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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黎明

上部

在平旦之前的黎明时分,

当你的灵魂在身内酣睡的时间……

《神曲·炼狱》第九

第一部

蒙蒙晓雾初开,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炼狱》第十七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老人进来虽然把木靴脱在门外,走路的时候地板还是咯咯地响:孩子哼啊嗐地哭了。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灯来,免得孩子在黑夜里害怕。灯光照出老约翰·米希尔红红的脸,粗硬的白须,忧郁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摇篮,外套发出股潮气,脚下拖着双大蓝布鞋。鲁意莎做着手势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黄头发差不多像白的;绵羊般和善的脸都打皱了,颇有些雀斑;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胆怯;眼睛很蓝,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极小的一点,可是挺温柔;她不胜怜爱地瞅着孩子。

孩子醒过来,哭了。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多可怕啊!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混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包围着他的那个闷人的、蠕动不已的黑夜,还有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痛苦和幽灵,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里去……他没有气力叫喊,吓得不能动弹,睁着眼睛,张着嘴,只在喉咙里喘气。带点虚肿的大胖脸扭作一堆,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色的、暗红的,还有些黄黄的斑点。

“天哪!他多丑!”老人语气很肯定地说。

他把灯放在了桌上。

鲁意莎噘着嘴,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约翰·米希尔觑着她笑道:“你总不成要我说他好看吧?说了你也不会信。得了吧,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娃娃都是这样的。”

孩子迷迷糊糊的,对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这时才醒过来,哭了。或许他觉得母亲眼中有些抚慰的意味,鼓励他诉苦。她把手臂伸过去,对老人说道:“递给我吧。”

老人照例先发一套议论:“孩子哭就不该迁就。得让他叫去。”

可是他仍旧走过来,抱起婴儿,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鲁意莎双手滚热,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瞅着他,又惭愧又欢喜地笑了笑:“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约翰·米希尔回到壁炉前面,沉着脸拨了拨火;可是郁闷的脸上透着点笑意:

“好媳妇,得了吧,别难过了,他还会变呢。反正丑也没关系。我们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个好人。”

婴儿与温暖的母体接触之下,立刻安静了,只忙着唧唧咂咂地吃奶。约翰·米希尔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张大其词地说了一遍:

“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把这意思再申说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话,于是静默了半晌,又很生气地问:“怎么你丈夫还不回来?”

“我想他在戏院里吧,”鲁意莎怯生生地回答,“他要参加预奏会。”

“戏院的门都关了,我才走过。他又扯谎了。”

“噢,别老是埋怨他!也许我听错了。他大概在学生家里上课吧。”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不高兴地说。

他踌躇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放低了声音:“是不是他又……”

“噢,没有,父亲,他没有。”鲁意莎抢着回答。老人瞅着她,她把眼睛躲开了。

“哼,你骗我。”

她悄悄地哭了。

“唉哟,天哪!”老人一边嚷一边往壁炉上踢了一脚。拨火棒大声掉在地下,把母子俩都吓了一跳。

“父亲,得了吧,”鲁意莎说,“他要哭了。”

婴儿愣了一愣,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约翰·米希尔沉着嗓子,气冲冲地接着说:“我犯了什么天条,生下这个酒鬼的儿子?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受够了!可是你,你,你难道不能阻止他吗?该死!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

“别埋怨我了,我已经这么伤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独自个儿在家的时候多害怕!好像老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我等着他开门,心里想着:天哪!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样了?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着她的头:“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

“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儿伤心。像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地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儿,庄严地补上一句,像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往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伤。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当然不是因为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气地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是尽量地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像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像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像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远做着出人意料,甚至出于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这等人物。他们未始没有先见之明:俗语说,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抵得两个……他们自命为不受欺骗,把舵把得很稳,向着一定的目标驶去。但他们的计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为根本不认识自己。他们脑筋里常常会变得一片空虚,那时就把舵丢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们立刻卖弄狡狯跟主人捣乱。无人管束的船会向暗礁直撞过去,而足智多谋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个厨娘。和她定终身那天,他却也非醉非癫,也没有什么热情冲动:那还差得远呢。但或许我们除了头脑、心灵、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别的力量睡着的时候乘虚而入,做了我们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边碰到鲁意莎,在芦苇丛中坐在她身旁,糊里糊涂跟她订婚的时候,他也许就是在她怯生生地望着他的苍白瞳子中间,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结婚,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委屈。这一点,他在可怜的鲁意莎面前毫不隐瞒,而她只是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他心并不坏,就慨然原谅了她;但过了一会儿又悔恨起来,或是在朋友中间,或是在有钱的女学生面前;她们此刻态度变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时候也不再发抖了。于是他沉着脸回家,鲁意莎马上好不辛酸地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气。再不然他待在酒店里,想在那儿忘掉自己,忘掉对人家的怨恨。像这样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着回家,使鲁意莎觉得比平时的话中带刺和隐隐约约的怨恨更难受。鲁意莎认为自己对这种放荡的行为多少要负些责任,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钱,还得把他仅有的一点儿理性再减少一点。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纪,正应当发愤用功,尽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资,他却听任自己往下坡路上打滚儿,给别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于替他拉拢金发女仆的那股无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经尽了它的使命;而小约翰·克利斯朵夫便在命运驱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鲁意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希尔从迷惘中惊醒,他对着炉火想着过去的和眼前的伤心事,想出了神。

“父亲,时候不早了吧,”少妇恳切地说,“您得回去了,还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着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还是别留在这儿的好。”

“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觉得独自个儿害怕,你不要我等着他吗?”

“唉!那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您会生气的;我可不愿意。您还是回去吧,我求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好吧,我走啦。”

他过去把刺人的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可要点儿什么不要,然后拈小了灯走了。屋子里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没有下楼。一想起儿子醉后归来的情景,在楼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着他独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种种危险……

床上,孩子在母亲身边又骚动起来。在他内部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他尽力抗拒:握着拳头,扭着身子,拧着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着的气势,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巨大无比,永远看不见它的边际。于是他可怜巴巴地哭了。母亲用温软的手抚摸着他,痛楚马上减轻了些;可是他还在哭,因为觉得它始终在旁边,占领着他的身体。大人的痛苦是可以减轻的,因为知道它从哪儿来,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体的一部分,加以医治,必要时还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围,把它跟自己分离。婴儿可没有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惨酷、更真切的。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压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这的确是这样的:它直要把肉体侵蚀完了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搂着他,轻轻地说:

“得啦,得啦,别哭了,我的小耶稣,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地悲啼。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对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生涯已经有了预感。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寺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婴儿一声号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开了;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梦如幻地想着她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困顾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她开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更缓,慢慢地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子回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地哭了。

流光慢慢地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做梦的浑噩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起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像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地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混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地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轻地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嘀嘀嗒嗒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地活在那里:猫、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阴影消散,朝阳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卧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其味无穷的娱乐。一会儿,他高声笑了,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母亲探出身来问:“笑什么呀,小疯子?”于是他笑得更厉害了,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妈妈沉下脸来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他们俩窃窃私语……父亲突然气冲冲地咕噜了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妈妈赶紧转过背去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着。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地在那儿打转。水斗在那儿嘀嘀嗒嗒。早祷的钟声响了。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声遥遥呼应。成群的麻雀,蹲在满绕常春藤的墙上聒噪,像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个声音,而且老是那三四个,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咯咯地叫。孩子听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轻轻地哼着唱着,不知不觉哼得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终于直着嗓子大叫,惹得父亲气起来,嚷着:“你这驴子老是不肯安静!等着吧,让我来拧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吓坏了,受了委屈;同时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他在被窝底下学着驴鸣。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部的眼泪来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过是想笑,想动!可是不准动。他们怎么能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好像有只猫,有条狗,一些奇怪的事。他从床上溜下来,光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在地砖上走过去,想下楼去瞧一下;可是房门关着。他爬上椅子开门,连人带椅滚了下来,跌得很痛,哇的一声叫起来;结果还挨了一顿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闷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动。那些人一齐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齐静默了。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这可不是他们平时的脸啊。他望着他们,不免有些心虚胆怯。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边,装着凶恶的神气,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儿怕,后来也惯了,便用种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摆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脸,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垫上的草秆,想用手指戳一个窟窿。他听着鸟儿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忽然有阵瀑布似的声音:管风琴响了。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转过身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半空中,像一只鸟,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齐奋发,振翼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阳光……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会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地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地瞅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来,变成群峰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大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们的面貌各个不同,像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地仔细瞧过来。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地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偶而用一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像,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地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地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地瞅着,心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地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地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像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匹马:他把棍子轻轻地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儿,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地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地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像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常常会懵懵懂懂地出神。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其不意的。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楼,他忽然觉得一片空虚……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等到惊醒过来,他茫然若失,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楼梯上。在几步踏级之间,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地搬着小步。他们走着乡下的路,穿过锄松的田,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蟋蟀叫着。很大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一走近,就笨重地飞走了。

祖父咳了几声。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老人极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请求。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们俩很投机。老人非常喜欢孙子;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变得慷慨激昂;发抖的声音表示他像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听得高兴极了。不幸逢到他要开口,总是找不到字儿。那是他惯有的苦闷;只要他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话就说不上来。但他事过即忘,所以永远不会灰心。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古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也讲到德国大将吕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他眉飞色舞,讲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词,声调那么庄严,简直没法了解;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他停下来,装作要闭过气去,大声地擤鼻涕;孩子急得嘎着嗓子问:“后来呢,祖父?”那时,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气,就有心装作对故事的下文满不在乎,使老人大为难过。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的。听到激动的地方,他的血跑得很快。他不大了解讲的是谁,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祖父是否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古卢斯是否——天知道为什么缘故——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儿的时候,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说教。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例如:“温良胜于强暴”,或是“荣誉比生命更宝贵”,或是“宁善毋恶”;可是在他说来,意义并没这样清楚。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照例夸大其词,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句子也说不完全,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就信口胡诌,来填补思想的空隙;他还用手势加强说话的力量,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内容相反。孩子毕恭毕敬地听着,以为祖父很会说话,可是沉闷了一点。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1]的离奇的传说,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儿和他交战。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他说过几十遍:他肯牺牲一条手臂,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可是天违人意:拿破仑毕竟是法国人;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战,就是说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离开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然一阵慌乱,往树林里乱窜,大家一边逃一边喊:“我们上当了!”据祖父说,他徒然想收拾残兵,徒然扑在他们前面,威吓着、哭着:但他们像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等到明天,离开战场已不知多远了,祖父就是把溃退的地方叫作战场的。克利斯朵夫可急于要他接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了神。他仿佛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喊着爱戴他的口号,只要他举手一挥,他们便旋风似的向前追击,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的。这简直是一篇童话。祖父又锦上添花地加了一些,使故事格外生色;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厌恶的英国。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地骂几句。原来他是激起了爱国心,而他的爱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着耶拿一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地吐一口唾沫,找些高贵的字来骂,他决不有失身份地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没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凭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的停下来,深深地鞠躬,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样地脸红了。但祖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的,尊重“成功的”人;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两条小腿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躺着,看着飞跑的云,觉得它们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婆婆,像广漠无垠的风景。他和它们低声谈话;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快,或是黑得有点儿蓝的云。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起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他□着眼皮,有点儿瞌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颤抖,一层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过,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的闹成一片,像大风琴;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个劲儿地乱叫;慢慢地,一切都静下去了……树巅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平原上,远远的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地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地唱,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地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地里觉得很好笑。他想再来一下;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地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讲究威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石子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和陶努斯山脉[2]差不多是一类的。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像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腿夹坏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活至极,大声说着话,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唉哟,那些耳朵才古怪哟!它们一会儿甩到左边,一会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往后倒,它们四面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克利斯朵夫细细地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丁当,咚叮。音乐在空中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像一群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地在那里飘荡;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地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中间有一支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意。他便提高一个调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米希尔生了气:“喂,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抱着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傍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又回到老地方;口环变得很大,像个破皮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他决不想跟在它后面跑,像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斜阳中的树影也是动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像一些阴沉的、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别再往前走啦。”轧轧的车轴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也跟着反复地说:“别再走啦!”

祖父跟赶车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谈不完。他们常常提高嗓子,尤其讲起当地的政治,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时候。孩子打断了幻想,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俩是生气了,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其实他们正为了同仇敌忾而谈得挺投机呢。往往他们没有什么怨愤,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感情,只谈着无关痛痒的事大叫大嚷,因为能够叫嚷就是平民的一种乐趣。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们的谈话,只觉得他们粗声大气的,五官口鼻都扭作一团,不免心里着急,想道:“他的神气多凶啊!一定的,他们互相恨得要死。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嘴巴张得好大!他气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脸上。天哪!他要杀死祖父了……”

车子停下来。乡下人喊道:“唉,你们到了。”两个死冤家握了握手。祖父先下来,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加上一鞭,车子去远了。祖孙俩已经在莱茵河旁边低陷的路口上。太阳往田里沉下去。曲曲弯弯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样平。又密又软的草,窸窸窣窣地在脚下倒去。榛树俯在水面上,一半已经淹在水里。一群小苍蝇在那里打转。一条小船悄悄地驶过,让平静的河流推送着。涟波吮着柳枝,唧唧作响。暮霭苍茫,空气凉爽,河水闪着银灰色的光。回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叫。一进门便是妈妈可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形象,好似和谐的音乐,会终身在心头缭绕……至于异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爱人倩影,其刻骨铭心的程度,绝比不上这些儿时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汽所看到的园林一角……

如今是门户掩闭的家里的黄昏了。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阴影、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炉火融融,金黄色的鹅,软绵绵地在铁串上转侧。满屋的油香与肉香。饱餐的喜悦,无比的幸福,那种对宗教似的热诚,手舞足蹈的快乐!屋内的温暖,白天的疲劳,亲人的声音,使身体懒洋洋地麻痹了。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脸庞、影子、灯罩,在黑魆魆的壁炉中闪烁飞舞的火舌,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深深地体味着这些快乐……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怎么会到床上来的呢?浑身松快的疲劳把他压倒了。室内嘈杂的人声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脑中搅成一片。父亲拉起提琴来了,尖锐而柔和的声音在夜里哀吟。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亲过来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词没有意义的老调。父亲觉得那种音乐是胡闹;可是克利斯朵夫听不厌。他屏着气,想笑,想哭。他的心飘飘然了。他不知自己在哪儿,只觉得温情洋溢;他把小手臂绕着母亲的脖子,使劲儿抱着她。她笑道:

“你不要把我勒死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爱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肚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貌,在快乐的夜里飘浮……要像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才好呢……是的,他将来是个英雄!他现在已经是了……哦!活着多有意思……

这小生命中间,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与骄傲!多么充沛的元气!他的身心老是在跃动,飞舞回旋,教他喘不过气来。他像一条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3]。一股永远不倦的热情,对什么都会兴奋的热情。一场狂乱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一个无穷的希望,一片笑声,一阕歌,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人生还没有拴住他;他随时躲过了: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游泳。他多幸福!天生他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幸福,拿出他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

可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

第二部

天已大明,

曙色仓皇飞遁,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神曲·炼狱》第一

克拉夫脱家的祖籍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希尔少年时脾气暴躁,喜欢打架,某次闹了乱子,逃出本乡。大约在五十年前,他栖身到这个亲王驻节的小城里:红的屋顶,尖的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鳞次栉比地散布在一个柔和的山岗下,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他是出色的音乐家,在这每个人都是音乐家的地方马上被人赏识了。四十岁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当地生了根,接着他承袭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个温静的德国女子,生平只喜欢烹饪跟音乐。她对于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对父亲的敬爱可以相比。约翰·米希尔也非常佩服妻子。他们和和睦睦地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随后克拉拉死了;约翰·米希尔大哭几场之后,过了五个月又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腮帮通红,非常壮健,老带着笑容。奥蒂丽的长处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样多,而约翰·米希尔也正好一样地爱她。结缡了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已经生了七个孩子。统共十一个儿女,只有一个活着。虽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改变他的快活脾气。最残酷的打击是三年以前奥蒂丽的死,他那个年纪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约翰·米希尔又定下心来;任何灾难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于感情的人:但他最突出的一点是健康。他天生不喜欢愁闷,需要佛兰德[4]式的狂欢,儿童般的痴笑。不论有如何悲伤的事,他决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乐更是从来不放弃的。在他指挥之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地区颇有些小名气,而约翰·米希尔运动家般的体格与容易动怒的脾气,也是遐迩皆知。他总不能克制自己,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因为个性暴烈的人实际是胆小的,生怕败坏名誉;他喜欢讲规矩,怕人批评,然而他受着血气支配:杀性起处,会突然之间暴躁起来,不但在乐队练习的时候,就是在音乐会中有时也会当了亲王的面愤愤地摔他的指挥棍,发疯般地乱跳,狂叫怒吼,把一个乐师臭骂一顿。亲王看着好玩;被骂的音乐家可不免心中怀恨。约翰·米希尔事后觉得羞愧,便表现出过分的礼貌想叫人忘记;但一有机会他又马上发作了。年纪越大,极端易怒的脾气也越厉害,终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维持。他自己也觉得。有一天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心里却希望以多年服务的资格,人家不让他走,会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转圜,他只得伤心地走了,认为人家无情无义。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壮健,他照旧工作,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做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拼命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为家庭增光的。他当时花了不少心血,差一点儿中风。他叫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次,总发现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作家的片段,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得很美,便战战兢兢地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吧?但手里才拿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的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人物若弗鲁瓦·圣伊莱尔[5]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厢情愿:他真想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敢承认,竭力地不去想,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可怜的老人!无论在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却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才,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作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体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确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好地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想。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地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像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是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地尊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说他有天才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决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儿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为荒唐的亲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儿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就丢了。别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伙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住提琴师的职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的财源。几年以来,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儿气魄,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是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像动物似的,爱家人像爱自己一部分的肉体一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那时他已经不是独子了。曼希沃给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的结局。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地玩。可是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地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把自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地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两个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地让他们抓、打、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地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闹别扭。洛陶夫却像猴子一样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得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情形愁眉苦脸地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遇到特殊情况照旧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是差不多让他自生自发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别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心地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有点儿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地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那边上去,厨房在走廊尽头。”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脸越来越红了;听见人家叫出母亲的小名,觉得很难为情,他窘极了,恨不得马上逃到可爱的河边,去躲在树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语编故事的地方。

一到厨房,他又被别的仆人包围,他们叫叫嚷嚷地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炉灶的地方,母亲对他笑着,又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在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起他的下巴,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叫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去握手请安,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转身子朝着墙壁,把手蒙着脸。可是,慢慢地,他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来。他偷偷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神气,他从来没见过;她在每只锅子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地听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绷绷的衣服窸窣作响,不大放心地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手里提着衣摆,怕碰到什么东西。可是她仍旧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还尝尝味道。当她微微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认为怪难看,非常不雅。她对鲁意莎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多么威严!而鲁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给人家发现;可是没用。太太查问这个男孩子的来历,鲁意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见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想挣扎逃跑,可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能抗拒的。太太望着孩子吓昏了的脸,先很和气地对他笑了笑,但马上又拿出长辈的神气,查问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课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样;鲁意莎立刻说好极了,随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觉得身上一紧,几乎要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到她的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亲;可是她对女主人那种巴结的神气使他感到没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像一头被牵入屠场的羔羊。

他们到了一个园子里,那儿有两个孩子沉着脸,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纪,好像正在生气。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给他们解了围。两人走拢来打量这新来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丢在那儿,呆呆地站在一条小道上,低着眼睛。那两个在几步之外,把他从头到脚瞧着,彼此碰着肘子,指手画脚地笑。终于他们打定了主意,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愣头磕脑地一声不出,窘得几乎哭出来;那个拖着淡黄辫子,穿着短裙,光着两腿的小姑娘,尤其使他害臊。

他们玩起来了。正当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着他的衣服说:“哟!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听说他的衣服是别人的,他觉得非常气愤,拼命地摇头否认。

“我还认得出呢!”那个男孩子说,“是我的旧蓝上装,这儿还有块污迹。”

他用手指点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双满是补丁的鞋头是用什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噘着嘴轻轻地和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子。”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他嘎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当厨娘的鲁意莎,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衔一样好听,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一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就给驳倒了。但那两个孩子,虽然给这个新闻引动了兴味,可并不因此瞧得起他。相反,他们倒拿出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有块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往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拼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栅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他一齐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儿砸破脑袋,而最倒霉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听见两个孩子高兴地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了,觉得他们瞧不起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儿童第一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一点儿倚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齐扑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折磨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难,统统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像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花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声,怒气勃勃的啰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地跑。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被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儿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叽叽呱呱地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地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地发烧。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他气吁吁地倒在床上,眼泪像洪水似的决了口。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阵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似他责罚了自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要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地不作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楼了。她还像刚才一样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曼希沃听明白了,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动手了),那股狠劲儿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条牛。他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的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边说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伺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伤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地把湿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凶的。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像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信仰,一股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拳、用头、用脚,往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拼命地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作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像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欺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叫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做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个,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你,请你来吧!”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地望着她,嘱咐她保养身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他睡了,心平气和地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一点儿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儿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地拿。他叽叽呱呱地说话,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笑容,和瞧他捡菜的那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点儿不放心了。

“两个吧,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你不饿么?”

“对啦,我不大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地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母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喂,把这个吃了吧!”

“不,妈妈。”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着了,待了一会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的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份儿都没想到!他肚子多饿,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地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他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了!

这种惨酷的挨饿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时他为之发抖,头疼;胸口有个窟窿在打转,越转越大,仿佛有把锥子往里钻。可是他忍着不说,他觉得母亲在注意他,便装作若无其事。鲁意莎很揪心的,隐隐约约地懂得,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些;她拼命丢开这念头,总是丢不开。她不敢追究,不敢查问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办呢?她自己从小就挨饿惯的。既然没有办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确,她因为身体衰弱,不需要多吃东西,没想到孩子挨饿的时候更难受。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有一两次,两个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替她做点儿小事。她绕线,克利斯朵夫拿着线团。她冷不防丢下活儿,热情冲动地把他拉在怀里,虽然他很重,还是抱他坐在膝上,紧紧地搂着他。他使劲把手臂绕着她的脖子。他们俩无可奈何地哭着,拥抱着。

“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是彼此心里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过了好久才发觉父亲喝酒。曼希沃的酗酒并不超过某个限度,至少在初期。发酒疯的时候也并不粗暴。大概总是过分的快乐。他说些傻话,几小时地拍着桌子,直着喉咙唱歌;有时他死拖活拉地要跟鲁意莎和孩子们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见母亲垂头丧气,躲得远远的,低着头做活;她尽量不看酒鬼;他要是说出使她脸红的野话,她就很温和地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快乐,父亲兴高采烈地回家,在他简直像过节一样。家里老是那么凄凉,这种狂欢正好让他松动一下。父亲的滑稽的姿势,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连心都笑开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觉得母亲很生气地喝阻他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不也在那样做吗?虽然他一向头脑很灵,把事情记得很清,觉得父亲好些行为都跟他儿童的正直本能不尽符合,可是他对父亲仍旧很崇拜。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童自认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片,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都达于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尽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结实的手臂,他的声音笑貌,他的兴致;听见人家佩服父亲的演技,或者父亲过甚其词地说出人家对他的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就眉飞色舞,觉得很骄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亲当作一个天才,当作祖父所讲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点光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小兄弟们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亲在河边洗衣服。门一开,曼希沃闯了进来;他光着头,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里。克利斯朵夫笑了,以为他像平常一样又来玩把戏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来了。曼希沃坐在那里,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脸色通红,张着嘴,不时发出很可笑的咕咕声。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为父亲开玩笑,可是看他一动不动,便害怕了。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像母鸡一样咕咕地叫。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地抓着他的胳膊,尽力地推他摇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软绵绵的晃来晃去,差不多快倒下来;他脑袋向前,对着克利斯朵夫的头伸过来,瞪着他,气哼哼地嘟囔着,根本说不成话。赶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错乱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忽然大吃一惊,逃到卧房的尽头,跪在床前,把脸埋在被窝底下。这样过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地摇摆,傻笑。克利斯朵夫掩着耳朵不愿意听,打着哆嗦。他的心绪真是没法形容:只觉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么人,死了一个心爱而敬重的人。

一个人也不回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个;天黑下来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钟一分钟地增加。他不由自主地要伸着耳朵听,可是一听那个认不得的声音,全身的血都凉了;瘸腿似的钟摆,替那胡闹的怪声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亲面前过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亲的眼睛就发抖,仿佛会吓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下,手脚并用地爬到房门口。他既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望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亲的脚有点小小的动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条腿在那里窣窣地抖。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门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门钮,不料慌慌张张一松手,门又突然关上了。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看,他坐着摇摆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哗啦倒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吓得连逃出去的气力也没有了,靠在墙上,眼看着父亲躺在脚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骂着,咒着,捶了几拳,挣扎着想站起而站不起来之后,他背靠着桌子坐定了,开始认出周围的环境。他看见克利斯朵夫哭着,就叫他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动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着不动就生了气,赌起咒来。克利斯朵夫只得浑身哆嗦地向前。曼希沃把他拉过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拧着孩子的耳朵,结结巴巴的,把儿童应该如何尊重父亲的话教训了一顿。随后,他忽然改变了念头,一边说着傻话一边把他在怀里颠簸,哈哈大笑。然后他又急转直下想到不快活的念头,哀怜孩子,哀怜自己,紧紧搂着他,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把眼泪和亲吻盖满着孩子的脸;末了,他高声唱着我从深处求告[6],摇着孩子给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吓昏了,一点儿不敢挣扎。他在父亲怀里闷死了,闻到一股酒气,听着醉汉的打嗝儿,给讨厌的泪水与亲吻的口水沾了一脸,他又害怕又恶心地在那儿受难。他真想叫喊,可是一声也喊不出。他觉得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纪之久,直到后来,房门一开,鲁意莎挽着一篮衣服进来了。她大叫一声,把篮摔在地下,拿出她从来未有的狠劲儿,奔过来从曼希沃怀里抢出了克利斯朵夫。

“唉哟!该死的酒鬼!”她嚷着,眼里冒着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要去杀死母亲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声势汹汹的态度吓呆了,一句话也没有,哭起来了。他在地下乱滚,把头撞着家具,嘴里还说她是对的,他是一个酒鬼,害一家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们,他愿意马上死掉。鲁意莎转过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量抚慰他。孩子还在发抖,对母亲的问话也答不上来;接着他又号啕大哭。鲁意莎把他的脸在水里浸了一会儿,拥抱他,对他说着温柔的话,和他一起哭了。终于他们俩都静下来。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边。他们做了个祈祷,求上帝治好父亲这种恶习,使他仍旧和和气气的,跟从前一样。鲁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边拿着他的手。那一夜,鲁意莎在发烧的克利斯朵夫的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躺在地下打鼾。

过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老望着天花板上的苍蝇,把拳头捶着旁边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来不念书。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讨厌他的老师便说了句难听的话影射某个大家知道的人,说他大概要青出于蓝地走上那条路了。所有的孩子听着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揭穿隐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拿起墨水瓶对准一个正在笑的人扔过去。老师冲上来就是一顿拳头,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极重的罚课。

他脸色发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冷冷地说他再也不上学了。家里人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安安静静地回答,他早说过不去的了。鲁意莎对他软骗硬吓都没用。他坐在一角,死赖在那里。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过了叫他上学,他总是火气更大地回答一声“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说出理由来,他却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曼希沃抓着他硬送到学校交给老师。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计划的毁坏手头所有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簿、书本,而且故意做得叫人看见,带着挑战的意味望着老师。结果他被关进黑房。过了一会儿,老师发现他用手帕缚着脖子,拼命往两头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发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他们不管什么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地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得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出地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他是不哭的,只对着使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地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在身底下,拼命把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他可认为稀松平常,预备把这一套照样去回敬别人。

然而他也害怕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为了骄傲而不说,但他最痛苦的莫过于童年时代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怖。尤其有两三年之久,它们像病一般地把他折磨着。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另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阁楼的门:它正对着楼梯,老是半开着。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气蹿过去,连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觉得门背后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逢到阁楼门关上的日子,他从半开的猫洞里清清楚楚听到门后的响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里边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认为那是一个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头,百孔千疮的皮肉,上面是一个马头,一双吓得死人的眼睛,总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不愿意想它,但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手指颤巍巍地去摸摸门链是否拴牢,摸过之后,走到半楼梯还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时他在祖父那边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么差使。老克拉夫脱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在城外,一过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这座屋子与市梢上有灯火的窗子中间,大约隔着两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有三倍的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什么都看不见了。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丛树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看到天边有些昏黄的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比黑夜更叫人难受,黑的地方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云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树林变得很大很大,在那儿摇晃。瘦削的树好似奇形怪状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像青灰色的衣服。阴影似乎在蠕动。土沟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闪着亮光,空中有东西飞来飞去,可怕得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虫,叫得那么尖厉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胆,预备自然界中出点儿什么凶恶的怪事。他飞奔着,心在胸中乱跳。

望见了祖父屋里的灯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还没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经非常胆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时老人会不声不响丢下他出门。克利斯朵夫没有发觉。室内很安静。所有的东西对他都是很熟很和气的。屋里有张白木大床;床头的搁板上放着一部又大又厚的《圣经》,火炉架上供着纸花,两位太太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张相片下面都注着他们的生年死月。壁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祷文,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着架小钢琴,另外一角放着一架大提琴;还有是杂乱的书架,挂着烟斗,窗口摆着几盆风吕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可以听见他在刨木头,敲钉子;他自言自语,骂自己糊涂;再不然是大声唱着,把赞美诗,酒歌,感伤的歌,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杂凑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他觉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中,膝上摆着一本书,埋头看着图画,出神了。天慢慢地黑下来,他的眼睛迷糊了,终于丢开书本,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起来。车轮远远地在路上隆隆地响。一条母牛在田间叫。城里懒懒的钟声奏着晚祷。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预感,在惘然幻想的儿童心中觉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惊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侧耳倾听:万籁俱寂。祖父才走出去。他打了个寒噤,靠着窗口,还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凉;万物开始扮起骇人的脸。天哪!要是它会来?谁呢?……他可说不出。反正是可怕的东西……屋子里的门都关不严。楼梯咯咯作响,好似有人走过。孩子跳起来,拖着一张沙发、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摆到室内最安全的一角,围成一道栅栏:沙发靠着墙壁,左边一张椅子,右边一张椅子,桌子摆在前面。中间布置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在顶上,除了刚才看的书,又另外拿了几本抱在手里,当作被围受困时的防御物,于是他松了口气,因为在孩子的想象中,敌人无论如何不能冲过栅栏的了:那是禁止的。

但敌人有时就会从书中跳出来。在祖父随便买来的旧书里,有些附着插图,给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圣·安东尼的诱惑》,其中有鸟的骷髅在水瓶里下粪,无数的蛋在破开的青蛙肚子里像虫一般蠕动,没有身子的头在走路,屁股吹着喇叭,还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身,裹着大氅,像老太太般,一边庄严地前进,一边行着礼。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但就因为厌恶,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地瞪着它们,不时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么东西在窗帘的皱裥中扭动。一本解剖书里有一幅人体的图尤其使他厌恶。快到书中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哆嗦着翻着书页。那些五颜六色的怪模样对他有种特别强烈的刺激。而儿童的创造力把呆板的图画又加了一番润色。他分不清这些光怪陆离的图跟现实有什么不同。而夜里做梦的时候,书中的图画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对他更有影响。

他也怕睡觉。有好多年,噩梦老是教他睡不安稳:有时,他在地窖里闲荡,忽然看见风洞里钻进那个解剖图上的人体对他挤眉弄眼。有时,他独自在一间屋里;听见走道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他扑过去关门,才抓住门钮,外边已经有人在拉了;他锁不了门,没有气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边要进来的是谁。有时,他和家里的人在一块儿;可是突然之间,他们的脸变了,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有时,他很安静地在看书;冷不防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给堵住了。脖子给紧紧地箍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醒过来,牙齿咯咯地打战,直哆嗦了好些时候;他怎么样也摆脱不了恐怖的感觉。

他的卧室是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的一角;进口高头有根铁杆,挂着条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卧房隔开了。重浊的空气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们常常用脚踢他。他头里热烘烘的,白天牵挂着的小事这时给格外地夸大了,化为种种的幻觉。在这种近乎噩梦的,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咯咯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像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压倒了,它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是这样的了:他仿佛已经躺了几个月。他喘着气,在床上坐起来,用衬衫的袖子抹着脑门上的汗。有时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噜了几声,把所有的被子一齐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这种狂乱的苦闷,直要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线鱼白色的时候,才算过去。这道黎明时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静了。虽然谁也不能在阴影中辨别出来,他已经觉得那道光溜进了屋子:热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滥的河水重新回进了河床;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晚上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惊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噩梦。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数的孩子觉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觉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觉,又怕睡不着觉。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周围总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灵,还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虫,在童年将尽时的微光中浮动,好似在疾病的阴影中荡漾。

但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将在“大恐怖”前面消失。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摸索的时候,抓到一些不认得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顶有条纹的小帽。他得意扬扬地拿到母亲前面,她非但不对他笑,反而沉着脸叫他放还原处。他并没马上照办,还要追问为什么;母亲一言不答,把东西抢过来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再三发问。她被逼不过,终于说出那是他没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讲过这件事。他静默了一会儿,还想多知道些。可是母亲好像心不在焉;只说他也叫作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听话。他提出别的问句,她却不愿意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上,为他们大家祈祷。克利斯朵夫再也问不出什么;母亲叫他住嘴,让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缝东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他躲在一边生气,便对他笑笑,很温柔地叫他到外边去玩。

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吧。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唉唉!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的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

“妈妈,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噤,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谁啊?”

“那孩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地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她说:

“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拥抱了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用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地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地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吗?你不觉得难过吗?”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就是说他也能像弗理兹一样的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作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即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吗?”他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的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作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怖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会儿,他在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起,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地受种种磨难,一会儿胸口受着压迫,一会儿有一阵剧烈的痛苦,一会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词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喔,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点儿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犹如一颗其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负,大人们的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来变作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骚动,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剪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岁!”有时他认为只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起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地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拼命地哭,仿佛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像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花了许多心血修理得像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时候,从中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地合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像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合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地响着,有些是低低地吼着。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地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像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地拍着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像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变得激昂了,叫起来了,一会儿是愤愤的,一会儿又是很和平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意儿;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像童话里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这样地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觑着他,呼唤他,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气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把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地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吗,孩子?”

他说着亲热地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一齐坐在钢琴前面。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课。他先听说这些咿咿嗯嗯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另外造出一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地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一个王统领着一队兵士,或是一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诧异地发现,每个兵士或每个黑人都可以轮流做王做领袖,带领一个同样的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现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闷。父亲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地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吗?喔!他多好!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起,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师挟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壁站着,一声不出地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一页复一页,一曲复一曲地奏下去,始终是那么耐性。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的,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且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演技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但从来不越轨,很忠实地依照谱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富音乐天才的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不挑剔品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一切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位置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像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顾严肃地听着,像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往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骚动得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喂,孩子,你发疯了么?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像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是告诉他们,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么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地打拍子!那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尔德马克[7]的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很美。一点儿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地很安静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想。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刀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像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地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为标新立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地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往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么。呵,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儿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儿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合拢来的时候。然后明天又是三次。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地偷渡过去[8],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在一块儿的无名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儿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地继续下去。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地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地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的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像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作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地拼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拼命留神要叫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地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地,可怜巴巴地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一个巴掌打断了他的呼吸。曼希沃嚷道:“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地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地没有东西吃。他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被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地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地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往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坠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地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地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袋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只可怜的鸟被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会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儿,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儿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地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画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往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像它一样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地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地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阳光在倾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蜜!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像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前去……景色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像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像一整片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地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像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片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眼睛不胜怅惘地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像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庞,恶狠狠地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吧!再对我笑一下吧!你别走呀!唉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烁……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摇魄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像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地流着,简直像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地浮过,顺流而去。凶残的蜘蛛饱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第三部

日色曚昽微晦

《神曲·炼狱》第三十

他不得不让步了。虽然英勇的抵抗极其顽强,终究给戒尺制服了。每天早上三小时,晚上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必须坐在这架刑具前面。又要用心,又是厌烦,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鼻子跟腮帮淌着:他把常常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黑白的键子上搬动,弹错一个音戒尺就打下来,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他自以为对音乐恨透了,但他拼命用功,那可不是单单为了怕父亲的缘故。祖父有过几句话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老人看见小孙子哭,就郑重其事地和他说,为着人间最美最高尚的艺术,为着安慰苍生,为人类增光的艺术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因为祖父把他当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一方面因为那些话跟他儿童的刻苦与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为感动。

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音乐所引起的某些情绪深深地印在心头,使他不由自主地留恋音乐,把一生奉献给这个他自以为深恶痛绝,竭力反抗而无效的艺术。

依照德国的惯例,城里有座戏院,演着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杂耍以及一切可以上演的东西,不拘种类,不拘风格。每星期表演三次,从下午六点到九点。老约翰·米希尔每次必到,对所有的节目都感到同样的兴趣。有一次他带着孙子一起去。好几天以前,他先把情节详细解释了一番。克利斯朵夫一点儿也不明白,只记得有些可怕的事;他一边迫不及待地想看,一边也十分怕看。他知道剧中要有一场雷雨,他就怕给霹雳打中。他知道剧中有一场战争,他就不敢说自己会不会被杀死。头天晚上,他在床上真是急坏了。到了上演的日子,他几乎希望祖父有事不能来。可是开演的时间近了而祖父还没到,他又开始发愁,时时刻刻从窗里张望。终于老人出现了,他们俩动身了。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到了那座神秘的屋子,那是家里的人常常提起的。约翰·米希尔在门口碰上几个熟人;孩子紧紧抓着他的手,生怕把祖父丢了,他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泰然自若地有说有笑。

祖父坐在老位置上,在第一排紧靠乐队的地方。他凭着栏杆,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拉不断扯不断地谈起话来。这儿是他的天地了;凭他音乐方面的权威,这儿可有人听他说话了;他便利用甚至滥用这种机会。克利斯朵夫什么也听不见。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剧场,使他胆小的那么多观众,等待开演的心情,把他的神志都搅糊涂了。他不敢回过头去,以为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一个人,他哆哆嗦嗦地把小鸭舌帽夹在膝盖中间,圆睁着眼睛瞪着那个奇妙的幕。

终于台上敲了三下。祖父擤过鼻子,掏出脚本,那是他一字不肯放过的,有时倒反因之不注意台上的戏文。乐队开始演奏,一听开头几个和弦,克利斯朵夫就安心了。这个音响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了;从此以后,不管演的戏多么离奇,他总觉得很自然的。

一开幕便是些纸板糊起来的树,和差不多跟这个一样假的东西。孩子张着嘴望着,觉得有趣极了,可并不惊奇。戏剧的情节发生在假想的东方,那是他连一点儿观念也没有的。诗歌体的台词全是无聊的废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克利斯朵夫什么也看不清,把剧情都弄错了,拿这个角儿认作那个角儿,扯着祖父的衣袖提出可笑的问句,证明他全盘不懂。可是他非但不厌烦,倒反看得出神了。他拿那个荒谬的脚本自己杜撰了一个故事,和台上演的全不相干;眼前的情节随时跟他的故事抵触,不得不随时修正,孩子可并不着急。演员们叫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从中挑了几个他喜欢的角儿,提心吊胆地注意他们的命运。他尤其为一个美人儿颠倒,不老不少的年纪,金黄长发,大得有点儿过分的眼睛,光着脚。不近情理的怪场面并没使他觉得刺眼。高大臃肿的演员的丑态,奇形怪状的合唱队分站两行,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穷嘶极喊时的怪相,凌乱的假头发,男高音歌手的高底靴,女主角的化妆,五颜六色地涂抹一脸:儿童尖锐的眼睛对这些都没有注意到。他好似一个动了情的人,看不见爱人的真面目。儿童创造幻觉的奇妙的力量,能随时拦住不愉快的感觉把它改头换面。

这些奇迹原是音乐促成的。它把所有的东西罩上一层薄雾,使一切都显得高尚、美丽、动人。音乐使心灵狂热的需要爱,使它觉得周围的空虚,然后又提供许多幽灵似的对象来填补这空虚。小克利斯朵夫情绪紧张到极点。有些话,有些手势,有些乐句,使他非常不自在;他不敢看了,不知道那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脑门上全是汗;而他还怕旁人发觉自己的慌乱。歌剧到第四幕,照例有桩不可避免的祸事要降临到一对爱人头上,让男主角与女主角有个尖声大叫的机会;但那时孩子觉得要闭过气去了;他喉咙像着了凉一样的难过,双手掐着脖子,连口水都咽不下了;他胀饱了泪水。幸而祖父感动的程度也和他不相上下。他对戏剧的兴趣,像儿童一样的天真。逢到惊心动魄的情节,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很清楚,觉得很高兴。他热极了,昏昏欲睡,坐在那儿又非常不舒服。但他一心一意地想着:“是不是还有好久呢?希望它不要完呀!”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完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完了。幕一闭,大家都站起身子,心荡神驰的境界给打断了。

一老一小的两个孩子在夜里回去。多美的夜!多恬静的月光!他们俩一声不出,翻来覆去想着他们的回忆。终于老人问道:“你快活吗?”

克利斯朵夫一时答不上来,他还受着感情的控制,并且他不愿意说话,生怕把幻景赶跑了;他勉强振作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地回答说:“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瞧,做个音乐家多了不起!造出这些奇妙的场面,不是最大的光荣吗?那简直跟上帝下凡一样。”

孩子听了大吃一惊,怎么?这是人造出来的?他真没想到。他几乎以为那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是天造地设的……原来一个人,一个音乐家,就像他将来也会成功的那种人,竟能造出这样的作品!唉哟!希望自己能有那么一天,便是一天也好!过后……过后,随便怎么都可以!就是死也甘心了!他问:“祖父,这是谁作的呢?”

祖父说作者叫作弗朗索瓦·玛丽·阿斯莱,是个德国的青年音乐家,住在柏林,他从前认识的。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听着,突然问道:

“那么您呢,祖父?”

老人打了个寒噤。

“什么?”他问。

“您,您有没有也做过这些东西?”

“当然。”老人的声音有点儿不高兴。

说完他不作声了;走了几步,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他终身隐痛之一。他一向想写戏剧音乐,可是灵感不帮忙。他纸夹里头的确藏着他创作的一两幕乐谱;但他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把握,从来不敢拿给人家去评一评。

直到回到家里,他们俩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人都睡不着觉。老人心里很难过,念着《圣经》安慰自己。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着当晚的情形,连小地方都记得,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快睡着的时候,一句音乐忽然清清楚楚在耳边响着,好像乐队就在近边;他不由得惊跳起来,昏昏沉沉地靠着枕头想道:“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写这种东西,噢!我是不是能写呢?”

从那时起,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看戏。因为人家把看戏作为他工作的报酬,他对功课更上劲儿了。他老想着戏:上半星期想着过去的戏,下半星期想着下次的戏。他甚至怕上演的那天害病,这种恐惧使他常常觉得有三四种病的征象,到了那天,他吃不下饭,好像担着重大的心事,骚乱不堪,跑去对时钟看了几十次,以为天不会黑的了。临了他忍不住了,在售票房开门以前一个钟点就出发,怕没有位置;又因为他第一个到,对着空荡荡的场子不免暗暗发急。祖父和他说过,有两三次因为看客不多,演员宁可退还票价而停演。他注意来的人,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噢!不够啊……人数老是不够啊!”看到花楼或正厅里来了几个重要的人物,他心又轻松了些,对自己说:“这一个,他们总不敢请他回去吧?为了他,总得开演吧!”可是他还没有把握,直要乐师们进了场才放心。但他到最后一刻还在发急,不知道会不会开幕,会不会像某一晚那样临时宣布更改戏码。他山猫似的小眼睛瞅着低音提琴手的乐谱架,瞧瞧谱上的题目是不是当晚演的戏。等到看清楚了,过了两分钟又看一下,只怕刚才看错了……乐队指挥还没有进场,一定是害病了……幕后有人忙忙碌碌地乱作一堆,又是谈话声,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可是闯了祸,出了事吗?还好,声音没有了。指挥已经在他的位置上。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还不开场!是怎么回事呢?他急坏了。终于开演的记号响了。他的心跳了。乐队奏着序曲;然后,克利斯朵夫有几个钟点在极乐世界中载沉载浮,美中不足的就是担心这境界早晚要完的。

过了些时候,一件音乐界的大事把克利斯朵夫刺激得更兴奋了。第一次使他激动的那出歌剧的作者,弗朗索瓦·玛丽·阿斯莱要来了。他要亲自指挥乐队演奏他的作品。全城都为了这件事轰动起来。年轻的大音乐家正在德国引起剧烈的争辩;十五天内,大家只谈论他。可是他到了城里,情形又不同了。曼希沃和老约翰·米希尔的朋友们老讲着他的新闻,把音乐家的起居生活说得那么离奇,孩子非常热心地听在耳里。想到大人物就在这儿,住在他的城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走着同样的街道,他暗中激动到极点,只希望能见到他。

大公爵[9]把阿斯莱招待在他的府第里。除了上戏院去主持预奏会,音乐家难得出门,而逢到预奏的场合,克利斯朵夫是不能进去的;他又因为生性很懒,进出都坐着亲王的车。因此克利斯朵夫很少有瞻仰到他的机会;他只有一次看见他在路上过,而且只看见车厢底里的皮大氅,虽然他在路旁等了几小时,用肘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在人堆中钻到第一排,还得想法不给人家挤掉。他又花了好多时间站在爵府外面,听人家说哪儿是音乐家的卧室,他就远远地对那边的窗子东张西望,聊以自慰。他往往只看到百叶窗:因为阿斯莱起得很晚,差不多整个上午窗子总是关着的。所以消息灵通的人说阿斯莱怕见日光,永远过着夜生活。

末了,克利斯朵夫终于能靠近他的大人物了。那是举行音乐会的一天。全城的人都到场。大公爵和他的家族占据了御用的包厢,高头悬着冠冕,由两个肥胖的小天使高高地举在空中。戏院的布置像举行什么大典一样。台上扎着橡树的枝条和带花的月桂。凡是有些本领的音乐家,都以能参加乐队为荣。曼希沃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约翰·米希尔担任合唱队的指挥。

阿斯莱一出现,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妇女们还站起来想看个仔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阿斯莱的相貌很年轻很清秀,可是有些虚肿、疲倦;鬓角已经不剩什么,在卷曲的黄头发中间,头顶有点儿秃了。眼睛是蓝的,目光没有神。淡黄的短髭下面,那张带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里微微扯动。他身躯高大,好似站不稳的样子,可并非为了局促,而是由于疲倦或是厌烦。他的指挥的艺术灵活而带点儿任性,整个高大而脱骱似的身子在那里波动,手势忽而柔媚忽而激烈,像他的音乐一样。可见他非常神经质;而他的音乐也反映出这种性格。一向无精打采的乐队这时也感染了那种震荡颠动的气息。克利斯朵夫呼吸迫促,虽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还是没法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烦躁之极,站起身子,音乐给了他那么剧烈那么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摇头摆脑,手舞足蹈,使邻座的人大受威胁,只能尽量躲闪他的拳脚。而且全场的人都兴奋若狂,音乐会的盛况比音乐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声跟欢呼声像雷雨似的倒下来,再加乐队依照德国习惯把小号吹得震天响,表示对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得浑身哆嗦,仿佛那些荣誉是他受到的。他很高兴看见阿斯莱眉飞色舞,像儿童一样地心满意足;妇女们丢着鲜花,男人们挥着帽子;大批的听众像潮水一般往舞台拥过去。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乐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见一个女人热烈地把他的手拿到唇边,另外一个抢着阿斯莱放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莫名其妙地也想挤到台边,可是他要真的到了阿斯莱身边,马上会不胜惊惶地逃走。他像头羊似的低着脑袋在裙角与大腿之间乱钻,想走近阿斯莱,但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把他找到了,带他去参加献给阿斯莱的音乐会[10]。那时已经天黑了,点着火把。乐队里全体人员都在场,所谈的无非是刚才听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面,大家静悄悄地集中在音乐家的窗下。虽然阿斯莱跟众人一样早已知道,可是大家还装得非常神秘,在静寂的夜里开始演奏阿斯莱作品中最著名的几段。阿斯莱和亲王在窗口出现了,众人对他们欢呼,而他们俩也对大家行礼。亲王派了一个仆人来请乐师们到府里去。他们穿过大厅,壁上满是油画,绘着戴盔的裸体人物:深红的皮色,做着挑战的姿势;天上盖着大块的云像海绵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着铁片做的短裙。地毯那么柔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儿声音。后来进入一间大厅,光亮如同白昼,桌上摆满着饮料和精美的食物。

大公爵就在那间屋里,可是克利斯朵夫看不见他:他心目中只有阿斯莱一个人。阿斯莱迎着乐师走过来,向他们道谢,他一边说一边找字,赶到句子说到一半想不出下文,便插一句滑稽的俏皮话,引得众人都笑了。然后大家开始吃东西。阿斯莱特别把四五个艺术家请在一边,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也找了来,恭维了一番。他记得最先演奏他作品的那些人里头就有约翰·米希尔;又提到他常常听见一个朋友,祖父从前的学生,说他如何如何了不起。祖父不胜惶恐地道谢,回答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连极崇拜阿斯莱的克利斯朵夫听了也非常难为情。但阿斯莱似乎觉得挺舒服,挺自然。等到祖父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大堆,没法接下去的时候,便把克利斯朵夫拉过去见阿斯莱。阿斯莱对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随手摸着他的头;一知道孩子喜欢他的音乐,为了想见到他已经好几晚睡不着觉,他便抱起孩子,很亲热地向他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红耳赤,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望也不敢望了。阿斯莱抓着他的下巴颏儿,硬要他抬起头来。克利斯朵夫先偷偷地看了一下:阿斯莱眼睛笑眯眯的,非常和善;于是他也笑了。然后,他觉得在他心爱的大人物的臂抱中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以致眼泪簌落落地直掉下来。阿斯莱被这天真的爱感动了,对他更亲热,把他拥抱着,像母亲一样温柔地和他说话。同时他尽挑些滑稽的话,呵孩子的痒,逗他发笑;克利斯朵夫也禁不住破涕为笑了,一会儿他已经跟他很熟,毫无拘束地回答阿斯莱的话,又主动咬着阿斯莱的耳朵说出他所有的小计划,仿佛他们俩是老朋友;他说他怎样想做一个像阿斯莱那样的音乐家,写出像阿斯莱那样美妙的作品,做一个大人物等等。一向怕羞的他居然放心大胆地说着,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出神了。阿斯莱听着他的唠叨笑开了,说:

“等你长大了,成为了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你得上柏林来看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答不上话。阿斯莱便跟他开玩笑说:

“你不愿意吗?”

克利斯朵夫拼命摇头,摇了五六次,表示决不是不愿意。

“那么一言为定喽?”

克利斯朵夫点点头。

“那么你亲我一下啊!”

克利斯朵夫把胳膊勾着阿斯莱的脖子,使劲地抱着他。

“唉啊,小家伙,你把我弄潮了!放手!你擤擤鼻子好不好!”阿斯莱一边笑一边亲自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鼻子。他把他放在地下,拉他到桌子旁边,把糕饼塞满了他的口袋,说道:“再会了!别忘了你答应的话。”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有点儿飘飘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怀着一腔热爱,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斯莱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动作。可是忽然有句话使他听了很奇怪。阿斯莱举起杯子,脸色顿时紧张起来,说道:

“我们在这种快乐的日子也不该忘了我们的敌人。那是永远不应该忘掉的。我们没有被打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留情。我们也用不着为了他们的生存而留情。所以我的干杯祝贺对有些人是除外的!”

大家对于这古怪的祝词笑着鼓掌;阿斯莱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又像刚才一样的高兴了。但克利斯朵夫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他崇拜阿斯莱,不敢议论他的行为,可是他觉得今天晚上应当和颜悦色,只有些快乐的念头才对,阿斯莱想到那些丑恶的事未免太扫兴了。可是这个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很快就被过度的欢乐和在祖父杯子里喝的一点儿香槟酒赶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阿斯莱对他的恭维使他高兴极了;他大声地说阿斯莱是个天才,一百年只会出一个的那种天才。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把他像爱情那样的醉意都藏在心里:啊!他亲过他,抱过他!他多好!多伟大!

他在小床上热烈地抱着枕头想道:“噢!我为他死也甘心的,甘心的!”

光明的流星在小城的天空照耀了一晚之后,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便受到确切不移的影响。在他整个的童年时代,阿斯莱变成他的模范,他的眼睛始终盯住了它。学着阿斯莱的样,六岁的孩子也决心要写音乐了。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在那里作曲了;他没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时候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一切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大太阳的夏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辰,雷雨,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爱或可厌的人声,家里听惯的声响,咿咿呀呀的门,夜里在脉管里奔流的血,世界上一切都是音乐;只要去听就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音乐,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他有如群蜂嗡嗡的蜂房。可是谁也没注意到,他自己更不必说了。

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他一天到晚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着什么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着脑袋,看着书中的图画的时候;在厨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时分坐在小椅子里惘然出神的时候。他的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嗯嗯,闭着嘴,鼓着腮帮,卷动舌头。他会这样毫不厌倦地玩上几小时。母亲先是没有留意,然后不耐烦地叫起来了。

等到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使他厌烦了,他就想活动一下,闹些声音出来。于是他编点儿音乐,给自己直着嗓子唱。他为了日常生活不同的节目编出不同的音乐。有的是为他早上像小鸭子一般在盆里洗脸时用的。有的是为他爬上圆凳坐在可恶的乐器前面时用的,更有为他从凳上爬下来时用的(那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明朗多了)。也有为妈妈把汤端上桌子时用的:那时他走在她前面奏着军乐。他也有气概非凡的进行曲,一边哼一边很庄严地从餐室走向卧室。有时他趁此机会和两个小兄弟组织一个游行队伍:三口儿一个跟着一个,一本正经地走着,各奏各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是克利斯朵夫留给自己用的。什么场合用什么音乐都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来不会用错。别人都会混淆,他可对其中细微的区别分辨得很清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打转,跺着脚,仰着脑袋,挺着肚子,无休无歇地转着,转着,直转得自己头晕,一边还哼着他的曲子,老人正在剃胡子,停下来探出他满是皂沫的脸,望着他问:“你唱什么呢,孩子?”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知道。

“再来一下!”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来试去,再也找不到他的调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想借此卖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独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非这个。约翰·米希尔不作声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时候,他特意让房门半开着。

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做着一出音乐喜剧,那是用戏院里断片的回忆凑起来的;他学着人家的样,一本正经地跳着小步舞,向挂在壁上的贝多芬像行礼。正当他用一只脚站着打个转身的时候,看见祖父在半开的门里探着头对他望着。他以为老人家笑他,便害臊起来,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好像看着什么挺有趣的东西。老人一句话也不说,走过来拥抱他;克利斯朵夫这才看出他很快活。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机活动了:他相当聪明,知道人家赏识他,可拿不准在剧作家、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这些才能中间,祖父最称赏他哪一项。他想大概是歌舞部分,因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意儿。

过了一星期,他已经把那件事完全忘了,祖父却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诉他,说有些东西给他看。老人打开书桌,拿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上叫孩子弹。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地勉强摸着[11]。乐谱是手写的,还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笔迹特别用心写的。题目都用的花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边替他翻谱,过了一会儿问孩子那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只顾着弹琴,根本没注意弹的东西,回答说不知道。

“你想想吧,难道不认得吗?”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唉,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地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12]写着:

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谱,他的作品!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接着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忍不住了):

“当然,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三重奏[13],因为……因为那是习惯如此!而且……我想也没有什么害处。”

他把那段三重奏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跟祖父合作,觉得很得意:

“那么,祖父,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除了你也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他声音发抖了,“只要将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点儿纪念能叫你想起我。你总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像他一样湮没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怜的调子里挑了一个放进去。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因为他只想以无名的方式参加一缕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克利斯朵夫感动到极点,拼命把他亲吻。老人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亲着他的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是不是?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个赏识你,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造就的?”

他听着自己的话,眼泪都上来了,可还不愿意给孩子看出他动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阵,沉着脸,拿乐谱当作宝贝似的藏起来,把孩子打发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乐得飘飘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围跳舞。可是家里人的态度使他有点儿扫兴。他得意扬扬地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你一声我一声地嚷起来。母亲嘲笑他。曼希沃说是老人家疯了,与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保养自己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开那些无聊的玩意儿,立刻到琴上去练四个钟点。第一,先得把琴弹得像个样;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研究不迟。

这篇大道理,初听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儿童年纪轻轻就趾高气扬的危险,其实并不然。而且他不久就会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需要在音乐上表现,也不需要表现任何思想,所以他凭着演奏家的迷信,认为作曲是次要的东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艺术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当然,他对于像阿斯莱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热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得到群众捧场的,他无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为觉得作者抢掉了他演奏家应得的喝彩声。经验告诉他,人家给大演奏家捧场的时候也一样热闹,而且特别是捧他个人的,所以受的人觉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装极崇拜大音乐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欢讲他们可笑的逸事,使人家瞧不起他们的头脑与私德。他认为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级,因为他说,既然舌头是人身最高贵的器官,那么没有语言,还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有什么音乐?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训诫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奖而失去平衡。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嫌不够。克利斯朵夫立刻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得多;他虽然毫无怨色地坐上钢琴,可并非为了服从,而是为了能像平时一样,一边心不在焉地让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无穷无尽的练习,同时听见有个骄傲的声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起,因为他是个作曲家,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还不怎么写得起来,他已经在家用账簿上撕下纸片,涂着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思想,怎么写下来,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执着;而因为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尽管言之无物,好歹总算达到了目的。然后他得意非凡地拿给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纪越大越容易流泪,还说是妙极了。

这是很可能把孩子宠坏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个从来不想给人什么影响的人的影响救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哥哥,以通情达理而论,他可以说是个模范。

他和她一样矮小,瘦弱,有点儿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大概不出四十岁,但好像已经五十,甚至五十开外了。小小的脸上全是皱襞,粉红的皮色,和善的淡蓝眼睛像有点儿枯萎的相思花。他因为怕冷,怕过路风,到哪儿都戴着他的鸭舌帽,要是脱下来,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红的、圆锥形的秃脑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们看了直乐。为了这脑袋,他们老是跟他淘气,问他把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旁说些粗俗的笑话,使孩子们更狂起来,恐吓着说要抽他的光头了。他总是第一个先笑,耐着性子让他们玩儿。他是个小贩,从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个包裹,其中包罗万象:什么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歌曲的谱、药品,一应俱全。好几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处,替他盘下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可是他总混不惯:忽然有一天他夜里起来把钥匙放在门下,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几个月地看不见他;然后他又出现了;多半是黄昏时候,只听见轻轻敲了几下,门推开了一半,规规矩矩地脱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一双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他先说一声“大家好”。进来之前,他从来不忘了把脚下的灰土踩干净,再挨着年纪向每个人招呼,然后拣屋里最隐僻的一角坐下。他点起烟斗,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窝蜂地取笑他,他却静静地等那阵冰雹过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起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得这个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贩这个低微的地位又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无知觉,照旧很敬重他们,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们常常跟他说些过火的笑话,使鲁意莎都为之脸红。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与公公是不会错的;但她对哥哥极有手足之情,而他不声不响地也非常爱她。本家已经没有亲属,兄妹俩都是谦抑、退让,被生活压倒的人;彼此的怜悯,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难,使两人相依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克拉夫脱父子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直叫直嚷,元气充足,喜欢把日子过得痛痛快快的;在他们中间,那一对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边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怜,彼此可从来不说出来。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种轻薄无情,跟祖父父亲一样,对小贩存着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闷儿,把他当作一件滑稽的东西;他死乞白赖地捣乱,舅舅总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爱着他,只不大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舅舅,第一因为他像一件听话的玩具,要他怎么就怎么。第二因为他总捎着点儿好东西来:一块糖啊,一张图画啊,或是别的玩意儿。这矮子不来便罢,一来孩子们总是皆大欢喜,因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鲜事儿。他不论怎么穷,还是有办法给每人送一样小东西。家里人的命名节,他一个都不会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赶到,从袋里掏出些可爱的、一片诚心挑来的礼物。人家受惯了这些礼,简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谢;而他只要能拿点儿东西送人,似乎已经挺高兴了。睡眠不大安稳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温着白天的事,有时想起舅舅真好,觉得对这个可怜的人说不尽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点不向舅舅表示,因为那时,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纪太小,还没懂得好心多么可贵:在儿童的语言中,善与蠢差不多是同义字;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活榜样吗?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请吃饭,高脱弗烈特一个人待在楼下,鲁意莎安排两个小的去睡觉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边。克利斯朵夫闲着无事,也跟在后面,照例像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滚在他脚下。他扑在地上,把鼻子钻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别的胡话,想到之后又大声嚷着,笑弯了腰,把脸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声不出。他觉得这静默有点儿古怪,便抬起头来预备把胡话再说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脸,四下里暮霭沉沉,一层黄黄的水汽照着他。克利斯朵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半合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着下巴,眼睛盯着他。天黑了,舅舅的脸慢慢隐没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脸上那股神秘的气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嘴里嚼着草梗。一只蟋蟀在身边叫。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忽然高脱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来。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嘎,像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听不清。但它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可以说是有声音的思想;从这音乐里头,好像在明净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从来没听到这样的唱,也从来没听到这样的歌。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间以长久的休止,然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地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并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他紧张得浑身发冷。歌声完了,他在地下爬过去,嘎着嗓子叫了声:“舅舅!”

高脱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着,把手和下巴颏儿都搁在他膝盖上。

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地回了声:“孩子。”

“那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您唱的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

“您说啊,那是什么!”

“我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一支歌。”

“是您编的吗?”

“不,不是我编的!你问得好蹊跷!……那是一支老歌。”

“谁编的呢?”

“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歌?”“不知道……”

“是您小时候的歌吗?”

“我出世以前,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以前,一向就有。”

“好怪!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他想了一会儿,说:“舅舅,您还会唱别的吗?”

“会。”

“再唱一支别的行不行?”

“干吗再唱别的?唱一支就够了。我们要唱的时候,不能不唱的时候才唱。不能唱着玩儿。”“人家演奏音乐的时候不是来了一曲又一曲吗?”

“我唱的那个不是音乐。”

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并不想要人解释。的确,那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问:“舅舅,您是不是也编呢?”

“编什么?”

“编歌呀!

“歌?噢!我怎么能编呢?那是编不起来的。”

孩子用他那种一贯的逻辑盯着问:“可是,舅舅,反正从前是人家编的呀……”

高脱弗烈特固执地摇摇头:“那是一向有的。”

孩子紧跟着又说:“可是,舅舅,难道人家不能再编些别的,新的歌吗?”

“为什么要编?各种各样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给你伤心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快活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觉得累了,想着远远的家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恨自己的时候唱的,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罪人,好比一条蚯蚓;有的是为了人家对你不好,你想哭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开心的时候唱的,因为风和日暖,天朗气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远慈悲的,好像对你笑着……一句话说完,你心里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编呢?”

“干吗要编?为的要做个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训和他天真的梦想。

高脱弗烈特温柔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点儿生气了,问:“您笑什么?”

高脱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个挺平常的人。”

他摸着孩子的头,问:“那么你是要做个大人物了,你?”

“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地回答。

他以为舅舅会夸他几句,不料舅舅又问:

“干吗要做大人物?”

“为编些好听的歌呀!”

高脱弗烈特又笑起来:“你想编些歌,为的要做个大人物;你想做个大人物,为的要编些歌。你倒像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儿。”

克利斯朵夫听了大不高兴。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决不肯让一向给他嘲笑惯的舅舅反过来嘲笑他。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舅舅会那样聪明,一句话把他驳倒。他想找个理由或是什么放肆的话顶回去,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大人物有什么用?哪怕你像从这儿到科布伦茨一样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

克利斯朵夫不服气了:“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作的话,就得跟它们一样。你听啊……”

月亮刚从田野后面上升,又圆又亮。地面上,闪烁的水面上,有层银色的雾在那里浮动。青蛙们正在谈话,草地里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扬的声音。蟋蟀尖锐的颤音仿佛跟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微风拂着榛树的枝条。河后的山岗上,传来夜莺清脆的歌声。

高脱弗烈特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克利斯朵夫说:

“还用得着你唱吗?它们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吗?”这些夜里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听过不知多少次,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真的!还用得着你唱吗?他觉得心里充满着柔情与哀伤。他真想拥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爱的星。他对高脱弗烈特舅舅爱到了极点,认为他是最好,最美,最聪明的人,从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错了。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大概他很难过吧。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来:“舅舅,不要难过了,我以后不跟您淘气了!原谅我吧,我多爱您!”可是他不敢说。忽然他扑在舅舅怀里,没法说出心里的话,只热烈地拥抱着舅舅,说了好几遍:“我多爱您!”高脱弗烈特又惊又喜,亲着孩子,一迭连声地嚷着:“怎么啦?怎么啦?”然后他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了声:“得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以为舅舅没有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快到家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对他说:“以后,要是你愿意,咱们可以在晚上再去听上帝的音乐,我再给你唱别的歌。”等到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地拥抱舅舅,预备去睡觉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

从此他们常常在晚上一块儿散步:一声不出地顺着河边走,或是穿过田垄。高脱弗烈特慢慢地抽着烟斗,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对着黑暗有点儿害怕。他们坐在草上;静默了一会儿之后,高脱弗烈特和他谈着星辰、云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辨别在黑暗中飞舞蠕动,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晴雨的先兆,夜间的交响曲中数不清的乐器。有时高脱弗烈特唱些或是悲凉或是快乐的歌,总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听了也总是一样地激动。他要唱的话,一晚也只唱一支歌。克利斯朵夫又发觉,凡是要求他唱的,他总唱得很勉强;最好是要他自动想唱的时候。往往你得不声不响地等个老半天,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着“他今晚不会唱了……”的时候,高脱弗烈特才唱起来。

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费了许多心血,觉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个唱给他听。他要表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舅舅静静地听完了说:

“多难听,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懊丧得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高脱弗烈特带着可怜他的意味又说:

“为什么你要作这个呢?多难听!又没人硬要你作。”

克利斯朵夫气得满面通红地顶了句:“祖父可说我的音乐挺好呢。”

“啊!”舅舅不慌不忙地回答,“他一定不会错的。他是个挺博学的人,对音乐是内行。我一点儿也不懂……”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可是我觉得很难听。”

他非常安静地瞅着克利斯朵夫,看见他又气恼又伤心,便笑着:“你还作些别的调子吗?也许我更喜欢别的。”

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意思不错,也许换一个调子可以消灭刚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统统唱了一遍。高脱弗烈特一声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

“这些更难听了。”

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下巴发抖;真想哭出来。舅舅仿佛也很丧气,一口咬定说:

“哦!多难听!”

克利斯朵夫带着哭声嚷道:“可是为什么您要说它难听呢?”

高脱弗烈特神色泰然地望着他,回答道:“你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第一因为它无聊……对啦……它无聊,它没有意思,所以难听……你写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干吗你要写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声音怪可怜地说,“我就想写一个好听的歌。”

“对啦!你是为写作而写作的。你为了要做一个大音乐家,为叫人家佩服才写作的。你骄傲,你扯谎;所以你受了罚,你瞧!谁要在音乐上骄傲,扯谎,总免不了受罚。音乐是要谦虚,真诚。要不然还成什么音乐呢?那不是对上帝不敬,亵渎上帝吗?他赐给我们那些美丽的歌,都是说真话跟老实话的。”

他发觉孩子不高兴,想拥抱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愤愤地躲开了:几天之内他对他生了气。他恨舅舅。他再三对自己说:“他是头驴子!什么都不知道。比他聪明得多的祖父,可认为我的音乐很好呢。”然而他心里明白舅舅还是对的。那些话深深地印在他脑子里了;他觉得自己扯了谎很可耻。

所以他虽然老是记恨,从此写音乐的时候总忘不了舅舅;因为想到舅舅看了要怎么说,他常常把写的东西撕掉。要是不顾一切地写完了一个明知不大真诚的调子,他便很小心地藏起来。他最怕舅舅的批评;只要高脱弗烈特对他某一个曲子说一声:“嗯,还不太难听……我喜欢这个……”他就高兴极了。

有时他为了出气,故意捣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给他听,倘若舅舅偶尔认为要不得,他就乐死了。可是舅舅并不着慌。看到克利斯朵夫拍着手在他身边快活地直跳,他也真心地跟着笑了;而且他老是这样的解释:“这也许写得很好,可是没说出一点儿意思。”他从来不愿意听曼希沃他们的那些小规模的音乐会。不论作品多美,他总是打呵欠,表示不胜厌倦。过了一会儿他支持不住,无声无息地溜了。他说:

“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那些,全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阳。音乐是在外边,要呼吸到好天爷新鲜的空气才有音乐。”

他老是讲起好天爷,因为他很虔诚,跟那两位虽然每星期五守斋[14]而自命为强者的克拉夫脱父子不同。

不知为什么,曼希沃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但赞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录了下来,而且花了几晚工夫亲自把乐稿抄了两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奇。人家无论怎么问他,他总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使劲摸着孩子的头算是跟他开玩笑,再不然是高高兴兴地打他几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讨厌这一类的亲热;可是他看到父亲的确很快活,不知道为什么。

曼希沃跟约翰·米希尔常常很秘密地在一块儿商量着什么。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惊讶地听见说,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兴》题献给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曼希沃先设法探听亲王的意思,亲王表示很乐意接受这个敬意。于是曼希沃得意非凡地宣布,事不宜迟,应当立刻进行下列几项步骤:第一,备一份正式的申请书送呈亲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组织一个音乐会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又开了好几次长久的会议,很紧张地讨论了两三晚。那是不准人家去扰乱他们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着嗓子说话,仿佛在那里吟诗。他们有时争执,有时拍桌子,因为找个字儿找不到。

然后,他们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着笔,右边站着父亲,左边站着祖父。祖父嘴里念着文句,教孩子写下来。他完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一则他每写一个字都得费很大的劲儿,二则父亲在他耳边直嚷,三则祖父把抑扬顿挫的音调特别加强,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就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到去听它的意义。老人也跟孩子一样紧张,他没法坐下,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按着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种表情,又时时刻刻来看孩子写的那张纸。克利斯朵夫给两颗掩在背后的大脑袋吓昏了,吐着舌头,笔也抓不稳,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笔画的勾勒太长了,就是把写好的给弄糊涂了;于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尔大发雷霆;只得从头再写,过了一会儿又从头再写;赶到快写完了,毫无斑点的纸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拧他的耳朵,他眼泪汪汪的,可不准哭出来,因为怕弄湿了纸;然后从第一行起再来过。孩子以为那是一辈子没有完的了。

终于完工了,约翰·米希尔靠着壁炉架,把信再念一遍,快乐得连声音都发抖;曼希沃仰在椅子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颠头耸脑地装作内行,体味着下面那封信的风格:

高贵尊严之殿下!

窃臣行年四岁,音乐即为臣儿童作业。自是以还,文艺之神宠幸有加,屡颁灵感。光阴荏苒,倏届六龄:文艺之神频频以抒写胸臆为嘱。顾渺小幼弱,稚□无知,臣愚又安敢轻于尝试。唯神命难违,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谨敢不辞罪戾,渎呈于吾高贵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维殿下聪明睿智,德被六艺;四方才士,皆蒙恩泽;区区愚忱,当邀洞鉴!

臣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诚惶诚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听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经高兴之极,唯恐人家要他再来一遍,便赶紧溜到野外去了。他对刚才写的东西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地体味一番;念完之后,他和曼希沃一致认为是篇杰作。信和乐谱一经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样的意见。他叫人传话,说两者的风格都一样的动人。他批准了音乐会,传令把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给曼希沃支配,并且答应在举行音乐会那天召见儿童艺术家。

于是曼希沃赶紧组织音乐会。宫廷音乐联合会答应帮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触动了他喜欢大场面的脾气,便同时筹备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兴》。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张他和克利斯朵夫两人的镂版像,孩子坐在钢琴前面,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边。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并非为了费用太贵——那是曼希沃决不顾虑的——而是为了时间赶不及。于是他换了一幅象征的图,画着一只摇篮,一支小号,一个鼓,一只木马,中间是架竖琴在那儿放光。书名上有段很长的献词,亲王的名字印得异乎寻常的大,作者的署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年六岁”(其实他已经七岁半了)。插图的镂版费很贵,结果祖父卖掉了一口十八世纪的雕有人像的柜子;那是老人从来不肯割爱的,虽然古董商华姆塞跟他提过好几回想收买。可是曼希沃绝对相信,乐谱发售预约[15]的收入不但抵得够成本,还能有多余。

还有一件事要他们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乐会中穿的服装。他们为此特意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着短装,光着腿,像一个六岁的孩子打扮。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虽小,已经长得很健壮;而且,大家认识他,也瞒不过人的。于是曼希沃想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念头,决定了燕尾服和白领结。鲁意莎说他们要叫可怜的孩子闹笑话了,但她的反对毫无用处。曼希沃猜透众人的心理,认为这种出人不意的装束一定能博个满堂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裁缝给叫来量这个小人物的尺寸。另外还得置办讲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贵得惊人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着新装拘束不堪。为了使他习惯起见,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练了好几次,又教他怎么行礼。一个月中间他老坐在琴凳上,连一刻儿的自由也没有了。他气愤之极,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显赫的事业;他为之又骄傲又害怕。并且大家很疼他:怕他着凉,用围巾裹着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脚上受寒;饭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终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发匠来主持他的化妆,要把他倔强的头发烫得卷起来,直到头发给收拾得像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个个在他前面走了一转,说他漂亮极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后仔细端详过后,拍了拍脑门,赶紧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鲁意莎一看见他,不由得举着胳膊怪难受地说,他的神气真像只猴子。克利斯朵夫听了懊恼万分。他不知道对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得窘极了;可是在音乐会中他更慌得厉害:在这个大可纪念的一天,他除了发窘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感觉。

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一位消息灵通的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从极可靠的方面传出来的。曼希沃听了大为丧气,魂不守舍地踱来踱去,靠在窗上东张西望。老约翰·米希尔也着了急,但他是为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给他们刺激得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里越急。

可是非开场不可了:听众已经表示不耐烦了。乐队奏起《科里奥朗序曲》[16]。孩子既不知道科里奥朗,也不知道贝多芬;他虽然常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他从来不关心听的作品是什么题目,却自己造出名字来称呼它们,编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他通常把音乐分作三类:水、火、土,其中当然还有无数细微的区别。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飘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像一个洪炉,烈焰飞腾,浓烟缭绕;有时像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有时满天闪着豪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地流过,缓缓地隐灭了,令人看着心中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进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跟他不相干了!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灼万状的约翰·米希尔,那些忙乱的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他被那个如醉如狂的意志带走了。他跟着它,气吁吁的,噙着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底都痉挛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他正这样竖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后面听着的时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乐队中止了;静默了一会儿之后,铜管乐器和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的转变,来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齿,气得直跺脚,对墙壁抡着拳头。可是曼希沃高兴极了: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着国歌向他致敬。约翰·米希尔声音颤巍巍地对孩子又把话嘱咐了一遍。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现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台。

他在戏院里早走惯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独自个儿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他忽然胆小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甚至想退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往前,一边听见四下里乱轰轰的一片好奇声,又继之以笑声,慢慢地传遍全场。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真发生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皮色像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头发,穿着绅士式的晚礼服,怯生生地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一会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那虽然毫无恶意,可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为之着慌的。笑声,目光,对准着台上的手眼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得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斜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张张地屈着膝盖爬上了,叫台下的人看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谁都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群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彩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弹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张,他集中精神,抿紧着嘴,眼睛盯住了键盘,两条小腿挂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间。一阵喁喁的赞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喝彩声使他只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地、傻头傻脑地行着礼,面红耳赤,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童年遣兴》。那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毕,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什么似的;他拼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希沃出来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台下飞吻,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着他的手臂轻轻地威吓他。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对谁都不看,始终把头扭向别处,觉得那个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受了伤害,一点儿不喜欢台下那些听众。他们对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谅他们笑他,看着他的窘相觉得开心;他也不能原谅他们看到他这副可笑的姿态,悬在半空中送着飞吻;他差不多恨他们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罗兰掷中了他的脸,他吃了一惊,愈加飞奔起来,把一张椅子也给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终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挤在那儿看他,他却拼命低着头钻过去,直跑到后台的尽里头躲着。祖父快活极了,对他尽说着好话。乐队里的乐师都笑开了,夸奖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们一眼,也不肯跟他们握一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为掌声不绝,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带上前台。孩子执意不肯,死拉着祖父的衣角,谁走过去,他就伸出脚来乱踢,接着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传唤两位艺术家到包厢里去。孩子这种模样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直骂;他一发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应给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贪嘴的克利斯朵夫马上停了,咽着眼泪,让人家带走,可还要人家先赌着顶庄严的咒,决不出其不意地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亲王包厢的客室里,他先见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脸,上嘴唇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颔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身材矮小,脸色通红,有点儿臃肿,半取笑半亲热地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腮帮,叫他“再世的莫扎特”。这便是大公爵。接着他被递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别的随从。可是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睛,对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忆,只是从腰带到脚那一部分的许多美丽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许多问话,都由曼希沃在旁毕恭毕敬地,用着呆板的套语回答;可是她根本不听曼希沃,只顾耍弄着孩子。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以为给每个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话来解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热得脸都红了。”

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像刚才恨大众一样地恨她,因为那笑声很好听;她拥抱他,他也一点儿不讨厌。

这时候,他瞥见祖父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地方;他很想进来说几句话,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招呼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孙儿的光荣,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动了感情,觉得应当为可怜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让人家知道他的价值。于是他凑在他新朋友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要告诉您一桩秘密。”

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听的三重奏,我刚才弹的……您知道吗?(他轻轻地哼着)唉!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瞧,祖父就在那边。我真爱他。他对我真好。”

年轻的公主哈哈大笑,说他真是一个好宝贝,拼命地亲他;可是她马上把这件事当众说了出来,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惊。大家一齐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贺,他却慌作一团,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说话结结巴巴的,像做了什么错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对公主说一句话;尽管她逗他惹他,他总是一声不出,沉着脸:他瞧不起她,因为她说了话不算。他对亲王们的印象也为了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响。他气愤之极,以至人家说的话,和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等等,一概没有听见。

他和家里的人出来,从戏院的走廊到街上,到处被人包围着,有的夸奖他,有的拥抱他,那是他大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给人拥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随便摆布他。

终于,他们到了家,门一关上,曼希沃立刻骂他“小浑蛋”,因为他说出了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为,应该受称赞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来,说些没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恼之下,说要不是刚才弹得不错,他还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这桩傻事,把音乐会的效果全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极有正义感,便坐在一边生气;他对父亲,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不舒服的,还有邻人们来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们一起嘻嘻哈哈,好像是他的父母弹的琴,又好像他是他们的,他们大家的一件东西。

这时,爵府里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只金表,年轻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两件礼物都很喜欢,不知道更爱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恶劣,一时还不肯承认自己高兴;他继续在那里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背信的人的礼物该不该收下的问题。他正想让步的时候,父亲要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谢的信,教他写下来。那可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没有办法教他写一个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热一句的,在旁等着。曼希沃只得自己动笔。那当然不会使他对孩子多原谅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骂像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着要罚掉他的饭后点心。克利斯朵夫愤愤地说“偏要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气极了,说她没有这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抢他的!他挨了一个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他给揍了一顿,抱到房里,脱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那顿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在八天以前就预备起来的晚餐。他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差点儿在床上气死了。他们大声笑着,互相碰杯。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可是吃过晚饭,大家快告别的时候,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房间:老祖父在他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地拥抱他,叫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边把藏在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他,然后,好像很难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说什么。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安慰。但他已经为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给的好东西。他疲倦之极,差不多马上睡着了。

他一晚没有睡好。他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像触电似的。梦里有种狂野的音乐跟他纠缠不清。他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轰地响,整个屋子都有它急促的节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没有睡。他认得这音乐,认得这愤怒的呼号,这疯狂的叫吼,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一阵阵的狂风吹着,它鞭挞一切,扫荡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深深地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的膨胀,变得硕大无朋。他顶天立地地在世界上走着。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坚强……好,受苦吧!永远受苦吧!噢!要能坚强可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静寂的夜里只听见他的一片笑声。父亲醒了,叫道:

“谁啊?”

母亲轻轻地说:

“别嚷!是孩子在那里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作声了。周围的一切都不作声了。音乐没有了,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平匀的打鼾声,他们都是些患难的同伴,相倚相偎地坐在脆弱的舟中,给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卷进黑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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