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作家写作应该坚持真实性第一这个基础原则,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这也是读者对你的作品和你这位作家建立信任感的基础。哪怕一个情节或细节虚假,他就不信任你了,开始排斥你的作品。这是要害。当然,真实性不是文学创作的全部,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创作上的问题需要解决。
而我更偏爱于阅读有自身生命体验的作品,它出自对自我生命的关切,它以自由的心态、真实的格调、深刻的人生思考走近读者,从而实现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的灵魂对接。由于文学环境的宽松和生存方式的转换,作家也好,读者也好,存在着回归文学本体,张扬人文精神,抵达人性深处,重视生命体验,从而获得较高的美学品质和精神愉悦,这一点构成了文学安身立命的基础。
文学其实就是人学。可以说文学所走过的历程,应当是一个不断向文学本体回归的过程,因而也是一个在文学创作中探索与呼唤人文精神,表现内在人性,并将它不断引向深化和多样化的过程。
东篱的小说《远去的矿山》就是一部关于生命体验的作品。这是一部矿工之女描写的关于生命体验的小说。
作为矿工的女儿,那深深地刻在心灵深处的煤矿,成为东篱永远也抹不掉的黑色记忆。两代矿工在艰难的生存挣扎中,掩埋了他们的青春和梦想。而作者正是怀着对矿工的一份敬意,真实地勾画出他们的生命肖像,并以此作为纪念。因为它深深地根植于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黝黑的土地。作为矿工之女,作者试图通过他们的故事,聆听他们被岁月磨平看似已波澜不惊的过往,让那尘封已久的一段历史为我们打开。小说的主要人物——“远去的矿山”,而今体弱老迈,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黑暗深处,假如不是当年他的一段“艳史”给他的同代人和后辈留下深刻的记忆和影响,我们可能不知道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作为大多数不为人知的普通矿工一员,他的形象从黑暗和遗忘中复活。小说中的很多人物也一样在作者的叙述和描摹中重建。
小说《远去的矿山》是一群人、一个地域、一个时代的记录,关注的俨然是普通人的生命故事。
我对小说中的肖甫光印象深刻,他跟其他矿工不同,他父亲是反动地主,自己是“流氓”出身,他的生命中透露的情态及其中所展示的复杂人格,今天的年轻人都难以理解了。其实当大多数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还怀着憧憬和理想进入“支援大西北”建设行列的时候,此时已经三十六岁,结过两次婚的肖甫光,作为其中颇有社会经验的年长者,可以说是为了规避风险,目的性非常强地加入了“支援大西北”建设的队伍,其人生的起落令人感叹。小说结尾,这位老矿工,依然精神矍铄,性情豁达得像一块顽石。
除了那位十六岁即受到继父蹂躏的小说叙述者,另一位矿区老姑娘许碧红身上折射出来的信息也颇值得玩味,她把改变家庭命运的可能寄望于婚姻,结果在现实中处处碰壁,挣扎于绝望中的她一会儿求助于基督,一会儿求助于佛祖,但最终又失望于基督和佛祖。世间再没有可以救赎她的了。东篱就是这样以贴合生活又极冷静的笔触,将人物内心的伤痛一点点地晾晒出来。
文学创作是一种生命体验的展示,是生命悸动中痴情不悔的记录,因此,生命体验的种种历程都成为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而“真实”二字,也是在生命体验的基础上得以实现的。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驾驭这样一个厚重的东西,实属不易,当予以鼓励支持。
2011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