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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子

连着三天,他住在单身宿舍里,袁秀英并没有来找他。

“你那东西是不是不管用?娶了媳妇不去弄,在这弄床板?”

“哈,哈,哈,老赵,要是你不行,我去给你帮帮忙,咋样?”

这些下井的人,不少人说话带脏字,无脏不成话。这在矿区已经形成了一个特定语言表达方式。

说脏话总是让人感到痛快淋漓,心中的烦闷,身体的劳累,几句脏话一吐,一下就全没了,仿佛五脏六腑被洗过一样,神清气爽。

赵忠孝不会说脏话,上了井,下了班,洗掉身上脸上的黑色,他蒙上头,谁也不理。

赵忠孝在井下采煤区工作,按照定量标准,他每月有四十五斤的口粮,一半是白面,一半是杂粮,杂粮包括苞谷面、黄豆、黑豆,有时还有高粱米。干那么重的活,这口粮仅够他一人吃,副食也很有限。那是个一切生活物资都十分紧缺的年代。

袁秀英没有户口,自然也没有口粮,她的一张嘴,吸纳的只能是赵忠孝口里的余留。

这个笨女人,却也不笨,她看到山坡上零零散散一小片一小片的地,个个用荆条围起来,一打听都是和她一样没有户口的矿工家属自己开垦出来的。于是,她也拿起锄头上了山,点起一把火,烧掉了半人高的蒿草,在山坡上开出一片荒地,在那地里种上洋芋、红薯,还种了蔬菜、洋柿子、豆角、茄子等。

那一天,下了班的赵忠孝和袁秀英一起去山坡上点洋芋,袁秀英在前面刨坑,赵忠孝着篮子在她的身后点。刨一个坑,点一个。一垄地快点完了,袁秀英站起了身,抬起胳膊擦了擦汗,她还是没有说话。赵忠孝站在她的身边,他先望望她,随后又把目光投向天上。早春的天空庄严肃穆,没有一朵轻佻的云飘过,空荡得令人战栗。

忽然,他朝她大喊一声:“我问你,你是不是个哑巴……”她还是那么胆怯地望着他,“我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为什么你总不说话!”

她没有回答他,弯下腰又开始刨坑。

“别点了,你用沟底的泥把点过的培一培吧!”他挖来了泥,按照她说的做了。

一片黑云从远处飘过来,黑压压的像夜行的鬼祟的队伍,风突然刮起来,蒿草飞起来,胡乱在赵忠孝的脸上抽打。

“要下雨了,快回去拿风筒布!”袁秀英喊道。

风筒布是井下导风筒用的。矿工个个家里有这样的物品。

他知道让他拿风筒布是来苫地的,不然,雨来了,点上的洋芋种就冲没了。

等他拐回到地里,雨已经下起来了。春雨斜斜落下,虽不凶猛,却带着透骨的寒气。袁秀英的衣服湿了,贴在身上,她的乳房突着,屁股撅着,身体的曲线完全暴露。

“她原来是个大屁股的女人。”

顾不得让赵忠孝多想,袁秀英已经展开了风筒布,扯到地边,她用一根折断的大树枝压上一角,不使风吹起风筒布,赵忠孝敏捷地踩着另一角,她又飞快地跑去找来砖头,压上另一头。

雨很快大了起来,水从赵忠孝的头发上哗哗往下流,他的眼睛刚刚受过伤,还没有好透,雨水一浸,又是一阵生痛。他闭上眼睛,凭感觉死死地踩着风筒布。

“你快回去,我一个人在这。”

她看见赵忠孝没动,又喊:“你回去,我把这弄结实。”她在雨中跑来跑去,搬来大石头,又用手迅速刨土,护住大石头。她又跑来,推了赵忠孝一把,“你回去,淋出病了,上不成班了!”

她那沾着草屑的泥手热乎乎地拍在赵忠孝的背上。赵忠孝冰冷的身体感到了热流的涌过。他想她的母亲曾说过她的身体不太好,得过喘病,可这会儿她怎么这么能干。

这一晚,他们终于睡在了一起。可是,当她起身想为他擦洗的时候,他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句:“我这辈子完了。”

她当然没有听明白这话的真实意思。她终于对他说话了,她说,俺总算成你的人了,你放心,俺不嫌你下煤窑,俺跟你一辈子。

“俺给你添闺女添孩,闺女长大伺候你,孩叫他给你干活。”这是她到秦州来说的最多的话了。没想到她一张口,还能说出这么打动人心的话。

添闺女添孩。他和这个女人的生活从现在起就正式开始了。

这时候,他才告诉她,家里有几块银圆,是母亲交给他的,他拿出来,递给了她。

“换点布证,做身好衣服吧。”他对她说。

她没有作声,用红布把银圆重新包起来,四角折起,又用红线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把这红布包放进一个瓦罐里,她把瓦罐的木塞塞紧,说道,藏罐里不怕老鼠咬。

他说他还有几床太平洋单子,也是他母亲给的,拿出来也交给了她。

她拆洗他的被褥,洗完了,晒在窑洞门口,干了,她喊他过来帮忙,他拽着一头,她拽着另一头,他们一齐用力,不料,被里子却被扯烂了。她埋怨他劲太大,他说她不会使力气。

她说:“都说俺家穷,半天,你家也不富。这布都糟成啥了!”

他上四点班,夜里一点下班,到家快两点了。她没睡,一直在等他,手也没闲,在缝单子。缝缝补补是袁秀英一生最爱干的活。缠线、用陀螺合线,除了干粗活,她总是手不离线,线不离手。

她问他:“给你做点啥吃?”他说:“吃面条吧。”她说:“好,我去给你擀。”

他一下子火了,“现在才擀,擀到啥时候了?还要生火……你为啥就不知道提前做好,非得等我下班。”

他很饿,也很累,很想一回家就吃上热腾腾的饭,可他的老婆不知道把饭提前做好,扣在那儿,等他回来热一热就可以吃。

“不吃了。”他赌气地躺下。

他上班不肯歇一个班,到矿上来回要走十六里,爬坡过沟自不用说。到了井下,他先是在运输区,挂钩、拉销子、甩车、推矿车。他不算是个太利落的人,能像别的工人那样抓住矿车就上,然后拔掉销子,抽出连环,把装满煤的矿车甩过去,再把空车甩过来。每一组车有二十多个。下井没几天,他就因为上矿车上得太慢,摔下来,手磕在地上,黑色的煤屑嵌进肉里。

“我不知道你想吃啥,咋做哩?做了,你不吃,不可惜了?”

“能有啥?家里能有啥?做啥我吃啥,你见我啥时剩过饭?”她不作声了。

“人常道,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安。你真不是个贤妻呀。”

“你啰唆啥,光会卖嘴皮……啥咸妻,啥甜妻,这不正做着?”

“买卖不当亏一时,娶妻不值害一世呀!”

她正在往锅里添水,听他这话,“啪”一下把铁瓢摔在地上。“不值,不值,谁叫你把我领来……我知道你没看上俺,要不是你家成分高,你……”

她气得坐在了地上。

“唉,呀,呀,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娘啊,你为啥推我到这火坑里啊……”

她双手举起,同时拍向腿部,又高举过头顶,一起一落,头也一仰一俯,像是做着某种运动,同时配合着有节奏的哭喊。

“啪!”赵忠孝从床上翻身坐起,一记耳光扇向了她。

“你个龟孙,你个地主羔子……”她疯了一般扑向他。

他们的打架从此拉开了序幕。

冬去春来。又有工人招到矿上,东山坡对面的谷地里又平出一块地,盖了一排排的房子,青瓦,白墙。有孩子的工人搬出了窑洞,搬进了青瓦白墙的房子。

西安的设计院搬来了,他们选了更好的一块地方,那是山谷地里最平缓最宽敞的一处,他们建了像四合院一样的院子,不是平房,是二层小楼,仿照当时的苏式建筑,弧形的门楼,尖尖的屋顶。他们的院子好大,还有锅炉房,可以提开水。还有食堂,可以集体排队吃饭。院子里的男人文质彬彬,进进出出,骑着极漂亮的自行车,“嘀零零”的响声令人眼馋。那些女人,穿着好看的绣花鞋或是皮鞋,烫着头发。

紧挨着设计院,玉华山矿的党委院也建了起来,院子也很大,当干部的就是有眼光,院子都选在平缓又宽敞的所在,坐北朝南,负阴抱阳。

可他们最大的好处,还不在于房子漂亮,而在于有开水可提,不用每天烟熏火燎、拾柴火烧煤、呛鼻子流泪地自己烧开水。尽管工人家属区离设计院、党委院有一里多地,可是很多孩子依然偷偷溜进去提开水。在工人家属区凉水都接不到,更别说烧开的热水了。

这西北的小城,缺水是自然的,深山里的矿区更为明显。几百户人家只装一个水龙头,盖一个水房,在家属区的南头,还要上一个缓坡。放水也有时间规定,一天放两次,一次只放半个小时。大人上班了,经常赶不到接水的时间,这任务便落到孩子们头上。

挤,只有挤,每家的水桶都写上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在一起蔚为大观,像是极具创意的铁桶百家姓谱。

接水的队伍开始排队,耐着性子等待。各家的扁担靠在水房的土墙上,像是一堆堆、一杆杆的长枪。当然扁担上也需要写字,以示区分,不至于拿乱。排着排着,便有人企图加队,还有人要走看水管人的后门,把水桶递到前面。那看水管的人得意扬扬,毫不客气地提着水桶把子,套在水管上,根本不顾忌跟前人已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有时,恰恰他这一桶刚好接完,水就停了。眼看就要接到了却不能接到水的人,气恼异常。

还有人要走排在前面人的后门,“那谁谁……”手里递过铁桶,使个眼色,“知道……”接过来。

后面的人气愤了,“妈那个×,加队,要加都加……”于是队伍大乱。你挤我推,拼命要挤到水管跟前。写着“王”字的水桶把刚刚套上,对准水流,又被挤到一边。“刘”字的水桶又对准了水流。接上水的人两手拼命地护着桶,保护着阵地,还要弯着腰,撅着屁股,顶着后面人的身体,抵御着进攻。

每一次接水都是一次激烈的战斗。洋皮铁桶被“嗵”的一声扔出人群,于是,扁担便跟着抡起来。

矿上的孩子从小就会打架,都是这时候练出来的。就是女孩也会打,扑上去揪对方的头发,拽对方的腿,大点的女孩还知道去抽对方的裤腰带,也学男孩子猛不防来个“扫堂腿”,让那家伙顾上顾不了下,以使哥哥有机会把那家伙撂翻在地,算是结束战斗。

最可憎的就是那南方人。只要是南方口音,不管江南江北,无论吴地越人,一律叫“上海鸭子”。南方有水不惜水,每次轮到跟前,总要把他家那木桶涮过来涮过去,接了又倒,倒了又接,不顾后面的人眼里冒金星。终于有人忍不住,大骂:“哪家桶上粘了屎了?粘了尿了?洗来洗去的……洗干净再来接。”

“咚”的一声,南方人的木桶被扔了出去。

只要能接上水,打架算不了什么。司空见惯,也值。担上水上坡,早忘了谁抡了自己一扁担。最怕的是经常停水,只好半夜起来接水,为了天亮前就把水桶挂在水管上占据优势一夜不睡也是常事。

要是停水时间长了,还要到附近农村去找水,或是到沟里去找水。一走就是好几里路,上坡又下坡,个子矮的孩子,铁桶磕着地,咣咣当当,水担到家里,顶多也只剩下半桶。聪明的孩子会把扁担上的铁链子挽上几圈,链条短了,桶就磕不着地了。左肩换右肩,只要轻轻一扭,把扁担拨一下,身子打个旋,姿势优美又娴熟。

孩子们早早就学会到矿上去拾煤,拾炭泡,提着破煤篮围在选煤楼下抢煤。抢煤和抢水一样,也同样是一场激烈的战斗。

“开仓了,放煤了!”听到煤从选煤楼上像河水决堤般隆隆而下,立刻有人大喊。孩子们“嗡”的一声拥了上去,篮子对着煤仓口死也不离开。蹦出来的煤块砸伤了脚,碰烂了脸,也根本顾不得去管,谁要是接不上煤,抢不到煤,必遭身后父母一通大骂,就是抢得少,挨骂也是平常事。

对于脸像父母一样黑,手像父母一样脏的矿工孩子,最向往的就是到设计院和党委院里去转一转。这两个大院子神秘奢华,是一个他们根本不懂也不清楚的世界。

望着那一片苏联建筑的房子,住在山上的孩子总难免浮想联翩。不知道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那里衣帽整齐出出进进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袁秀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可她像是什么都不懂似的,照样干活。早晨,她脸也不洗,饭也不做,就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地扛起锄头上山去了。她的心像是被洋芋和豆角迷住了,她拔草,上粪,一点也不马虎。她生就干活的身子出力的命。

有时,她跑得很远,一整天都不在家里,不知她在干什么,下班了,也找不见她人。可每次回来,手里总不空。

这个女人越来越怪异了。

赵忠孝不久被调到采煤区,那是井下最脏最苦的活。工作时间长,说是八个小时,有时十二个小时十三个小时干到天明也是常事。那叫“涝点”。攉完煤再上罐,攉不完煤就别想上来。天气冷,天天穿衣服换衣服,冻得够呛。井下干活出了汗,衣服湿了。湿了,明天上班湿衣服还要穿上。中间饿了就啃干馍,馍在炉子上烤焦,黄斓斓,光溜溜,不怕在井下沾煤灰,可吃起来难以下咽。干,要喝水,喝就喝那水管子里的水,水管子的水就是井下的水,尿也有,啥也有。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抱住那水管子,一喝一个饱。

采煤区离工作面最少还要走十几里路,离“二水平”近了,但还要再上坡下坡。井下的巷道就像地面上的山势一样,曲曲弯弯,高高低低。上坡容易,一下坡腿就打战,不会走路了。从坡底下爬上来,又是一身水。

采煤前要先打柱子,以防冒顶。七八米远打一根柱子,赵忠孝扛着135斤的铁柱子来回跑,跑得腿都抬不起来了。

他连着受了两次伤,都特别的危险。一次大冒顶,主体压力来了,他正在掌子面打柱子,只听旁边的工友说,压力来了,快跑,他便跟着工友跑。可他的腿像是被勒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快。“哗啦哗啦”,冒顶下来了,他被埋在煤堆里头。

两天两夜,煤攉开了,他被刨出来。哈哈——他竟然没有太大的伤,只是眼睛睁不开。旁边大个子的工友也被刨出来,那工友说,肚子饥得很,抢救的人立刻把干馍递给他,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救护车把大个子接到矿门口,正要往医院里送,大个子却撑死了。等到赵忠孝扒出来时,他也喊饿,但没人敢再给他吃了,他被弄到矿医院,住了一个礼拜。

那是他到矿上后第一次遇到的最危险的事,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

出院没几天,他用电钻打眼,打了眼放炮,装火药雷管,装好雷管以后,炮线拉到外面,线拉好再进去连炮,两个线头要连在一块。赵忠孝进去连炮,正连着,外边送上电了,炮响了,他的耳朵根被崩了一片黑,耳朵差点被崩掉。

时间一久,谁都要学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矿工个个脸上都有黑,不是被炮崩的,就是被冒顶下来的煤灰嵌进去的,也并不稀奇。

冒顶是最常发生的事故,不管哪个采区都难免冒顶,柱子打不好要冒顶,放顶时也会冒顶,放得好还差不多,放得不好,“哗啦”一下,人就埋到里边了。井下,唉!死个人不算什么,更不要说脸被崩黑了。

在老家教书时,还曾有人说赵忠孝长得英俊,貌比潘安,身似宋玉,到了玉华山煤矿短短几年,他就变成了像模像样的下煤窑的矿工了。

不断有年轻的矿工结婚,可赵忠孝连吃顿饭,喝喜酒都提心吊胆。饭还没吃完,矿上传来消息,一块大冰把罐笼盖子砸掉了,一罐笼死了五个,正在酒桌上的矿工家属听说了,当场滑到了桌子下面,酒席不欢而散。

最令赵忠孝难过的是,不管他出现何种情况,总没有人来关心他。

老黄哥的老婆也是从河南领来的农村妇女,她可比袁秀英强多了。老黄哥三班倒,到第二天早上天明还没回来时,老黄婆的心便如油锅上煎一般。老黄哥一时不回来,她一时不睡觉。她半夜把面条擀好,菜洗好,眼巴巴等男人回来。她知道,她的男人夜里十二点是要下班的。等到天明还没回来的话,她就跑到矿上找,到更衣室问,到井口上等。

矿工的家属个个担惊受怕,只要男人没到家,她们就走出窑洞门,站在山坡上,朝着井口的方向,一遍又一遍望,直至看到男人的身影远远出现,便立刻扭身回去做饭。火车道的尽头,像太阳升起一样一点点出现又一点点明显的一群黑影,她们能从黑影中一眼看出有没有她们的男人,哪个是她们的男人。好眼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可没人在等赵忠孝,他的妻子袁秀英,总是跑得不见踪影,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的右眼老是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他的心慌慌的,不知要发生什么。

他只好自己做饭。他已学会了好几种陕西的面食,比如搓麻食,比如漏鱼,比如蒸发糕。听起来日子很富足,食物很诗意,其实,这些食物的原料都很简陋。所谓麻食,就是把面揉好,切成指头大小的小丁丁,用大拇指一个一个地捻开,捻着的时候,不一定要放在平整的案板上去捻,那样捻出来的麻食没有花纹,不好看。一定要找一件有棱的板子,在那上面搓和捻,通常是在用苇秆编的箅子上去捻。而面是不会全用白面的,用杂面,出来是混合色,再带上花纹,会增加食欲。漏鱼当然也不是真的鱼了,是用玉米面做的。把玉米面一把把地撒在开水锅里搅成黏稠状,趁热,再漏到有密密麻麻小孔的器物里,器物下面放一水桶或是盆子,里面必须是冷水。从密密麻麻小孔出来的玉米黏稠物落在下面的冷水里,便像小鱼儿一样游动漂浮,甚是好看。

发糕就更好看了,一层玉米面,一层高粱面,蒸出来,一层金黄,一层赤红,再加上糖精,甜甜的,香香的。

艰苦的年代没有太多的白面,有白面也不舍得吃,一斤白面可以换二斤杂面,白面总是留着用来交换的。吃好不重要,吃饱才重要。但杂粮吃得太多会反胃,也会使肠胃里的东西干结,排不下来。所以只好在食物的做法上变着花样以增加食欲,促进消化。

那天,赵忠孝正在轧饸饹面,荞麦面粘了一手。忽听外面一阵乱七八糟的,他粘着面手跑出来,只见袁秀英被一群人推推搡搡从窑洞旁的山坡上往下走。当中有大华妈,大华妈是个邋里邋遢不知理家的河北女人,和袁秀英属一路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袁秀英最爱和大华妈混在一起。

“老赵,老赵,快出来呀!”大华妈老远就开始大喊。

袁秀英一手捂着头,血从指头缝里往下滴。

“怎么回事?”赵忠孝吃了一惊。

“打架了,恁老婆让人打了。”

袁秀英去偷洋芋了,是塬上农民的。她跑到薛家堡。大华妈告诉她薛家堡洋芋长得大,洋芋地宽,农民看不过来。农民一天吃两顿饭,一早起来先下地,干会儿活,九点钟日头升起才回去吃饭,下午四五点,日头落山天擦黑再吃晚饭。她们可以趁农民上午九十点钟吃饭时去挖洋芋。

这个没脑子的女人想都没想就去了。结果,农民发现了她们,把她们的篮子踩烂了,要把她们送到大队去。大华妈倒是会看眼色行事,赶紧说好话,赔笑脸。说什么俺是矿上家属,没户口,没口粮,孩子多吃不饱,没有办法。她说的也确是实情。农民听着可怜打算放她们走。

要是这样,恐怕也就没事了,可袁秀英不识眼色,她捡起被农民踩烂的破篮子让农民赔。

“挖你洋芋又没拿走,为啥毁坏我篮子?”

她冲到农民跟前,“赔我篮子!赔我篮子!”她挥舞着篮子,并用破篮子朝农民身上抡。

农民恼了,拿起镰刀朝她打来,她的额头被划了个大口子。大华妈怕农民连她也打了,急忙拉着袁秀英回来了。

原来她一直在偷。那些带到家里的苞谷棒子还有菜,并不是她自己种的。赵忠孝一听就想骂袁秀英,没等他开口,袁秀英坐在地上又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我的老天师呀,咋把我弄到这山沟里呀,吃的吃不上,喝的喝不上。我去偷,还不是心疼你呀,你下井,那点粮,我咋能从你口里夺食呀!

赵忠孝懂点中医,他找来刺蓟草捣烂糊在袁秀英额头上,血总算止住了。

可大华妈又不愿意了,说是秀英怀孕了,受惊了,动了胎气了,逼着赵忠孝带袁秀英到矿医院去检查。

矿医院在市内,离玉华山矿四十公里,来回要一天,晚上还要上夜班,赵忠孝有些迟疑。

袁秀英见赵忠孝犹豫,便又大哭起来。

“我不活了,我不要这孩子了!”

“要不,先到矿卫生所看看。”赵忠孝慌里慌张洗净面手,开箱从柜子里拿钱。

“也行。”大华妈说。

矿上的卫生所只能治小病,是为井下工人受伤紧急处理服务的,关于胎气他们说检查不出来。这是赵忠孝的第一个孩子,不敢有闪失,于是赵忠孝带袁秀英坐汽车又来到大医院。

一番检查之后,矿医院大夫说,胎气好着呢。把袁秀英安置到家,他一口水没喝又去上班去了。也就是在那天的夜班中,赵忠孝昏头昏脑,皮带被矿车挂住,差点被卷进矿车下。

“你要不把我害死,你就不姓袁是不是?!”死里逃生的赵忠孝大骂袁秀英。

袁秀英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他,咬在他的大腿上。一块肉还真叼在她的嘴里。

这个像狼一样的女人。赵忠孝怒从心头起,挥拳朝袁秀英的背上打去,可她咬着那块肉就是不松口。

人咬人,留疤痕。赵忠孝的大腿从此不再光洁,留着那块疤。

不久,袁秀英又去偷油菜。那天,她和四五个女人,到了农民的油菜地里,戴着草帽的农民看到她们进了地,也不管,等到她们把油菜装到篮子里准备下山时,农民过来了。他夺下她们的篮子,要她们赔偿。要是不赔偿,就送她们去矿山派出所。

农民早已看出她们是矿上的家属。

几个女人害怕了。她们不敢去派出所,她们怕丢人。最后,一个女人拿出了十五块钱给了这农民,她说这十五块算是替大家垫的,回去后她们还必须一人还她三块。

袁秀英到家一直没敢说这事。三块钱,赵忠孝下井一个月也就挣三十九块五。可那垫钱的女人来要钱了,赵忠孝一下又火了。

“偷油菜又不犯法,去派出所就去派出所,他那点油菜哪里就值十五块,让去派出所就去派出所,让派出所断去。”

想到这个女人把花大价钱弄回来的油菜还包了包子让自己吃了,赵忠孝真有点想吐。

“没钱,要给,你自己给。说不定那给钱的女人和那农民是串通起来的,不然,一个家属身上哪有那么多钱?”

“‘一只胳膊’都给了,你为啥不给?”

“一只胳膊”是另一个上山偷油菜的女人,她在石矸山捡煤,被矿车轧断了一只胳膊。

“一只胳膊”是残疾人,可人家男人都给了钱,自己两只胳膊,赵忠孝却这样冷待她,袁秀英所有的委屈都爆发了。

她拿了刀,要去劈赵忠孝。

“世上任何事,如果不沾,就没事,要是沾上了,就容易成瘾。”赵忠孝说。

袁秀英跟人吵架、打架好像也上瘾了,三天两头和人吵。

为一条面袋,又住进了玉华山镇医院,辛苦一个月的工资又花掉了。她是家属,没人报销药费。最后自己又气得抽风,嘴歪眼斜,说王嫂明明没还她面袋,偏说还了,坏了良心,冤枉她。又说扫了她的面,说得颠三倒四。

矿区人买回面,撕开线口,倒在陈炉镇烧的陶瓷缸里,但是面袋上的残面还要再扫几扫,还能扫出几捧面。购面是有时间限制的,北公房二十号,南公房二十一号,干部院二十二号,东山坡二十三号。各家各户须按规定时间到粮站买粮,错过了,就买不上。于是,北公房的王嫂借了袁秀英的面袋。

到底王嫂还没还面袋,还是王嫂真把面袋上的残面扫得滴水不留,赵忠孝也懒得搞清楚了。他能做的,只有给袁秀英看病。赵忠孝弄来蝎子和蚯蚓,配在一起治她的嘴歪眼斜。

矿区打架吵架本也是司空见惯,不足为怪。为门口放尿桶没及时倒掉,熏住了人;为邻家筛煤灰吹到他家里了,锅里像飘着蝇屎灰;为烟筒不安在窗户上,却安在门口,冲着他家冒烟了,把他家小孩呛出病了;为柴火放的位置不对了,刚好在他家窗户根下了,把墙根沤烂了;为吐了一口痰,是故意恶心他家了。鸡零狗碎,扯不清,理还乱。

饥寒生盗心,贫穷起乱意,矿区的人们就这样打着、吵着,又生活着。他们可以不用打招呼就把筷子伸到对方的碗里去夹菜,也可能一言不合就把筷子头点向对方的脑门。要不,就把一碗苞谷面糊糊直截了当地扣在对方的脸上。打了打了,却也并不记仇。骂起来,咬牙切齿,恨不得挖了对方祖坟一样,可两天半不到又会和好如初,好起来又如同一家人一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孩们打,大人也打。安徽女人骂河南女人,陕西女人又骂安徽女人,陕北女人骂山东女人,陕西女人又骂陕北女人。打得一团乱麻,吵得不亦乐乎。各种口音,各种骂法,形象鲜明,精彩绝伦,耐人寻味,妙不可言。像是不用乐器演奏出的交响乐,听起来如同黄河决堤,长江倒流。

最好听的当属陕北女人,她们声音婉转,起伏有致,还带有卷舌音,浑圆如珠,几句话出口,确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每句话的结尾还缀着“咯啦”副词。再加上那眼神,那恰到好处的抑扬顿挫,那伸头又抱腰的动作,真是比电影好看,比唱戏还动人。

每每这个时候,不像是吵架了,像是在演出小剧目,围观者也并不关心为何事而吵,只以欣赏的眼光看吵架者的表演,并加以评判。

骂来骂去,离不了那几句,那几个词,根本就是离题万里,事情本身的缘由早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土著的陕西当地人,在外来的矿工口里被称作“此地人”。以矿工们直率豪迈的性情来看,木讷谨慎心思缜密的此地人比较精明,又被叫作“此地猴”。倒也没有恶意,不过是依据他们认为的特征而命名,如同四川人被叫作“四川蹴子”、陕北人被叫作“陕北咯啦子”、山东人被叫作“山东棒子”一样。

而占多数的河南矿工背负“河南担”的名称,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不知什么时候起,赵忠孝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他虽不会骂人,可是他会打人了,他不敢去打别人,只有打自己的老婆。他想老婆要是说句软话,他就不会抬手了。可是,不。老婆不爱说话,倒是死犟死犟,这一点也令赵忠孝很不高兴。

“抬手不打笑面人啊。”赵忠孝说,“这个死脑筋的女人就是知道和人对着干,打死都不会说一句软话。”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心有肺,有好心也有坏心;一种是无心无肺,既没好心也没坏心,你就是那既没坏心但也没好心的人,你是那没心没肺呀!”

望着痴痴呆呆的袁秀英,他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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