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里弄堂,叶熙木家一楼客堂里浅笑慢谈、温言细语,昏黄的灯光下,叶熙木的姑妈和两个表姐正陪着叶太太“垒长城”,她们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只是借此打发苦坐围城的无聊光阴。
水汽氤氲的厨房里,叶尧年正对着一锅沸腾的热水忙乎着,他把一个个饱满、精致的元宝样的馄饨下进水里,馄饨咕嘟一声扎进热水里,干涩的面皮瞬间光润起来,像个胖娃娃顽皮地在热汤里打滚。叶尧年依次在碗里撒入虾皮、紫菜、香油、味精、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将漂浮起来的馄饨连汤一起盛到碗里,配料和热汤碰撞滋生出奇异的香味。叶尧年全心全意、竭尽所能地为这一家子女人制作可口的宵夜,希望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夜晚,能够用自己的克勤克己、兢兢业业为她们制造一点欢愉、提供一些庇护。
叶熙木回到家了,一推开家门,满室温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这就是家的气息。姑妈走过来接过叶熙木帮她取回来的包,笑着说:“熙木能干啦,都能帮姑妈的忙了。”她是一位烫着齐耳短发、满脸慈祥、全身从上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中年妇女,也是一位非常坚强、乐观的女人,丈夫去世得早,她一个人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真是含辛茹苦,可在叶熙木的记忆中,姑妈无时不刻都是一副满脸慈爱、笑容可掬的样子。
叶尧年用一个漆木大茶盘端着几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馄饨来到客堂里,他的声音比馄饨还要热腾:“太太小姐们,快放下手中的牌,吃碗热馄饨,再接着打。别怕耽误赢钱,舅娘一早就把零钱准备好,都在她面前的那个绣花口金包里等着你们呢!”
牌桌上真正的赢家,叶太太,因打得顺风顺水而心情大好。她用那戴着碧绿镯子的手将面前的牌一推,笑着说:“还说呢,都是我赢,他们都喂牌给我吃,让我连着胡了几个大胡,我怪不好意思的。”
两个表姐纷纷说:“那是舅娘手气好,脑筋又灵光,不像我们胡打一气,我们哪还有精力喂牌给你吃,自己的牌都还没有搞清楚。”
这两个表姐都很开朗懂事,叶熙木特别喜欢她们,只要她们一来家里,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们,心里面觉得她们才是姐姐,自己的姐姐反而不是姐姐。
表姐们又拉着叶尧年坐下来,一家人围坐一起品尝馄饨。姑妈感叹说:“苏州河对岸的国军还在用血肉之躯和日本鬼子拼命,街头的难民也还在忍饥受冻,我们却可以住在石库门的房子里躲风避雨,还可以有热气腾腾的荠菜馄饨吃,这都是托你们舅舅、舅娘的福,你们要永远记住他们的恩情!”
表姐们忙点头称是,叶尧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人的话,只要大家平平安安、齐齐整整地就好。伯安他们怎么样?现在还留在虹口不安全吧?”
姑妈说:“不用担心他们,他们都是轻壮年,从小摔打大的,也见风识雨的,都在工厂、学校里有组织的,老大在厂里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可怜那些国军,都是爹娘生的,还在和那天杀的日本鬼子在战场上拼命呢,日本鬼子是飞机、轮船、大炮一起上的,我们是要飞机没飞机,要船没船,要炮没炮,就是有几枚,那也是摆样子的,中看不中用啊!我们国军那血肉之躯哪禁得起这样绞杀啊?真是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
叶熙木点头说到:“国军和日军在罗店来来回回进行拉锯战,整个罗店片瓦无存、尸积如山,都成血肉磨坊啦。”
叶尧年忍不住怒火地说:“可惜我年老体衰,要不我也上战场杀鬼子去,叫他们敢来侵略我们中国!”
叶熙木心里默默地想:爸爸,用不着你上战场,有我替你上战场!
叶太太瞅着叶尧年,皱着眉头直摇头地说:“瞧你,年纪一大把了,还像个愣头青样,你去打日本人,谁来养活我们一大家子?
叶太太脾气不温不火,但言语中总能拿住叶尧年,她一开口叶尧年就不吭声了。
一直在楼上悄无声息的叶熙榕突然旋风一样刮到众人面前。只见她指着叶尧年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你们还有心思在这说笑,都大锅临头了还不知道!你今天必须跟我把问题解决!”
大家面面相觑,叶尧年更是气得涨红了脸,他依然忍着气问:“你要我解决什么问题?”
只有叶熙木心里明白,叶熙榕矛头直指自己。自她回到家后她就感觉到叶熙榕对自己是蓄势待发,只是她实在想陪爸爸多住几天,所以就视若无见。此时此刻她冷静地等待子弹从叶熙榕嘴里射出来。
叶熙榕声嘶力竭地拍着桌子说:“解决什么问题?就是她!把这个祸星给我从家里赶出去!”叶熙榕五官挪位地指着叶熙木。
姑妈和表姐拉叶熙榕说:“她是你妹妹,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你赶她去哪里啊?”
叶熙榕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说:“现在这么多人,挤都挤死了,干嘛还留她这个灾星在家里住?这么多年鬼知道她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说不定是跟野男人私奔了!难道要等到别人打到家里来,把我们家的脸丢尽吗?”
姑妈又惊又气地劝:“你妹是还没出嫁的黄花闺女,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这几年她是去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新闻了啊,这才刚刚毕业回来啊!”
叶熙榕冷笑一声:“被学校公派去日本留学的鬼话你们也信?那个来家里送信的男老师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就是和他私奔到日本啦!他们在日本得罪了日本人,现在又灰溜溜地跑回来。过不了几天,日本人就会来家里抓人,把我们全抓去杀头!趁早把她赶走!”
姑妈见不得叶熙榕这样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又看叶尧年夫妇一声不吭,急得说:“快住口!这话叫外人听见了还得了?你和熙木两人是姐妹,要互相爱护,不要像仇人一样!你不是嫌挤吗?我和表姐走,给你腾地方!”
叶熙木一把拦住了姑妈:“姑妈,你不用走,要走我走!从小到大,她就经常像这样无端谩骂羞辱我,我离开家的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几年,因为我远离了谩骂羞辱。我保证,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羞辱我,因为我不再给她机会!”说完,她转身就走。
叶尧年在她身后着急地叫到:“这么晚了,你能到哪去?”
从小到大,多少次,当叶熙榕欺凌羞辱自己的时候,叶熙木多么盼望父母亲会为自己仗义执言,会给叶熙榕一顿迎头痛击,行使做作家长的权利和尊严,可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叶熙木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但是她还是不能漠视爸爸的两鬓白发、满脸焦急,她回头对爸爸解释了一句:“我去找姚姨,她认识的人多,可以帮我介绍份工作。”,说完,她又转过头面对叶熙榕说:“鄙陋的人就会把别人想得很鄙陋!你要是怀疑我,完全可以去学校找相关的负责人打听打听。”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身后传来叶熙榕恶毒的咒骂声,和叶太太冷冷的一声:“我说什么来着,她翅膀只要一长硬就会飞走!”
姚姨、叶尧年还有神州大饭店的侍者领班老熊,他们都是在斜阳里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姚姨娘家住弄堂头,叶尧年家住弄堂中间,老熊家住弄堂尾,就在弄堂每一个日出日落、晨晨昏昏的日子里,他们从亲密无间的小伙伴成长为风雨人生中相互扶持、忠心耿耿的好朋友。三人中数叶尧年的家境最好,当年叶尧年的父母亲还咬着牙送叶尧年去法国留学指望他学成之后光宗耀祖。哪知叶尧年只对烹饪情有独钟,几年后揣了个烹饪专业的文凭回国,气得在家里大张旗鼓迎接他回国的父母亲当场晕倒。每个人都会遇到懂自己的人,叶尧年在回国的途中遇见了神州饭店的创始人福莱先生,两位同样满怀梦想的年轻人两人相谈甚欢,在船上两人就约定回上海后叶尧年来帮助福莱创办神州大饭店。叶尧年来到神州大饭店后,将自己的学习所得和烹饪业的资源全都运用到神州大饭店,可以说神州大饭店的餐饮体系是他一手搭建的。姚姨、老熊自认也进入到神州大饭店做事,老熊凭借周到心细、得体有分寸而升任侍者领班,而姚姨凭借国色天香、蕙质兰心,一跃成为喜欢中国文化的福莱先生的夫人,后又诞有一子,日子过得富贵美满。叶熙木从小就认了老熊当干爸,姚姨当干妈,老熊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姚姨又没有女儿,所以两个人都把叶熙木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宠,叶熙木成长过程中的创伤也被抚平了不少。
东边日出西边雨,童年虽然有很多烦恼,但同时又有很多快乐,叶熙木就这样长大了,长大后的叶熙木依然长成了一朵完美、蓬勃的花朵,她的思想是自由的、美好的,她的灵魂也是高贵的、洁净的,她从来就不肯认命,不向命运低头,相信自己可以排除万难去创建幸福的家园。她全心全意、真诚地去爱,爱这个世界、爱这个国家、爱这个国家的民众,爱一切美好值得去爱的东西。她的生命里充满了阳光和激情!
熙木提着行李来到爱伦路的一套秘密公寓,那是组织安排叶熙木回国后的住所,只是叶熙木今天才来到这个属于她的地方。摆着印花布艺沙发的客厅,横着欧式雕花木床的卧室,镶有洁白瓷砖的洗手间和厨房,粉色蔷薇花的墙纸和大朵玫瑰花的窗帘,白色栀子花形的吊灯,这套公寓在新来的主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优雅的气息,仿佛她在对主人默默问候。叶熙木用手指轻沙触发的木质边缘,又条件反射地拿开手指,似乎有点排斥这种陌生的雅致和奢华,但自己又对自己说到:以后要任性地奢华和恣意地讲究,这样才符合组织给予自己角色的设定,因贪慕物质享受而甘当汉奸。淞沪战场中日实力对比悬殊,日本派出了大批间谍侦查中国军事情报,并收买了大量中国人充当汉奸来给日军引路,当下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获取日本军事情报以及反谍、肃奸,必须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使用任何途径去接近日方获取情报,哪怕附上汉奸的骂名!想到这里,叶熙木耳边马上想起叶熙榕那幸灾乐祸、杀伤力十足的咒骂声,今后还不知道怎样被叶熙榕一顿臭骂呢?要是传到爸爸那去了,爸爸会不会很痛心?
叶熙木收起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把公寓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希望能找到组织留下的启示或者暗示,哪怕只是一点点痕迹,回国前苏联参谋部只告知了回国后的落脚点以及等候上级联系,并无他话,上级会以何种方式和自己联系呢?叶熙木检查后一无所获,她失望地来到客厅站脚看风景的小阳台,只见楼下是一条背街的小路,向上延伸交汇到一条大马路上,很是幽静。叶熙木凝望着路灯拉长的影子,似乎想从影子背后找出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