邻拉斯维加斯大道。学校也深深地体现着城市特色,什么酒店管理、会展管理、赌场管理等专业,全美排名第一。
只是,她所学的专业排名就排到上百名……
唉,沫茯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
她松开病人的手,并塞回被子里。
病房里的温度湿度和含氧量都正常。
沫茯看着熟睡中的病人,他十天后手臂的石膏可以拆下,胸口刀伤和腹部的两处刀伤也可以拆。那时他应该可以自己慢慢翻身,她的自由时间也会多出许多。
病人的伤势能够恢复得如此迅速,也因为其身体素质好吧。
果然,年轻就是资本啊!沫茯感叹。
她没问过病人的年纪,但根据骨骼判断,大概27、8岁。
病人现在的气色不错,脸上的擦伤好了之后,她觉得病人长得还挺好看的……褐色的秀发,漂亮的蓝眸,五官的轮廓分明。之前睡眠晕沉时,脸色疲倦,双眸混沌,现在渐渐康复,眼神越来越清明,脸部的线条也俊朗起来。
看着呼吸均匀的病人,沫茯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侧着脑袋360°地盯着病人的五官。
病人鼻子挺直,鼻根到鼻梁的线条弧度自然流畅。她轻轻地吸了口气,手指捏了捏病人的鼻梁。
嗯,跟目测一致,没动过手脚,不过西方人大多都是高鼻梁,隆鼻并不是主流。
沫茯手指指腹慢慢在病人的下颌骨、颧骨来回按按,骨头及肌肉都正常,没动过刀子;接着,她母指食指又捏向他的下巴。嗯…也是纯天然的,就是新长的胡渣有点刺手。
标准的帅哥啊!而且,是纯天然的帅哥啊!
记得,她上次遇到这么英俊的帅哥是2年前的慕尼黑。
沫茯看了看,又在病人脸颊上小小苹果肌上捏了捏,手感细滑有弹性,她忍不住多捏了两下。
就在她捏得很起劲的时候,那离她不到10英寸的蓝眸突然睁开,吓得她差点从椅子摔到地板。
“……”
沫茯满脸暗沉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蓝眸。
“你叫人起床的方式真特别。”聿列拉开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摸了摸。
“……那什么。”沫茯栗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那是……检查你脸上的伤口,好了没有。”
“停药几天了才想起检查么。”聿列把她的台阶堵住了。
“……呵,呵呵。”沫茯尴尬扯了扯唇角,暗暗骂自己不应该在午休时间手欠。之前病人不醒人事时,明明有大把机会。
不过,那时她对病人的伤情比他的脸蛋更有兴趣。
“我好看么。”聿列笑笑,捏着自己的下巴。
“……”赖不掉,沫茯咬咬牙,索性大方称赞,“挺好看的,至少没有动过刀子。”
“你刚才的手劲,若是真的动过刀,都给你捏崩了。”
“没夸张,我学过一年多的外科整形,我有数。”
“你还学外科整形?”聿列轻挑一下眉头看着她。
“……有什么吃惊的,现在整形市场火爆,防着自己以后会饿死。”
聿列勾起唇角笑笑。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像我能在15天内把生死垂危的你恢复到能拿我开玩笑般不可思议。”沫茯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聿列笑笑,“你还在别人脸上动过刀子?”
“动过!只是动刀的机会不多,不到五位。”沫茯扯扯嘴角,当初学习外科整形完全是个意外,外科整形跟她“伟大的、救死扶伤的”志向不沾边,所以她实在不想回忆。
几年前在罗马,她跟母亲去参加一个生日宴会。据说,这晚宴的寿星是全美外科整形泰斗,母亲恩师的好友,他退休后定居妻子的故乡。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天晚宴她到底做了什么。宴会的第二天,寿星爷爷就跑到她家,死活要收她为徒,直呼她天赋极高。而她对晚宴的印象就是提子蛋糕很好吃,她连吃了三块,这就是所谓的天赋极高么??她对外科整形没兴趣,当下就拒绝了。父母尊重她的决定,没有过多干涉。但这寿星爷爷真是有耐心,天天拿着个提子蛋糕来她家做客,赶巧那时父亲的一个实验资金短缺,她家已经吃了半个月的土豆了,提子蛋糕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寿星爷爷抓着机会就煽动,外科整形有多么伟大多么能化腐朽为神奇。最重要的是外科整形可以赚很多钱,钱能买到很多提子蛋糕……她年幼无知地完败了,败在提子蛋糕上。
她的外科整形一直学到一年后全家搬离罗马。老爷爷对她挺好的,在机场送行的时候,老泪纵横活像跟亲孙女永别似的。
她对于整形有着自己的原则:她不会在一张完好的脸上动刀。
虽然这个原则只有她自己知道。
唉,她现在连个病人都没有,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原则。但,她希望这个原则是悬她心中的一把十字架。
她不反对人们对美的追求,但她个人认为“自然”是最美好。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下刀。至少她几位整形手术对象都是伤于意外,最严重的一位脸部被烧伤了60%,没有医疗保险,也拿不出钱来做手术,不愿出门,丢了工作,情人与之分手,心灰意冷时差点自寻短见。遇到她时基本不抱任何希望开始手术,她花了一年时间调整三次,后来复原得还不错。只是笑起来时肌肉有些僵硬,日常用化妆品可以遮掉这点瑕疵。
“打算在自己脸蛋动一下么。”聿列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
“你什么眼神,我这么美哒哒的脸蛋不需要下刀。”沫茯吃痛地拉下病人的大手。她虽然称不上闭月羞花,但勉强也算是小家碧玉。常说女大十八变,她离十八变还差两年呢。
“你有没有那里不舒服么?我是来给你翻身的,你再睡会吧。”沫茯站起身,把病人左边的靠枕移到了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