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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午后三点前的无聊风景

“青山先生……”

咖啡师切间美星的声音突然中断,我不由得抬起了头。

“青山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也不用我再多解释了……如你所见,我们是间小咖啡馆,即使只有两个人,也足以继续经营下去。”

“就凭你们两个人和一只……”

“猫哪能算人手,虽然有时候忙得连猫的手也想借来用用。”

看到美星面带微笑,我也就放心地把视线转回了正面。她正让我体会着十足的享受,她若是不高兴就不好了。但,似乎我的想法不过是杞人忧天。

她正在试着解释今天发生在咖啡馆里的事件。我今天目睹的情景,将要通过她的语言和她的理解逼真地再现出来。

如在梦境一般的惬意之中,我的意识仿佛被牵引着,开始了时间的回溯。大约在一小时前——

午后两点。

居于京都街头一隅的塔列兰咖啡馆,正一如往常地消磨着一天中最无聊的时光。

我弓着背,坐在挨着吧台的椅子上,保持这个姿势超过三十分钟了。

这个店的咖啡师切间美星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刷洗餐具、收拾咖啡机,根本不理会我。准备客人点的饮品自不必说,从接待客人到打扫卫生,经营咖啡馆必不可少的事务大半都落在她的肩上,所以我想,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目光转向大厅的一角,美星的表亲藻川又次大叔正舒舒服服地打着盹儿,随着头一点一点的,他屁股下的椅子便摇船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是这个店的老板,名义上还兼任主厨,但他基本上把热情都用在偷懒上,所以打盹儿这样的事,美星也不会每次都责备他。从我第一次踏入塔列兰,至今已半年有余,能感觉得到这老头子偷懒的毛病愈演愈烈。

店里有两桌客人。平日的午后一般都这样。我没见过他们,估计都是第一次来。有时候我也会和这些人交流以消磨时间,但今天实在没有那份心情。四月的暖阳从门缝间偷偷地溜进来,勾起我一身的慵懒,我望了望挂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么无聊的时间,还要再持续一个小时啊!

我使劲地伸了伸懒腰,在椅子上把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我和正面的大窗户之间,有两张四人桌,分别坐着两拨客人。

正对面左边,靠近咖啡馆门口的那桌是母子俩。妈妈看起来很年轻,但给人感觉很沉稳。束起后搭在右肩的头发和一袭长裙,流露出她的优雅。年幼的儿子咿咿呀呀地说着话,他不坐在妈妈的旁边,而是坐在对面,那样子似乎在告诉别人:“我不是小小孩了!”似在逞强却又招人喜欢,他彬彬有礼地挺直身体,紧紧地握住吸管喝着果汁。

右侧桌边坐着的是个男子,正好与那个孩子背靠背,看年纪称其大叔也行,叫他大哥也无妨。身上的西装和腕上的手表都让人感觉像是个有钱人,但并不令人生厌。可能是因为他那张圆圆的脸给人老好人的印象吧。他好像很在意同伴的感受,不停地张罗着什么。但那不勒斯风味面一上桌,他就自顾自地一扫而光,看起来有些滑稽。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和他隔桌相对而坐的女子。她的穿着比较寒酸。这个季节还很凉,她却光脚穿着一双颜色脱落的凉鞋。薄薄的连衣裙既没装饰,也没口袋。敷衍地化了化妆,长长的黑发干巴巴的。是情侣吗?看起来男子的年纪比她大很多,男子一直在那里说着什么,女子并不回应只是认真倾听的样子,与其说是文静,不如说低声下气更为贴切。

左边是母子,右边是情侣。幸好这两对儿都没注意到我。当然,我并没有对他们抱有特殊的兴趣,只是比起呆呆地坐在那里,多少能排遣一些寂寞而已。

于是,我决定继续我的观察。

午后两点十分。

“唉,手提包破了一个洞。”

右边桌的女子好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哪里?由美,让我看看。”

男子马上表现出担心的样子,被叫作由美的女子把挎包递给他,男子打开那个小包,拿出手机和手巾后,里面就空空如也了。挎包看起来做工很粗糙,纱布一样的质地,薄薄的,到今天才破倒可以说是奇迹。外面连一个口袋都没有,翻过来看里面,连个隔层都没有。就这样,再破个洞就没法用了。

“啊,真的啊!”洞口有记号笔那么粗,男子将同样粗细的食指捅进洞里,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那怎么好意思,和夫先生。”由美有气无力地挥着手说。

声音里夹杂着复杂的气息,又非常柔弱。

“没关系的,别和我客气。”

“总是给我买这买那的。”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由美如果能得到幸福,哪怕是一点点,我都很幸福。”

这种道白只是听一听就感觉身上发冷,看起来和夫是非常认真的。还挎包时脸上浮现的笑容非常自豪。我想,穿着单薄的由美最好别再感觉浑身发冷。

“今天,我们正好相识一年了,晚上好好庆祝一下吧。我预订了一家夜景非常美丽的餐厅。”

以前曾听人说过,京都有限制建筑物高度的规定,如果实在想看美丽的夜景,只能到比叡山或大文字山顶。这种说法有点夸张。其实从餐厅或许也足以欣赏到美丽的夜景。但不管怎样,我是没有看到过那样的夜景。

相识整一年!他不是说交往整一年,顿时使我有种窥探到他们之间微妙关系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我身边就有类似的例子吧——我偷看了一眼美星,她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忙着手里的工作。先不管她吧。我总觉得这一对有些不太般配。

“好期待啊,太感谢了!”由美高兴地笑着,“那天黑之前怎么办呢?”

“现在咱们要去京都站的剧场欣赏音乐剧,半年前我就期盼着这场演出,票就在这里……啊!”

和夫想要取出票,把敞着口的手包弄翻,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地板上不但散落着长形钱包、票等,还有一件东西滚落到由美的脚边。是一个小盒,外面包着一层天鹅绒,里面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没事吧?”

发现这边有动静,美星要从吧台内走出来。

“没什么,对不起,没事的!”

和夫慌忙制止咖啡师,准备捡拾地上的东西。除了由美捡起来的东西外,大部分都是和夫自己捡起来的。在这期间,他差不多接连说了十次对不起。随后先是坐回椅子上,注意到由美怜悯的目光后,不知是否因为感觉坐立不安,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又离开座位去了卫生间。

和夫回来之前,这桌估计不会有什么动静了。我把观察对象转移到了邻桌。

午后两点二十分。

“小真,好喝吗?”

左边桌。儿子喝了一口果汁,噗地呼出一口气,妈妈微笑着问他。

“嗯,好喝。妈妈的呢?”儿子也十分乖巧地反问妈妈。

妈妈轻轻地摇晃装着咖啡的杯子回答:

“妈妈的也好喝。”

“你的是什么?”

“是咖啡。大人喝的饮料。”

“咖啡。”小真学着妈妈说了一遍,可是口齿不清,“啡”听起来像“灰”。

“什么味道?”

“喝一口尝尝?”

妈妈调皮地笑笑,站起来坐到了桌子对面,一下子抱起儿子,坐到了空出的椅子上,把儿子放到腿上。然后她把装有咖啡的杯子拿到自己面前,看着儿子说道:

“给你加点儿糖吧。”

“嗯。”

小真使劲地点着头,可是小脸紧绷着。面对这未知的饮料还是有些紧张啊。喝咖啡,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小小孩,但无论是被妈妈抱着的姿态,还是咖啡中加糖,都背叛了他的初衷。

桌子上配备的糖罐,用配套的调羹舀十勺就会掏空。糖罐是陶瓷的,雪白的表面上自然地滑过几条等距离的斜纹。妈妈打开盖,用插在里面的小调羹舀了满满一勺糖,放到了咖啡里。然后又拿起咖啡托盘里的调羹,在咖啡杯里搅拌后,舀了一勺送到儿子的嘴里。这时小真确实是主动要喝的咖啡,但之后马上皱起眉头,沉默不语了。

“……”

“怎么样?小真,好喝吗?”

“嗯,好喝是好喝,我还是喜欢再甜一点。”

没想到还在逞强!确实,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小孩了!

“那就再给你加点糖?”

都这时候了,是不是该坦白地说“太苦了,我不想喝了”,也许后悔之意已经掠过小真的脑海,但这种体验一定会有助于孩子的成长。

妈妈又舀满糖,而且这次是放了两勺。小真也很机灵,趁机用果汁清了清口。最终他是赢得了胜利,还是被对他无所不知的妈妈继续耍弄呢?

正当我热衷于母子俩之间的较量时,和夫从卫生间回来了。

“音乐剧开演的时间要到了,我们走吧。”

他用看起来很柔软的手帕边擦手边说道,好像要掩饰刚才的失态,不过一字不提反倒让人感觉不自然。

由美起身准备走出咖啡馆。这期间,和夫叫美星到收银台结了账。然后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果想牵手还有些够不到的距离走出了店门。真是一对百看不厌的情侣啊!这之后我的寂寞会加倍增长吧。

午后两点三十分。

第二次试喝,小真依然没有承认咖啡不合自己的口味。

妈妈非常享受这种状态,加进去的糖多得根本都无法融化,还要往里加。可是,糖罐好像已经见底了,调羹碰得糖罐噼啪作响。

“糖用光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小真的声音,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真的哎!”

可是,妈妈向四周东张西望了一圈后,拧着上半身,自作主张与邻桌的糖罐调换了位置。别说正酣睡着的藻川大叔,连美星似乎也没注意到。该不该提醒他们一下?是不是多管闲事?我正纠结着,这时——

“哎呀呀!你在干什么?”妈妈突然发出尖叫。

原来小真的手指沾满了砂糖。他好像是把手插进了刚换过来的糖罐里。为了制止妈妈继续胡闹,小真终于放出了大招!

美星察觉到这里的异样,马上跑到桌边来。

“没事吧?我马上拿湿巾来。”

“实在抱歉,快,说对不起!”

刚才还装成小大人模样的小真,此时却马上要哭出来似的呆呆地愣在那里。

“请您别介意,毕竟还是个孩子。”

美星苦笑着拿起糖罐。这时,小真的妈妈紧盯着它,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个糖,要丢掉吗?”

“嗯,是的。”

实在是太不好回答了。孩子把手插进去,砂糖不可能再继续使用了。但又不能对孩子家长说“因为太脏了”。

正要回到吧台的美星感觉有些蹊跷,她停住了脚步。小真的妈妈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然后终于下定决心地说道:

“如果要丢掉的话,怪可惜的,送给我吧。”

对此我也有些始料未及,脸皮太厚了吧。

“不,那可——”

任何时候对待顾客都彬彬有礼的美星,这时也无法完全掩饰住自己的不快。这种事情一旦认可的话,为了要砂糖,以后顾客有可能故意把孩子的手插进糖罐。注重细节的美星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

也许小真的妈妈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接着她又说了下面这句。

“我赔偿,这样总可以了吧?也不是故意的。”

一瞬间,美星变得面无表情。可随后马上又浮现出平常,不,比平常更为爽快的微笑说道:

“好的,明白了,我去拿个装糖的袋子来,请稍等。”

改变得够快的啊!不愿和麻烦的顾客过多纠缠,这种心情倒是也可以理解。但,照这样下去,这个店还能维持下去吗?我不免有些担心。

我以为美星会回到里面的备餐间,可她却中途走到大厅一角,叫醒了打盹儿的藻川大叔,然后对他耳语了几句。藻川大叔瞬间充了电似的站起来,根本不像刚刚睡醒,以敏捷的动作冲出了塔列兰。

美星回了备餐间,大厅里只剩下母子俩和我。

午后两点四十分。

返回大厅的美星手里拿着透明塑料袋和漏斗。看到这些东西,小真的妈妈沉下了脸。

“有袋子就可以了,我自己装。”

事实上,塑料袋大得足以装下整个糖罐,只要将糖罐口朝下倒在袋子里就行。

然而,美星却没有把塑料袋和漏斗递给她。

“那不行,别再弄撒了。”

说完,便将漏斗顶端插进袋子里,糖罐口朝下倾倒下去。塑料漏斗被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耀,阴影下砂糖掉落到袋子里的情景,赏心悦目,与这个店里常备的沙漏极为相似。

砂糖从小小的糖罐中全部落进袋子,仅需不到五秒钟。就在砂糖即将倒空时——

“干什么!”

美星发出一声惨叫。小真的妈妈猛地伸出手,要将漏斗和袋子一起夺过去。

冷不防被突然袭击,肯定会坚持不住的。但,看上去美星虽然有些摇晃,可握着漏斗的手却紧紧地抓着,小真的妈妈并没能得逞。小真张着嘴呆呆地仰头看着两个人撕扯着,我也只能胆战心惊地观望。

最终结果,很难说哪一方获胜了。

由于妈妈撞击美星用力过猛,漏斗和袋子脱离开二人的手,地板撒满砂糖。

并且,这时,掉落到地板上发出坚硬声音的,不仅仅是塑料漏斗。

“啊!”

小真的妈妈尖叫着迅速蹲到桌子旁,背对着美星,把从地板上捡起的东西贴到胸口。

“你就别做梦了吧,即使那么做也没有用的。”

美星依旧很冷静。美星站在小真的妈妈身后,极其严厉的声音从她头顶凌空劈下,那声音即使在一旁听着,也会感到毛骨悚然。

“你现在要做的事,是一种犯罪行为!”

不知是否绝望的缘故,小真的妈妈目光变得呆滞,慢慢地张开了紧握着的手。

这时,一声铃响,塔列兰的门开了。

“对不起——”

进来的,是十五分钟前刚刚离店的那个女子——由美。她非常吃惊地指着小真妈妈手心上的东西。并没有和夫的身影,看来她是一个人返回来的。

小真的妈妈抬起头,看到了由美。之前还一直梦幻般的游离目光,突然间充满力量,变成了可怕的一脸凶相。

“还给你!还给你就行了吧?这破东西!”

她边站起边大声嚷着,把手里的东西朝由美扔去。然后,拉着小真的手,餐费也没付,懊恼地跺着脚离开了咖啡馆。由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立在那里。

美星弯下腰,捡起了被小真妈妈扔掉滚落到地板上的东西。和她刚才一样,美星把那东西放到手心里,紧紧地盯着看。

那是一枚钻戒。

“谢谢!”

由美深深地低下头,用纤细的声音表达谢意。

“他说把原本打算送给我的戒指弄丢了,心烦意乱的。所以我决定回来找找。我想有可能翻包时掉出去了。不过,能找到太好了。”

“对啊,没被人拿走,确实挺好!”美星微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由美也以微笑回应,伸手去拿美星手中的戒指。

“……哎?”

直至由美嘀咕出声的那一幕,在我看来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

由美纤细的指尖慢慢靠近,即将触碰到戒指的一瞬间,美星倏地一下把手收了回来。

“你要干什么?请快点还给我。”由美皱着眉头说道。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吧。刚才还模糊不清的声音,此时也由于紧张而变得清晰起来。

“那不行!我这个戒指要还的人不是你!”

把戒指藏到背后那只手里的美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吗?那个戒指本应是送给我的。”

由美的态度开始逐渐混杂着焦急,但美星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说:

“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但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受吧?”

由美不知如何作答。背后,再一次响起了铃声。

“——由美?”

听到声音,由美吃惊地回过头来。

和夫和藻川大叔并肩站在门口。

“由美,你怎么在这儿——哎,你要去哪儿?由美!”

由美根本不理会和夫的询问,推开两个男人冲出了门外。走过院子时,从窗户瞥见她一闪而过的侧脸,一时之间竟难以相信与之前那个女子是同一个人。那张脸就像砂糖沾满了灰尘,由于心情不快,看起来暗如土色。

午后两点五十分。

“事情正如美星所说的一样啊!”

藻川大叔过分亲昵地将手搭到不知所措的和夫的肩上说道。

“刚走出我们店门,那个叫由美的女孩接到了电话,然后就说有急事,必须离开一两个小时,这个人没办法就决定自己一个人先去剧场看戏。他正在路边挥手打车呢。如果出租车早点儿到,我就追不上啦!”

“把票给了由美,我决定自己先去剧场,她能赶在演出结束之前回来,我们自然就可以会合了。但是——”

和夫先是环顾了一下撒落一地砂糖的室内,接着又看了看美星手中的钻戒,诧异地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可能有点多管闲事……”

美星拉起和夫的左手,把戒指轻轻地放在他手中。

“如果您真想结婚的话,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考虑这个女子了。”

看起来有些懦弱的和夫,此时显然被激怒了。

“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凭什么这么说!”

“今夜,您是准备求婚的吧,在夜景非常美丽的餐厅。”

听到这句,和夫很是惊愕。他的嘴一张一合的,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藻川大叔又窝回大厅的一角,似乎对两人的对话没什么兴趣。

美星对和夫说:“是我听到了。”于是开始道歉,解释起缘由。

“几十分钟前,您把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时,戒指盒滚落到由美的脚边。当时我就想,这位客人今晚是要在相识一周年纪念日求婚吧。估计那时候的由美也觉察到您已做出的决定。”

原来如此!那个天鹅绒的小盒子是装戒指的。那个盒子的确是由美自己捡起来的。

“这之后的细节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但从结果来看,由美根本无心接受你的求婚,却很想得到那枚贵重的戒指。所以,她在瞅准你去卫生间离开座位的瞬间,先把戒指埋在糖罐的砂糖里,准备之后再来取走。”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以为不会再有动静,进而改变观察对象后,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当然他们还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可能是由美藏戒指的时候很小心,所以我没觉察到也算正常。本来人类的习性就是容易被活动着的东西所吸引。和夫离开座位后,我就一直只盯着母子俩看。

“趁我不在的间隙,她竟做了那件事……但是,也用不着非要藏到糖里啊,放到包或口袋里不更好吗?”

和夫虽面色苍白,却提出了一个很有道理的疑问。

美星给出了答案:“我看到由美穿的连衣裙好像没有口袋。脚下穿的也不是普通的鞋子,而是凉鞋。其他能隐藏的地方也就剩内衣里面了,但她没有藏在那里。可能是担心走路过程中掉落……哦,不,恐怕仅仅是没有想到吧。因为她必须赶在你从卫生间回来之前快速藏好。”

“对呀,她是说过自己的包破洞了,所以也没法藏到那里了。”

“是啊,为了想让你给买新包演的戏,也白搭了!”

“稍、稍等!”和夫突然面部扭曲,好像脑袋突然被人暴打了一棒似的。

“你说那是在演戏?”

“你们在一起已经一年的话,我估计以前肯定也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吧。”

“那倒也是,项链断了,鞋底掉了等,确实有过这种情况……”

“每次你都给她买新的,今天她也有目的地事先把包弄坏。”

“请不要随意臆断好吗?她是一个穷学生,没钱买新衣服、鞋、包什么的,所以才会这样。她自己并没有要求我买过什么。从这种意义上,不如说,她还是个经济很独立的女孩。”

“她如果经济很独立的话,我认为出来应该随身携带钱包才对呀。”

“钱包?这么一说倒也是,包里没有……哎,你怎么连这些都观察到了?”

由美的包破了洞,通过他们的对话也能知道,但如果没有看到之后和夫的行动,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是不得而知的。但,美星却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如果她拿着钱包或者女子一般都会随身携带的化妆包,把戒指藏在那里就可以了。因为没带,所以才只会想到糖罐这样非常危险的地方。她一定是在寻找机会,让你给她买包括钱包、化妆品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只不过恰巧最先提出来的是挎包……哦,不,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实在对不起。”

美星低下了头。但我认为她的分析是正确的。因为我确实看到由美穿着颜色脱落的凉鞋和这个季节显得过于单薄的连衣裙。

和夫郁闷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与其说是在否定美星的说法,倒不如说是对无法否定这种说法的自己而感到失望。

“说到底,你就是想告诉我,由美和我在一起,看中的就是钱。”

“倒不能说仅仅是这个目的。至少她还喜欢你慷慨大方的一面……想偷偷藏起贵重戒指这一点,也符合了这个行为动机。只把戒指盒放回到你的包里,暂时不必担心被发现。即使被你发现了,假装分头寻找,可以成为找回戒指的借口。”

“她需要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从糖里挖出戒指啊。当然,最终我确实也没察觉到。”

所以,由美假装接到电话,决定暂时与和夫分头行动。

“不过,即使这样,由美还是有些慌乱啊。如果藏在什么东西后面还可以理解,稳妥地藏在糖罐这样别人绝对无法发现的地方,竟然不到十五分钟就返回来了。”

“是啊,可她的担心绝非多余。因为事实上,确实有人看到她藏戒指的那一幕。”

“那个人就是你吗?”

“不是我。由美不仅要对离开座位的你,还要对我这个店员小心提防,在掩人耳目上做到万无一失。虽是这样,但她却没有注意邻桌吧。被那个女士,带着孩子的妈妈目睹了那一幕。”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把目光转向已经人去座空的左边那桌。

“小真的妈妈一开始是隔着两张桌子与由美相对而坐,因为是正对面,所以由美藏戒指时很难做到完全不被看到。这时如果小真的妈妈已经心生邪念,她会故意装出没有看到的样子。”

“因为往糖里埋东西这样的行为本身,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都会感到奇怪。”

“她是否猜出了由美的心思不得而知,但她已经开始策划无论如何都要抢在由美之前把昂贵的戒指弄到手。首先,她自然而然地与儿子聊着天,诱导儿子想尝试喝咖啡,便借此移到了对面的座位。这样一来,邻桌的糖罐就掌控在她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了。”

“怪不得我从卫生间回来时,她已经换了座位。但是,又没有剧本,想要诱导一个年幼的孩子顺着她的思路聊天,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吧?”

“我觉得不难。因为那个年龄段的孩子,言行举止往往都有一定的倾向和规律,而比谁都更了解这些的是孩子的妈妈。比方说,她先问儿子果汁好喝吗?儿子用‘妈妈的呢’来回应。问他什么,儿子总是反问‘妈妈呢’这是她事先已经考虑到儿子的口头禅而开始的对话。只要是没喝过的未知的饮料,一定会勾起他的兴致,为了不让别人把他当作小孩子,绝不会说讨厌大人喝的饮料,这些都是她早已设计好的情节。”美星继续说道。“于是,她继续巧妙地引导和儿子的对话,借口让儿子喝咖啡,从桌上的糖罐往咖啡杯里倒入大量的糖。小店的糖罐如您所见,个头很小,只能装很少的糖,如果想一下子用光是不难做到的。因此,我们每天都要往里面补充糖。妈妈把糖罐舀空,营造了一种即便和邻桌的糖罐交换过来也不会让人感觉奇怪的情境。这确实很有效。你们离店后,她若无其事地做了交换,把装戒指的糖罐放在了自己手边。但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

“那可不,往外取的时候还是太显眼了啊,又不能把糖罐倒过来。”

“如果她那么做,我不会不过问的。糖罐里的调羹很小,用它舀出藏在砂糖里的戒指也不现实。接下来,她是怎么做的呢——她耍了一个花招,把儿子的手指插进糖罐,没法继续食用的糖,自己要来后带回家。”

“……还真够挖空心思的,搞得这么复杂。”和夫被惊得目瞪口呆。

我也深有同感。至少面对美星,还是迅速地取出藏起来,成功率会更高吧。

“砂糖如果被孩子直接摸过,店里应该不会继续使用。但是,对于妈妈来说并不觉得那样就不卫生。‘如果要丢掉的话,怪可惜的,送给我吧’,她的这个请求也算合乎情理。然后再要个袋子将糖罐倒扣到袋子里,把里面的糖和戒指统统带回去就可以了。我还真挺佩服她,能想出这个主意。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她砂糖,她竟然主动提出要赔偿,这让我不由得心生疑窦。砂糖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呀!她说要照价赔偿,那肯定是个价值不菲的东西吧——于是,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让我们老板去叫回你的同时,想出对策,不让她带走戒指。”

和夫点的那不勒斯风味面是藻川大叔做的,虽然那之后他又在打瞌睡,但还是非常清楚地记得和夫的相貌。只要让大叔带回刚刚出去不久的和夫就可以了。美星还告诉他,客人应该是前往京都站的剧场。

“只是说想要砂糖,就能看穿这一切啊?”对美星毫不了解的和夫,投去了半信半疑的目光。

“如果砂糖中什么都没有,那只不过是我多虑。可结果正如我分析的那样。我虽然阻止了妈妈带走戒指,但作为互相撕扯的代价,砂糖撒了一地。正好在妈妈捡起戒指时,由美返回来了。她看到戒指和撒落一地的砂糖觉得事情不妙,于是瞬间假装成回来寻找丢失的戒指。但这已在我掌握了实情之后,我想把戒指还给你,所以就拒绝将戒指给她。”

美星的话音一落,和夫便低头皱起了眉头。

“我这是又上了坏女人的当啊!”

对看起来有些懦弱却并不像坏人的这个男人的自嘲,美星把眉撇成了“八”字。

“又?”

“我好悲惨啊!从记事时起,我就清楚不论是性情还是外貌,大多数女性都不喜欢我这样的。但我还是为了找到终身伴侣而尽我所能,考上好学校,找到理想的工作,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一直按自己的方式努力奋斗。在这一点上,我应该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可以说既有令人自豪的工作,也有相对于我这个年龄来说足够的生活能力。”

美星无言以对。和夫的言谈话语间并没有炫耀之意,不如说有种放弃了什么东西的爽快感。

“不过,我还是不行啊!一直逃避着不与异性交往,看人的眼光终究还是没有长进!都这把年纪了,真是丢人!”接着,他又神情落寞地补充道,“还以为这次肯定没问题了呢!她既没有穿得花里胡哨,也没缠着我要过什么,在一起已经一年了,我还是很认真的。”

“……是不是因为给予的太多了呢?”

和夫好像被击中要害一般,把头转向美星。“嗯?”

追赶着不断滚动的球,一瞬间却又后悔当初不该让它滚动起来。我这样想象着,这可能正是说出下面这段话的美星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我,既不认识你,也不了解迄今为止与你交往过的女性。但你一定是没认识到自身的优点,片面地认为自己只拥有金钱、地位那些东西。于是,对方也只能对这些东西抱有期待了。也许,她们刚开始和你在一起时并不是这样的。”

大约有一个肥皂泡从诞生到破裂的时间吧。和夫定睛凝视着钻戒,呼出一口气说:

“年轻啊!”

然后他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准备递给美星,美星慌忙拒绝。但和夫坚持不收回,说是作为添麻烦的歉意和表达找回戒指的谢意,自顾自地放到了桌子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美星连总是挂在嘴边的“感谢您的光临”都没有说出口,垂头丧气地自言自语道:

“刚才这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她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走近我,盯着我的脸问道:

“我又多嘴了吗?”

我正困惑着如何做出回应——

“你好!”

一声铃响,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哇,这是怎么了!太过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进到店里的青年看到地板上的砂糖,皱起了眉头。

美星一脸苦笑地迎进年轻人,说:

“欢迎光临!青山先生。出了点儿事。”

“虽然我不太清楚,但看起来好像很严重啊……嗯?”

这时,我从椅子上跳下来,青山终于发现了我。于是,把手放到弯下的膝盖上,冲着我爽朗地打了个招呼。

“查尔斯,你还好吗?”

午后三点。

当确认挂钟已指向我盼望已久的那一刻后,我开始喵喵地叫了起来。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了!得给查尔斯喂食了。”

藻川大叔又在大厅一角酣睡,美星从他头顶的架子上取出猫粮袋,哗啦啦倒在脚下的食盘中。我围在她的左右,待盘子一满,就把脸埋了进去。

“喂食的时间是固定的啊!”

听到本店光顾最频繁的常客青山先生这么说,美星点了点头。

“嗯,查尔斯现在还处于幼猫到成猫的发育阶段,一次不能吃太多食物。一天分三次喂它。它应该看不懂钟表,但可能是动物的本能吧,似乎知道喂食的时间。”

太不礼貌了!我一边吃着猫粮,一边感到愤慨。不要小瞧我啊!猫也是认识钟表的。这个店里,椅子的一部分座面使用的材料叫天鹅绒,有时候喂我的很好吃的猫粮叫罐头,清洗东西时飘舞在空中的气泡叫肥皂泡,猫是什么都知道的啊!

“要说我对猫的印象,就是往食盘里放入猫粮,它什么时候想吃就吃。”

“也有很多用那种方式喂养的。但想法因人而异——反正我们的原则是定时适量喂食。”

美星把猫粮袋放回架上,顺便叫醒了藻川大叔,拍拍他的肩头说:“我要打扫卫生,帮个忙。”

“我也来帮忙。一个人在那儿喝着咖啡也不自在。”

美星没有拒绝青山的提议。三个人清扫擦拭地板的过程中,美星向青山解释了砂糖撒落一地的缘由。

“这次又被卷到麻烦事里了!”

听完了事情的大概经过,青山的第一感想是这样的!

“回过头看,实际上还是能够发现很多不合情理的言行。但当时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倍加小心的关系,直到最后关头才看破。如果再早一些察觉到的话,就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了。”

“因为你忙于干活啊,还是情有可原的。”

“听您这么一说,我好像得到了一丝解脱,青山先生——”

这时,美星的声音突然间中断,我赶紧停止进食,抬起头来。

“青山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也不用我再多解释了……如你所见,我们是间小咖啡馆,即使只有两个人,也足以继续经营下去。”

“就凭你们两个人和一只……”

“猫哪能算人手,虽然忙的时候连猫的手也想借来用用。”

听到美星的俏皮话,青山先生笑了。我这才又放心地继续吃起来。刚才,美星一时语塞,估计是把青山先生定位为常客,有些心有不甘吧。和夫与由美的微妙关系,让我联想到的非常相似的例子就是这两个人——虽然已是超出了常客与店员的亲密关系,但却永远成不了一对儿。

青山先生,我才不管他呢,我甚至有些敌视!他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呢?饲养我的主人美星于我有恩,我希望她永远快乐,不希望她对于无关紧要的措辞还吞吞吐吐的。我是以猫的方式担心着!

“总而言之,我们是家小咖啡馆,”美星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客人的对话,只要不堵上耳朵就能听得见,但相反,想要观察客人是不可能的。”

“所以,没能亲眼看到戒指藏到砂糖里。”

“是的,能做到这个的,也只有这只猫了。”

美星一边回顾着今天发生的事件,一边看了眼准备吃掉剩余几粒猫粮的我,扑哧一声笑了。青山先生趁机用力把脸靠近了我。

“查尔斯,你可得经常地帮帮美星啊。”

别人可以,只有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这个男人去年年末,曾经言辞激烈地嚷着“再也不来这个店了”,可是上个月又若无其事地来了。今天还在这儿嘿嘿地笑着,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啊。

我发出声音表示抗议。可是,这两个人把那声喵当作应答,异口同声地说:“真了不起啊,查尔斯!”我已无法与他们交流。吃完最后一粒猫粮,我跳上了窗边的天鹅绒椅子。

我对钻戒、恋人、年轻都没有兴趣。只要能吃到足够的猫粮,就很满足了。人啊,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啊。我蜷缩在阳光照射的椅子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细细品味着饱餐满腹带给我的幸福感。

午后三点十分。

啊!真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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