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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魔女(4)

一日将尽,蒙蒙的夕阳沉到了远方的云里,像是一块烧红的铁。

天黑之后,男人看见那女人踩着石板,到后院收拾另一批晾晒好的床单。

七天前,当她折回来时,他仍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他从来不曾听说有女人当过城堡的执事总管,但说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城堡里的人,依然很怕她,苏菲亚和丽莎虽然天天和她一起做事,可只要有机会,她们总是躲得远远的。

没有人愿意靠近她,那女人也从不抱怨这件事,她会要求也懂得如何命令那些仆人帮她做事,可她显然并不奢求人们对她和颜悦色。

这七天,晚上她亲自照顾着那些被隔离到城门塔楼的病患,白天她则要求那些仆人,将整座城堡一一打扫干净。

她清掉了禽畜舍和马厩里潮湿的干草,把已无粮食的谷仓打扫干净,将所有的门窗打开通风,要人们刷洗所有污秽肮脏的角落。

她把废弃的浴场重新整理干净,强迫每个人去那儿清洗自己,还从死去铁匠的工坊,挖出好几个老旧的铁锅充当火塘,在城门塔楼的病房里生火,让病人们保持温暖。

她定下的规矩多不胜数,除了要洗澡,进出病房的人一定要绑上遮住口鼻的布巾,就算只是进去一下也要洗手,进出厨房负责煮饭的人一样要洗手,吃饭前所有的人都得洗手,幸好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

除此之外,那洗手魔女也要人把城堡内所有的储水槽都清洗干净,所以现在除了井水,他们还有储水槽的雨水可以用。

她还要求那些女仆去野地采集蓍草、蒲公英和薄荷回来,煮成药草茶,让所有人每天都要喝,又另外摘了一些看起来像杂草的东西,熬煮成汤汁,拿来替那些病患擦洗身体。

城堡里,所有的女仆和男孩们,成天都被她指挥得跑来跑去,早已累到没力气抱怨,可那女人比谁都还要勤劳。

他注意到,她右脚跛得更厉害了。

站在主城楼的窗口,男人垂眼看着楼下那女人抱着床单,一跛一跛地绕过主城楼,回到前面的城门塔楼,消失在门楼的入口。

人们前前后后地闪避着她,却也无法克制地偷偷注意着她。

男人了解他们的好奇与恐惧,这些天,他总也会看见他们或她们聚在一起讨论那个可怕的女巫,觉得她不知在门楼里对那些可怜的病人做什么事。

她其实并没有折磨凌虐那些病人,他抽空去看过几次,她只是替他们擦汗、擦澡,在他们需要时,喂他们喝水,喝那些药草熬煮的茶。

那些得瘟疫的人,状况时好时坏,有些甚至神志不清,可有几个,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那些连续不断的可怕咳喘声,在她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已开始减缓,不再那样此起彼落地在夜里响起,让人听了就一阵心惊恐慌。

那些病患所住的房间,也不再充塞着可怕的臭味,她天天都在替他们换洗那些被秽物弄脏的衣物床单,还会用那些浸泡着药草的香油,为他们按摩擦洗身体;她让那个地方,充满了让人放松的香味。

不知是否是巧合,还是她坚持打扫环境的方式真的有效,从那女人来了之后,城堡里再也没人因为瘟疫倒下。

过去这一年,他的手下与农奴死去大半,这座城堡变成了空壳子,那些和他一样倒霉,但更加凶残的邻居随时会来抢劫他,他还绑架了一个可能是女巫的女人来当他的总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能养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仿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气,他转过身,把弓箭和斧头挂回墙上,下楼回到大厅。

苏菲亚和丽莎把燕麦粥端了上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厅的长桌这儿吃晚饭。

吃着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过了这么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清洁。

即便他说过她不是女巫,他们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话去做,就会换来可怕的诅咒。

饥饿的路易意犹未尽地舔着碗,但他的双手仍是白的,丽莎的头发不再散乱,好好地绑着,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满身乱抓痒,原本在人们身上到处都是的头虱与跳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大厅里随时随地都充塞着药草的清香,苏菲亚说,那女人说那药草可以驱虫,要她在屋子里焚烧,那东西显然非常有用。

经她这么一说,他发现自己最近确实不曾再在大厅里被跳蚤咬过,那让他考虑着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楼上内室去使用。

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身上的装备和衣物、鞋袜,只套着一件长衫,抓着剑,躺在床上。

当他合眼入睡时,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许他也应该洗个澡。

敲门声砰砰砰地响起。

男人在第一时间从床上跳了起来,只听外头传来苏菲亚惊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剑,飞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长衫和鞋,火速上前开门,问:“怎么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仆脸色惨白,眼眶含泪,万般惊恐地指着窗外塔楼的方向,“她把杰利带到城墙上去了,她想把杰利丟下去,她一定是想把杰利献祭给撒旦!”

男人愣住,转头看去,只从窗口看见那轮迷蒙的圆月下,有个人影抱着一包东西,站在城墙上。

该死!

他暗咒一声,想也没想就飞奔下楼,冲过庭院,爬上门楼,跳过那包着毛毯睡在门楼上的安东尼,那少年被他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揉着眼醒了过来,男人没理会他,只是冲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墙。

原以为,自己会来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墙,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某些事。

那女人确实抱着金发的杰利,但她一点也没有要把那孩子丟下城墙的意思,她只是怀抱着那五岁大的孩子,来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楼的城墙上,一边轻轻摇晃着那孩子,嘴里一边哼着柔软的摇篮曲。

听见他飞奔上来的声音,她抱着孩子转过头来,口鼻仍包着布巾,但嘴里曲调未停,看见手持长剑的他,她有些惊讶,但楼下内庭广场的骚动让她领悟过来;下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一堆人在那里。

女人没好气地看着他,挑起了眉,继续哼着那首歌,一边继续慢慢朝他走来,一边还不忘伸手拍抚着那孩子的背。

他是个白痴。

她甚至不用开口,他脑海里已经出现这一句话。

七天前,她早就可以离开,但她没有走,而这女人过去七天来,几乎日夜不眠地亲自照顾这些病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以为她真的想要谋杀那个孩子。

小男孩把头脸枕在她肩头上,光洁的额头有些汗湿潮红,脸颊上还有着泪痕,显然刚刚才哭过,但此刻那孩子闭着眼,虽然还时不时抽泣着,但已经快要睡着,一脸舒适安心的模样。

女人在他面前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责备的视线,让他有些无言,还有点尴尬,男人将长剑收回剑鞘里,转身下楼把所有人都赶去睡觉。

当他再回来时,看见那女人在月夜下怀抱着那男孩,她已经没再哼歌了,也不再来回走动,但仍在轻晃,杰利已经五岁,即便比平常的孩子还要瘦小,对她来说仍然太重了,造成了她右脚的负担,所以她才靠着胸墙,虽然如此,她却没有想把那男孩放下来的意思。

深夜里,寒冷的空气,让她吐出的气息,即便隔着布巾,仍化成氤氲的白气。

刺骨的风,扬起她黑白相间的发。

他走上前去,把长剑靠墙放着,朝她伸出了手。

她瞅着他,有些微愣,小声道:“他还没完全睡着,得再待一下。”

他点头,表示明白,手仍朝她伸来。

她没有放开孩子,开口道:“他可能会把瘟疫传染给你。”

闻言,他依然没有放下手。

见他坚持,她才道:“你得把口鼻遮住。”

“把你的给我。”他粗声开口。

她一怔,迟疑半晌,最终仍拉下了她绑在头上的手帕,递给他。

男人将手帕绑好,再次朝她伸手。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转交给他。

那孩子有些发烧,他猜那是她上来这儿的原因,城墙上无人且通风,就算孩子哭闹,也吵不到谁。

他接过那金发小男孩,让那孩子靠在他肩头上睡觉。杰利在半梦半醒间微蹙起眉头,但她的手仍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让那孩子很快地放松下来。

她确定孩子不会因此惊醒,才收回了手。

“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他压低了声音,告诉她。

这女人两眼下方都出现了阴影,显然已经几夜没睡好。

她扯了下嘴角,摇了摇头,悄声回道:“他还没熟睡,随时可能会醒过来,相信我,你不会想独自应付他的。”

男人盯着她,半晌,改口道:“那就去那边坐着。”

凯瞧着他用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见那儿的城墙往上增高,有一段阶梯,这座城堡因为建造在巨大的山岩上,城墙也随之高低起伏着,有不少地方都有这样的阶梯。因为右脚实在太痛,加上累了几天几夜,她确实感觉异常疲倦,所以她慢慢地走了过去,有些困难地在那石阶上坐下。

当筋骨可以放松的瞬间,她忍不住小小地叹了口气。

这里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从胸墙的城垛之间看出去,可以看得很远。

在蒙蒙的月色下,她隐约能看见前方那座村子,还有旁边的田野和周围森林的轮廓,但再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眼前那个男人,学她之前那样,抱着孩子在城墙上规律地来回走动,也许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身上不像平常那样,穿戴着铁制的锁子甲。

套着柔软的羊毛长衫,他看来显得没那么恐怖吓人。

这几天,她每天都会看见他骑马出门去狩猎,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能带回猎物来,有时是飞越过境的候鸟,有时则是瘦小的野兔,偶尔还会有鱼,运气好的时候,他的收获会多一点,运气不好,空手而回也是有的;不过除了她之外,他没抓过人回来。

他猎到的那些动物不多,肉很少,但总有肉,加在稀粥里,聊胜于无,多少能添点滋味。

可即便如此,他洗劫她的那些食物,也快要消耗殆尽。

“你知道,你不可能光靠打猎,养活城堡里所有的人吧?”

当他再次走到她面前时,她忍不住脱口。

男人庞大的身躯微微一僵,但没停下脚步,他转身折回去了,不过看他的表情和反应,她想他确实知道这件事。

她真的应该忍住那句话的,可眼下,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就连那难吃的燕麦粥都快要见底了,她怀疑他能这样撑到什么时候。

他缓步走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

“复活节就快到了,再过不久就能播种,情况会好转的。”

说完,他又晃了起来。

她不该再多管闲事,可等他走回来,她听见自己说:“我以为所有的种子早在冬天,就被吃掉了。”

他皱眉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丽莎和夏绿蒂说的。”她看着他冷着脸、抿着唇,再次走开,忍不住道,“我是总管,必须知道存粮的情况。而且,你的谷仓是空的,厨房里也只剩下几袋燕麦。”

去年的饥荒太严重,她听见那些女仆们讨论,知道人们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了,鸡、鸭、牛、羊全部被宰杀一空,村子里甚至连猫狗都抓来炖汤,还有人把老鼠都抓来吃。

本来,谷物的收成,都要留下一半来当明年的种子,但暴雨的长夏,让耕地大半时间都泡在水中,教收成少到填不饱肚皮,一年的饥荒人们还能撑得过去,两年之后,情况就开始失控,到了第三年,过度的饥饿,教人再顾不得什么明年的种子,就连树皮、草根都有人吃了,何况是种子,加上有经验的老人们又一一染病过世,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只是让事情雪上加霜。

他晃开,又晃回来,拧眉吐出一句:

“这不是你的事。”

是啊,好像她不吃东西也会饱似的。

看着他再次走开,凯环抱着自己,收紧身上防风的斗篷,瞧着那男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声咕哝着:

“男人。”

她以为自己够小声了,但风把她的声音送到了他耳中。

他回头瞪她,她只能无言地回看着他。

那男人皱着眉头,掉头走开了,不久又走了回来,停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凯,”她环抱着自己,仰望着那个在月下的男人,“我叫凯。”

“没有姓?”他微蹙着眉。

“我不是贵族。”只有贵族才会拥有姓氏,像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有个名字就不错了。

他点头,表示理解,看着她问:“你的苹果怎么来的?”

“从树上摘的。”她开口说。

“它们看起来很新鲜。”而且冬天才刚过去,她不可能在森林里找到如此新鲜的苹果。

她看着他,沉默着。

她不该告诉他,但过去这七天在城堡里的生活,只让她清楚了解一件事。

这看似凶恶的男人,收留了附近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本来都不住城堡里,苏菲亚是村子里面包坊的女儿,夏绿蒂家里是牧羊的,安东尼是铁匠的儿子,安德生的父亲是屠夫,路易、安妮的双亲都是农奴……

那么多的孩子,在情况恶化之前,都住在城堡外,直到瘟疫和饥荒夺走了他们的一切。

他是领主,他本来就应该要照顾他的子民,但他其实把城门一关,城堡里平常的存粮,大可以让他轻松度过很长一段日子。

很多贵族都这么做,关上城门,锁上谷仓,然后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选择对城外的饥荒与瘟疫视而不见。

所以,虽然明知不该说出来,她最后还是仰望着那个男人,开口道:“我有一座地窖,冬天时,我会把冰雪留起来,存放到地窖里,入夏后,地底依然阴凉,冰雪让里面的食物可以保存得更久。”

他看着她,黑眸炯炯,微亮。

“你不要期望那有多少,我并没有预期得养一城堡的人。”

她警告他,但眼前的男人,双眼仍露出亮光。

然后,他张嘴,吐出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我留了种子。”

她一怔,睁大了眼,惊讶地瞪着他。

“你留了种子?”

他点头,告诉她:“不多,但只要我们撑过这几个月,撑到有收成,情况就会开始好转。”

凯没想过这男人竟然预留了种子,但她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告诉她。

夜更深了,冷风呼呼地吹,带来一片乌云,遮住了月。

她更加拉紧防风的斗篷,抬眼看着那个在她身前伫立的男人,他肩头上的孩子,已经完全睡着了,像是知道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男人怀抱着那个男孩,用大手轻轻抚着那孩子的背,她能看见他黝黑的手背上,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疤,虎口还有着老茧。

一个男人的手,总是能透露出许多事。

然后,她听到自己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挑起浓眉。

“你为什么告诉我种子的事?”

“因为你是我的总管。”他垂眼看着她,朝她伸出那只粗糙干硬的大手,道,“而现在,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了。”

当她说出地窖的事时,她就已经退无可退。

所以,她猜她确实是和他在同一条船上了,只是这条船,可能随时会沉。

但说真的,她又有什么选择呢?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许还能独善其身地住在森林里,过她的日子,可这男人穿过了迷雾,将她从森林里拖了出来,让她看清这一切,再无法遮住自己的双眼,对外面的世界视而不见。

她凝视着他,久久。

半晌后,她将小手放在他有如皮革一般的大手上。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整个包覆住,将她从石阶上拉了起来,她因此被迫站在他面前,她的脸,几乎贴到了他脸上。

太近了。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好暖。

那是她第二个念头,这家伙浑身都散发着热气,像个暖炉一样。

她应该要尽快退开,可他强健的体魄与宽阔的胸膛,挡住了冰冷寒风。

然后她发现,即便踩在石阶上,她仍比他矮上半个头。

跟着,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让她拧了下眉头。

就在这时,他浅浅地、悄悄地,弯了那漆黑的眼眉。

他在笑。

那块手帕遮住了他的嘴,可她知道他在笑。

凯瞅着眼前这男人,明明他脸上绑着手帕,遮住了一半的脸,看来应该更像强盗,可不知怎的,她只觉脸红心跳,他还没松手,而这一刹,她却清楚感觉到那包覆着她的大手,他的手粗糙但干爽,而且很热,隔绝了冰冷的寒气,直接带来惊人的暖意,感觉好舒服,让她差点叹了口气。

他带来的舒适安心感,让她吓了一跳,虽然及时止住那声叹息,却无法遏止心跳加快,只能飞快抽回了手,往后且往上再退了一阶,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大人,如果我们要待在同一条船上,你一定要尽快洗个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故意想羞辱他,但这句话就冒了出来。

笑意瞬间从他眼底消失,让她心头莫名一抽。

男人瞪着她,凯则尴尬得无以复加,也许她应该把话收回来,改口说点别的,但她真的需要他洗个澡。

“我需要你当男孩们的榜样,你是他们的城主,你带头保持干净,他们才会继续维持下去。”

她将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看着那男人拧起了眉,她以为他会生气,或者抬手揍她,惩戒她的无礼;她见过那些脾气阴晴不定的贵族们在酒足饭饱之后,能做出什么样残酷又可怕的事。

可那男人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半晌,然后吐出一句:

“我需要多久洗一次?”

她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个男人只是抱着男孩,挑眉瞅着她。

“七天?”他问。

这个数字和她预期的差了太多,她眼角抽了一下,而他看了出来。

“五天?”他浓眉微蹙,但她继续沉默着,他错愕地脱口,“该不会是三天吧?”

如果她说她其实希望他每天洗澡,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疯了?

即便她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凯也怀疑他能否做到,而且就算是她,也知道这个要求太不切实际,所以她深吸了口气,委婉地开口道:

“我不是要求从此以后都要这样,至少在这段闹瘟疫期间,你每次从外头回来时都要洗手、洗脸,吃饭前也要把手洗干净。”

“你知道这里大部分的人,一年有洗两次澡就很了不起了吧?”

“那就是为什么人们常生病的原因。”她镇定地说。

他瞅着她,最后仍是点头承诺:

“好,我会洗。”

她听了,深吸口气,再道:“如果你要去拿我地窖里的存粮,我也要去。”

他挑眉。

“我若要暂时住在这里,需要收拾更多随身物品,”她告诉他,“而且这些酊剂很快就会用完了,我真的需要我那些药草园里的植物。”

他闻言,再次点头,答应:

“出发前,我会通知你。”

说着,他抱着孩子转身,离开前,不忘弯腰拿起那把长剑。

凯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看着他小心地把那孩子放回睡铺。

起身时,他看了她凌乱的床铺一眼。

不知为何,心头又跳,但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只是继续扫视整个屋子。

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只偶尔有轻咳响起。

一盏油灯在她桌边亮着微光,一壶半满的水搁在一旁。

他看着那些用掉大半的浸泡油与酊剂,然后转过身,朝她走来。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却见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没有靠得更近。

“你做得很好。”他拉下脸上的手帕,递给她。

凯惊讶地看着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能伸手接过自己的手帕。

“如果还需要什么,告诉我。”说完,他从她身旁走过。

这一次,她定住脚步,控制住闪躲的冲动,道:“大人,你身上的衣服,回房后最好换掉,杰利的鼻涕可能沾到你肩上了。还有,请记得洗个手,那儿有干净的水和肥皂。”

他停了下来,低头拧眉地瞅着她。

“为了防止瘟疫扩散,进出这里,都需要洗手。”她提醒他,“我上回和你说过了。”

她是说过。

那男人走到门边清洗双手,再转过身来。

她以为他想说什么,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更往下拉,定在她身前紧紧交握着的双手。因为如此,凯才发现自己仍将双手紧握,那发白的双手,透露出她试图掩藏的紧张。

心跳,蓦然又加快。

她飞快把手松开,但来不及了,他显然早已注意到。

“你不需要害怕。”

他把视线拉回她脸上,低哑的声音淡淡响起。

她强迫自己回视着他,忍不住回道:“傻瓜才不懂得害怕。”

他凝视着她,无声扯了下嘴角,点点头,静静带上了门,走了。

复活节来了又过去。

那本应欢腾的节日,在这艰苦的日子里,没有得到太多的注意。

男人站在田野里,撒下手中最后一把种子。

他的腰很酸、背很痛,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几乎已经忘了下田有这么难。

这几天,他带着城堡里的少年,一起把附近的田地重新整理过,可要整理的田地,仿佛无边无际。

村子里的男人没剩几个,他知道他可以要求他们出来帮忙下田,但就连那个可以帮他召集村民的执事,都在两个月前过世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打钟,但村子里的广场中,过了半天才慢慢聚集了三个男人。

“抱歉,大人,村里的人,多半已经病倒了。”

其中一位留了满脸胡子的男人,沙哑疲倦地说。

三个,比没有好。

他看着那三个男人,知道屋子里有更多的人在探看。

所以他开口扬声,用超过那三个男人可以听到的音量,道:“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有种子,我需要人帮忙播种。只要来耕田整地的人,每天都能领一碗燕麦粥吃,收成之后,我还会发给你们户田所需要的种子。”

他的话,让那三个死气沉沉的男人,稍微有了一点精神,虽然死寂仍在他们眼里,但比完全没有希望的好。

村子里那些屋舍依然寂静,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一一去敲门,将那些人从屋里拖出来,他清楚用武力逼迫,是最糟糕的方式。

所以,他领着那三个男人再次开始整理潮湿的田地,修理围篱。

他亲自下田帮忙,替城堡里唯一剩下的骏马,套上马轭,那家伙起初不是很习惯这器具,它是匹战马,不是耕田的牲畜,但在他的安抚下,终于开始拖着耕地的器具往前走。

雪融化了之后,田地万分潮湿,泥巴沾了他满身都是,和他的马一样,他对耕田这事并不擅长。

一天的劳动之后,他总是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浑身腰酸背痛,但一天两天过去,三天四天过去,到了第五天,来帮忙的男人,多了五个。

他不知道,他们是因为畏惧领主的权威,还是单纯地只是想换一口饭吃,努力活下去。

无论如何,那几块春耕的田,总算及时翻完了土。

即使有马儿帮忙,他负责的这几排田地,土翻得特别糟,歪七扭八的土垄,活像大蛇一样,不像那些沉默的农奴们,将田地有条有理地整理得很好,不过他们没人对他糟糕的工作多说一句。

三天前,他开始让人播种,这工作轻松一点,城堡里只要有空的人手,都一起下田帮忙,但播种也需要特别的技巧,他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如此笨拙。

幸好,他是领主,是个贵族,没人期望他对种田有多大本领。

最后,他总算也把这事做完了。

看着种子散落在湿润的土壤里,再环视这一个月来,所有的工作成果,他在夕阳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现在,他只能期望,事情能继续这样顺利下去。

那一日,他带着那些孩子们回到了城堡里时,每个人都累得人仰马翻,路易几乎无法再站起来,安德生累得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己把马牵到了马厩里,替那匹马卸下辔头,清理马蹄,拿刷子刷去它身上的泥巴,再抱来干草喂食它。

天快黑时,他几乎也累到快睁不开眼,但就在这时,木盆掉在地上的声音响起,他飞快回头,只见广场上每个人都呆瞪着前方。

然后,他也看见了他们看到的。

那个黑衣黑发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走出了城门塔楼,将他牵过了内庭广场,来到厨房边,用事先让人烧好的热水,帮他洗澡、洗头。

有那么一瞬,他屏住了呼吸,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看着那个原本虚弱得无法下床的孩子和那个蹲跪在地、替他脱去衣物、清洗身体的女人。

杰利的情况好转了。

那顶着一头金发的孩子站在内庭广场,脸色虽仍略显苍白,但原本发青的嘴唇已经有了血色,而且他在笑。

咯咯的笑声散播在空气中,让人们不由自主地聚集起来,无法置信地看着那孩子。

那几乎就像是奇迹。

这两年,得瘟疫的人,几乎没有人撑过来,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

可这孩子撑过来了,站着,笑着,甚至在凯帮他冲水时,东闪西躲。

他身上的疹子已经结痂、不再流水,眼里也不再满是血丝。

夏绿蒂张大了嘴,安德生瞪大了眼,丽莎手中的木盆早掉到了地上,苏菲亚更是伸手遮住了嘴,路易则完全忽视了他这个城主的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像被她施了定身咒一样,瞪着她与杰利。

然后,下一瞬,苏菲亚满眼是泪地冲上前去,抱住了那个金发的孩子。

“杰利,噢,杰利……”

凯被她吓了一跳,然后她才发现,苏菲亚和杰利都是金发,还有着同样的雀斑、一样高挺的鼻子和蓝色的眼睛。

直到这时,凯才发现,苏菲亚和杰利是姐弟。

她没有阻止那女孩,只是把手中的水瓢,递给了苏菲亚。

“把他洗干净,全身都要擦干,头发没干之前,不要吹到风。”她交代着,“今天晚上开始,他就可以不用再住在城门塔楼里了。”

那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她直点头。

“好,好……谢谢你……夫人……谢谢你……”

她想纠正这女孩对她的称呼,但这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所以她只是点点头,起身想回塔楼,却因为太过疲倦,一站起来眼前就一片发黑。

该死,她要晕过去了。

这真是最糟糕的地点,她想着,慌乱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撑住自己,却只是踉跄地退了两步,就在她以为自己会丟脸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时,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

男人厚实的胸膛像一堵墙贴靠在她身后。

一时间,她有些惊慌,想往前离开他的掌握,在那短短的一刹那,她腰上的大手略略收紧,教她心头狂跳。

“别这么做,”他低声道,“如果你在这时昏倒,只会制造恐慌,让他们以为你病了。”

她僵住,没有动。

“现在,深呼吸。”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告诉自己镇定下来。

几个呼吸之后,眼前的黑点消失,景物再次出现,让她庆幸的是,因为她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在她腰间的手,而所有人都在看那对姐弟,没人注意到她那瞬间的软弱。

除了他。

然后,她站稳了脚步,往前走了一步。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仍松开了手,她转过身面对他。

黄昏夕阳,将天空染红,让他肮脏的脸看起来更加疲惫,但眼前的男人紧抿着唇,瞪着她。

“你有几天没睡了?”

“我每天都有睡。”她眼也不眨地说。

“放屁,”他低低咒骂一声,嗤道,“你看起来活像被人冲着双眼揍了两拳。”

这话,让她眼角微抽,莫名地有些恼怒,脱口就道:“你闻起来则像是在猪圈里打滚了一圈,我相信你承诺过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这话,让他额上青筋暴起。

“如果你这么介意我有没有洗澡,也许你应该亲自烧水送到我房里,替我刷背洗脚!”

闻言,凯的眼中,在那瞬间蹿出了怒火:“若是大人愿意把自己清洗干净,当然没问题!”

说完,她旋转脚跟,甩头大步往厨房走去。

该死的!他不是那个意思,但这女人实在太让人生气,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伸手抓住她,可内庭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和她的叫嚣,而她已经火冒三丈地进了厨房。

他怒瞪着其他人,掉头转身,大踏步走回马厩里,恼怒地继续把干草堆进马厩,替那匹马倒上干净的水源,然后气冲冲地回到主城楼里。

一路上,每个人都闪他闪得大老远。

他上了楼,穿过大厅,走上另一座旋转的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甩上了门。

他脱去肮脏的鞋袜、锁子甲和被汗水与泥巴浸湿的上衣,愤愤不平地在心里咒骂那该死的女人,他七天前早就洗了澡,但翻田播种的事,让他累到腰酸背痛,每天回来几乎沾枕就睡,他有记得洗手已经很了不起了,可那女人就是不满意。

说他在猪圈打滚?最好他猪圈里还有这么多泥巴,那里早被她刷得干干净净,国王的床都没他的猪圈干净!

敲门声蓦然响起,他回过头,还没开口,那女人已经提着一壶热水,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搬着浴桶的安德生和路易。

他惊讶又愤怒地匆匆转过身来。

两人在她的指示下,把浴桶放到房间中央,她有些艰难地把手中的热水倒了进去,蒸腾的热气冒了出来,但一壶水不够,连他的脚板都盖不住。

仿佛是怕他反悔,一个又一个的女仆提着水壶和水桶进门,把热水与冷水交错倒进木桶里,蒸腾的水汽,很快就充满一室。

他瞪着那个女人,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水壶交给丽莎,拿来肥皂和一小块羊毛毡,这才转头瞧着他。

在那白茫茫的水汽中,他仍捕捉到她在看见他赤裸的上半身时,眼里闪过的惊疑不定,让他以为她会就此退却。

她没有,只是挑起那秀丽的眉,张嘴吐出一句:

“大人,你需要我帮你脱裤子吗?”

他眼角微抽,当着她的面,脱掉了身上唯一还穿着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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