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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过度正义

玲子走下台阶,令人烦躁的灼热阳光炙烤着车站前的环岛。

站前停着两辆出租车,大概是在等客人。还有一辆金属灰色的商务车,车前站着一位穿白T恤和短裤、刚刚步入老年的男人,看样子是来接家人的。他在等谁呢?是妻子,还是出嫁了的女儿和孙子们呢?

眼前的炎炎烈日,迫使玲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时,一位装束优雅、看上去同样是刚迈入老年的女人从玲子身边走过。她略带羞涩地轻轻挥了挥手,站在商务车前的男人看到后打开了副驾位置的车门。

唉,真羡慕。玲子既没有到车站来接她的男人,也没有一起变老的男人。

埼玉县川越市南大塚。玲子并不住在这里,也不是在工作。而且,她也没有与别人约好在这里见面。她只是前往从车站步行二十分钟左右的川越少年监狱,所以当然不会有人来迎接了。一起变老的男人什么的,唉,还是先放一边吧……

玲子希望能见到一个男人,他也许会在某一天来到这个地方,哪怕是偶然,如果能在街上擦肩而过就好了。

从南大塚车站到川越少年监狱,主要有两条路线可以考虑。一条路线穿过小区和高级公寓林立的街道,另一条是从路过小松ZENOAH川越工厂门前的铁路沿线的马路走。这两条路线的差异在于一条先直走,而另一条要向右走。

玲子来过十次左右,终于确信如果是那个男人的话,有可能会沿着铁路走。

因为,如果在下午三点多这个时间段穿过住宅区的话,就难免会见到在小区公园内玩耍的孩子,或是骑自行车外出买东西的主妇的身影。那个男人想看到这些吗?一个失去了妻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连孩子也失去了的男人,愿意从这样的画面中走过吗?玲子认为他是不会的。

虽然走在铁路沿线的马路上,会因有厢式货车从身边提速超车的危险,但这条路上基本见不到人,所以对这个男人来说走起来会感觉轻松一些。

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后,玲子就不再走穿过住宅区的那条路了。今天也是如此,她出站后先向右边走,穿过铁路沿线的马路,然后绕开了很大的工场走进了农田中。

玲子抬头望向辽阔的天空。那种清透的蓝色是大城市里所见不到的,美得令人屏住呼吸。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玲子觉得在这样的景色中,失足的青少年们应该能够洗心革面吧,但是马上她又想到,并非每天的天空都如这般美丽。

少年监狱与少年院不同。只有被判定为行为不是单纯的不良行为,而是等同于刑事犯罪的人才会被送进去。如伤害致死、杀人等人。里面的大多数青少年犯下的都是相当于成年人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罪行。如果他们可以因为天空湛蓝就能洗心革面的话,那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犯罪的道路了吧。

玲子在没有人行道的下坡上走着,听身后粗暴的引擎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得躲到路边停了下来。为什么不多关注一下行人的感受呢?——虽然是这样想,但是估计对方也在念叨: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地方走路。没错,在这种路上蹒跚而行的奇葩,目前就只有她自己。

她从包里拿出了矿泉水,如果再没有水的支撑的话,她是无法徒步走到川越少年监狱的。

玲子含了口水,又马上把瓶子收了起来。接着,她拿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额头和鼻梁。脸上的妆容早已随着汗水一同脱落了。少年监狱里可没有供人补妆的地方。如此说来,是不是要返回车站后才能补妆了?但是,在这期间要是遇到那个男人的话该怎么办?算了,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要向他“求交往”。

走了十七八分钟后,在杂树丛的另一侧终于出现了住宅区的影子。那是法务省管辖的建筑空地内的员工宿舍。

从通道穿过居民区,沿着对面少年监狱高高的围墙向前走,在围墙转弯的右侧就是入口。

虽然接待室里有玲子认识的警卫,但出示身份证件是必不可少的。

“你好,我是警视厅的姬川。”

玲子给对方出示了警员证。

自平成十四年(2002年)十月一日开始启用对折卡片夹式的警员证,里面放有警员证和表明身份的徽章。玲子的警员证照片上方,写着“警部补”三个字。所属单位是刑事部搜查第一课杀人犯搜查第十系。玲子任杀人犯搜查第十系的第二班、人称“姬川班”的主任。

“辛苦了。”

一位中年接待员打开了入口的门,并帮玲子叫来了一名狱警。

玲子在略显昏暗的玄关处等了一两分钟后,一名也与她相识的狱警前来接待。

“这么热的天跑过来,辛苦了。”

玲子也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即抛出了老问题。

“仓田修二先生是否……”

狱警露出悲伤的神情,缓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一次都没见过他。”

“这样啊,谢谢了。”

玲子郑重地鞠了一躬后,便转身离开了。狱警也不再多问,没有询问她要不要喝些冷饮什么的。因为他知道,迄今为止玲子来过九次了,从来不会接受此类的邀请。

再次走到炎炎烈日下,玲子又沿着围墙往回走。但是,她并没有穿过住宅区走向车站。而是沿着田地走到头左转,然后继续顺着围墙走。因为当地居民有好几次曾目击过那个男人是这样走的。玲子总是试着去模仿他的路线。

身边四米多高的混凝土墙垂直高耸着,给人带来和成年人监狱围墙的一样的压迫感。横向一直延伸至二三百米之外。

仅在一侧围墙的正中位置,修建了一扇乳白色的大门。玲子每次看到都会想,这扇门会在什么时候打开呢?但她并没有实际问过。估计是在建设施工的时候,供工人进出用的吧。

这时,从马路对面的田地里走出了一位中年女人,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玲子穿过马路,稍稍加快脚步去追赶她的背影。

那个女人在盖在道路旁的一户人家门前站住了,然后开始用水龙头的水洗着手里拿的东西。玲子在她的身后弯下腰打着招呼。

“您好——”

女人也并不觉得惊讶,转过头像是有些晃眼似的眯着眼睛看向玲子。她手里洗的是红薯。

“……有什么事吗?”

“冒昧地问一下,您见过一个沿着这个少年监狱围墙走的中年男人吗?”

玲子用手指来回指着围墙问道。

“嗯,是什么样子的男人呢?”

“他个子稍微比我矮一点,身材比较瘦。应该是一个人走到对面围墙的拐角处,之后再走回来。”

围墙顺着马路向前延伸,在前方建筑空地处拐个弯然后继续向前。玲子曾经打听到,那个男人没有进入建筑空地,而是沿着马路又走了回来。

而且,他还不止走了一次。玲子是从前面的另外一家农户的老奶奶那里听说的,据她说男人一个月要这样走上一两次。遗憾的是,那位老奶奶现在在县内的私立医院住院。已经不能替玲子承担监视围墙的工作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

女人停下洗红薯的双手,向玲子欠了欠身。

她不知道也不足为奇,毕竟很少有人整天眺望着这条只有卡车穿梭的道路。

“没关系,不好意思,打扰了。谢谢。”

玲子回到围墙边,沿着田地向车站走去。

可以感觉到太阳落下去了一点。走到树荫底下,会有凉爽的风拂过。知了用“此时不叫,更待何时”的架势鸣叫着。当卡车经过身边的时候,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鸣叫,但在被卡车卷起的尘土落下之前,更大的叫声又再次包围了玲子。

对于在市区中出生长大,又去了东京做警察的玲子来说,虽然这里也属埼玉县,但风景却像在老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充满了乡愁。

上大学之前,玲子一直上的是本地的学校。高二的夏天,玲子成为了某个案件的被害人。也因此,当警察成了她的梦想。更具体地说,她憧憬的是搜查一课的主任警部补这个职位。

玲子上的是东京四年制的女子大学。为了顺利地度过大学生活,她多少也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但其余的时间都用在升职考试上。没错,玲子在成为警察之前就在东京都内的大书店里买了大量的考试习题集,为了早日当上巡查部长或警部补而进行升职考试的学习。

在她的努力下,二十七岁她就通过了警部补的考试,然后马上又被提拔到了本部搜查一课。此后已经过去三年了,她仿佛已经忘记了如何像同龄女性一样生活,但玲子却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除了整年在外风吹日晒皮肤变得黝黑之外,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玲子走到原路线,返回到了铁道沿线的马路上。正好有三个男孩子像是刚下课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从玲子眼前横穿过去。

在此之前,除了洗红薯的女人之外,玲子谁也没有见到。怠速停在小松ZENOAH工厂大门口的卡车里当然是有司机的,但除此之外完全没有看到称得上是“人”的东西。果然,那个男人选择的大概就是这条路吧。玲子又再次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加快脚步向南大塚站走去。

过了离车站最近的道口,绕过右手边的一个区域,玲子径直向车站南口走去。不断有主妇开始向着车站前的超市聚集,展现出了夏季傍晚应有的适度的热闹景象。

玲子沿着车站前环岛,走进了南口的屋檐下。她靠在往来于桥上检票口的升降式电梯一侧的墙壁边,又用矿泉水润了润嗓子。

看了看手表,正好四点半。再等三十分钟,玲子想,如果等到五点他还没有出现的话就回去吧。

就在此时,玲子窥见楼梯上一头用发胶整理过的黑发和一张稍微有些长的脸。然后出现的是穿旧了的深灰色西装,没有领带。身高不到一米七。很像是他,莫非……玲子心中满怀期待。

男人下楼梯的脚步并不轻快,渐渐清晰起来的容貌和玲子按照几张照片勾画出的形象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出哪里不同的话,那就是男人看起来皮肤更白,脸颊也要瘦一些,但如果回想一下男人这些年每一天都是怎样度过的,就可以体谅这些理所当然的变化了。他看起来比四十五岁这个实际年龄要老五六岁的样子,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还有五六级台阶,玲子已经确定是他了。没错,他正是仓田修二。

男人的视线朝向正前方,在快下完台阶的时候,向玲子的方向瞥了一眼。他并没有留意到什么,视线又暂且转回到车站前的环岛上。不过,男人像是马上产生了什么不好的感觉似的,停下了脚步。

他已经意识到了,站在这里的玲子是刑警。

“……您好,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姬川。”

玲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亮出了警员证。

男人比对着玲子的脸和警员证问道:

“有什么事吗?”

说这话时,男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既没有动摇也没有恐惧,丝毫都没有流露出突然有人向他出示警员证的惊讶之情。

玲子也拼命地压抑住自己的兴奋。三个月以来,她利用自己仅有的休假和被称为“在厅”的出动待命的日子频繁地来到此处。如今,这些辛苦付出总算要有回报了,自己的喜悦之情决不能表露在脸上。

“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我问的是,你有什么事?”

男人的声音并不粗暴,而是故意压得很低沉地嘟囔着。

玲子合上了证件说道:

“四个多月前,吾妻照夫和大场武志死了。关于他们的死,有些问题我想向您核实一下。”

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玲子。

知了像是要打破这沉默一般又开始奋力地鸣叫了起来。

东京都监察医院。这里是处理介于他杀和自然死亡之间的,所有非自然死亡的特殊机关。玲子为数不多的“酒友”之一就在这里工作。

专业监察医师国奥定之助,一个接近退休年龄的丧妻男人,虽然容貌已经衰老,说他是位老年人也不为过,但连玲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很喜欢和国奥相处。

五月伊始,玲子利用“在厅日”来到大塚找国奥玩。国奥正在专职监察医师用的单间里整理文件,他把老花镜架在鼻尖上欢迎玲子的到来。

“哟,小姬,来得正好。”

“老师,您好……啊,之前的事多亏您帮忙,谢谢了。”

之前的事,指的是她拜托国奥帮忙提供触电尸体的一部分骸骨当样本的事。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这就到中午啦,去吃饭怎么样?你想吃什么?”

“寿司。”

两个人吃饭轮番请客,这已经成了惯例。这次轮到国奥请客了。

“为难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子不太好吧。上次我说吃中华料理,结果你还不是一顿拉面就把我打发了。”

“不是都说了吗,咱们不去绕远的地方。就金寿司好了,金寿司。”

金寿司是国奥经常光顾的一家大塚的高档寿司店。

两人出了监察医院,一同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

“您好,欢迎光临……哦,是国奥老师和玲子小姐啊。”

拉开寿司店的推拉门,寿司店特有的湿冷空气使人心情舒畅。

“你好。大将,榻榻米的座位还有吗?”

大概因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

“国奥老师,不要坐在那边啦,今天坐吧台这里吧。”

大将用围裙擦了擦手,示意他们坐在自己面前的吧台座位上。

“难得吧台没人坐,咱们就坐那边吧,老师?”

玲子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腕。国奥十分开心地笑了。都说人类到最后留下的欲望是性欲,这个笑容正好印证了这句话。

“……好吧。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来了。”

“老师,您最近总爱说上一两句多余的话。”

落座吧台,首先品尝大将的推荐菜品作为餐前小菜。因为玲子和国奥都在上班,所以很遗憾不能用一杯冰生啤干杯,不过以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即便不“把酒”也可以“言欢”。

“嗯……啊,对了。说起来,六年前三个女高中生被软禁杀害的案子发生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没来搜查一课呢?”

玲子喝了一口乌龙茶点了点头。

“……嗯,六年前我应该还在品川署或者别的地方。被软禁杀害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个啊,在最高法院被驳回上诉请求,因精神失常而判定无罪的那个吾妻照夫的案子啊。”

玲子并没有想出“那个”指的是哪个案子。

“不太清楚,这案子怎么了?”

“就在上个月,那个嫌犯吾妻照夫因交通事故身亡了。而且,之后没过多久……”

国奥用手括在嘴边靠向玲子,玲子也把耳朵凑了过去。

“……因强奸杀人被捕的十五岁的大场武志也死了。”

国奥把身体坐正。

“因食物中毒死亡,送到了我们这里。很令人惊讶吧。”

“呃。”

并不了解这两个案子的玲子,对国奥在惊讶什么毫无头绪。

“什么嘛,你这反应也太慢了吧。”

“我又不知道那两个案子。”

“不知道可说不过去,你可是举世无双的搜查一课的主任呀。”

玲子知道,在被这样说的时候,如果自己较真反驳的话是不成熟的表现。但其实略带孩子气,一一反驳的斗嘴方式是国奥和玲子之间默认的说话习惯。

“刑警就要把过去的案子都记在脑袋里,现在已经不是这种时代啦。这种事回到总部后用电脑里的数据库一查就知道了。过不了多久用手机也能查得到,一定能。”

“如果能把它们都装进脑袋里,背下来然后再如数家珍地说出来,你不觉得这样会更酷一些吗?”

“没觉得,我反而觉得用十指敲击键盘的样子比较酷。”

国奥用双手的两根食指戳击键盘。操作上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看上去有些滑稽。

“嘁,看不起我们老年人。”

国奥的脸皱作一团,而后又重新振作起来了似的,开始讲述刚刚提到的两个案子。其间讲到十多岁就犯下罪行的大场武志时还转变为悄悄话模式。

吾妻照夫,享年二十八岁,在杉并区桃井环线八号公路上被轿车撞倒,四月二日死亡。六年前,他接连诱骗三名高中女生,将她们软禁十天至两个星期不等,并在此期间内不断实施暴行,最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庭审中,精神鉴定的结果是诊断他在犯罪时处在精神失常的状态,最终宣判无罪。

大场武志,享年二十岁。四月十三日,遗体在江户川区筱崎町自己家附近的儿童公园内被发现。死因是药物中毒导致的休克死亡。他在五年前强奸并杀害了同中学的一名女学生。第二个月又强奸了其他学校的三名女学生,并将一人杀害。因犯罪时仅十五岁,最终只服了一年多的不定期徒刑就被释放了。

“……唉,这要是上天的惩罚的话,我倒是觉得他们死了挺好。大将,来碗酱汤。”

“咦,您不是敬佛不信神主义的吗。大将,也给我来一碗酱汤。”

“好嘞,酱汤两碗——”

国奥夹起了一片糖醋姜片放进嘴里。

“……没错。所以嘛,同样犯下轰动社会的罪行、同样受到法律优待的两个人,又再次以同样的既非自然死亡也非他杀的状态死去。这就让人不得不思考,如果这不是上天的惩罚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在审判他们呢。”

玲子把剩下的一个渍物寿司卷放进嘴里。

“不过是偶然而已吧?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我们分片的警察署会判断这种偶然与犯罪无关,想必您那里也是这样的吧。还是说,您发现了什么可疑点?”

“没有,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凭感觉……嗯。总感觉这两个案子中存在着某个人的一种动机。”

“什么嘛,这话可不太像是您说出来的。”

虽然嘴上这样讲,但国奥的话却异常牵动着玲子的心。

某个人的动机,代为制裁法律没能制裁的犯罪者的动机。

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在拍历史剧——玲子这样想着,但又马上改变了想法:这种事真的可以视为荒谬而一笑置之吗?

玲子心里想,如果自己是被害人亲属的话会怎样做呢。当一个可以帮忙杀人的杀手出现在眼前时,可能无法断言自己是绝对不会委托他去杀人的。或者,反之假如自己是受到委托的杀手呢,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百分之百地回绝这样的委托吗。

身为刑警的自己,有没有可能杀人呢?这种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有可能的。

虽然这个例子很俗气,但联系到金钱上面就比较好理解了。也许给个几百万你不愿意帮别人杀人,但若是给你一个亿呢?给你十亿又会怎么样?并且在保证事情不会暴露的情况下,你会如何选择?说到底,杀人的正当理由是为了正义。虽然有些偏激,但正义无罪。既然如此,那就先考虑一下再说吧——既然愿意考虑,那就说明依据对方给出的条件还是有可能同意的——连自己这个搜查一课的主任居然都会这样想。

但是,有个实际问题就是被害人亲属到底有没有途径能接触到这种受人委托的杀手。反之,如果是杀手自己找上门来了呢?不过考虑到有可能会被拒绝,由自己主动向被害人亲属提出的风险有些太大了,杀手应该不会这样做的——

让代理杀人相继发生的条件是什么?和国奥分开之后,玲子依旧呆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当天晚上,玲子接到高井户署的出警请求,来到了堀之内一丁目的抢劫杀人事件现场。

警车警报器的红色灯光晃来晃去,像是在舔舐着住宅街道一样。看到灯光后,玲子从出租车上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搜一”的袖标,戴在左胳膊上。她来到“禁止入内”的封锁胶带前,出示了自己的警员证件。

“我是搜查一课的姬川。”

“啊……您、您辛苦了。”

负责肃清现场工作的制服巡查的脸上流露出紧张的神情,这是因为主任警部补是个女人呢,还是因为玲子是个美女呢?这种情况下,玲子通常都倾向于后者,这样想总能令她心情舒畅。

“请进——”

玲子俯身绕过对方帮忙抬起的胶带。这次的案发现场似乎在一栋木制二层公寓的一层。

“主任,您来了。”

同组的部下菊田和男巡查部长从蓝色防水布遮住的窗户里露出了脸。

“怎么,可以进去了吗?”

即便是身为搜查一课的刑警,在鉴定课没理出头绪之前是不能进入现场的。

“嗯,可以了。”

玲子绕到玄关,把高跟鞋套上塑料鞋套,朝着案发现场的房间走去。房间里有同组经验丰富的石仓保巡查部长、新人叶山则之巡查长,和四名机动搜查队员。一名玲子的部下还没有到。

“康平呢?”玲子问的是汤田康平巡查长。

“已经通知他了,还没有到。”菊田回答。

玲子快速扫了一眼,整间屋子被毁得乱七八糟的。鉴定课职员向她汇报道:“纯粹是小偷被发现后杀人灭口吧。死因是心脏被刺。凶器是小刀状的利器。犯人至少有两名同伙。我们推测犯人打破玻璃进入室内,而死者回来正好遇到正在实施盗窃的犯人。大概是在厨房水槽那边碰面的吧,然后死者就遇害了。”

鉴定课职员指着倒在榻榻米上的七十多岁男性遗体手中的多功能厨房刀继续说道:“死者迅速进行了反抗。从现场的血迹来看,我们推测犯人很可能受伤了。犯罪手法上,和盗窃团伙很相似,但从找东西的顺序来看倒不像是专业人士。很明显,抽屉是从上面依次打开的。如果是惯犯的话,从下面开始打开是他们的铁律吧。”

是的,假设从上面开始打开抽屉,如果不把上面的抽屉关上的话,下面的是打不开的。

“好的,我知道了。菊田,咱们开始周边调查吧。”

“好。”

系长今泉警部好像来不了了,所以由玲子担任指挥给大家指派初次行动的任务。首先是周边调查,将案发现场的周边划分为十个左右的区域,进行地毯式的探听取证。

玲子从封锁带内走了出来,召集了分散在周围的该地区管辖内的搜查人员。

“集合——!”

在姬川班中,发号施令是菊田巡查部长的任务。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玲子的声音不够洪亮,若是用力过猛声音反而没有了震慑力。

姬川班和机动搜查队的警视厅总部组站在前排,高井户署刑组课(刑事组织犯罪对策课)的刑警站在后面一排。由总部和该辖区各派一人组成一个两人小组进行搜查。玲子按照地方警署提供的地图对刑警们负责的地区进行了划分。

“菊田,一的七到九。”“是!”

“石仓,一的十到十五。”“是。”

“叶山你负责小学里面和周边。”“好的。”

玲子给四名机动搜查队员划分了负责区域后,也与该辖区的刑警一起出去取证了。

玲子给自己定的负责区域,是环形七号线和方南大街相交会的方南十字路口附近。假设犯人是乘车逃走的,那么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或者是对面的西永福十字路口。当信号灯是绿色的时候,犯人可以直接通过,但如果遇到了红灯又会怎么样呢?有可能他会闯过去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事故问题就简单了,就算没有事故犯人飞车驶过应该也会引起行人的注意。因此在这一带取证是很有必要的。顺便一提,对面的西永福十字路口由机动搜查队队员古田巡查部长负责。

玲子到了方南十字路口后发现,其实临近深夜时分,这里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热闹。因为往常在这里晃悠的闲人们都早已赶赴案发现场看热闹去了。是的,从案发现场到这里稍微有些距离。

通常来说,负责调查取证的区域距离案发现场越近信息量就越大。之所以这次玲子主动负责较远的区域,是因为她把近处交给了菊田巡查部长,希望他能借此立下些功劳。

但从结果上看,自己抽到的下下签反而奏效了。玲子获得了情报,在十字路口一角营业到深夜的一家药店里,案件发生后不久就有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个人买了绷带、杀菌药和大号创口贴。

“摄像头拍摄下来了吗?”

“嗯,当然拍了。”

这段录像成了决定性的证据,致使这起抢劫杀人案件在案发后的第三天就得以确定嫌疑人的身份,从而迅速解决。顺便一提,犯罪团伙有三个人,都是未成年的日本人。

嘁,原来是小屁孩们干的——这是玲子对这一事件的真实感想。这些家伙就算被抓起来坐牢,肯定也根本不知反省然后就又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这样一想,就不由得对少年法这一恶法的存在感到十分愤怒。

这一想法很容易就和国奥的那番话联系了起来。曾经犯下罪行的吾妻照夫和大场武志受到少年法或刑法第三十九条的庇护而免于惩罚,最近都在未满他杀条件的情况下死去了。

这让人不由得陷入沉思——如果这不是上天的制裁,那到底是什么在制裁他们呢?

玲子决定,过几天回本部处理堀之内抢劫杀人案件相关文件的时候,顺便查一查那两个案子。她向警视厅六层——同属搜查一课的恶性犯罪搜查第二系提交了阅览资料的请求。

“资料都能堆成一座大山了,要是全找来量可真不少呢。”

堀内虽然和玲子是同期,但已经是巡查长了。他说着脸上皱成了一团。

“啊,没关系,看个概要就行了。”

即便如此,递交到玲子手中的黑色封面文件中,仅吾妻事件就有四册,和大场事件合在一起一共有七册。

玲子把资料拿回自己的座位上,哗哗地开始翻阅起来。事件的大致情况基本与国奥告诉她的内容无异。诱拐、监禁、杀害三名女高中生,后因精神失常被判无罪的吾妻照夫。强奸四名女中学生,并将其中两人杀害,一年监禁刑满后出狱的大场武志。

玲子比对着两个案件的资料,希望能从中发现把它们联结在一起的共通点。但是,这两个案子的犯罪手法、动机、发生的地点、法院判决都毫无相同之处。要硬说有何相似之处的话,那就是两个犯人的量刑都比较轻。玲子只找到了这样的共通点。

然后还有一点就是负责两个案件的搜查总部的刑警名单中同样的名字有两个。也就是说,只有两名刑警分别都参与了这两个案件。

一位是春山弘和。等级位于玲子下一级别的巡查部长。在吾妻事件中是三系的刑警,而大场事件时被调到九系参与搜查工作。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目前仍旧从属于九组。这位刑警对待身为女性警部补的玲子,总是习惯性地抱有厌恶之情,理所当然地采取表面恭敬实则轻蔑的态度,对玲子来说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另一位是仓田修二警部补。在吾妻事件中,他身为杉并区荻漥署刑事课的恶性犯罪搜查组组长,而大场事件中的他,当时是以搜查一课的九系主任的身份进入搜查本部的。

可是,仓田修二——

玲子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这也就是说,他是个在玲子进入搜查一课之前被调走,后来就没有回到搜查一课的警部补。或者说他是因为某种原因离职了吗?

没办法,虽然有些麻烦,但好像也只能去找那个男人打听一下了。

玲子利用紧接着的休息日来到了位于世田谷区的玉川警察署。这是为了见到女高中生遇害致死事件时进入搜查总部的春山。

清晨七点五十分,在侦查员们还尚未集合的会议室的中央,春山在桌上摊开报纸,边看边吃着饭团。

“早上好,春山巡查部长。”

春山笑着回过头,在发现打招呼的人是玲子的一瞬间忽然皱起了眉头。

“……真少见,居然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搜查总部)见到搜查一课首屈一指的美人警部补,这吹的是什么风啊?”

注,现在搜查一课的女性警部补只有玲子一个人。

“打扰你吃饭了,抱歉。我有点事情想问你,可以吗?”

玲子不容分说地坐在了身前的折叠椅上。

“这是我的荣幸。”

话虽如此,但春山既没有放下手里的饭团,也没把报纸合上。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你是否还记得六年前诱拐杀害女高中生案件的犯人吾妻照夫和五年前强奸杀害女中学生的犯人大场武志?”

“……什么?”

春山露出了一副意料之内的惊讶表情。

“你知道吾妻照夫和大场武志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是真的吗?”

“这两个案子你都参与过调查吧?”

“是的,的确是。”

“你对此怎么看?”

春山又露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困惑表情。

“怎么看?你突然这么问,我也不说不上来了……”

玲子对两个人的死亡情况进行了说明。

“……监察医师和当地警署都判断不是刑事案件。你怎么看,有没有什么头绪?”

春山略带嘲讽地哼了一声。

“的确那两个人的刑罚太轻了。我虽然也这样认为,但并不能因此就推断出什么——死都死了呀。据你刚才所讲的,我认为情况和死因都没有共通之处,主任您是在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不行,可以看出这个男人从心底对这件案子就没什么兴趣。询问他的意见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我知道了,还有另外一点,你还记得你和仓田警部补都参与了这两件案子的调查吗?”

春山把剩下的饭团塞进嘴里,喝了口瓶装茶饮料。

“……是吗?”

“在吾妻事件中他是荻漥分局的恶性犯罪搜查系系长,在大场事件中他作为九系一班的主任参与了搜查工作。”

“啊,好像有这么个人。大场的时候的确我们在一起工作过,不过吾妻的时候……我没什么印象了。当初参与的人那么多……”

这个男人果然没什么用。

“好吧,那么我换个问题,仓田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应该算是个聪明人吧。而且特别有正义感,很值得人尊敬。”

也就是说,仓田比这位春山更令人有所期待。

“三年半以前,他从警视厅离职了,自那之后你们有过联系吗?”

突然,春山的脸色暗了下来。

“……没有。”

“我想见见他,你能帮我联系他吗?”

“这个嘛……”

他的回答越来越迟疑,这样一来,按照刑警的习惯就会忽然很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春山,仓田为什么离开警视厅?我没有调查出其中的缘由,你应该知道他离开的原因吧?你当初可是和他同一系的下属。”

虽然春山面无表情,但很明显地可以看出他的犹豫不定。刑警这种生物虽然在盘问上面是专家,但也许在装傻方面还是门外汉。

“呃……”

“没法说?为什么没法说呢?”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连春山自己也应该知道不可能一直装傻下去。毕竟玲子是警部补,而春山是巡查部长。虽然不是直属上下级关系,但玲子位列春山之上是个严肃的事实。

终于,春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说道:

“……其实是仓田的儿子杀了人。所以,他才辞职了。”

一种像刺一样的东西突然刺中了玲子的心。

有情况。这种疼痛感,是玲子想要解开案件真相时的信号,是自己发送给自己的极其重要的暗示。

步行是仓田提出的。

果然,他选择了铁路沿线的马路前行。玲子一边追随着他的背影,一边讲述了自己在南大塚找寻他的经过。

仓田的头轻轻地上下晃动着。

“……也就是说,吾妻和大场的死像是受到了天诛一样。而我与两个案件都有关联,我的儿子又杀了人。所以你对此产生了兴趣,想问个究竟是吧。”

这样简单地概括起来,让玲子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呃……大体上正如您所说。”

仓田颇感无聊地用鼻子哼笑道:

“最近搜查一课还真是很闲啊。”

“不,还是很忙碌。所以每次过来都是用休假或待命的时间。”

“……今天不是你第一次过来了啊?”

“对,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仓田吃惊地摇了摇头。

“那可费了不少力气啊。”

玲子自己点点头说道:

“是啊,我也这样认为。”

西武新宿线的电车疾驰而过,随后不知从何处响起了蝉鸣声。

“那么,你说说看吧,为什么觉得是我杀了那两个人?”

玲子集中精神,试着做了一个深呼吸,却像喝开水似的被热气噎住了。此时的自己离冷静还有些距离。

“……好的。起初我也不过是在找,到底是什么事情联结着这两桩案件。当时只是漠然地认为如果是某个人对这两个人下手的话,那大概是出于过度的正义感吧。但当得知你的儿子犯了罪,然后又了解其中的原委后,我就一下子明白了:我意识中的过度正义,一半是对的,一半是错的。”

仓田的儿子英树,在十八岁的时候因交往的女高中生向其提出分手而怀恨在心,几天后将女生杀害。由于其行为有计划且残忍,东京地方法院判处他五年以上十年以下的不定期有期徒刑。即使假释出狱也需要两年半的时间,这在少年犯罪中已经是相当重的量刑了。

而且,这一事件并未就此结束。

“……在你辞去警察职位后,受害人的父亲闯入你家,杀害了你的妻子对吧?”

蝉鸣声仿佛像烟尘一般环绕在走在前方的仓田的背影周围。

“嗯,受害人的父亲是无期徒刑。不过还处在二审争论的阶段。”

“那次审判你一次都没有旁听过。连检察官让你出庭做证的请求你也拒绝了,这是为什么呢?”

来去不明的身影从两个人的身边穿梭而过。

“为什么啊,你觉得呢?”

怠速中的卡车。工厂的大门。视线随着氤氲的热气起伏晃动。

“当然,我想你并没有原谅杀害你妻子的男人。但你是不是又觉得自己没有追究这份罪责的资格呢?”

仓田没有回答。

“……恰巧你参与过有着相似案情的大场事件、与精神鉴定有关的吾妻事件等诸多刑事案件的调查。相信你比任何人都切身地体会被害人遗属的痛苦。没想到你自己也因为失去了妻子而成为被害人遗属。换句话说,站在加害者的父亲还是被害人遗属立场的问题上,你应该是选择了后者吧。”

“就算是这样。”

仓田停下脚步,第一次用强硬的口吻说道:

“……就算是这样,我杀害吾妻和大场的理由是什么呢?”

玲子对着仓田的背影回答:

“这是因为你已经无法回头了。也可以换句话说是你下定了决心……的确当时大家都判断这两个人的横死并不是刑事案件。怎样在杀人后避免上升为刑事案件,能伪装成横死而告终呢——如果是之前当过刑警的人,应该可以想出一两种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说,为避免出现瘀血而用整个胳膊勒住颈动脉使人气绝身亡,然后只需扔在马路上就可以伪装成因交通事故死亡。或者是静脉注射超过致死剂量的兴奋剂,就会导致人中毒身亡……你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正义才杀害了吾妻和大场。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正义的一面,但其实更主要的是你是为了逼迫自己才将他们杀害的。”

“我在逼迫自己?这是为什么呢?”

玲子感觉蝉鸣声仿佛戛然而止了。

“……为了用你自己的手惩罚英树。就像是惩罚吾妻和大场一样。”

玲子的大脑中像是无数只苍蝇组成的旋涡正在盘旋着,她已经感知不到外界的任何骚动,一切的噪声都响彻其中,近乎疯狂。

“你为什么这么想?”

只有仓田的声音悄然响起。

“一开始我也并不是这样想的。来到这边以后,随着过来次数的增加,慢慢地就想到了这一点……虽然你来到这里无数次了,但却没见过英树一面。不与他见面,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围墙外面走来走去。这是因为只要你见了他,哪怕只是一面,也会不由得原谅他吧?见面后一旦发现英树内心有改过自新的征兆,自己亲手惩罚他的决心就会有所松动对吧?”

深灰色的背影在马路上向左拐去。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能看到杂树丛对面住宅区的地方。

“你是那种容易被同事孤立的人吧?”

玲子脖颈上的汗忽然让她感觉到凉飕飕的,不太舒服。本来是自己在窥视对方,结果反而被对方从同一个窟窿中窥视了。玲子从而产生了一种近乎焦躁的不快感。

“……是的。不仅仅是同事,上下级中树敌也很多。”

“看出来了,如果我和你是同一时期的同事的话,大概也会觉得你很碍眼吧。对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仅凭着自己的猜测揣度就妄自行动……只要你猜错了,就只能沦为他人的笑柄;就算猜对了又能怎样呢?”

仓田转过身来,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

“……人一旦有了空闲,就总要想一些不好的事。”

他说着开始往回走,又向着少年监狱的方向走去。

“辞职后的我就是这样。儿子从家庭法庭被送回检察机关,妻子遭到报复被杀害了。我自己待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很痛苦。家人的余温让我难以承受……”

仓田像是要摆脱记忆似的摇了摇头。

“但是,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不知道怎么打发闲暇的时间。因为一直以来自己过的都是刑警的生活吧……最终,我开始模仿起刑警的行动,虽然自己也觉得很可笑。

“后来,我试着追查吾妻的行踪。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在镇子的工厂里踏实地工作起来了。这个男人在精神鉴定中两次都侥幸被诊断为精神失常,却能在铁板上打着孔。而且还是很有耐心地、准确地操作,有时还会面带笑容地和同伴聊上几句。

“一种可怕的疑虑涌上了我的心头——精神鉴定时的那些表现,是不是都是他故意演出来的呢。在走访了很多地方后,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家伙在案件暴露后到被逮捕之前的八个月中,特意跑到邻区的图书馆,学习了精神疾病的内容……他是在装病。这家伙用演技闯过了司法精神鉴定这一关。”

玲子看出他旧西服的肘部位置绷着劲儿,想象着他放在兜里的拳头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还陆续追查了几宗当刑警时负责过的案子的后续情况。当然,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人还是有的。但基本上都处在接近、却还没到犯罪的状态。很多人虽然没到和警察打交道的地步,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大场就是这样。那家伙表面的行为像是改过自新了,但其实并没有。他每晚都侵犯自己的亲妹妹。而且他的父母明明知道,却装作视而不见……很可怕吧?虽然是亲生儿子,但再怎么说也是杀过两个人的杀人犯啊。

“……反正,事情的缘由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我就不说自己是怎么处理那两个人的了。如果你从现在起开始调查,拿出一些蹩脚的证据来也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他们走在少年监狱高高的围墙的旁边。西边的炙热阳光熏烤着两个人的右肩。玲子不由得用拿着手帕的手搭起了凉棚。

“也就是说,你杀害这两个人说到底都是基于正义……”

仓田清了清嗓子,瘦削的后背有着些许起伏。

“正义?别说傻话了。杀人还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有的只是选择。只是选择是否采取杀人这种方式而已。”

“选择?”

走到奶白色大门前面时,仓田站住了。

“其实,一个人的杀人原因和想要杀人的情绪完全是两回事。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值得我们杀人的理由。反而言之,人会因为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而杀人。杀人与否,只是出于选择的机会罢了。

“比如,说到吾妻和大场,也许还有其他可以改变这两个人状况的方法,但是我选择了杀掉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英树也是如此。这世上随处可见恋爱中有人被甩。但他选择了杀掉对方……人的死亡,只能用命来赎罪。借了人家的钱,连本带利一起奉还这是礼节问题。但是掠夺的如果是生命的话,就不能这样偿还了。所以怎么也得还给人家本金吧,就得用自己的命来还。

“我作为父亲,本来一直就打算这样教育他,想让他明白这点事情。但实际上,就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没能让儿子搞清楚。于是就发生了这种案子。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采取的方式就只有一种了。”

仓田凝视着大门,像是要透过大门看一看在门那边的儿子一样。

“你是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用自己的手来惩罚英树吗?”

仓田重新转身面向玲子,像是给自己止渴一样地舔了舔嘴唇说道:

“之所以不见儿子,正如你说的那样,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决心会动摇。但是,我想用自己的双手来惩罚英树,并不是出于想向遗属表示歉意之类的原因……人啊,一旦杀过一次人就废了。我弄脏自己的双手后,充分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无法断定再次杀人的可能性是否比普通人要高,但膨胀起来的杀意确实残留在了心中。杀人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选项,一直持续占据在灵魂之中。我不能把这种内心藏着个炸弹的儿子放出来,放到这个世上。这是我作为一名前任刑警最后的理智。”

玲子没有想到他竟说出了这么多心里话。但是,无论他说些什么,玲子心中的印象不会有任何改变。

失去了儿子和妻子的仓田。杀害吾妻和大场,并借着这些经验想要再次挑战英树的仓田。其实,在他的内心一直残存至今的,不就是多年身为刑警的他心中所保持的正义感吗?这份过度的正义感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儿子,终于最后——

“仓田先生,我并没有信心给吾妻和大场的案子立案。但是我想要保护英树。”

卡车载着堆积成山的啤酒箱,从两个人的身边开过。玲子对现实时间的流逝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这是在向我宣战?”

玲子点了点头。

“是的,我好像能理解你说的杀人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但是杀意并不仅仅是对杀过人的人来说才是危险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可能会有杀意,我也有。但是,大多数人不都是压抑着内心的杀意活着吗?至少我是这样的……就连我也认为杀人犯这些人渣抓住了就应该马上杀掉。在这一层面上,我并不想否定你做的事。正因如此,我反而想继续做刑警,以刑警的身份去找寻和你不一样的结论。”

仓田一言不发。他眺望着马路对面的田地,从兜里拿出皱皱巴巴的烟盒。把里面的最后一支烟衔在嘴里,然后捏扁了盒子。

“英树由我来保护。保护英树的同时,我也想保护你。这是我这个现役刑警的理智。”

仓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烟。没说出来的话,仿佛就在这紫色烟雾中飘散了。玲子心想,要是他的决心也能变弱一些就好了,但估计这个想法有些过于乐观了。

终于,仓田像咽下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来吧。英树预计下个月,也就是九月十日假释出狱。你可以从搜查一课主任繁忙的工作中抽一点时间,如果你保护得了他的话。”

这时玲子书包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取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系长直播”。

仓田在玲子的旁边慢慢地走着。在分别之际,玲子看他做了个“再见”或是“回头见”的口形。

“我是今泉。中野发生了暴力团伙开枪事件。有三名伤者,其中一名已经死亡。所属辖区是中野署。组对(组织犯罪对策部)四课的三个人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在哪里?”

不好,玲子对埼玉的印象不太好。

“啊,那个……我在大塚。”

一边说着,玲子像是在追赶仓田一样地开始跑了起来。

“这样啊,那四十分钟之内你就应该能赶到了吧。”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肯定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过,她还是说:

“可以。”

总之,先这么告诉他。迟到的借口等到了电车里再想也不迟。

“那就好,马上过来吧。”

“知道了。”

收起电话后,玲子追上了仓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我先走了”。

“……小心点。”

在他还是刑警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对同伴们打招呼的吧。

“谢啦。”

玲子把手举高向后挥了挥。为了能马上打到路过的出租车,她过马路走到了田野这一侧。如果能缩短路程时间的话,她甚至想从田地里穿过去。

玲子看到从住宅区那边开过来了一辆橙色的出租车。于是,她走到车道上跳跃着挥动起双手来。

玲子的手同时也挥向了仓田。他自然不会挥手回应,不过玲子看到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夏日的傍晚,同样的蝉鸣声充斥在少年监狱、仓田与玲子的耳朵里。在玲子坐上的出租车出发后,那种近乎疯狂之感仿佛依然执拗地追逐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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