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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杀死了秦帝国?——“沙丘政变”始末

嬴政的死亡之旅

子夜。訇然一声巨响。大地发出一阵战栗。

梦寐中的人们不安地翻了一个身,很快便又沉沉睡去。只有一个人惊醒了。他悄悄爬起来,在窗口张望了一下,低头沉吟半晌,然后拿起一把铁锤和一把凿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黑暗中……

公元前211年,一颗黑色的陨石坠落在秦帝国的东郡(今河南省濮阳市)。

翌日清晨,方圆几里的百姓们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惊愕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祥之物。片刻后,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一个女人一手捂着嘴巴,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石头上的某个部位。人们纷纷凑上前去,看见那上面赫然刻着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

所有人的瞳孔都因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而睁大了。

这是谁干的?!

“这是谁干的?”始皇帝的声音很平静。

负责“刻字案”的御史跪伏在地,全身簌簌颤抖,豆大的汗珠啪哒啪哒地往下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后,始皇帝嘴里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三天后,陨石坠落处方圆数里内的男女老幼全部被杀。同时,陨石被凿成无数小块,随后被一一碾碎,化成一把把白色的齑粉在风中飘散,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将飘向何方。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初七,一支旌旗招展的盛大车队缓缓驶出咸阳城,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方的云梦泽和九嶷山进发。这是始皇帝嬴政自登基以来第五次巡游他的帝国。此次出巡,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和嬴政幼子胡亥随行。

嬴政并不知道,这是他的死亡之旅。

这一年,嬴政刚好五十岁——知天命之年。

嬴政的天命是什么?是吞并六国,统一天下;是废封建置郡县,实行中央集权;是统一官制、典章、律令、文字、货币、度量衡;是建造万里长城,修筑阿房宫;是为子孙开启一世、二世乃至万世的帝王基业……还有吗?

有。那就是长生不死。始皇帝嬴政用他的钢铁意志和雷霆手段缔造了天下无人可以比肩的丰功伟业,可唯独这最后一件事,让他徒劳地折腾了许多年也没有做好。

——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当嬴政第二次巡游、前往泰山封禅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大海。那一片浩瀚而神秘的蔚蓝色海洋令他无比激动和神往:海的那边有什么呢?齐地的方士徐福对他说:“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童女求之。”嬴政大喜,当即命徐福率领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寻找长生不死之药。可最后徐福却无功而返,让他大失所望。

——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嬴政第四次巡游,来到了东方的碣石(今河北省昌黎县)。燕地方士卢生、侯生等人又说可以帮皇帝寻访仙药。几年之后,方士们花光了皇帝的钱却仍一无所获,只好对皇帝说:“臣等多方寻觅灵芝、奇药和仙人,屡屡不遇,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妨碍。臣等细思:方术若要应验于人主,则人主须行踪隐秘,驱避恶鬼,驱避了恶鬼,神仙真人才能来临。倘若人主所在的地方让臣子知道了,就会妨害神仙。如今陛下治理天下,还没能做到清静恬淡。但希望皇上所住的宫殿别让人知道,如此一来,不死之药或许能得到。”

嬴政深以为然地说:“我最羡慕真人!”随后便自称“真人”而不称“朕”,并且下令将咸阳方圆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余座宫殿全部以天桥和甬道相连,所有宫殿都安置帷帐、钟鼓和美人,并分别登记在案,不许移动。嬴政在其中来去自如却不为外人所知,若有人泄露他的行踪就是死罪。

有一次,嬴政驾临梁山宫,偶然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的车马随从众多,面露不悦之色。几天后,李斯的随从规模便忽然削减了,皇帝大怒:“这一定是宫中有人将我的话泄露出去了!”当即立案审问,可却无人认罪。嬴政便下诏将当时在场的人全部斩杀。从此,满朝文武再也没人知道皇帝所在。

钱财花了不少,时间过去数年,可皇帝梦寐以求的不死之药还在乌何有乡。一贯对术士言听计从的嬴政不禁产生了怀疑。可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卢生、侯生等人就已逃之夭夭了。这群胆大包天的骗子临走前还不忘给自己找个台阶,留下一封书简说,不是他们没有能耐采到仙药,而是始皇帝为人刚愎自用、骄横残暴、贪恋权势,实在不配让他们为他求采仙药。

嬴政暴怒,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一气之下坑杀了四百六十多名咸阳的方士和儒生。性情仁厚的长子扶苏忍不住劝谏说:“天下初定,远方的百姓尚未归附。诸生皆诵读诗书效法孔子,如今皇上皆以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望皇上明察!”余怒未消的始皇帝干脆把扶苏也赶出了咸阳,派他到北方的上郡去监督蒙恬的军队……

始皇三十七年十一月,浩浩荡荡的天子车队到达云梦(今湖北省安陆市南)。五十岁的嬴政站在云梦泽的祭台上,遥祭死在九嶷山(今湖南省宁远县南)的舜帝。忽然间,嬴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仿佛看见死神的阴影正在他周遭盘桓。

嬴政仰望苍穹,向上天发出了质问:难道朕永远也得不到长生之药吗?难道朕真的难逃一死吗?!

这几年来,他明显感到身体是每况愈下了,天天晚上睡觉都是噩梦连连。不久前,一个诡异的梦境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他梦见自己在和面目狰狞的海神作殊死搏斗。醒来后的皇帝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命宫廷博士占梦,博士说:“水神其实是不可见的,它以大鱼蛟龙为守护。如今皇上祈祷和祭祀都很严谨,还出现这类恶神,应当把它除掉,然后真正的善神就出现了。”

无奈中的始皇帝想起了徐福。虽说徐福已经花了整整十年的光阴,耗费了数万资财也没能找到海上仙境,可毕竟他没像卢生和侯生那帮浑蛋一样一走了之。这证明他不是骗子。他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始皇帝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即便它很渺茫,可嬴政决定用他全部的力量攫住它,狠狠地攫住它。这次出巡,始皇帝的目的之一,就是命令徐福再度入海寻访仙药。

离开云梦后,始皇帝的车队继续向东进发,来到了会稽山(今浙江省绍兴市南),嬴政登山拜祭大禹。随后,车队一路北上,直抵齐地的琅邪(今山东省胶南市)。嬴政再次召见了徐福。可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徐福已经下定了出海逃亡的决心。

徐福见到皇帝后,从容不迫地说:“在海上的三座仙山中,蓬莱的仙药可以得到,无奈常被大鲨鱼袭击,所以无法到达。希望皇上配备神射手随同入海,一旦见到大鲨鱼就用连发的弓弩射杀它。”

徐福所言竟然与皇帝的梦境若合符节,这不禁让皇帝又惊又喜。嬴政当即为徐福的船队配备了连弩和弓箭手,并且亲自随船出海。船队从琅邪向北航行,直到荣成山仍旧没有看见嬴政梦中的恶神,也没看到徐福谎言中的大鱼。船队继续沿着海岸线北上,到达之罘山(今山东省烟台市北芝罘岛)时,望眼欲穿的嬴政和徐福终于发现了一头巨大的鲨鱼。船上弓弩齐发,这头不幸的鲨鱼转眼就翻起了白肚皮。

嬴政很高兴,他想起了占梦博士的话:除掉恶神,善神就会出现。

徐福也很高兴,他的逃亡船队终于拥有了必不可少的武装力量。

始皇帝的车队准备启程回咸阳了。徐福的船队也准备再度出海。临行前,徐福向皇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海上的神仙需要“五谷”和“百工”。嬴政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于是,徐福出海了——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带着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带着长期在海外生存繁衍所需的生产资料和百业工匠,一去不回地寻找他的新大陆去了。

看着自己不死的梦想终于再度起锚远航,嬴政充满希望地笑了。

始皇车队满载着希望而归。大大小小的黑色旌旗在盛夏的风中高高飘扬着走向咸阳。然而,当车队刚刚到达黄河的平原津(今山东省平原县西)时,忽然停滞不前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悄悄流传——始皇帝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迷离与恍惚之中,嬴政看见了一个烟波浩渺、云蒸霞蔚的蓬莱仙境。它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嬴政的双手不停地挥舞。可是,这两只曾经横扫天下的铁掌如今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它们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朕真的要死了吗?嬴政想起自己登基时发布的诏书:“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嬴政苦笑了一下。或许,该是立二世的时候了。

“命扶苏,奔丧,回咸阳,主持葬礼。”始皇帝气若游丝。

摇曳的烛光下,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赵高站在龙榻旁一边记录,一边抬起眼迅速瞥了一下皇帝。

嬴政脸色苍白,目光混浊,呼吸沉重。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赵高在黑暗中咧嘴一笑,然后他弯下腰,把写好的遗诏拿到皇帝面前。嬴政抬了一下眼皮,无力地点了点头。

始皇车队继续西行。七月二十日,车队抵达沙丘平台(今河北省广宗县西北太平台),同时也抵达了秦始皇生命的终点。所有随行大臣都知道皇帝病了,可是除了李斯、胡亥、赵高及几个近侍宦官,没人知道他的病情,更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站在嬴政的寝殿中,赵高乜斜了一眼床上那具早已僵硬的臭皮囊,无声一笑。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如今到哪里去了?

赵高:潜伏三十年

深夜的平台行宫阒寂无声。

白天的暑热已完全退去,赵高走出皇帝寝殿,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明亮的月光下,赵高遥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低头凝视着沙丘平台的一草一木,眼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赵高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站在自己的故乡——赵国。

三十年了。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埋藏在赵国公子赵高的心中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当年那一幕幕腥风血雨,似乎永远在他眼前飘荡……那一年,秦国的铁骑疯狂地进攻他的家乡。城破之日,许多无辜百姓惨遭蹂躏和杀戮。年仅十几岁的赵高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抓到秦国充当苦役,受尽种种欺凌和非人的折磨。回想起儿时所享受的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赵高感到仿佛堕进了地狱。可他觉得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再大的苦难也能忍受。可突然有一天,秦兵不由分说地抓走了他的父母,当天就双双死在了大牢里。赵高和兄弟们悲痛欲绝。第二天,更深的灾难接踵而至。他和兄弟们均被处以宫刑,去了势,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赵高被送进秦宫当低级宫役,和他的兄弟们分开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赵高万念俱灰,他想到了死。可他断然没有想到,不久后他的几个兄弟便都先他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死因,就像他根本不知道父母亲究竟犯了什么罪一样。

就在那一刻,赵高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孤零零地伫立在秦国的大地上,面向苍天立下一个誓言:这一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赵高一定要复仇!他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地活下去,但只为一个目的而活——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没错。他赵高无权无势,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他有一腔刻骨的仇恨,有一颗浸泡在仇恨中的心。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颗聪明的头脑。

够了,这就够了。

从此以后,宫里的人们发现赵高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坚硬的目光变得谦恭而柔和;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挂上了一丝永不懈怠的媚笑。他的腰永远为上司弯着,他的心思永远跟上司转着。很快,赵高摆脱了低贱的杂役工作,调任宫廷文书之职。职务之便使他能够大量地接触秦国的典籍。赵高牢牢把握机会,夜以继日地扑在典籍上,尤其是刑政律法。几年后,秦宫中没有人不知道一个叫赵高的宦官。他不但精通刑律,而且为人谦逊,办事卖力,脑瓜子灵活。总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年轻人才。当时的秦国尚未统一天下,正是大举征用人才之际,崭露头角的赵高终于成了秦王嬴政的近侍宦官。通过多年的观察,嬴政认定这是一个忠诚而能干的人,便把赵高擢升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掌管秦王的兵符和印玺)。至此,赵高终于进入了秦国的权力中枢。在所有人的眼中,赵高成了秦王身边的大红人,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然而,对赵高来说,这才只是刚刚开始。秦帝国建立后,始皇帝要为幼子胡亥配备一个老师,赵高自然而然地兼任了这个职务,开始教导胡亥决断各种狱讼案件。从这时起赵高心中就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何才能让这个不学无术、贪图享受的胡亥继位当皇帝。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赵高的复仇大计就有可能一举实现。但是,始皇帝有二十几个儿子,而胡亥又是幼子,想让他当皇帝,除非出现奇迹。

奇迹能出现吗?

赵高再一次祈求上苍。要迈出这重大的一步,依靠人力是绝对办不到的。赵高需要的是天助。让赵高意想不到的是,上天居然这么快就施以援手,这么快就让这个极度眷恋生命的始皇帝永远闭上了眼睛!而且让他死在了沙丘——这片赵国的故土之上。

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这绝对是天意!

赵高面朝苍天喃喃自语:这是天谴,这是嬴政对天下百姓犯下了累累罪行后必然遭受的天谴!嬴政啊嬴政,是天要灭秦,非赵高也!我赵高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

赵高从袖中取出那面嬴政赐给长子扶苏的遗诏,在月光下缓缓展开:与丧,会咸阳而葬。

赵高冷笑。尽管嬴政与扶苏不睦,可他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没有把皇位传给他宠爱的幼子胡亥。这份诏书实际上就是命扶苏即位。凭良心说,扶苏一旦当上秦二世,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皇帝。他肯定会一改始皇帝的苛政,宽刑减赋,与民休息,遵循儒学思想,建立王道仁政。

可惜啊,扶苏你没有机会了。因为诏书在我手中,你未来的命运也就在我手中,整个大秦帝国的命运此刻都在我赵高的掌握之中。扶苏,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因为你是始皇帝嬴政的长子,所以,你必须死。

而胡亥呢?赵高一想起这个只知享乐不知政治为何物的纨绔子弟就想笑——放眼天下,还有谁比胡亥更适合当这个秦二世呢?!

赵高把诏书重新收回袖中。感谢我吧,胡亥,不用多久,我就能让你当上大秦帝国的主人。

嬴政崩殂的第二天,是胡亥的一个幸运日。

赵高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皇上去世了,没有诏令封诸公子为王,唯独给了扶苏一封信。等扶苏到了咸阳,马上会即皇帝位,而公子连一寸封地都没有,该怎么办?”

胡亥有些茫然地看着赵高,叹了口气:“这事也只能如此了。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最了解他的臣子,贤明的父亲最了解他的儿子。父皇直到去世仍不分封诸子,有什么话好说?”

赵高摇了摇头:“不然!如今天下大权、生死存亡都操在公子、我和丞相李斯之手,希望公子抓住这个机会。况且,驾驭臣子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岂可同日而语?”

胡亥心里一动,赵高想干什么?

尽管已经有一层意外的惊喜悄然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努力压了压。胡亥说:“废长立幼,是不义;不奉父诏,是不孝;才能浅薄而强夺君位,是无能。这三种行为都违背道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亦将覆亡。”

扯吧你!赵高在心里笑,看来小子跟了我这么些年,还是学了点东西,那就让我再给你上堂课。“臣听说商汤、周武杀其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弑父,而孔子载其德,不为不孝。做大事不拘小节,行大德不必谦让。若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请公子放手干吧!”

胡亥心里乐开了花。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胡亥能坐这个天下。看来跟着你赵高还真是跟对了人。不过有个问题不太好办,那个老谋深算的李斯要是不答应,这事能成吗?胡亥瞥了赵高一眼,发出一声喟然长叹:“父皇刚刚去世,丧礼未办,怎么好以此去劳烦丞相呢?”

赵高站了起来,拍了拍袖子说:“没错,这事要和丞相商量,不然恐怕成不了,不过请公子放心,我这就去跟他谈。”

在赵高的计划中,丞相李斯是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最不容易接上的一环。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在政坛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是不会轻易就范的。不过,赵高有把握。因为他知道:丞相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关键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么多年,我赵高是干什么的?满朝文武哪个人身上的死穴,能逃脱我赵高的法眼?

赵高用一种阴沉的脸色来见李斯。

皇帝驾崩,太子未立。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李斯预料到来者不善。

赵高开口了:“皇上临终赐扶苏诏书,让他到咸阳主持葬礼,并立他为皇位继承人。诏书未送,皇上已薨。这事没人知道,现在,立扶苏继位的遗诏在胡亥手里,确定太子的事在你我口中,你说怎么办吧。”

李斯心中一紧。莫非这阉宦想篡改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帝?!李斯一脸正色,厉声说:“赵高,你怎么说这种亡国之言?这种事岂是我们臣子可以谈论的?”

赵高知道李斯有些措手不及了。现在不能让他做更多的思考,必须直指他的死穴。赵高盯着李斯的眼睛,说:“丞相,您自己估量一下,您和蒙恬相比,谁的本事更大?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能深谋远虑而不失误?天下人更服膺谁?又是谁跟长子扶苏的交情更深,更获信任?”

李斯一震。这是五把匕首,刀刀插在他的软肋上。

这些问题又何尝不是他李斯的焦虑呢?毒啊,这阉宦的眼睛真毒啊!李斯看着赵高那一对狭长的细眼,感觉那里面深不可测。李斯点点头:“没错!你说的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可我倒想问问中车府令大人,你这么逼我是什么意思?”

赵高笑了:“丞相您知道,赵高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杂役,因为略熟刑讼律法而侥幸获得皇上赏识。我在宫中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被秦皇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把封爵传到第二代的,最终都难逃被诛杀的下场。您知道,在皇帝的二十几个儿子中,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知人善任,他即位后,必定以蒙恬为相。到那时候,您是绝对不可能揣着通侯(秦二十等爵中最高等)的印绶告老还乡的,这是明摆着的事!”

赵高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李斯。可李斯面无表情。赵高心中冷笑,我知道,我的话句句说到你心坎上了。你脸上越是静如止水,表明你心里越是翻江倒海。这么多年了,我看你们这种人都是倒过来看,啥时候看走眼过?“我奉皇上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习律法多年,”赵高接着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慈仁敦厚,轻财重士,表面木讷,心里聪明,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没人比得上他,他继位最合适,我劝您还是考虑一下,做个决定。”

李斯忽然变了脸:“您该干吗干吗去,我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没什么好考虑和决定的!”

火了,终于火了,喜怒终究形之于色了!赵高想,这就证明你快撑不住了。赵高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危险的道路,往往能抵达安全之地;而看上去安全的道路却很可能通向危险。丞相是聪明人,难道还拿不定主意?”

李斯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人,想不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乱了方寸。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李斯十分诧异。此人的道行之深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这么些年了,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身边藏着一头如此险恶的大尾巴狼呢?!

“我李斯本是上蔡闾巷的一介布衣,承蒙皇上厚爱,任我为丞相,封我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那就是把社稷的安危存亡交给了我,我岂能辜负皇上?!忠臣只要做到不怕死就够了,人臣各守本分吧。你不要再说了,别让我李斯成为罪人。”李斯说完站了起来,显然已有送客之意。

赵高对他的逐客令置若罔闻,继续说:“我听说所谓圣人就是能适应无常变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之人。世事不定,何有一成不变之法?如今天下之权力与命运皆悬于胡亥,我赵高很清楚他的心志。您为何迟迟看不出来呢?”

我何尝看不出来?我李斯看得太清楚了!他胡亥是谁?是一个逍遥公子,是对你言听计从的学生,是你手上的幌子和傀儡!他要是当上皇帝,你赵高就掌控了天下,到时候连我这丞相都得看你的脸色!可是……李斯转念一想,要是让扶苏当皇帝会怎么样呢?我和扶苏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施行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他崇尚的是儒家的王道仁政,他要是登基,八成是让蒙恬当丞相。到时候,我李斯怎么办?我的爵位、我的富贵、我的子孙、我的一切……怎么办?结局会不会比胡亥当皇帝更惨?

李斯颓然坐了回去。莫非我真的老了?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呢?我李斯的晚节,难道真要栽在这个阉宦的手上吗?

李斯垂下脑袋,喃喃地说:“我听说晋国废立太子,三代不宁;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商纣诛杀亲人,不听劝谏,国为废墟、社稷荒芜。三者皆逆天,故宗庙倾覆。我李斯还是人哪,怎么能参与篡位的阴谋……”

赵高知道,李斯的防线已经全面瓦解,只需最后一击,他必定彻底崩溃。

“丞相要是听我的,”赵高说,“就可以长保爵禄,世世代代称王称侯。倘若您放弃这个机会,不听我言,那必定祸及子孙,我实在替您寒心!聪明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丞相到底打算怎么办?”

李斯重新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挂着两行清亮的老泪。他仰天长叹:“唉……我李斯偏偏遭遇这样的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我又要在何处安身立命呢?”

死?这天下第一怕死的是嬴政,第二就是你李斯吧?赵高心中冷笑不已,你李斯也配谈“以死效忠”?!

赵高回来的时候沉默了一阵子,把胡亥急得几欲抓狂。

许久,赵高露齿一笑:“我奉太子之命去通知丞相,他岂敢不从!”

一阵狂喜让胡亥几乎窒息。他听得很清楚,赵高刚才没称他“公子”,而是称“太子”。以此可知,回咸阳后,他就要称呼自己“陛下”,天下人都要称呼自己“皇上”了!

胡亥觉得人生真美好,阳光真明媚,老天真开眼,赵高赵老师——真可爱。

丧钟为谁而鸣?

一个政治同盟就这样缔结成功了。赵高、李斯和胡亥经过密谋,决定毁掉遗诏、秘不发丧。他们将嬴政的尸体藏在辒辌车中,车前安排了几个亲信宦官,百官奏批、饮食供应等,一切如常。时逢暑热,尸体腐烂,他们便命人装上一石鲍鱼,借以掩盖尸臭。

车队十万火急地回奔咸阳。与此同时,李斯伪造了两份诏书:一份假称由丞相接受始皇遗命,宣布立胡亥为太子;另一份赐给长子扶苏,命胡亥和李斯的亲信火速将诏书送到上郡的蒙恬军营。

使者宣读诏书的那一刻,扶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扶苏与将军蒙恬率数十万将士屯边,已十年有余,却不能前进一步;士卒多死伤,却无尺寸之功!而且屡屡上疏直言,诽谤朕之所作所为。朕还听说,他因为不能回咸阳当太子,便日夜怨恨。扶苏为人子不孝,今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一同在外,不加匡正,一定是参与了阴谋。蒙恬为人臣不忠,亦赐死,军队交给副将王离。

很显然,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也是一个并不太高明的骗局。可是,素以“仁厚”著称的扶苏偏偏就深信不疑。而在这种时候,仁厚就是愚蠢的代名词。

接过诏书,扶苏泪流满面。他知道父皇一贯薄情,可没想到竟如此绝情!就因为自己曾屡次劝谏他施行仁政,他就要致自己于死地,而且还连累了战功赫赫并且忠心耿耿的蒙恬将军!

扶苏万念俱灰,踉跄着走进内室,拔出佩剑准备自刎。蒙恬冲进去一把按住了他:“陛下在外巡视,没有确立太子。派我率领三十万大军驻守边疆,公子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如今只凭一个使者的一纸诏书就自杀,怎知其中没有诡诈?请公子再请示一下,若是真的再死也不晚!”

此时,使者已经跟进内室频频催促。扶苏摇摇头对蒙恬说:“父亲赐儿子死,还要请示什么!”话音刚落,他的利剑已经割破了自己的喉咙,鲜血飞溅到蒙恬脸上。

蒙恬悲愤不已,坚决不听从诏令,拒不自杀。遂使者命人将他五花大绑,交给军法吏,囚禁于阳周(今陕西省子长县)。随后,李斯的亲信留在军营负责监督军队,胡亥的亲信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向太子复命。

听到扶苏已死的消息,赵高、李斯和胡亥大喜过望。可赵高和李斯还有一层隐忧,蒙恬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宁。不但蒙恬得死,他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弟弟蒙毅也必须死。于是赵高对胡亥说:“先帝当初欲举贤,立你为太子,就是蒙毅极力阻挠,依我看应该把他除掉。”胡亥当即下令逮捕了蒙毅。

这一年的初秋,车队终于回到咸阳。始皇帝嬴政肯定没想到,他出巡时带着长生不死的梦想,回来后却已是一堆臭气熏天的腐肉。

朝廷正式发布了始皇帝驾崩的消息,随后太子胡亥登基,是为秦二世。赵高被任命为郎中令。李斯也保住了丞相的位子。

站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上,三个人相视一笑。这场兵不血刃的政变,史称“沙丘之变”。

赵高复仇大计的第一步,至此取得圆满成功。

数日后,秦二世的使者带着赐死的诏书来到了蒙毅的牢房。诏书称:“先帝欲立太子,而你却非难他。如今丞相认为你不忠,论罪应当族诛,朕不忍,乃赐你一人死。这已经很幸运了,你自己了断吧。”

蒙毅大感冤屈,极力辩解,最终被使者所杀。

接下来轮到蒙恬。诏书称:“你的罪过已经很多了,而你的弟弟蒙毅犯了重罪,依法又牵连到了你。”言下之意,你蒙恬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蒙恬愤然道:“我们蒙家,自祖父至今,为秦王朝立功三世(蒙骜、蒙武、蒙恬),而今我率三十万大军在外,虽然身遭囚禁,但我的势力足够发动叛乱!我之所以自知必死却仍坚守大义,是因为不敢辱没先人的教诲,不敢忘记先帝的大恩!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没有二心,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一定是有孽臣欺君罔上、倒行逆施!我今天所说的话,并不是为求自己免于一死,而是希望以忠言直谏而死,愿陛下能考虑天下万民的福祉!”

使者面无表情地说:“臣奉诏对将军执行刑法,不敢以将军之言转告皇上。”

蒙恬最后仰天高呼:“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一代名将就此喝下毒药,含冤自尽。

政治上与军事上的潜在威胁都消除了。二十一岁的胡亥名副其实地成了大秦帝国的新主人。他看着伟大的父皇嬴政给他留下的大好河山,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赵高说:“人生在世恍如白驹过隙,我既然君临天下,就想充分满足耳目声色之所好,穷尽心思欲望之所乐,上安宗庙下安百姓,永久地享有天下,直到我寿命终止。我的想法行得通吗?”

此刻的赵高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复仇计划的第二步——杀秦子孙。

赵高说:“请陛下注意,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都有所怀疑。陛下刚刚登基,这帮人心里都愤愤不平,恐怕会产生变乱,我总是胆战心惊,唯恐没有好下场,陛下如何享受快乐?”

胡亥大为惶恐:“那怎么办?”

赵高说:“树严刑,立峻法;灭大臣,远骨肉;尽除先帝之故臣,安置陛下之亲信。如此,陛下方可高枕无忧,纵情享乐!”

胡亥笑逐颜开:“好计!”

随后的日子里,秦朝宗室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十二位公子被屠戮于咸阳,十位公主被分尸于杜县(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所有财产全部充公,受株连治罪者不计其数。

看着大屠杀中飞溅的血光和四处滚动的人头,赵高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劫后余生的宗室成员日夜活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胡亥的一个兄长公子高想逃亡,可又怕被族诛,彷徨无计,只好上疏二世,唯求自裁。他说:“先帝在世时,臣去皇宫,就赐给我饮食;离开皇宫,就赐给臣车舆;御用的衣服,臣得到赏赐;御用的马匹,臣也得到赏赐。而今先帝宾天,臣本应殉葬,却没能做到,这是为人子的不孝,为人臣的不忠。不孝不忠者,没有面目活在这世上,请允许臣追随先帝,但愿能葬在骊山山麓,请陛下垂悯!”

胡亥拿着上疏给赵高看,笑着说:“有这么急着寻死的吗?”赵高回报给他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人臣忧死而不暇,就没有心思谋反了!”胡亥当即准了公子高的请求,并赐十万钱作丧葬费。

法令日益严苛,群臣人人自危。二世胡亥又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是故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天下饿殍遍野,百姓怨声载道。

赵高复仇计划的第三步——“亡秦天下”开始启动了。

他成功地促使胡亥施行了暴政,同时也就成功地把恐惧、仇恨和叛乱的种子播撒到了帝国的四面八方。赵高知道,这最后一个环节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庞大的。要让那些恐惧、仇恨和叛乱的种子破土而出需要时间。不过,赵高有的是耐心。

三十年都等了,还在乎多等三年吗?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亡秦的第一把烽火由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今安徽省宿州市东南)点燃。他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声呐喊是草根阶层的政治宣言。它从此激荡在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中,成为一代又一代造反者用暴力换取资源再分配的勃勃动力和精神指南。

陈胜、吴广率领九百名戍卒攻克了大泽乡,随后一路西进,接连攻陷铚县(今安徽省宿州市西南)、酂县(今河南省永城市)、苦县(今河南省鹿邑县)、柘县(今河南省柘城县)、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陈县(今河南省淮阳县),战车发展到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人,步兵数万人。

一时间,各地民众纷纷诛杀当地官吏,响应陈胜。越来越多仇恨和叛乱的种子顶破了秦帝国貌似坚硬的冻土。

赵高笑了。他听见,亡秦的丧钟敲响了。

当东方的使者十万火急地赶到咸阳向二世奏报时,胡亥顿时大发雷霆,马上把这些使者扔进了监狱。他并不是因为有人造反而生气,而是因为有人把造反的消息告诉了他而生气。

有这样一个皇帝跟赵高配合,大秦的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后来又有东方的使者到来,胡亥偶尔也会问起造反的情况。使者们说:“没人造反,只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而已,早就被地方官逮捕肃清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胡亥满意地笑了。

直到陈胜的前锋将领周章率领一支战车千辆、步兵数十万的强大兵团杀进函谷关(今河南省灵宝市东北),进抵戏水(今陕西省临潼区东北)时,秦二世胡亥才猛然清醒过来。

“怎么办?”他召集群臣,张皇失措地问。

少府章邯说:“叛军已兵临城下,人多势众,征调附近驻军已来不及了,只有释放骊山的苦役,交给他们武器前往迎击。”

章邯率部出征,周章战败,大军退出关外。胡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距陈胜、吴广起兵仅仅两个月后,各方的加急战报便纷纷飞向咸阳——刘邦在沛县(今江苏省沛县)起兵;项梁、项羽在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起兵;田儋在齐国故地起兵……

胡亥的帝座尚未坐热,抗秦的烽火已经燎原。

一语成谶:李斯的末日

嬴政尸骨未寒,天下却已分崩离析,丞相李斯不得不向胡亥劝谏:“关东群盗并起,朝廷发兵讨伐,所杀者甚众,却仍然制止不了。群盗之所以纷纷而起、屡禁不止,是因为戍边、漕陆运输和各种差役太多太苦,而赋税太重。请陛下暂停修筑阿房宫,减省四边的屯戍和物资运输等差役。”

胡亥马上又生气了,对李斯说:“我曾听韩非子说过尧舜的故事,他们富有天下,却住茅草屋,布衣粗食,跟看门小卒的待遇差不多。大禹治水的时候,胼手胝足,面目黝黑,终于累死在外,葬于会稽,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难道富有天下的人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吗?这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享有天下的时候,只求全天下都顺从他一个人,这才是富有天下啊!我希望能够随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你帮我出出主意,看要怎么办?”

听到秦二世这番不可救药的话,李斯真有些发晕。此时章邯等人又向他发出弹劾,说他的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治在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郡守,却让叛军在辖区内攻城略地并且一路向西攻到关内,而李由竟然无力阻截;而且天下叛乱四起,李斯身为丞相也难辞其咎。

李斯慌了。

他顾不上保大秦天下了。此刻的当务之急是要先保自己的富贵。

李斯随即上疏说:“所谓贤主,必能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统治术,他能专制天下而本身不受任何制约。所以申不害说:‘拥有天下而不能为所欲为,这就是把天下变成了自身的枷锁。’像尧舜大禹等人可以说是荒谬到极点了,他们就是以天下为枷锁的人啊!这是他们不懂督察责罚之术的缘故。所以韩非子说:‘母慈会有败家子,家严才没有顽奴。’为什么?这是严刑峻法的必然结果。只要严明法纪,全面施行督察责罚之术,群臣百姓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叛乱呢?这才是帝王的统治之术啊!”

胡亥大喜。从此税赋更重,律法更严,凡是向百姓抽税最重的就是好官;每天受刑而死的人堆积在街市上,杀人最多的就是忠臣。胡亥笑着说:“若此,则可谓能督察矣!”

胡亥在玩火。赵高决定将他架空,然后把这片亡秦的熊熊大火烧得更旺些。

他对二世说:“天子之所以尊贵,仅是因为群臣只能闻其声而不能睹其面,所以才称为‘朕’。而且陛下年纪轻轻,未必什么事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对奖惩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就会在群臣面前暴露短处,那就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如深居宫中,让臣与几个熟悉法律的人来处理政事就够了。”

胡亥乐得逍遥自在,于是一头跳进深宫的酒池肉林中,把政务全部交给了赵高。

赵高终于独自掌控了整个大秦帝国。

虽然这驾帝国马车已经在朝着深渊疾驰,可他还是疯狂地挥动着鞭子。他要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死亡。为了这最后一步的顺利实施,他还必须设法除掉一个人。

那就是李斯。

眼看赵高一手遮天为所欲为,而胡亥日复一日纵情享乐,年过花甲的李斯不禁为帝国的前途忧心忡忡。

这个天下是他帮着秦王嬴政一步一步打下来的,这个史无前例的集权制帝国也是他帮着始皇帝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如今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疾首?可是,如果要挽救帝国,他势必要倾尽全力与权宦赵高展开一场生死博弈,也势必要处处违背二世的旨意下大力气整肃朝纲。这么干值得吗?李斯摇了摇头。

代价太大了。要拯救帝国,他就得押上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李斯不敢冒这个险。

自己走到今天容易吗?

李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楚国上蔡的乡间当小吏,郁郁不得志。每当看见厕所内的老鼠吃着脏东西,碰到人和狗就吓得四处乱窜时,就很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看到粮仓里的老鼠,不但有永远吃不完的粮食,还住着宽广的屋子,而且不受人和狗的惊扰。李斯不禁大为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其实就跟老鼠一样,只不过看他处在什么环境罢了!

李斯当时就树立了一个志向:这辈子只当“仓鼠”,誓不为“厕鼠”。

当他终于找到秦国这个大仓库,并费尽心机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仓鼠”后,他对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是何等珍惜啊。比如有一次,儿子李由请假从三川回咸阳,李斯在家里大摆酒宴,文武百官都来赴宴,家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不禁感叹道:“唉!我曾听荀子说过——‘事物最忌太过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个平民,小巷里的百姓,而今居然位极人臣,富贵绝顶……”李斯最后感叹说:“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物极必反,我真不知道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啊!

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赵高当权的这段日子以来,李斯明明知道,他如此任意妄为只会加速帝国的灭亡,可李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挺身而出,就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然而,李斯的沉默并没有使他逃脱厄运。

因为赵高出手了。对赵高来说,当初沙丘之变时李斯是他计划中必须接上的一环,可如今,李斯则是他计划中必须拆掉的一环。

赵高给李斯设了个套,让他自己往里钻。有一天,他找到李斯,说:“现在盗贼纷起,皇上却只顾大兴土木,纵情于声色犬马。臣想要谏止,无奈地位卑贱。这其实是丞相您的事,您为何不进谏呢?”

李斯心里大为感叹。这赵高终于回头了——他终于知道,他和二世如果再不收敛,这帝国就覆亡无日了。

李斯面露难色地说:“我早就想进谏啦,可现在皇上不坐朝廷,隐居深宫,我有话也传达不了,想要觐见也没机会。”

鱼上钩了。赵高说:“您要真想进谏的话,我趁皇帝有空就告诉您。”

于是,每当胡亥正和一大群美女宴饮玩乐之际,赵高就通知李斯。李斯就傻乎乎地跑到宫门外要求觐见。如是几次三番,胡亥就急了:“我平常有空的日子丞相不来,偏偏我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就来请示汇报。丞相难道是瞧不起我吗?还是故意难为我呢?”

眼见时机成熟,赵高说道:“沙丘之谋丞相也有份,现在陛下已经立为皇帝,可丞相并没有更加尊贵,恐怕他心里早已在盘算裂地封王了。还有一件事,陛下没问,我也不敢说。楚地盗贼陈胜那帮人都是丞相老家附近的人,他们在楚地公然横行,经过李由镇守的三川郡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肯出击。我甚至听说,他们之间还有文件往来,因为没掌握确切情况,所以不敢告知陛下。况且丞相在宫外,权势比陛下还重。”

胡亥听信了赵高的话,就派人暗中调查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

李斯闻讯,终于知道自己被赵高卖了。他立刻上疏二世弹劾赵高,说他大权独揽,架空皇上,有窃国篡位之野心,迟早会叛乱,就像当年齐国的田常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整天泡在酒池肉林中的胡亥,现在最信任的人只有赵高。他回复李斯说:“先帝早逝,我又没什么见识,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断送天下了。我不把国家托付给赵高,还能托付给谁?!况且他精明强干又清正廉洁,下能了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就别废话了。”

李斯不甘心,继续上疏大骂赵高。胡亥嫌烦,干脆把李斯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赵高。

赵高说:“丞相最担心的就是我赵高,我死了,他肯定篡位。”

胡亥说:“那李斯就交给你了。”

李斯最恐惧的一天来临了。

赵高亲自出马,把李斯和他的宗族、宾客全部逮捕下狱。李斯苦心经营了整整一生的功名富贵,一夕之间化作了梦幻泡影。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李斯没想到,自己当年那无端的感叹最后竟一语成谶。他更没想到,自己位极人臣后已经变得如此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最终还是逃不开身败名裂的下场。

赵高亲自审讯李斯。在大板拷打了一千多下之后,李斯终于屈打成招,承认自己参与了叛乱。可李斯不甘心,便向二世上疏陈述自己的“七大罪状”,实际上是列举自己对秦国的七大功劳:臣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臣初至秦,国土还很狭小,先帝时领土不过千里,士兵几十万。臣竭尽绵薄,谨奉法令,暗中派遣谋臣游说诸侯;又暗中扩张军备,整顿政教,任用人才,尊重功臣,盛其爵禄。所以能胁迫韩国、削弱魏国,击破燕国、赵国,消灭齐国、楚国,最终吞并六国,俘虏他们的国君,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臣的第一条罪状!秦帝国的土地并非不够广大,可臣还是致力于北上驱逐匈奴、南下平定北越,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臣的第二条罪状!尊重大臣,盛其爵位,来培养他们的忠诚。这是臣的第三条罪状!立社稷,修宗庙,以彰显君主的贤明。这是臣的第四条罪状!统一文字、度、量、衡,颁布于天下,以树立大秦的威名。这是臣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宫观,以使君主满意。这是臣的第六条罪状!宽刑罚,薄赋税,让君主获得民心,使万民拥戴、至死不渝。这是臣的第七条罪状!

奏书当然是到了赵高手上。

赵高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囚犯岂能上疏!”

李斯身陷囹圄之后,赵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着实把他耍了一回。他知道李斯满腹冤屈,有机会必然翻供,所以略施小计,就让李斯死了这条心。

赵高指使自己的党羽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等各种身份的官员,前后十几批去轮番审讯他。李斯以为机会来了,每次都翻供,否认自己参与叛乱。可每次翻供的结果是遭到更严酷的拷打。

李斯顶不住了。有一次终于不再翻供,承认了之前的供词。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来验证口供的却不是赵高的爪牙,恰恰是二世皇帝派来的人。

赵高拿到这份最后的供状时,嘴角掠过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将判决递了上去,胡亥高兴地说:“多亏了赵君啊,不然我被丞相卖了都不知道。”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七月,曾经伴随始皇帝驰骋天下、叱咤风云的丞相李斯,和次子一起被腰斩于咸阳。临刑前,李斯发出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感叹。这声苍凉的感叹遂成经典,无数次地被后世史家与文人转引于各种著述之中。

据《史记》载,李斯迈出监狱的那一刻,忽然回头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李斯,到头来憧憬的只是一种常人的幸福。这种幸福多普通啊,普通得近乎琐碎。任何一个小老百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带上儿子,牵黄犬,出东门,逐狡兔。

然而,此刻的李斯不能。

千载之下,万世之后,都曾经有、也仍然会有无数的李斯重新经历这样的一刻,重复发出这样的感叹。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无数的李斯们,还会不会在自己生命当中的某一天忽然间自惭形秽,热切地憧憬着“仓鼠”的幸福?

我想,他们大抵还是会的。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李斯死后,赵高顺理成章地取代了他,成为秦帝国的丞相。为了验证自己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就把一只鹿拉到了朝堂上,说:“这是一匹马。”

二世胡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问殿上的文武百官说:“这是鹿吧?”

此刻,煌煌秦帝国的衮衮诸公们,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面对着他们的皇帝,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马也!”

听着这声“马也”,赵高知道,大秦帝国的一条腿已经迈进坟墓了。

群臣们那声嘹亮的“马也”把二世吓坏了。他以为自己脑子进水了,赶紧召太卜来占卜。太卜说他祭祀上天的时候不够虔诚,应该斋戒。于是胡亥就跑到上林苑去斋戒。可他脾性不改,天天在苑里游玩射猎。他是一个神射手,林子里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弹指一挥间,比如兔子、山鸡、野猪,还有活人。

有一天,胡亥射死了一个人。赵高的养女婿、咸阳令阎乐马上把尸体抬到胡亥面前,然后赵高就义正词严地斥责胡亥:“天子无故杀害无辜之人,是上天和鬼神都不能容忍的,上天将会降下灾祸,陛下应该远离皇宫去祈福消灾。”

胡亥就乖乖地住到望夷宫去了。

他在望夷宫仅仅住了三天,赵高就决定将他终结了。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八月,咸阳令阎乐率兵一千多人突然出现在望夷宫,杀掉侍卫长后长驱直入,一路射杀数十名敢于抵抗的卫兵和宦官,其他人见状,纷纷逃命作鸟兽散。阎乐进入殿内,一箭射入二世的幄帏。二世大怒,呼叫左右。左右侍者早已吓成一团,无人响应。胡亥至此,方知大势已去,缓缓步入内室。

最后,只有一个宦者跟在他身边。胡亥看着他,茫然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宦者哭丧着脸:“我不说,才能保全性命;要是说的话,早就被杀了,哪能活到现在?”

此时,阎乐已经满脸杀气地走到胡亥面前,说:“足下骄横放纵,诛戮无道,天下人全都背叛足下,足下打算怎么办?”

胡亥嗫嚅道:“可以见丞相吗?”

阎乐:“不行。”

胡亥垂下头:“那……我情愿做一个郡王。”

阎乐:“不行。”

胡亥:“我情愿做万户侯。”

阎乐:“不行。”

胡亥:“那我情愿和妻儿一起做平民百姓。”

阎乐鄙视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说:“臣奉丞相之命,替天下人诛杀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说完把手一挥,士兵们一拥而上。

绝望的胡亥被迫自杀。

胡亥临死前的愿望呈阶梯式递减,当它们一一被否决后,最后的一丝渴望不免还是和李斯一样——做一个老百姓。

他们这算是彻悟吗?恐怕不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的欲望还是会重新往上走,呈阶梯式递增。这就是人性,古往今来没多少人可以例外。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比如在断粮断水的沙漠中,喝自己的尿都能坚持活下去,一碗水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梦想。可当他富贵绝顶、权倾天下的时候,仍然会感到痛苦和不满足,还会渴望长生不老,渴望占有整个世界。所以,我们往往会在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看见人性的力量与尊严,却又能在同一个人的富贵荣华中,看见人性的猥琐与荒唐。

杀秦子孙而亡其天下!

三十三年了。赵高看见自己的愿望将变成现实。最后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坐一回皇帝的金銮殿。

据《史记》称,胡亥自杀后,赵高遂“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

说赵高想当皇帝的时候“百官莫从”我们还能理解,可说他登上宫殿时,宫殿好几次都好像要坍塌了似的,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难道,老百姓头上的这块青天,果真如此有正义感吗?难道上天对赵高的血腥复仇也感到不满,所以才及时出手加以干预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天晓得。反正,我很少从历史中看到天意。我只看见在赵高之前和赵高之后,无数人踩着鲜血登基时,宫殿却纹丝不动,苍天也视若无睹。

也许,没必要什么事都扯上天意。也许事情的真相,只是当初负责宫殿建筑的那个官员吃了太多回扣,而房地产开发商也太黑,往水泥里掺了太多沙子,所以联手搞出了一个垃圾工程,恰好在赵高登基的时候晃了几下而已。

天意这种东西,只能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就像有的人坏事做绝,隔壁大妈就会冲着他的背影吐口水,然后恨恨地说“让雷公劈死你”或者“出门让车撞死”之类的。可这只是意淫,不是历史。所以,由“宫殿摇晃”的记载可见,太史公有时候也是未能免俗的。

就在赵高从内部蚕食秦帝国时,群雄已经势如破竹地侵吞了大半个秦朝的天下。燕、赵、齐、楚、韩、魏纷纷复国,拥立了自己的君王。自函谷关以东,秦朝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刘邦率数万人马攻克武关(今陕西省丹凤县东南)后,立即派人暗中与赵高联络。

虽然坐不上嬴政曾经坐过的帝座,不过赵高并不遗憾。因为,关外已经彻底回到从前的战国之局,秦国如今所保有的,不过是关内的旧地而已。换言之,嬴政曾经赢得了整个天下,可他死后仅仅三年,大秦就被蚀得只剩下老本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大秦帝国已经不复存在,赵高赢了。

可是,赵高并不满足。他要继续玩下去,看着秦国把这份六百余年的老本彻底赔光。

赵高召集了所有大臣公子,向他们宣布,鉴于关外之地已失,故取消皇帝名号,拥立胡亥的侄子子婴为秦王。

子婴太了解赵高的为人了,他手上沾满了秦朝宗室的鲜血啊!子婴知道,赵高能把他扶起来,也能随时把他踢下去。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赵高让子婴先斋戒,再到宗庙去拜谒祖先,子婴便躲在斋宫里托病不去。赵高三番五次派人去催都没有结果,只好亲自出马。而子婴早有预谋。就在赵高进入斋宫的时候,刺客剑上的寒光就向他迎面袭来……

杀死赵高后,子婴又在咸阳当众诛灭了他的三族。

赵高死了。他没能等到秦国把老本彻底赔光的那一天。不过他已经不必担心,因为大秦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灭亡指日可待。所以,就算没看见它最后闭上眼,赵高觉得自己也可以闭眼了。

子婴只做了四十六天秦王,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杀入了咸阳。秦国的文武百官全部放弃抵抗。子婴只好用绳子拴着自己的脖颈,坐着白素马车,捧着天子的印玺信符,和妻子儿女一起到轵道亭边上请降。刘邦受降后,封存了宫室府库。

一个多月后,西楚霸王项羽率各路诸侯抵达咸阳。他的屠刀挥过之处,以子婴为首的整个秦朝宗室无人幸免,全部人头落地。楚霸王在咸阳城内烧杀抢掠之后,把关内的旧秦国一劈为三,封给了三个诸侯。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秦始皇三十六年,有人在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上刻下了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

那是谁刻的?

在战国的废墟上迅速崛起的大秦帝国,只站立了短短十四年,就重新仆倒在废墟之中。

是谁杀死了秦帝国?

夕阳无语。

嬴政、李斯、胡亥、赵高的坟头上,暮色迷离,荒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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