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枝低系客舟
《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在鱼玄机流传至今的50首诗中，这首《赋得江边柳》可能是我们能看到的她最早的一首诗。
1.鱼幼薇
据说，她写下此诗的时候，才十二三岁。当时，她只是一个名叫幼薇的少女，却已凭借过人的才华而为士人所知。
鱼玄机生活的年代处于晚唐时期，离如梦如幻的“开元盛世”已经有近一百年的时间了。唐玄宗天宝十四载，也就是755年开始的“安史之乱”，直到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才被平定。此后，唐王朝由盛而衰，藩镇割据、农民起义、边防空虚，从此内忧外患，强大的帝国逐渐衰微了。到了鱼玄机生活的武宗、宣宗、懿宗时代，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唐已经日渐式微。颓废之风逐渐弥漫于社会各阶层，社会风气的衰退淫靡一度影响了诗坛。到了晚唐，一改中唐时期的刚健质实，绮艳浮靡的诗风逐渐笼罩了整个诗坛。
鱼玄机就生活在大唐斑驳陆离的浮华背景下。
约844年，鱼幼薇生于长安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父亲终日饱读诗书，却一生功名未成。爱女心切的他便把满腔心血都倾注到独女幼薇身上，教她读书认字。早慧的幼薇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诗章，七岁作诗，十一岁时，习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她的才华，引起了当朝大才子温庭筠的好奇与关注。
2.温老师
温庭筠（812—866），是唐朝宰相温彦博之裔孙，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词人，就是那个写了“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的温飞卿。这位作赋八叉手而成八韵、号称“温八叉”的大才子，才情绮丽，尤工律诗。然而，他恃才傲物，言行不羁，屡试进士不中，郁郁不得志，最后官至国子助教，因此又有“温助教”的名号。温诗辞藻华丽，词多写闺情，风格秾艳，现存词60多首，大都收入《花间集》。
在一个暮春时节，这位当时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先生，心意盎然地来到长安城的穷街陋巷，去会见这位天资聪慧的诗童。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传说中的诗童，原来是一个姿容美好的少女。
3.枝底系客舟
将信将疑的温老师出了道“江边柳”的考题，幼薇挥笔写就这首五律应答。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首联写景：绿色绵延于荒凉的江岸，随风轻舞淡入远处的楼阁。“翠色”一点恰切醒目，让温老师眼前一亮。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颔联景色由远至近，描摹得更细致：倩影倒映于秋天明净的水面，落英缤纷，坠入垂钓人头上。动静之中，诗意浮出。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颈联的视角再度转换，停留在江边柳本身：老根空处隐藏着鱼儿的窖窟，枝条低垂系住过往的客船。该联诗境顿出，温老师看后大惊。如此老道的意境，竟出自一个天真少女。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尾联的意思是在风声雨声潇潇不止的夜晚，梦中醒来，又平添忧愁。
此番秋色秋景，让温老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菩萨蛮》中的词句——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与之相比，幼薇小姑娘的这首诗只字不提柳，却生动地描画出了秋日秋风秋雨秋夜中的江边柳以及垂柳般弱不禁风的愁绪。温老师觉得，不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小姑娘的这首诗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
温老师惊叹之余，却心有不安。如果说，真有命运存在的话，那么这首诗就透露出了一种信息——如落花流水，随波逐流，任意东西。一句“枝低系客舟”，让见多识广的温老师隐隐地看透了这个小妮子未来的命运：“系客舟”，也许意味着她将堕入红尘，花自飘零？
4.历史的巧合
命运总是充满了奇怪而惊人的巧合。
不可思议的是，比鱼玄机要早、同为唐代三大才女的李冶和薛涛，也都在孩童时代稚嫩的诗句中传递出了这样的信息。
李冶五六岁时，在庭院里作诗咏蔷薇：“经时未架却（嫁却），心绪乱纵横。”她父亲生气地说：“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其后竟如其言。薛涛的故事更有名，她八九岁就知音律，其父指着井里梧桐咏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应声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亲听后，黯然了许久。她们随意应和的诗句里，皆隐含了迎来送往之意，这对于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来说，绝非祥兆。事实也果真如此，后来李冶、薛涛和鱼玄机这三个美貌女子皆以诗才扬名天下，皆出家为道，皆成了红尘女子，风姿绰约地穿梭于名士公卿中，摇摇曳曳，倾倒众生。
早年的诗果然都成为了她们命运终局的谶语。她们的才思、美貌、离愁、别绪、艳名甚至命运的波折都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如同一人转世，在纷纷扰扰的尘世间，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着相似的悲剧。
《赋得江边柳》也成了一个引子，成全了一段温和持久的友情。
这里没有发生什么浪漫的师生恋。也许是爱才心切，人到中年、阅人无数的温老师没有将眼前这个蕙情兰性的少女拥入自己的怀抱，他发乎情，止乎礼，与小他32岁的鱼幼薇成了忘年神交。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温老师与鱼幼薇经常往来酬唱，诗赋赠答中的关爱、包容、启迪之情不时流露。天才雄瞻、才情绮丽的温庭筠温老师成了鱼幼薇一生的精神导师。
作为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诗词俱佳，以词著称。他多才多艺，有弦即弹，有空即吹，下笔万言，立马可待。他的诗，清婉精丽，备受推崇。《商山早行》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是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相传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欧阳修非常赞赏这一联，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但终未能超出温诗原意。或许，温庭筠诗词在思想意义上并不突出，但在艺术上却有独到之处，历代诗论家对其评价甚高，甚至将“花间派鼻祖”的美丽花冠给了这个面貌粗黑没有半点玉树临风飘逸之态的人。
但命运不公。这么才华横溢的温老师一生却颇不得意，仕途坎坷，四处飘零。而他一生钟意的才女学生呢，也浮沉不定，难遂心愿。
也许是天妒奇才，天妒红颜吧。
之二 自恨罗衣掩诗句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这是少女鱼幼薇出游长安城崇真观南楼，看到新的进士及第者题写姓名的地方，有感而作的一首七言绝句。
1.崇真观
崇真观是道教在长安城内的宫观之一，唐开元初年所建，地址在朱雀街东新昌坊内。道教始于东汉，到南北朝时兴盛。道教封张道陵为天师，奉老子为教祖，尊称“太上老君”。唐太宗李世民自认为是老子李耳的后代，推崇道教，从此道教有了较大发展。至唐末，全国遍布宫观约一千九百余所，道士一万五千余人。后来命运急转直下的鱼幼薇也帔冠加入其列，成了艳名远扬的鱼玄机鱼炼师。
云峰满目放春晴
放眼望去，春雨初晴之后的终南山峰云雾缭绕。
春日踏青游玩，在唐代之前这都是男人的权利。到了包容天下的大唐，气象变了。唐代女性一改过去笑不露齿、足不出户、站不依门、行不露面的传统，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和解放。她们可以抛头露面，游玩、听戏、看球，也可以在春日和男子一起赏春踏青。杜甫的名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丽人多”形容的就是这种景象。
少女幼薇也陶醉在这无边的春色里。春雨过后，空气清新，碧空如洗，桃花盛开，柳色青青。只见她面如花玉，神情怡然，踏青来到朱雀街的崇真观。她衣袂飘飘，轻盈地登上了南楼。
历历银钩指下生
题写的新及第进士姓名，一笔一画，清晰可见，历历分明。银钩、铁画，比喻书法刚劲有力。
自恨罗衣掩诗句
怨恨身上这身女人的衣裙，遮掩了自己的诗赋才华，悔为女儿身。
举头空羡榜中名
抬头仰望，白白羡慕那些榜上的名字，空悲切。
2.才女的襟怀
当鱼幼薇明亮的眼神滑过榜单时，也许有片刻的停留与失落。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呢？
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羡慕、委屈与不平。这是年纪轻轻、才思过人、心高气傲的鱼幼薇同学，对自己才华的自信，以及不能与男子同台竞赛、一展雄才的遗憾。
诗中透露出的那种不凡的意气与胸怀，似曾相识。不由得让人想起了200多年后宋代乱世才女李清照的诗句。
事情发生在金人掠走了徽、钦二帝，大宋王朝匆匆南逃的第二年。战乱中，被称为神仙眷侣的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赵明诚被任命为京城建康的知府。一天深夜，城里发生了叛乱，身为一城之主的赵明诚不是身先士卒指挥戡乱，而是偷偷用绳子缒城逃走。事败之后，赵大人被撤职。赵大人的至爱、柔弱女子李清照却果敢地表现出了大节大义，很为丈夫临阵脱逃而羞愧。
被朝廷罢官之后，这对乱世鸳鸯继续沿江流亡。当行至乌江镇时，得知是当年项羽兵败自刎之处，一代才女不觉心潮起伏，面对滔滔江水，吟出了下面这首千古绝唱：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诚然，与凛然大义、忧国忧民的李清照相比，幼薇同学“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的境界尚显稚嫩，论气度、胸襟还停留在觉悟的萌芽阶段。但我们仍从中听到了类似觉醒的声音。
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曾这样评价鱼幼薇说：“观其志意激切，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颇赏怜之。”而不少社会学者则从其诗的字里行间，看到了一种女性追求男女平等的朦胧而大胆的表述，这在盛行男权思想的封建时代，是多么地离经叛道，又是多么地自信豪迈。
单从这首诗而言，也有人认为其不过是一个小女子怀才不遇的轻声细语，离志存高远的女子尚有距离。即使这样，我们也不难推断，倘若遵循这种基调和境界成长的话，鱼幼薇同学走的应是烈女、侠女、义女的线路，绝然不会是伤春悲秋、咿咿呀呀、顾影自怜的小女人，至少是痛快淋漓、洒脱刚毅之女，一如李易安。即使误入风尘，也应是抱志守节、出淤泥而不染的严蕊、柳如是之流。事实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改变了鱼幼薇的成长线路，而她灵魂深处叛逆不贰的个性又推波助澜，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之三 不辞宛转长随手
《打球作》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钩留。
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
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在胡汉融合的唐代，体育娱乐活动颇为盛行。游牧民族的豪强侠爽之气注入农耕民族的汉文化系统内，使得唐人不仅气质上大有胡气，而且礼法上颇富胡风。置身礼法薄弱的胡人社会，浸淫于胡风文化氛围中，唐代女性豪爽大方、活泼勇健，爱红妆亦爱武妆。她们常身着男装，热衷参加名目繁多的各类游戏和运动，在大唐灿烂的艳阳下，张扬着自己的生命。在英健丰美的大唐女子面前，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林妹妹没得半点生存空间。
1.奔放的年代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想象灵慧绝美的鱼幼薇姑娘挥杖打球或者观战比赛是怎样一个场景。呐喊、鼓掌或者击鼓？这么现代的主题氛围却置换在那么遥远的时代背景下，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她的诗句给了我们一个线索，重温那个时代的生活片段。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首联：滚圆、光滑的球在击打之下像流星一般飞窜，双方用击球杖争相敲击，谁也不想停歇。月杖，指的是击球用的杖。首联描写了激烈的步打球比赛场面。步打球，是一种徒步以杖击球的球类运动，是从马球演变发展而来的，类似于今天的曲棍球。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他们，深受开化的胡风影响，心怀纵情享乐的人生态度，人人追求愉快幸福的生活，崇尚健康与自由。在晚唐，马球、步打球已成为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的时尚运动。这首七言律诗，描画了一幅生动有趣的大唐国民休闲娱乐图。
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钩留。
颔联：在没有阻拦时，那球凭你任意拨弄；有阻拦时，凭你任意逗留。反映了步打高手随心所欲、得心应手的技巧。有关步打球运动的最早记载，见于唐朝代宗大历十年（775年）考中进士的王建所作的一首宫词：“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一半走来争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描写当时的宫女于寒食节这天，到宫殿前表演步打球给皇帝看。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女性竟然可以走出户外，跟男人一样玩乐，击打马球，游戏运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唐代《妇女打球图》铜镜，上面就刻了四个骑马打球的女子形象。五代时后蜀花蕊夫人的《宫词》中，也有这样一番描绘：“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描画出了女子打球时那优美、活泼的身姿。随着女子马球的盛行，一种体型较小，跑得较慢的骑驴打球形式——驴鞠，也应运而生，成为唐代独具特色的一项女子体育运动。这种“压缩版”的微运动形式，充满了幽默、诙谐和灵活的想象力，让人忍俊不禁。想象鱼幼薇等若干眉间贴花钿、脸上饰胭脂的美女才女，纷纷骑驴打球，一争高下，该是多么壮观、有趣的画面。
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
颈联：那球不会辞让被击打一直左右相随，只怕用月杖携带它不能一直到头。此联明显地以球喻人，一语双关，暗指爱情无常。
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尾联：毕竟球要被击打入球门才算结束，愿您争取做个最先的优胜者拿到第一筹。尾联仍用拟人、双关的修辞手法，暗示爱的结局在于娶她为妻。在这里，“球”被当作一个有生命的女性：一个倾心而又不能自主的女子，既为自己的爱情而担忧，又为自己的爱人祝福，希望爱有所归。
2.大唐女子
当争强好胜的鱼幼薇之流在诗文之余，身着男装在球场上面对面地激烈竞技，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温柔贤淑、凌波微步的婉约派传统女性黯然退场，取而代之的是飒爽英姿、无拘无束的豪放派新女性。这是一个色彩明快、崇尚健康的朝代，审美观也因胡风浸染而改变，女人挥别了病态柔弱，以胖为美。她们珠圆玉润，丰满雍容，不必辛辛苦苦地瘦身节食，可大快朵颐，尽享美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人间惨剧根本不可能发生。她们自由奔放，不必拘于小楼，隔着纱帘，偷看窗外的风景，她们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赏春、夜游、聚会、打球，甚至可以自己选择爱人、结婚、离婚，焦仲卿刘兰芝“孔雀东南飞”的爱情悲剧基本没有机会上演。
无拘无束地生活在这样宽容大度的时代，是幸运的。今天我们所批判的这些男人对女性的束缚和偏见，比如头发长见识短、女子无才便是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在唐代并没有成为传统。所以在《古今图书集成》中，唐朝是出现烈女节妇最少的朝代。有学者专门做过人数统计，烈女节妇唐代只有51人，宋代有267人，明代则达到36000人，规模蔚为壮观。唐代女性的空前解放，使得那些男权思想严重、男女授受不亲的卫道士对盛极一时的大唐很不以为然。朱熹骂唐人为“龟唐”，攻击唐朝“闺门不肃”“礼教不兴”；洪迈则感叹“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其实，那些生活在其他王朝礼教森严之下的女子，何尝不向往大唐女子的快乐逍遥呢。退一步说，如果鱼幼薇不是生活在大唐，也许就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是大唐帝国这个天然的温床，孕育了她，容纳了她，让她最终变成了传奇。
3.李家王朝
大唐帝国的男人又是怎样一番风致呢？这个马上打得天下的李家王朝，血管里流淌着鲜卑人生猛的血液。他们推崇勇敢、英武、强悍、机智，所以惊险刺激而剧烈的马球运动成了他们施展拳脚的最爱。
当时，不仅骑马打仗的武人们喜欢马球，就连那些文质彬彬的书生们对马球也爱之若狂。每年科举考试后，在祝贺新科及第的进士举行的活动中，就有一项是在月灯阁举行马球会。这时，那些在金殿对试时对答如流、笔走龙蛇的书生们，又都成了身手矫健的马球行家。有谁能否认这个盛大的聚会隐藏着无数秘密的邂逅呢。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情节，赛马场上，当渥伦斯基策马飞奔中突然失足落马，深陷情网的安娜无法遮掩慌乱的心绪，失态地从丈夫身边站了起来，过分关注的眼神出卖了她，让他们的恋情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也许，这首《打球作》正是鱼幼薇看了李亿比赛之后的一番细密思量呢。
高宗、武则天之子李贤，即章怀太子，生前热衷马球，死后将“打马球图”置入他的墓室壁画。真正的玩家当属唐玄宗李隆基，他体格健全，精神矍铄：上马能打球，下马即可吟诗，《全唐诗》中就有他原创的64首诗，绝不需要任何人润色代劳，除此之外，这位才高八斗的天子上能治理朝政，开创了“开元盛世”；下还亲自参与音乐创作，推崇艺术，创办梨园，亲扮“小丑”。一次他望见女儿山后悠然神往，回宫后灵感突至，于是令后世景仰的唐代歌舞集大成之作《霓裳羽衣曲》就此诞生。最最称奇的还是他与贵妃杨玉环上演了一幕“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凄美故事。豪情万丈与柔情万种，在这个独一无二的皇帝身上得到了如此错杂浓烈的体现。史书记载这位多才多艺的皇上球技高超，“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继位之后，仍打马球不辍，有时甚至因此误了上朝。他还下诏说，马球是“用兵之技”“义不可合”，下令在军中推广。这位球迷皇帝62岁时，还想亲自上场打马球。
马球不但成了唐代皇帝的个人爱好，而且也“参与”到了国家大事当中。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唐中宗为与周边国家联姻，保证国土安宁，派养女金城公主出嫁吐蕃。吐蕃派大臣到长安迎亲，唐蕃在长安苑内球场举行一场马球比赛，算作婚嫁活动中的一个项目。唐朝末期的皇帝唐昭宗李晔更是玩物丧志，被朱全忠逼迫迁都洛阳时，六军都已逃散。如此狼狈，他还将十几个马球选手带在身边不离左右。
但对鱼幼薇来说，马球、步打球，只是她自我释放与感知的一种方式。不论是一旁观战，还是场上突围追杀，球场只是这个女子找寻爱情的一个场景。
之四 唯应云扇情相似
《酬李学士寄簟》
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
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这首诗的起因是李学士托人送来了竹编凉席，鱼玄机有感而作。李学士，即李亿。题目《酬李学士寄簟》中，学士是对学者、文人的通称。寄，托人传送。簟，竹编凉席。
1.翡翠楼里的忧惧
有人说，这首七言绝句反映出鱼玄机给李亿做妾，没跟夫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而是住在外宅，即所谓的外室。给人家当妾室，肯定要看太太的脸色，地位不牢，心绪难定，所以她在这首诗里流露出随时有可能被离弃的忧惧。
珍簟新铺翡翠楼
珍贵的竹席新铺在漆着绿色的小楼里。抚摸着心上人送来的这份心意，鱼玄机除了甜蜜还是甜蜜。显然，他们还处于热恋之中。恋爱中的女人，即使聪明如鱼玄机者，也不例外，满眼、满心装的都是那个最爱的男人。所以说，女人的世界是男人，而男人的世界呢，却是整个世界。
泓澄玉水记方流
床上如同有了一汪出产玉石的呈方折形状的绿波。泓，水深而广。澄，水静而清。记，通其。“玉水记方流”是南朝宋颜年《赠王太常》中的诗句，史上有“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圆折者有珠也”。“玉水记方流”在唐德宗贞元十六年，即公元800年曾用来作为进士科赋诗的考试题，白居易等同年进士用这个试题所赋的诗，在《文苑英华》及《全唐诗》中依然可见。
唯应云扇情相似
只是这绿色的竹席同白色的团扇在情感上有相似之处。
同向银床恨早秋
它们（指的是绿色竹席、团扇）同向银饰卧床怨恨，秋天为什么早早降临。
2.班婕妤的云扇
“云扇”典故出自汉代佳人班婕妤的“秋捐见弃”。她是汉成帝，也就是西汉第十任皇帝刘骜曾经的爱妃。婕妤是嫔妃名号，地位仅次于皇后和昭仪，待遇是“视上卿，爵比列侯（第二十等爵）”。汉武大帝刘彻的优点刘骜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倒是祖宗的风流被他发扬光大了。刘骜纵欲不惜一死，甚至达到视死如归的程度。他迷恋上了一对绝色的舞女姐妹，先是看上了轻盈妩媚、腰肢柔软可做掌上舞的姐姐赵飞燕，后来又迷上了肤如凝脂、仪态万千的妹妹赵合德。整日里神魂颠倒，沉醉温柔乡，不理朝政，全然忘却了曾经宠爱的、才华盖世、通达事理又美丽温柔的好女人班婕妤。
班婕妤是《长信宫赋》和《怨诗》的作者，据说她是《汉书》作者班固、《女诫》作者班昭的姑母。当初，班婕妤受宠时，刘骜曾在宫中乘车游逛，请其上车跟他同坐。班婕妤推辞说：“我看古代的图书绘画，圣贤君王，身旁都是有声誉的官员。而三代（夏商周）末代君王，身旁才满是宠爱的美女。今天要我跟你一同乘车，岂不是有点相似？”刘骜认为此话有理，不再勉强。皇太后王政君听到后，高兴地说：“古有樊姬，现有班婕妤！”
哪知刘骜的后宫里居然是绝代美女与绝代才女同时并存。赵氏姊妹专宠后宫，后宫三千粉黛，只好自悲命薄，暗地伤心。面对好色而不好德的刘骜，可惜了好女人班婕妤，失宠的一代才女只能将落寞幽怨写进了诗文——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好在班婕妤天资聪慧，深知宫帷险恶，既来之，则避之，索性急流勇退，请求专伺太后，以保全性命。得到皇上恩准，班婕妤此后移居长信宫，从诗词音律中抒发自己临水照月的寂寞与孤独。
班婕妤的《怨歌行》以“团扇”自比，以秋扇见捐喻见弃之况，优美贴切。以秀弱清丽的笔触，托物兴寄，在某种意义上，不只是班婕妤自身的写照，它已超越了班婕妤个人遭际的具体事实。此诗历代赞誉不绝，梁代钟嵘在《诗品》中将其置于上品之列，并说：“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
鱼玄机的竹簟与班婕妤的团扇有着异曲同工的语意。如果说班婕妤的幽怨是委婉舒缓、秀弱深切的深秋月色，而鱼玄机的幽怨则是直白紧凑、明快皎洁的仲夏夜光。不论曲调、色彩、旋律有怎样的不同，这两个作品都超越了自身的命运，深刻揭示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普遍心理和悲剧命运。即使她们芳华绝代，才艺斐然，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幽幽叹息。
刘骜死后，班婕妤被指派充奉园陵，陪伴死去的老公，在幽暗的陵园中打发余生。死后，葬于成帝陵中。从繁华到萧瑟，这是中国几千年来封建社会许多女性的人生境遇。她们或许凭借才华美貌，能得一时之爱，但终会因人老色衰而被无情离弃。
3.相逢的一刹那
家境中落的鱼玄机，似乎预见了被抛弃的危机，不免忧心思虑。
自打父亲去世后，母女二人便搬到平康里。这是当时妓院聚集之地，她们平日里省吃俭用，聊以糊口。温庭筠慕名而来，找到鱼幼薇，让她以“江边柳”为题赋诗一首，小姑娘不慌不忙地念道：“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温庭筠闻之大惊，为其才华折服，做了她的老师。温老师后来又成了成人之美的月老，给状元郎和学生牵线搭桥。
山西才子李亿想当初看了鱼幼薇的《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诗中“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流露出一个小女子与须眉男子一争高低的不凡胸臆，让他顿生敬意与好奇。当时鱼幼薇已才名远扬，状元李亿也是爱才如命，于是想方设法去结识这一才女。直接登门造访吧难免唐突，需要有人斡旋说话，这个任务就到落到了温老师身上。李亿和温老师也算认识，属于彼此见了面也能寒暄几句的交情。于是李亿找到温老师，请他帮忙引见。性情中人温老师深谙自古红颜多寂寞的自然规律，他欣赏李亿，也希望自己的才女学生情有所归，便有心成全他们。
关于这对才子佳人的初见，在你的脑海里也许会有很多个版本。但万版不离其宗，那就是李亿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面若朝霞、光艳逼人的美少女，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才女。可以肯定的是，在相逢的一刹那，一个命题很是让他纠结不清——才女怎么可以这样美？！美女怎么可以这样有才？！
简言之，当美女和才女合二为一时，意味着魅力指数、神秘指数呈几何倍数疯涨，她的思想和才华只能让她更加性感，同时也意味着主宰这个女人命运的是男人的虚荣心、好奇心与征服欲。当他完成了自己的欲念，征服了她，她的美貌与才情便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累。结局只有一个：离开。而她，只是他斑斓生活中的一小段值得炫耀的华丽装饰，让他承蒙友朋的艳羡，暗自得意。
其实，鱼玄机与李亿何尝不是这样呢？
之五 窗下银灯暗晓风
《情书寄李子安》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李亿是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进士科的状元。当他对鱼幼薇姑娘一见倾心时，情窦初开的才女兼美女也爱上了他。
1.择偶风尚
才女与才子，向来惺惺相惜。何况这个才子相貌堂堂，家世良好，前程似锦。在世俗的眼光里，状元李亿资本雄厚，几乎满足了少女鱼幼薇关于爱人的全部幻想。这里的资本可不是今天我们理解的金银财富，在盛世唐朝，社会风尚还不至于被市场经济物化到极致。
你也许有所不知，唐朝那时出身好点儿的闺秀都耻与商人为婚，流行的时尚是嫁给有文化的才子，即及第的进士。比如，宣宗宰相白敏中曾想纳前进士侯温为子婿，后来担心别人讥笑二人为“白猴”而作罢。但白敏中始终没死心，最终还是纳出身酒肆之家的及第进士陈会为婿，了却了爱慕科名的心愿。宰相尊贵至极，选婿反而羡慕进士出身，可见当时社会对进士出身的人尊崇备至。连贵为天子的皇帝嫁公主时也不能脱俗，同样在乎科名。唐宣宗准备将看中的及第进士许配给女儿永福公主，但这位千金吃饭时发脾气，折断了筷子，还扔到了地上。宣宗闻之，眉头一皱。做人公道的皇上老爹，自觉此女性情顽劣，实在配不上人家，随即选择了性情温和的广德公主许配给才子。连皇上都如此，可见有文化有科名的才子在当时是多么受人欢迎了。
在唐朝，高攀皇家，成为驸马，却不是所有及第进士的理想。唐大中十一年（857年），世家子弟王徽进士及第，经过综合考量，被皇上看中，成为良婿佳选，准备纳为驸马。但王徽生性淡泊名利，不屑做皇上的姑爷，更不愿当金枝玉叶的出气筒，便通过贿赂宰相刘球，方才免去被天子“脔婿”的命运。
而李亿呢，年纪不大，已官至左补阙，可谓前途无量，人又生得端正健壮，性情温和，与才女鱼幼薇还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所以，当聪明的鱼幼薇遇见了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怎能不动芳心呢？
2.林亭的时光
在当时，嫁给有科名的佳婿，意味着光大门庭、福禄有余。好心的温老师出于对鱼幼薇前途的考虑，从中撮合。鱼幼薇架不住李师兄的猛烈攻势，况且她也是真心喜欢：他有大好前程、他一表人才、他满腹才情，最重要的是还懂得她，明白她的美好，欣赏她的才华……总之，不论从世俗角度，还是精神层面，李师兄都能满足这个才高气傲的小美女。鱼幼薇认定自己找到了真爱，但后来出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自己的真爱已有所归，李亿是有妇之夫。这让鱼幼薇很是烦恼和煎熬。这首七言律诗表达的就是这种情绪——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内心焦灼，痛苦不堪，决心顺其自然，不求有功，此后你的身影将萦绕在我的梦中。饮冰，喝冰水，比喻内心焦灼。食檗（bò），吃极苦的黄柏，比喻痛苦不堪。无功，顺其自然不求有功。晋水，源自山西太原西南悬翁山，东流入汾河。壶关，指壶关山。诗中的晋水、壶关，有人认为指代丈夫李亿，表明他是山西太原人。也有人合理想象，认为这表明李、鱼二人曾在山西晋水一带度过了一段甜蜜而宁静的生活。
话说鱼幼薇认定自己找得了真爱，李亿也早已忘掉了家有悍妻的事实。他一门心思全扑在小美女身上，两人如影随形、如漆似胶。他深恐夜长梦多，决定婚事从速。在长安城繁花如锦的阳春三月，李亿一乘花轿就把盛妆艳饰的鱼幼薇姑娘，迎进了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墅中。对于一个有思想的美女来说，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嫁给谁跟谁过。于是像铺房、催妆、障车、青庐等婚礼常规的程序全免了，一切从简。鱼幼薇姑娘欢欢喜喜成了李家二太太。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鱼玄机诗中一向善用对偶、用典、比喻等，多种辞格往往交织在一起，显示出极高的艺术技巧。在这里，秦镜对应舜琴，堕鹊对应飞鸿。而秦镜、舜琴、堕鹊、飞鸿又都取自历史典故。秦镜，陈后主妹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在古秦国长安破镜重圆的典故。愁堕鹊，取自牛郎织女每年七夕鹊桥相会的典故，意思是怕鹊坠落而无法相会。舜琴，舜帝的五弦琴。《史记·乐书》：“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表达了一种深怕别离之后不再相见的忧虑。
林亭位于长安城西十余里，依山傍水，这里林木茂密，鸟语花香，是长安富家人喜爱的一个别墅区。这里，一对金童玉女在二人世界里，男欢女爱、琴瑟和鸣，度过了一段令人心醉的美好时光。但事态的发展并不顺遂，出了状况。什么状况呢？就是眼前这个自己爱的男人是已婚男人、有妇之夫，不得不面临时常分离的现实。这让新婚燕尔偶有清醒的鱼幼薇心生恨意。
不声不响娶了二房的李亿却是志满意得。话说回来，当时进士出身的男子实在是热得烫手的香饽饽。世人“以进士登科为‘登龙门’”。进士出身者，“终身为闻人”“位极人臣，常十有二三，登显列十有六七”。有学者曾认真做过统计，进士科在宰相中所占比例，德、顺时期为38%，宪、宣时期为74%，懿、哀时期为89%。士大夫为拢得有科名的乘龙快婿，往往各尽其能，用尽办法希望选个有科名者为婿，这就有了榜下择婿和榜前择婿两种方式。中晚唐进士及第后，要参加各种宴集活动，这种公开的活动便成了公卿择婿的最佳场所，其中以曲江宴最为出名——“其日，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有若中东床之选者，十八九钿车珠鞍，栉比而至”。公卿借机从中选择佳婿，成者“十有八九”，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夸张，但榜下择婿的风气已经是不言而喻的。连大文豪韩愈也不能免俗，唐元和三年（808年），周况进士及第，韩愈便将长女好好嫁给了周况。又如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元稹，就是那个与大美女、大才女薛涛谱写过一曲姐弟恋的大才子，及第后得到太子少保韦夏卿大人的赏识，后将爱女韦丛许配于他。自幼丧父的苦孩子元微之算是仰攀高门，找到了仕宦靠山。
当然，民间闺秀也跃跃欲试，不甘落后。在敦煌文书中的《下女夫词》，有这样一段唱词，可以为证：
女答：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
儿答：本是长安君子，进士出身。选得刺史，故至高门……
女答：何方所管，谁人伴换……
儿答：敦煌县摄，公子伴涉；三史明闲，九经为业。
《下女夫词》是晚唐五代敦煌地区婚礼仪式上的唱词，男、女对答内容，并非事实，但从中可知，女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是“进士出身”或“三史明闲”“九经为业”等科第出身之类的官吏。反映了晚唐时期世人嫁女重科名的社会风尚。
3.内心的迷乱
那么鱼幼薇呢，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想必这个出身寒微的姑娘一定不肯轻易放手。的确，这么抢手，又这么中意，有谁舍得与此等“门第、人物、文章”俱美的如意郎分离呢？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这一联同样对仗工整，简单几笔便勾勒出凄凉孤寂的情境。井边的梧桐树叶在秋风秋雨中呼啦作响，窗下的灯光在晨风中摇曳，越来越暗。鱼幼薇的心境实在比秋夜还凉。相爱，却没有方向，窗外雷声轰隆，鱼幼薇迷乱在狂想的路上——委曲求全怎样？离开你又能怎样？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音信渺茫无人知，垂钓寒江却没有收获。“书信茫茫何处问”把对李亿来信的痴情盼望写得淋漓尽致：人见不到就算了，可你总要给我消息，写封信好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啊。堕入情网的鱼幼薇越陷越深，禁不住胡思乱想，前景一片黯然，不知道她和她的爱究竟花落何处。现在，鱼幼薇已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李亿呢，却是恩爱过后，又暂且失忆，忘了山盟海誓，始终躲躲闪闪，没有一个正面回答。出身寒微的鱼幼薇心急火燎，一头乱麻，眼前只见情海茫茫，不知所归。
钟惺在《名媛诗归》中对这首诗有很高的评价：“缘情绮靡，使事偏能艳动。此李义山能为之，而玄机可与之匹。”
才子佳人的离愁别怨又岂止在鱼玄机的笔下。在当时重科名的婚嫁之风中，出现了《莺莺传》《霍小玉传》等传奇小说，多以科场举子与士族小姐、歌伎之间的恋爱为主题，开创了中国才子佳人的恋爱小说模式。
之六 泪落晴光一首诗
《春情寄子安》
山路攲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女人，通常一旦爱上了，便想着此生有靠，朝夕相伴，结婚生子，看重的是名分，要的是结果。因此，她们往往把婚姻视作爱情的归宿，在意的是一生一世。可男人未必这样。
那么在大唐呢？李亿和鱼幼薇呢？
1.缱绻的春情
这首情致缠绵、愁肠百结的绝妙好诗《春情寄子安》里或许就有答案。
山路攲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首联以在崎岖山路和危崖中艰难行进，来形容相思之苦。
这哪里是鱼幼薇一个人的相思苦，这是天下无数痴情女子的相思之苦。又如李清照的《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次联运用对仗的手法，以冰雪景物的联想，曲叙李子安洒脱倜傥的神韵风度。
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让她想起了爱人玉树临风般的姿容。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李亿的举手投足，甚至眉间的一颗黑痣，在鱼幼薇眼里都那么美好，值得留恋。多么真纯的情感！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三联通过饮食起居的系念，向心爱的人婉转致意。不要贪杯、闲聚、玩棋、听艳曲……这些叮咛，流露出小女人可爱的一面。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四、五联则以贞坚自矢，并期望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如松，比喻爱情忠贞。《礼记·礼器》：“如松柏之有心也。”匪，通非。匪石，出自《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石可转而心不可转，从正反两面比喻自己对李亿的爱情坚定不移。
恋爱中的鱼幼薇很天真，对爱与未来，依然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待。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啊。有道是：落花流水两无情。世上多少山盟海誓都随风飘零，付之东流。只有痴情女子伤情泪眼余秋恨，空对冷月黯销魂。正所谓“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早在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史诗》中，遇人不淑的美狄亚就说：“爱情真是人间莫大的祸害！”从美狄亚开始，“痴情女子负心汉”“爱而不能终其所爱”便成为西方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同样在中国持续不断地上演着。只是悲剧的主角换了一茬又一茬，但结局雷同，总以女性伤心欲绝的泪水收场。而在李亿与鱼玄机的故事里，女主角将以更极端的方式谢幕。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尾联凄楚动人。把在晴天日光里流着泪写下的这首诗，作为离别的纪念。殷殷挚情、浓浓爱意毫无掩饰地从心灵中流淌出来。爱之深，情之切，意之真，令人为之动容。
这首《春情寄子安》，明代诗论家胡应麟推崇备至，他在《诗薮》中说：“余考宋七言排律遂亡一佳，唐惟女子鱼玄机酬唱二篇可选。诸亦不及云。”而我们，透过这首委屈体贴、和泪写下的赠诗，看到了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多才女子，她的痛苦遭际和悲凉心境。而这些，通通源于一个爱字！
2.曾经沧海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这种悱恻缠绵的情致让我想起了薛涛写给元稹的《送友人》。一百多年前，鱼玄机的同朝前辈、薛涛薛洪度小姐，也曾那样痴情地爱着一个进士出身的大才子元稹。这个人，也同样是一个有妇之夫。只是这个人的名气远远超过了李亿，他的仕途、文采，甚至花哨浮浪的生活都远在李亿之上。比如，他的《菊花》素淡绝妙——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而他最擅长的是悼亡诗，尤其是悼念亡妻更是一绝。前面曾提到，元稹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大人的爱女韦丛。但这个千金小姐自打嫁了过去，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因为那几年是他老公仕途最黯淡的日子。元夫人等不及品味夫贵妻荣的滋味，便匆匆谢世。她这一死，给文坛巨星的老公提供了最好的文学素材。钱锺书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死掉太太或者老公，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钱先生说的果然不错。仅就这一题材，韦丛的诗人老公就一连写了《离思》《遣悲怀》等悼亡系列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怀。其中最有名的诗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就在元稹高调悼念亡妻时，他的感情生活却并不空虚。先是与薛涛纠缠不清，后来又纳妾，再后来又续娶裴氏，之后又与歌妓玲珑、刘采春混在一起，打情骂俏，好不自在……实在辱没了薛涛的一片深情！
在唐朝的诸多女诗人中，薛涛的才色和品位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她的身世和鱼玄机一样，都是幼年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迫于生计，薛涛凭借过人的美貌及精诗文、通音律的才情开始在欢场上侍酒赋诗、弹唱娱客，美名远扬。德宗年间，统领西南、能诗善文的剑南节度使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且是官宦之后，便破格将她召到帅府侍宴赋诗。韦皋本身就是诗人，对薛涛极尽溺爱，一日突发奇想，要授予薛涛“校书”一职，也就是掌管校理书籍的官员，虽然上表朝廷未被准奏，但“薛校书”之名不胫而走。王建曾写了一首《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从此，“女校书”“扫眉才子”就成为薛涛才名的代称。可惜，薛美人虽然聪明，虽然有才，虽然受重视，可她的职业还是卖笑。后来，她看明白了，便出钱把自己赎了出来，搬到了浣花溪边住，从此专心于造纸、歌赋，颇有出淤泥而不染之姿态。
薛涛，这位才女本来可以波澜不惊地安享生活。
但是，偏偏在错误之时遇见了错误之人。当42岁的薛涛与小自己11岁的元稹相遇时，她以为自己等待已久的人出现了。想来这个冷艳、孤傲而寂寞的美女内心该是多么欢欣。元稹早慕薛涛之名，及至相见，更加叹服薛涛的文采、辩才、姿色，立马视为红颜知己。这位风度翩翩的元小弟，拿出善于周旋的看家本领，不吝笔墨，对才貌盖世的薛姐姐称赞有加：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当冷艳才女遇见激情才子，故事发生了。冰雪被融化了，美丽的女神回归人间，重拾爱的芬芳。遗憾的是，冰雪聪明的薛美人关键时刻看走了眼，等错了人。她的这片心意与深情，对于陈寅恪先生眼中“以巧婚至通显”“巧宦曲学，媚世苟合”的元微之来说，只是一种优美的负累。抛弃了自己表妹还把这段经历写成《会真记》大肆宣扬的元稹小弟，托付一时尚可，托付一世可是万万不可。这场华丽的姐弟恋仅仅维持了几个月。
元小弟离开成都返京时，情到深处的薛涛依依不舍，临别时写了一首《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显然，这首七言绝句，清丽婉转，情致蕴藉。与鱼诗相比，更多了几分含蓄与苍茫。薛涛在生活阅历、人情世故方面显然更成熟，更丰富。
浣花溪边，当薛涛刻骨铭心地思念着元稹时，这个姐姐长姐姐短、满嘴流蜜的元小弟却正和年轻貌美的刘采春打得火热。好在薛涛早已过了为爱情而死的年龄，她更爱的是自己。于是，她保持着一贯聪明机警的作风，看到与元稹相聚无望，便不再无聊地等待与痴缠，一个人安然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但是鱼幼薇，并没有从薛涛姐姐的爱情悲剧里看到自己的未来与选择。也许，她并不想重复前辈的人生；也许，她更想的是活出自己；也许，她压根什么都没多想。直到一个又一个的沟坎横亘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这个女子，便如飞蛾扑火般地投将过去，没有半点迟疑。
之七 妆阁相看鹦鹉赋
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难俦。虽谢家联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师来者示予，因次其韵
昔闻南国容华少，今日东邻姊妹三。
妆阁相看鹦鹉赋，碧窗应绣凤凰衫。
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
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
文姬有貌终堪比，西子无言我更惭。
一曲艳歌琴杳杳，四弦轻拨语喃喃。
当台竞斗青丝发，对月争夸白玉簪。
小有洞中松露滴，大罗天上柳烟含。
但能为雨心长在，不怕吹箫事未谙。
阿母几嗔花下语，潘郎曾向梦中参。
暂持清句魂犹断，若睹红颜死亦甘。
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
唐朝是一个自信而诗意的朝代。在这个文学繁荣、诗歌兴盛的时代，能诗文者遍及朝野：帝王将相、文人墨客诗情大发，耄耋老人、三尺童子耻不知书，就连妃嫔贵妇、闺阁英秀、女冠娼优也锦心绣口，熏染了重文习诗之风。在大唐三百年的历史时期，诗人辈出，星光灿烂，仅《全唐诗》就收有一万多个诗人的作品，涌现出一批举世闻名的大诗人，独具风格的就有五六十家，留传给后世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多彩多姿的诗。其中，一百二十多位女诗人，留下了六百余首旖旎芬芳的诗篇。上官婉儿、武则天、李冶、晁采、刘采春、鱼玄机、薛涛、花蕊夫人等，这些仪态万千的才女佳人吟咏着自己对自然、爱情与人生的感悟，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清音丽声。
1.那些才女
这首七言排律非常有意思，本是才女唱和才女之作，字句之间处处透露着佳人惺惺相惜的气息。这样一来，让该诗在大唐华丽的诗卷下散发着独具的韵致：一是从一个侧面折射了大唐盛世女子喜读诗书、多才多艺的社会风气；二是充分体现了女诗人不让须眉的非凡诗才。诗中说，光、威、裒三姐妹幼年丧父，刚刚长成妙龄女郎，便有了这样精妙绝伦的诗作。即使与东晋才女谢道韫的咏雪联句诗相比，也毫不逊色。在唐代，不乏此类才女。比如，唐太宗长孙皇后喜爱读书，可以著述。徐贤妃四岁随父读书，能诵《论语》《毛诗》，八岁就能写文章。武则天文史兼通，能替皇上批阅奏章、代行朝政，从此登上权力的台阶。
清代诗论家钱木庵在《唐音审体》中说：“七言长律诗，唐人作者不多，以句长则调弱，韵长则体散，故杰作尤难。”一言道出了排律写作的难度与局限。鱼幼薇的这首排律好在哪里呢？不妨细品。
昔闻南国容华少，今日东邻姊妹三。
妆阁相看鹦鹉赋，碧窗应绣凤凰衫。
过去曾听说南国美女谢道韫年少时便显露出诗词天赋，今天芳邻三姐妹也毫不逊色。她们在闺阁里欣赏着《鹦鹉赋》，在绿纱窗下绣着凤凰衣衫。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三姐妹充满诗意的闺秀生活。句式对仗工整，用典巧妙。“容华”，意指才貌双美的女子。谢道韫，为东晋名相谢安侄女，王凝之的妻子，才情高华，幼年时就因“柳絮因风起”这句赞雪景的佳句让谢安赞赏不已。名将谢玄每次见到这位姐姐除了敬畏，还是敬畏。不管对何人谈起这位姐姐，他都只有赞叹。《鹦鹉赋》，东汉末恃才傲物的祢衡所作。全赋分三部分：第一部分，“采采丽容、咬咬好音”的鹦鹉命运；第二部分，自己为臣事主的感受；第三部分，表达了自己的心志。全赋托物言志，写出了寄人篱下的悲凉处境，哀楚动人。
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
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
继续由衷赞美心灵手巧的三姐妹浪漫的闲居生活，甚至把她们比作美轮美奂的瑶池仙女。红芳与绿醑，即红花与绿酒，形成了色彩上的鲜明对比；参差折与次第衔则达到了动作上的巧妙对应，动静相宜，遥相呼应。营造出一种青春活泼的美好意境。
2.如花容颜
文姬有貌终堪比，西子无言我更惭。
一曲艳歌琴杳杳，四弦轻拨语喃喃。
不吝笔墨，继续铺陈，更进一步赞美她们的美貌与才情。诗中再次用典，将她们与东汉才女蔡文姬、春秋美人西施相比较，突出了她们出众的才貌。诗中还用了复叠的修辞手法。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论道：“复叠是把同一个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的辞格共有两种：一是隔离的，或紧相连接而意义不相等的名叫复辞；二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杳杳与喃喃，连用两个叠字，生动有韵律，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
当台竞斗青丝发，对月争夸白玉簪。
小有洞中松露滴，大罗天上柳烟含。
描摹的视线由远至近，细说她们的如花容颜、自在生活。对仗、排比、比喻多种辞格交相运用。天生丽质难自弃。鱼幼薇在夸赞、欣赏三姐妹的同时，是不是也在自我欣赏，想要追求这样一种悠闲的生活呢？
但能为雨心长在，不怕吹箫事未谙。
阿母几嗔花下语，潘郎曾向梦中参。
转入三姐妹少女怀春的内心世界。情窦初开的三姐妹只羡鸳鸯不羡仙，渴望美好幸福的婚姻。这何尝不是鱼幼薇、薛涛、李治这些绝代美女兼才女曾经的苦苦追求呢。但命运不济，所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只落得孤独飘零的境地。
暂持清句魂犹断，若睹红颜死亦甘。
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
极尽夸张之能事，形容三姐妹的诱人魅力。男人们只要看到她们清新的诗句便如痴如醉，如果看到她们的花容月貌，就是死了也心甘。若问佳人何处去，她们是天上的一片云，南来北去，了无踪影。意犹未尽，鱼幼薇故设悬念，令人回味。
3.鱼幼薇的才情
这首七言排律，在思理脉络上对女性生命需求的肯定和赞佩尤其突出。诗人鱼幼薇用排比、对偶交错的手法铺写，盛赞姐妹三人容华丰美、文采富赡、心灵手巧、针绣精致、吟诗饮酒、风流娴雅、才貌双全、琴艺高超、天生丽质、清丽绰约……显示了极高的文学才情。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对鱼玄机此篇的艺术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余考宋七言排律遂无一佳，唐惟女子鱼玄机二篇可选，诸亦不及云。”并用行下加小注的形式曰：“施肩吾百韵在二作下。”另一篇则是《春情寄子安》。
在遣词用句上，相对于五律，七律更见功力。鱼幼薇的七律格律严谨，属对精工，挥洒自如。而排比的大量运用，直接铺就了一种节奏上的律动，规避了七言排律容易涣散无神的弱点，同时营造出一种绵密细致、精丽工稳、层层递进的效果。最可贵的是鱼幼薇还善于综合运用多种辞格，能精妙传神地写景状物，挥洒自如地传情达意，达到了委婉含蓄、生动典雅、意境浑成的艺术效果。
当美女吟咏美女，当才女赞佩才女，才貌胜于春色。这些才色双绝的佳人，她们的出现，给历史增添了多少柔媚之色，又给后人留下了多少想象的空间。
附录：光、威、裒三姊妹联句
朱楼影直日当午，玉树阴低月已三。（光）
腻粉暗销银镂合，错刀闲剪泥金衫。（威）
绣床怕引乌龙吠，锦字愁教青鸟衔。（裒）
百味炼来怜益母，千花开处斗宜男。（光）
鸳鸯有伴谁能羡，鹦鹉无言我自惭。（威）
浪喜游蜂飞扑扑，佯惊孤燕语喃喃。（裒）
偏怜爱数螆蛦掌，每忆光抽玳瑁簪。（光）
烟洞几年悲尚在，星桥一夕怅空含。（威）
窗前时节羞虚掷，世上风流笑苦谙。（裒）
独结香绡偷饷送，暗垂檀袖学通参。（光）
须知化石心难定，却是为云分易甘。（威）
看见风光零落尽，弦声犹逐望江南。（裒）
联句之章，即兴递续，上下文之间，思路的联络与转折，全凭联吟者随机感悟，一般难以构成完整情境。光、威、裒姐妹之作的好处是，在对眼前风光的叹赏里融和着对岁月流逝、风华销歇的无奈，有一定深度。生命感悟、爱恋追求的意义尤显豁达与执着。
之八 春来秋去相思在
闺怨
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1.闺怨深深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闺怨是永恒的话题。
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采了满把蘼芜草在斜阳余晖中边走边哭，邻家夫婿已归而自己却成了弃妇。蘼芜，香草名。汉代古诗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采蘼芜，表示女子已被遗弃。
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
仰望晴空，看大雁南飞，感叹时光流逝，别离的日子如在眼前。忧怨在顾盼之间不经意流出。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春来秋去，一天天地无一不在思念他，但他却少有书信来。
连一封信都不肯写，这样薄情的男人，思念他有什么用？即使你成了化石，他也誓死不归。牵挂、思念这般无情人，等于慢性自杀。这样清楚的道理，像鱼幼薇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却拒绝接受，她们被爱蒙蔽了，爱是她们的死穴。一旦爱上了，便迅速沦陷，彻底失控，很难跳脱爱的旋涡，为情所困，为爱所伤，闷闷不语，落落寡欢。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朱门紧闭，与人隔绝，那捣衣声却透过纱帐来烦扰。正是：“几年离索，满怀愁绪，又与何人说？”寂寞、孤独、幽怨、怅然的心情，跃然纸上。
2.叹息声声
闺房里端坐的佳人为什么会屡屡发出幽怨的叹息呢？其实，让闺秀心生抱怨、怨恨的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单相思的暗恋或者无果而终的苦恋。像林黛玉、霍小玉。虽然一见钟情，却又打死也不说。彼此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玩捉迷藏。但这种暗恋、苦恋并不适合所有女子。身体好的、想得开的，输得起，苦恋也无妨；身体虚弱、执着的，却是玩火自焚。但相思的愁绪却偏偏喜欢缠上追求浪漫、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她们娇喘微微、面色苍白，喜欢吟诗弄琴。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便一条道走到黑，死心塌地痴缠纠结不休。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最可怕的是她们痴缠的不一定是那个男人，而是她们心中自己的爱情。这样的女子一旦投入，便很难抽身而退。于是相思越深，怨恨越深，“春已暖而花不开，妾有情而郎无意”，致使气血两亏，留下最后的叹息和遗恨，郁郁而终。
二是明明相爱，却被生生离散。山盟还在，锦书难托，从此天隔一方。曾经欢爱一场，如今都已成追忆。比如陆游、唐婉，比如焦仲卿、刘兰芝，再比如梁祝的化蝶双飞，刘焦的孔雀东南飞。而悲剧女主角的一腔幽怨也最能打动人心，有情人不成眷属的哀婉伤悲，令人唏嘘不已。正如被逼离婚后的陆游、唐婉再次相遇时，满腹愁绪的唐婉写下了一首词，抒发了多年来的积怨和无奈——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三是遇人不淑，始乱终弃。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痴情女子负心郎，皎若云月也枉然。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南朝名妓苏小小曾在与当朝相国公子阮郁热恋之际，曾写下一首《同心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可阮家并不承认这个婚事，终逼阮郁毁约。自阮郁去后，便音信皆无。“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小小姑娘天天以泪洗面，吟诗解愁。临终前姑娘感慨说：“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3.寂寞种种
对于误入红尘或者身为女冠的才女美女薛涛、鱼玄机、李冶来说，云房里的幽怨、抱怨、怨恨一点儿不比寻常女儿家少，甚至更多。为什么呢？因为，她们身份低微，却才色过人，敢爱敢恨，足以吸引无数爱慕之人。而她们的艳名又注定了她们的悲剧。欢场中的她们，是名士才子酬唱的红颜知己。在追求爱情方面，试问天下又有几个有魄力的男人，敢从青楼里找老婆呢。这些不凡的女子呢，她们聪慧敏感、强颜欢笑、左右逢迎，却又恃才傲物、追求一种平等忠诚的夫妻关系……境遇和追求如此之悬殊，造就了她们矛盾、多面而纠结的精神世界。对于她们来说，相爱容易，相守却难。在看似香艳的红尘里，她们的寂寞只有她们知道。
当正值青春年少的鱼幼薇写下了《闺怨》时，她还没有对爱情绝望，或者说对李亿和自己的未来还抱有一些希望和侥幸。她的幽怨与怨恨至少还有一些满含期待的温度。年轻的她，还没有真正理解前辈薛姐姐何以发出那样苍凉而忧伤的哀怨，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爱，时常发生，却经不起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