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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拉牢弯下身打开卷闸门的锁,双手用力一抬,铝门哗啦啦升起来,尘土四下飞扬,他赶紧后退几步:难日的!他连连拍打着衣裤,扑撸着头发,听见有人叫“刘老板”,他回过头一看,是房东。

房东脸上堆着和善的笑:“那房——”没容他“租”字出口,拉牢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大点儿房租,天天催,再嫑言传,后天咋样?就后天,说死。大不了,把货拿去!”

“要那货有啥用!八辈子都穿不完!”房东不满地离开了。

走进店,拉牢打量着墙上的衣物,用手指轻轻抹过,塑料袋上留下一条白道。“我儿脏得差大!”最后一次进店是啥时候,他都忘了,十天,半个月?他踢踢墙角尚未开包的黑色大塑料袋,灰尘飞起。他皱了皱眉头,像是上次从省城进的货。啥货?他也忘了。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坐在桌角,发起愣来。

拉牢和大他三岁的哥哥拴牢都毕业于县高中。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不同的是,哥哥听了父亲的话,回到上丰地当了农民,然后娶妻生子,日子平淡而实在。在拉牢看来,实在乏味,他常常学着父亲的口气取笑哥哥:“咱是四代贫农!一辈子没出息,真让上丰地拴牢了!”从小不安分的拉牢有远大的抱负,成功!成名!父亲“三代贫农”的口头禅对他来说是耻辱,啥年月了,还“贫农贫农”,谁理你?现在都拿钱说话哩!他决心要当“富农”。在这个信念的支撑下,他把承包地扔给了父母,把媳妇、儿子留在家,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贩过鸡蛋,当过保安,甚至开过饭馆。

拉牢的饭馆门面不大,两位大厨,三四个服务员。经过半年吃力劳心的苦熬,生意有了起色,开始盈利了。当大把的钞票进账的时候,一个蛮漂亮的服务员悄声说“你是我的梦中情人”,拉牢就做了她的“俘虏”,又让她接手了财务。年终拉牢还在喜滋滋地盘算着:这一年来不少的收入,是用来扩大经营,还是用来偿还父亲、哥哥的借款呢?哪承想,那个服务员却和大厨卷款而去。拉牢只得关闭了饭馆。

几番折腾,拉牢又卖起了服装。他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招聘店员时只要求老实伶俐,拒绝姿色和时髦,同时自己一手把持财权,无论是到省城进货,还是大宗批发,都是亲力亲为,从未叫人代劳。然而,生意始终不咸不淡,几年下来,只是还清了家人的欠款,为家中置了几件电器,小有积蓄而已,盖楼的计划还远在天边。吃不饱,饿不死,服装店就像一块鸡肋让拉牢吃不下,放不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他不是没有咨询过,不是没有调研过,要么资金不足,要么不敢涉足,只能围着服装打转转,硬着头皮凑合着。要不咋养家嘛?

“再等嘎儿,说不定啥时拾个金元宝哩。”

拉牢猛吸了几口烟,把烟蒂弹了出去,强打精神打扫起卫生,掸灰,扫地,抹桌椅。门好像被敲了几下,他顾不上回头,瓮声瓮气道:“没营业哩!”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送钱都不要了?”他扭过头:“红卫哥,咋是你?”隔着玻璃他看见台阶下一个女人正倚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旁,讲着电话,那手机一定是新款的,眼下县城的老板们还在用砖头般的大哥大。那个女人长发披肩,身着碎花长裙,外罩一件稍短的米黄色皮衣。皮鞋的跟不高,却很尖。在这个季节,在这个小县城,这身打扮煞是扎眼:“我儿,飘哩!”

郭红卫注意到了拉牢的眼神,介绍说:“我的助手,白莉莎。近来生意咋样?”他环顾着店里,掏出白塔山烟,递给拉牢一支。

“不咋样,半死不活。”拉牢瞥见他的食指戴着一只金戒指,有小蒜大小。

白莉莎进屋,把手机递给郭红卫,说:“阿雄来的。”然后又冲拉牢嫣然一笑。郭红卫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一边通话,一边出了店门。

拉牢拿起热水瓶摇了摇,尴尬地说:“刚开门,还没烧水。”他到里间灌满水,把“热得快”冲洗干净,塞进瓶中。

郭红卫回到店里,把手机交给白莉莎,对拉牢笑笑:“都是闲事。”接着问起了他家里的近况,从父亲到哥哥,一一问到了,然后像是在为拉牢宽心:“生意是个啥,家里大小平安。那才是福,得是?”

饱汉不知饿汉饥。拉牢心中不快,嘴上却在奉承:“咱咋能和郭哥比,要啥有啥,拔个汗毛也比咱腰壮。”他下意识地望望门外的夏利。

热水瓶咕嘟咕嘟响了起来,白莉莎拔了插头:“刘哥,茶叶在哪儿?”

拉牢拉开抽屉,又跑进里间,念念叨叨:“放在达了?咋寻不见了?”

郭红卫看看表:“嫑寻了,晌午了,拉牢,走,我请客!”

拉牢客气再三,拗不过热情的郭红卫,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一连过了几个饭馆,郭红卫都没停步,拉牢一直说:“瞎好吃点啥,嫑挑了。”郭红卫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西府酒楼,酒楼是一个省城老板开的,广东风味,装饰豪华,因为价高,口味偏淡,不大适合当地习惯,所以平时食客不多。在包间,郭红卫点了四凉四热,要了一条白塔山扔给拉牢,又开了瓶双凤酒。

“认识恁些年,好像是头一次吧,来,先干一杯,为了缘分。”

的确,拉牢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和郭红卫坐到一起吃饭。拉牢是七八年前,在去省城进货的班车上邂逅的郭红卫。两人的座位挨着,一问才知道是土桥人,都是一个大队的。郭红卫在县城开了个烟酒门市,也是去省城进货,同一个大队,年龄相当,也算是同行,有共同语言,盈亏呀、销路呀,还真有共同语言,谝了一路,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有次拉牢回家后,到刘精明家闲聊,从他嘴里了解到郭红卫的家事。

郭红卫的父亲是从省城下来的,不过,和知青不同,他父亲是市民为了响应“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跟着父母到农村落户的。为啥?刘精明记得在大队时看过他父亲的档案,成分不好。他家祖籍山西,新中国成立前,他爷爷来省城做粮油生意,赚了些钱,在东门外买了一院房。公私合营后,郭红卫他爷爷就在市油脂公司当了采购员。三年困难时期,因倒卖菜油被举报,好在数量不大,又能积极退赃,只是被开除公职了事。从此,他爷爷变得老实服帖,谨小慎微。所以,当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上门动员到农村落户时,他当即表示听党的话,决不当绊脚石。起初,他们一家给社员们留下的印象不错,服从领导,团结贫下中农,按时出工,从不说怪话。但是过了一阵,有人发现曹老汉大女儿的肚子大了,那可是公社的一枝花哩。风言风语传开了,都说是老郭的娃弄下的。不久两人匆匆结了婚,老郭给置办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应俱全。至于结婚的场面,许久以后依然是社员们议论的话题:“娘娘,大得差大!”半年后,他们生下了郭红卫。因为有了娃,几次省城招工,大学招生,老郭的儿子都未能如愿,无可奈何地留了下来,成了真正的农民。郭红卫长大后,也没考上大学,老老实实在家种了几年地后心就活泛起来,他先在县城开了个烟酒门市,后来往省城贩起红富士苹果。他父亲则把东门外空了多年的院子腾出来,做了中转站。短短几年下来,郭红卫已经成为县里远近闻名的“苹果王”,听说还是县长的座上宾哩。

白莉莎体贴地招呼,郭红卫豪爽地相劝,一杯又一杯,酒瓶很快见了底,满满一桌菜只动了几筷子。

郭红卫打着酒嗝,搂着拉牢的肩膀,口齿不清:“老弟,今后有啥事,尽管言传,哥一定给办,要不然是这——”他弓起手背,做出乌龟的造型,又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

号称“三瓶不醉”的拉牢已是晕晕乎乎,记不起自己咋样回到店里,睡倒在床。第二天中午醒来,拉牢啜着酽茶,左思右想,弄不明白:自己虽然和郭红卫认识多年,但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没有过生意上的往来,昨天的豪宴为啥?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哥哥,拴牢满不在乎:“能有啥,钱多烧的呗!”

刘精明却有不同看法。

刘精明喝罢汤,打开了电视机,收看《全省新闻联播》。拉牢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拉过小凳子坐在一边,和刘精明闲谝,又说到郭红卫的请客。刘精明吸了口烟道:“怕是有啥麻瘩,那郭红卫是啥人,不见椽子不上瓦,和他爷一样,精得差大,我的名字应该给他安上才对。”突然,他对拉牢招招手,“快悄悄!”屏幕上,大型农贸市场里走过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位老者向猪肉摊主问着啥,下方字幕打着“省委领导检查双节市场”的字幕,里边传出播音员的声音:“省委王书记来到全市最大的农贸市场,检查双节市场供应,让市民吃上放心肉,放心菜……”

刘精明炫耀着自己的见多识广:“那老汉就是王书记,广西调来的。”当他听到“陪同检查的还有省委副秘书长罗小江”时,马上指着王书记身旁的中年男子:“那就是罗小江,咱队的知青,记得不,拉牢?”

拉牢双手各拿着一个苞谷棒搓动着,苞谷粒噼噼啪啪落入脚下的蒲篮里。他冷冷地瞥了屏幕一眼,摇摇头。

刘精明的老伴提醒道:“真是老糊涂了,拉牢那时多大?记得啥?”

话头一起,刘精明啰啰唆唆谝起队上的知青们,罗小江、陈西安、辛妹妹……“都是些乖娃。那罗小江招工,还是你爸去了趟金盆湾给办下的。风光得差大,还是靠三代贫农,”他咯咯笑起来,“咋,不信?回去问嘛!”

床上,刘玉明正倚着被子闭目养神,手里捧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游西湖》唱段。脚边是摊开的小棉裤,妻子正絮着棉花。

拉牢进屋,问:“吃过了?”随手拿起遥控器,“咋不开电视?”

能香答:“没啥看的,明儿才有哩。”

拉牢知道父母只爱秦腔,其他节目几乎不看,而省台每周只有一晚播出《秦腔天地》,所以这台电视机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摆设,或是财富的象征。

拉牢漫无目的地换着台,谝起在刘精明家的见闻,又提那几个知青的名字,能香也回忆起当年那些人那些事,谝得兴奋,竟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还不停地把头转向刘玉明:“得是,他爸?”

刘玉明一言不发,只是间或地哦哦着,像在敷衍。其实,知青们的样子已定格在他心底,只是无法想象他们如今的眉眼,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自己已经老了,他们呢?

这些年来,他悉心保存着每一个人的来信,几乎没有丢失一封。他熟悉每一个人的笔迹,有的好看,一看就是女娃写的;有的难看,像柴棍棍捆在一起;有的潦草,几乎难以辨识,还要请刘精明帮忙,他当过文书嘛。陈西安最央,不知从啥时起,改用了毛笔。“字好哩!”刘精明说,“像个书法家。”还硬要走了一两封,说是收藏。他们真的长大了,进步了,有了成绩,有的还当了大官、大老板。他由衷地感到欣慰,也感谢他们在生活上帮了自己,给上丰地办了实事。这是善有善报?不,他觉得当年没做啥,只是可怜娃们,实话一个。自己呢,日子好了,却老得差大了,不到六十岁,头发早白了,背也锅了,腰也展不起,怕要完了,一丝悲凉蓦地攫住了他的心。

拉牢和他父亲的想法完全不同,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那几个逐渐熟悉的名字,只要店里不忙,就骑上摩托赶回家,收看《全省新闻联播》,如果客人多实在走不了,他会在第二天借隔壁电器商店或饭馆的报纸,搜寻省城的政治新闻。不过,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看到期待中的面孔和名字。

拉牢并不死心,依然争取收看《全省新闻联播》。离播出还有一段时间,溜达到父母家,父亲不在。

“达去了?”

“还能达去,到队部晒阳婆去了,和你精明叔谝哩。你今儿咋回来早?得是钱赚够了?”母亲说着递给他一碗茶,“刚煎的。”

拉牢吹着碗中的茶叶,和母亲胡谝起来,不知不觉又谝到那几个知青。

母亲叹道:“那几个都是乖娃,只是那时候乱得差大,啥是黑,啥是白,没人亮清,娃们恓惶哩。还是你爸心软,哪一个走,力都出扎了。为这,和那贾主任没少嚷过仗。我跟你爸几十年,他这人啥都好,就是一根筋,见不得人流泪,人家一哭,他就上火,打抱不平。把人惹下了,自己也没挣个好。这些年要不是那几个知青今儿帮个钱,明儿帮个粮,咱屋嫑说三代贫农,你这代能跑达去?还有咱队的奶山羊养殖项目,几个公社都在抢,最后还不是给了咱上丰地?那你爸挣下的面子,好人有好报嘛。他们也算有良心,年年过年都来慰问信,有的还给点钱哩。人家不理你,你又能咋?你爸把信都藏着,像是啥宝贝,就是纸片片嘛。”

母亲的话突然提醒了拉牢。几年前,省城来了几个人,不知听谁说父亲有不少贴有“文革”邮票的信封,亲自找上门,说高价收购,父亲连门都没让进:“难日的,听谁胡谝,有个辣子!”

受好奇心驱使的拉牢提出想看看。母亲不住摇头:“让你爸知道又要噘我哩。”

拉牢央求:“眼窝又看不去,几张纸片片有啥嘛。”他模仿着母亲的口气。“再说他又不在,咋知道?”

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母亲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板柜,挪开上层的衣物,指着一个碎花蓝布包袱,说:“都在里头,重得差大,我拿不动。”

拉牢从柜底抱出包袱,迫不及待打开来。大大小小的《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语录》,塑料皮的、精装的,足有二十来套,还有一套两卷本,大小和杂志一样。母亲打开扉页说:“那是罗小江给的,上面还有他爸的签名哩。”信有上百封,从七三年到去年,摆得整整齐齐。拉牢随便抽出了几封,有罗小江的、陈西安的,还有辛妹妹的……门外传来连连的咳嗽声。

“我爸回来了。”拉牢赶忙扎好包袱,放进板柜,一溜烟跑了。

2

金堡市市长陈西安离开金梭关治河工地的时候已接近午夜了。早些时候,他在指挥部的工棚里听取了区长关于工程进度的汇报:河底清淤工作已经完成,下一步砌石护坡的工料已经备妥,两三天便可开工。他不放心,又进行了实地勘察,果然石料、水泥整齐地码放在河岸。他很满意,握住区长的手,嘱咐道:

“要速度,更要质量!”

借着依稀的月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公路边,上了灰头土脸的桑塔纳,疲惫地靠在后座上,活动了一下脖颈,拍拍司机的肩膀,说:“回吧,前面到大石凹叫我一下,顺便去看看那儿的进度。”

他闭上双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大学毕业前夕,陈西安也想留在省城父母身边,不仅工作条件好,对事业也有帮助,毕竟在省市级部门工作,起点高,进步快。母亲表示支持,要父亲跟有关方面打个招呼,保证工作分配万无一失。父亲却反对:“去基层!少奇同志咋说?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才能大任降身。”

陈西安笑着纠正说:“爸,是孟子说的。”

“哦?我只记得是从《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里看到的。啥意思?这是说只有到下面经过各方面的锻炼,才能成大事!”

母亲抱怨道:“西安没在基层锻炼过?下乡四五年,你在哪儿?我家可是贫农,还不是受了连累!”

陈西安突然想起了刘玉明的那句口头禅“三代贫农”,扑哧笑出声来。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还笑,再让你下几年,哭都哭不出来。”

那几年老伴、子女受的苦,父亲心知肚明,这是一种难言的痛,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所以,只要一提到“文革”,他便闷不作声。

母亲却不依不饶:“再说西安在身边,也有个照应,我的糖尿病,你的肺气肿,忘了?”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都不是要命的病,慢慢调养嘛。再说顾委的工作又不忙,顾得上就去问一下,顾不上就在家。”

母亲无计可施,让秘书出面“代劳”。大学给父亲打电话征求分配意见,父亲勃然大怒,狠批了秘书“假传圣旨”,而且把“去基层”的意见告诉了校方。于是,陈西安来到了金堡市,在变压器厂当了一名技术员。从副科长,一直到副市长,两年前成了正市长。一次,他到省城开会,晚上回了趟家。父母、妹妹正在吃饭。

父亲笑逐颜开,放下筷子说:“吾家千里驹也!”

母亲把一碗饭递给儿子:“老家伙,又拈酸捣醋!”

“我说得不对吗?那年让西安去基层,你还闹意见,咋样?看到实效了吧?基础实,则梁柱稳,梁柱稳,则殿堂坚,可堪大用。”

“我看是西安自己的努力,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老顽固!”

父亲不理会母亲,继续发表高见:“西安,大道理不说了,送你四个字——廉洁爱民。‘连千里之封,得一良守,则令千里之民安;环百里之境,得一良吏,则令百里之民悦’,好像是《宋史·綦崇礼传》中的话,我这儿有,可以拿去看看。”

也许正是从这一天起,刚刚就任市长的陈西安开始考虑治理金堡市的苦水。

金堡市北望陕北高原,南俯关中平原,坐落于百余里的川道里,中有苦水河从北境的金梭关蜿蜒而下。自清末发现煤炭以后,河南、甘肃及省内的资本和难民就潮水般涌入金堡。他们以采煤、贩煤为主,苦水河两岸便成为他们及后代的居所。然而,河道曲折,垃圾壅塞,久未疏浚,只要连降暴雨,便会造成河水泛滥,冲毁两岸的道路、工厂、民房。陈西安到变压器厂的第二年,便曾遭过水灾,职工宿舍被冲垮,怀孕的妻子受到惊吓而流产,至今还心有余悸。

在周一的例会上,所有议程进行完之后,陈西安提出了治河的动议,要求大家分头调研,然后就相关问题进行专题研究。

实际上,从市委到政府,几乎每一任都曾有过治河的打算,也开过无数的会议,但是,资金问题始终困扰着决策者们,以至于一直议而不决。

“问题是钱。”财政局长面有难色,扫了一眼摊在桌面的表格:“按照陈市长指示,除去教育、市政等有关民生必须开工的项目,初步匡算资金缺口仍有三分之一。”

有人提到,在矿区调研时,不少工人、家属建议开展义务劳动。问题一经提出,讨论热烈。陈西安归纳了一下各方意见:将苦水河划为若干段,由所在地的机关、工矿、街道承包建设。市上则统一设计规划、部署、统一采购砂石、水泥、钢材,大小车辆各自解决。除街道办组织的市民给予适当的补助,也就是伙食,所有劳动者都是义务劳动。这时有人提醒,那些部属、省属、工矿企业财大气粗,未必听话。陈西安部署各位副市长分头做他们的工作。

“硬骨头我啃!”陈西安坚定地表示,掷地有声。

在报请市委同意后,市治河指挥部挂牌成立,陈西安任主任,各区县也成立了分部。经过大半年紧锣密鼓的筹备,最后一场秋雨过后,治河工程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市民们欢欣鼓舞,干劲冲天,因为他们将永远告别年复一年的洪水灾害和土房草棚,实现安居乐业的夙愿了。

陈西安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妻子齐建华为他掸去衣上的雪花,俯身摆正拖鞋,看见沾满泥水的皮鞋、裤腿,关心地问:“又去工地了?”

陈西安点点头,道:“嗯。”坐到了沙发上,“饭好了吗?”

“我再热一下。”

陈西安摆摆手说:“算了,凑合吧。”

齐建华坐到丈夫对面,默默望着丈夫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笑了:“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陈西安放下碗筷,问起变压器厂工地的进度,他想从妻子的口中听到真实的情况。施工的进度令他舒心,而“摊派”的议论又让他不快。他相信绝大多数市民从心里拥护治河,说风凉话的只是个别现象。阻力最大的是全市最大的部属工厂73号信箱,他们厂的言行又直接影响到其他央企、省企的决策,有的甚至放出话来:“73号动,我们就动。”擒贼先擒王,陈西安决定即刻拜访73号。

早上,他驱车南下。一路上,苦水河岸红旗列阵,喇叭声扬。手推车、架子车、卡车来来往往,锨起镢落,热气腾腾。然而到了川口,却是满目衰草,一片荒凉,他知道,73号信箱到了。

在厂办公室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洪厂长才推门而入,道歉声声,说生产任务重,实在是分身无术。都是熟人,陈西安直陈来意。洪厂长表示,厂里十分拥护、支持市里治河的决策,好事,利民也利厂,只是书记在北京开会,出工的事,他一个人不好擅专,恐怕还要等一等。“我们绝不会拖后腿!”分手时,陈西安摇着他的手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时间不等人,再不见动静,我可有撒手锏啊。”洪厂长同样回敬:“那我有回马枪。”两人哈哈大笑。

陈西安心里清楚,和一些小厂不同,73号信箱并不心疼钱,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其实他们是“老大”的思想在作祟:级别不比你低,产值举足轻重,凭啥我要看你脸色,听你指手画脚?”

尽管早已收到政府的通知、指挥部的文件和施工图纸,73号却迟迟不动。陈西安亲自拜访也未见效果。如何推动73号信箱呢?有人激愤地建议停水停电。陈西安认为,毕竟军工生产,关系重大,不能伤其筋骨,所以,只下令断粮。

很快,市政府接到73号信箱的投诉:职工到川口粮站,却被告知,无粮,正在调运。洪厂长也把电话打到政府,点名找陈市长。陈西安也玩起了躲猫猫。

这时,他接到了省委副秘书长罗小江的电话。

“西安,你又出名了。告你的信一河滩,我给你念念?”

“不念我也知道是啥内容,摊派!沽名钓誉!还能有啥?”

“不不,比这还严重。电子部传来一份公函,王书记作了批示。”

陈西安心里一紧,事情闹大了,终于有人关注了,也许不是坏事。

“啥内容?”他话语平静,内心却不免有些忐忑。

“部里说你是乱摊派,手段恶劣,影响了军工生产,要求省委严查,并立即恢复粮食供应。当然,他们也说当地企业应该为地方、为老百姓承担一些社会责任,麻木、无动于衷也是不妥的。反正又打又捧,还算客观,只是语言有些激烈,像是部长大人的口气。”

“王书记的批示呢?”说实话,陈西安对电子部的“告状”不太上心,顶头上司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转金堡市委、市政府。严书记、陈市长一阅。请妥善处理,粮要吃,河也要治。’你是秀才,好好琢磨。王书记让我转告你,他理解你的苦衷、处境,但要注意方法,适可而止,尽快恢复供粮。依我的愚见,省上还是护犊子的。这是公事,另外还有一件私事。前几天去看全省书法大赛获奖作品展,没想到还有你的大作,金奖!难得啊,成了大书法家!啥时赐在下一件墨宝?”

陈西安也很吃惊:“都是以前写的,献丑了。这一阵子不行,你知道,写字也讲氛围,古人弹琴要焚香,喝酒要划拳,愤怒出诗人嘛。眼下焦头烂额,哪有心情啊。河治好了,随你挑!”

陈西安理解王书记的心思,似乎不只是护犊子,更多的是王书记对他陈西安处境的理解。他相信任何一个地方的政府都不愿意看到自己治下因民生凋敝、丛怨沸腾而引起社会动荡。在这点上,高下一理,古今一理,中外一理。当他初次看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时,他看到的不是巨擘的名头、高绝的画技、久远的年代、咋舌的天价,而是一个城市的繁华、安定。而这一切的基础便是政和世清,他以为这幅画当是一方领导者最高的追求。自己可以做到吗?也许不能,但应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也许是巧合,几乎就在川口粮站门口贴出“粮油已到,恢复供应”告示的同时,正在市区建国路工地往架子车上搬石料的陈西安的手机响了。指挥分部的秘书兴奋地报告说:“开工了!开工了!73号信箱进工地了,大卡车、挖掘机、推土机,还有工人,好几百,到底是大工厂!”

危机过去了,春天不知不觉到来了,工程已经过半,财政局长却来报忧:资金出现了问题。面对陈西安不满的责问,他委屈地解释:“按原来预算,收支基本平衡,后来政府要求将治河与城市改造结合起来,所以增加了一处滨河公园、三座石桥、沿岸亭阁的项目,所以……”

陈西安记得这些设想还是自己提出的,当时还议到资金的追加、筹措。不料杂七杂八的事情缠身,倒是把钱的事忘了。他向财政局长表示了歉意,又问起筹款之策。财政局长一脸无奈,说就是把他撤了,也无能为力。沉默良久,他吞吞吐吐说:“局里一位处长提过一个建议,只是——”

“治河是市里的头等大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为它让路!说吧!”

财政局长终于说出暂时停建市级机关干部职工宿舍和办公楼的方案,并强调了“暂时”二字。刚才还斩钉截铁的陈西安陷入了沉思:这是件大事,甚至比“摊派”治河更大,这关系到自己所在单位干部的切身利益,搞不好,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怨,是恨,是骂娘,甚至是政治危机。可是,舍此,治河便会半途而废,全市百姓半年来的无私付出,他们和他们后代翘首以盼的希望,都会化为泡影;而他自己为之努力的《清明上河图》那样的抱负也会落空,真是骑虎难下。但他最终选择了做一回“恶人”。他果断地指示了财政局长,只要治河工程用钱,便从市级机关宿舍楼和办公楼的预算中拨付,先斩后奏。至于解释工作,他会找机会公开进行。

新的宿舍楼、办公楼停工了。还没等陈西安解释,干部、家属已经开始风言风语地议论,妻子也来问他宿舍楼项目是不是下马了,说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人围着自己问长问短,激烈的,含蓄的,忧虑的,更有人恶言相向。不得已,陈西安决定,在机关大食堂召开干部职工大会,并要求尽量携带家属。

偌大的会场座无虚席,家属们不仅来了,还带了娃们。门口窗外都站满人,一片嘈杂。陈西安走上台,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想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最为关键的信息:停工多久?啥时上马?啥时竣工?出乎每个人的预料,陈西安的第一句话不是解释停工的原因,而是从大食堂开始:

“……这个大食堂据我所知是五十年代末盖的。大家看看,墙皮脱落,天花板还是秫秸秆扎的,苇席铺的。我们的办公室还是胡墼打的。上厕所要跑上几十米。我们的干部有些还住在窑洞里,尽管是改进过的石窑。我到过其他的城市,像我们这样条件的,不敢说是唯一,但至少是不多的其中之一。我和大家一样,也住在后边的窑洞楼里,二间半,用煤炉取暖,也想改善眼前的生活,冬天用上暖气,做饭用上天然气,我也盼了十几年,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也要考虑儿子的婚姻大事。咋住?但是苦水河像一头怪兽,桀骜不驯,暴戾无常,两岸的百姓,甚至连我们这样的条件也没有,那些为市民提供就业和创造财富的工厂屡遭重创。有些同志可能不知道,我爱人怀的第一个娃就是在上一次水灾中流产的。”陈西安的眼中闪动着泪光。“我相信在座的同志也有着同样的惨痛经历。正因为如此,我们下定决心治理苦水河,河清则居安,居安则业兴,业兴则邦宁。眼下治河工程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是我决定暂停施工新宿舍楼、办公楼,这是我在市长这个岗位上能做的唯一选择。这里我向大家郑重承诺:治河工程竣工之日,便是新宿舍楼、办公楼开工之时。台下有同志问到具体时间,我想应该在今年秋雨到来之前,因为那个时候治理好的河道已经降服了肆虐百年的洪水猛兽!”

食堂里鸦雀无声。突然爆发出雷鸣般掌声,有人叫好,有人脸上淌着泪水。

不久,关于陈西安调走的谣传不胫而走。正面的,说他要高升,副省长;负面的,说是要平调,省会市长。无论是擢升,还是平调,都与治河有关。前者有功,治河;后者有过,“摊派”。有人来问陈西安,他付之一笑,反问:“你信吗?”

接到省委组织部长电话后,陈西安不禁有些想入非非。多年来,他并没有刻意给自己设计一个进步的阶梯,只是随遇而安,尽职守责。然而,当可能担负更加重要的职责时,他也不免心动,毕竟,那样可以为自己提供施展政治抱负的更大空间。结果他听到自己将改任省会市长的决定时,多少有些失落。他想是不是“摊派”得罪了谁?因为他曾听到“小道”消息,说一位中央领导向省委建议,要他“体面地下台”。组织部长劝他不要听信谣传,相信省委,尤其王书记对他的工作是肯定的、赞赏的。就任省会市长看上去是平调,但那毕竟是全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担子更重,责任更大,金堡市是不能比的。省委正是看到了他治理苦水河上的魄力和干劲。再有,一个领导在一个地方长期工作总会有一些弊端和不便,所以干部交流也是必要的。“你从大学毕业就到了金堡,不觉得太久了吗?”陈西安默默点头,表示同意组织调动。组织部长赞许地拍拍他的膝盖:“这就对了。”部长希望他尽快走马上任。陈西安却表示最好在今年底或明年初。理由明确而简单:那时治河工程已竣工,他可以不出席竣工仪式,但必须看到新的干部职工宿舍和办公楼复工、封顶。楚人谚曰:黄金百两,不如季布一诺。言必信,行必果!

两个月后,他却不得不为自己理想的“草率”和“意气”付出惨痛的代价:一辆重卡车在倒车时,不慎将堆在岸边备用的护坡石撞倒。一块脸盆大的石头飞起数十米,正好砸到了在河床清理渣石的齐建华头上……陈西安的妻子不治身亡。

3

秋天将要过去,该考虑冬装的备货了。拉牢仔仔细细拉了一个清单:羽绒服30件,棉靴50双,手套100副,围巾50条,毛衣(混纺)50件,开斯米15件,每样的数量不能太多,卖完再进。否则,一次进太多,卖不完,过了春节,一粲成了“垃圾”,送人都没人要。他算算,一万元足够了。

拉牢赶上首发的班车,晌午到了省城的批发市场。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在相熟的批发商店里又挑又拣,谈好价,打好包。他拉开人造革包的拉链掏钱,手却从包侧穿出。他顿时明白发生了啥,身上立刻一阵燥热。他慌忙地翻动,只见包侧有一条整齐的开缝,那是利刃所割。“难日的,钱没了。”他无力地瘫坐在打好的包上,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被偷的。翻遍了衣裤的兜,只有一把零钱,数了几遍,不足五元。他意识到回不去了。在省城人生地不熟,寻谁帮忙?谁?突然,他想到了郭红卫,咋把他忘了?他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名片,在市场服务台拨通了郭红卫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拨,依旧如是。难日的!他气恼地扔下话筒,招来了工作人员的不满:“得不是你屋的?”他后悔没听媳妇的话。昨晚,宝珠见他把整叠的钞票随意地塞进钱包,又老调重弹,絮叨起来:“绳要一搭合,钱要四下藏,分开放些,小心没了。年时,土桥——”拉牢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年时年时,年时瓮里的芹菜今年旱成了醋。”

后悔无用,眼下咋办?拉牢攥着一把零钱在小饭馆前立了半天。伙计高声招呼着路人,一人高的菜牌上写着诱人的菜肴:凉菜、热炒、砂锅,最便宜的炒洋芋丝也要两元。他咽了咽口水,递出一元钱,接过了四个馍,大口吞嚼起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感受,剩下的钱不多了,晚上在哪儿睡觉还不知道哩。火车站的通铺?不,往后呢,不吃不喝吗?不行。哪有啥免费的?他想到了汽车站的候车室。3路无轨来了,人们涌向车门,拉牢已经抓住了车门的把手,却又退了出来。他没有钱。走!足足走了九站,才来到汽车站。

候车室里拥挤,嘈杂,闷热。他买了瓶矿泉水,走出室外,在墙根蹲下,小口喝着,麻木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包小包,大呼小叫,他觉得很可笑,为了啥嘛,和自己一样?他仰起头,喝光了剩下的水,把空瓶扔在了地上。一只黑黢黢的手从面前伸下,拉牢抬头看见了一张肮脏的脸和蓬乱的白发。“他”对拉牢笑笑。飞快地抓起了空瓶,放进挎在腋下的蛇皮袋中。然后趿着破烂的拖鞋走进了候车室。“卖钱哩。”很快老汉又走出来,蛇皮口袋已经滚圆。他来到树下从地上拾起一个烟蒂,狠狠吸了两口,然后从袋里掏出空瓶,放在左脚下,右手拧开瓶盖,左脚用力,咔吧一声,瓶瘪了,右手又旋紧盖子,扔进袋里。又取出一个空瓶……

老汉娴熟的动作让拉牢一个激灵:卖钱!对,他快步上前,递出一支大雁塔,叫声“叔”,自然而然地和老汉谝起来。老汉过足了烟瘾,说自己是郊区人,娃们都大了,分家了。自己忙完了没事干,都会进城拾瓶子。“生意好时,一天弄个三五块钱,烟钱是够了,那是夏天。春秋罢了,冬天没向,三九天喝水,那是瓜。”他还得意扬扬谝起来生意经:“啥公园啦,还有学校,要在放学的时候,娃们都爱喝可乐。在达卖?废品站嘛。多得很,城里东南西北都有,近的嘛,北门里城墙根有一家,老板姓周。这有啥丢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毛主席说的,得是?”拉牢很振奋,回家有望了。他又递出一支烟,然后甩开轻快的脚步,走向火车站。这里是老汉的地盘,自己不能抢他生意。

华灯初上的时候,拉牢已经拾满了原来用于装货的蛇皮袋,卖了2元6角,晚上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更好,卖了6元2角。车费差不多了,他打算明天就回去,搭下午两点的班车。上午再去转转,运气好的话,还能挣瓶啤酒钱哩。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不仅改变了他的行程,更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中午时分,拉牢提着半蛇皮口袋塑料瓶来到废品站,一辆满载废旧暖气片的三轮车停在门口,收破烂儿的车主和老年伙计把一排暖气片搬到地磅上,周老板换着砣,嘴里念出重量,并记在本子上。过完磅,暖气片被扔到废铁堆上。他们又去搬了第二排。拉牢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连得上。又一排暖气片搬上了磅。不料,车主脱了手,老年伙计的一只手被砸在暖气片下,疼得他呼喊起来。拉牢箭步上前,抬起暖气片,老年伙计抽出左手,鲜血淋漓。周老板慌了神,连问“咋样”,老年伙计痛苦地摇头:“不咋,像是碰破了皮。”拉牢问:“有药吗?周老板刚说完没有,又想到有创可贴,赶紧为他包好手。老伙计右手捧着左手,坐在一旁,唉哟唉哟地呻吟着。

拉牢怕时间来不及,便主动招呼车主,两人把暖气片扔到废铁堆上,又去搬第四片、第五片……当他从周老板手里接过瓶子钱时,离开车只剩二十分钟了,来不及了。他索性蹲下歇口气,打算明天再回去,下午再拣些瓶子,多卖几块钱,吃顿饺子。难日的,几天没见荤腥了。他提起空袋,正要离开,被周老板叫住了:“在我这儿干咋样?管吃住,一天30元。”

拉牢完全没有准备,结结巴巴:“我,我,屋里……”

周老板见他犹豫,以为他在工钱上有啥想法:“那是官价,不信你问李师。”他朝老年伙计扬扬下颌,“就算救个急。我看你这人不孬,三五天、七八天都中。啥时李师好了,你就走,中不?”

其实,拉牢不是犹豫,而是惊讶。在如此脏乱的地方,居然是如此高的工钱,就是在县上坐凉房间办公的公家人也没有这么多钱啊。问题是,几分钟前,自己还一门心思回家。毕竟,以前到省城进货都是当天来当天返,从没有耽搁三四天的情形,屋里怕是着急哩。再说自“出道”以来,自己都是老板,尽管不大,倒也自在,从没给别的人打过工,不知能否适应,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望着周老板期待的目光,李师受伤的手,拉牢下意识地点了头。回去有啥用?钱、货两空,不如干上几个月,挣些钱,再进些货,不是更好?

一切都很新鲜:报纸、书本、空瓶、纸箱、旧锅、烂盒、铁丝、电线、塑料、泡沫……甚至衣裤、被褥、鞋子。总之,几乎一切被人们丢弃的东西,都可以送到这里换回钞票。

活儿不累,也不难,多看几眼,就能上手:啤酒瓶装包,纸箱码垛、归类堆放……拉牢没有想到剥电线也用上了机器,把线头塞进两根转动的螺旋的钢辊,出来的即是几乎分离的皮和芯,两手一拉,线、芯分开。不过,有些活儿却有拉牢意想不到的“潜规则”。

报纸堆上,一些杂志、广告纸从捆中滑出,拉牢一一拾出,却被李师叫住了,让留着。为啥?“报纸比那贵嘛。你想,收进来10斤,你拾走2斤,交到纸厂成了8斤,老板不赔死了?”

拉牢站在纸板垛上,把一只只纸箱拆开、铺平,李师右手举着水龙头,一边打水,一边给拉牢“授课”:卖破烂的多半都是“湿货”,压秤嘛。他们打一两水,老板就要打二两,那些货一出一进,自来水就卖成了双凤酒。你不打水,别人打,你不赔?这就是“学问”。“咋样?”他狡黠地眨眨眼,“纸厂,当然亮清嘛,各算各价,两相情愿,谁说谁?”

早上有人敲门,拉牢总是先下床,让李师躺着:“伤还没好灵感[20],我去。”交货的人,有市民,小包提大包扛的;也有专收破烂儿的,他们蹬着三轮车从各家各户收购,然后卖到废品站。这些都是周老板和李师的熟人,见了面,总少不了谝几句闲话,家长里短,省内新闻,甚至几句咸湿玩笑。开始他们看拉牢还是生面孔,一周之后,就成了“自己人”,一口一个“刘师”地叫着,时不时让个烟,很是亲切。李师告诉他,全省城开废品站的,多半是河南人,也有不多的安徽人。往往是一个人先到省城收破烂儿,人力平板车换成了三轮,赚了钱,又开了站。多年下来,在老家盖了房,买了车,一传十十传百,同村同乡循迹而来,同操一业。周老板就是驻马店人,如今也在家盖了房,给大儿子定了亲,还添了辆送货的车,风光哩。拉牢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一连下了几天雨,卖货的不多,活儿也就少了。周老板安排大家拽纸。就是把书本的封面、封底撕下,这些是花纸,把它们跟里面的白纸分开堆放,白纸的价格高于花纸。当然,收进时是以书本作价的,很低,经过一撕一分,增加了附加值。聪明吧!

坐在高高的书堆上,透过棚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李师的目光扫过站里一座座破烂摊儿堆,抒发着感慨:“嫑看这些垃圾,是金山哩!你看养活了多少人,河南,安徽,陕南,还有咱这达,你和我。原来都是农民,现在谁不是万元户?城里人算个毬!你县长挣多少?省长挣多少?我是没钱,要不早开站了。还有窍门哩!”他往拉牢身边靠了靠,伸手道,“这书里还有大钱哩,你没见那几个安徽娃,孙胖子,天福……他们在这里拣书本,一块钱一斤,听说拿到无极宫,一本能卖几块,十几块哩!”

拉牢将信将疑,拿起一本书,撕下封面,问:“是这?”

“咋能是这!”他从拉牢手里夺下没有封面、封底的书,扔进了白纸堆。“要那清代的,民国的,带图的,线装的,具体啥书,咱也不亮清,就是那纸是黄黄的,字是竖的,我还卖过几本哩。”半夜,在砖头撑起、门板搭成的床下,李师掏出一个报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亮出一套线装本。拉牢小心地打开蓝色的函套,发黄的封面题笺是《钦定大清会典》,内页书有“光绪己酉五月再版商务印书馆再印”字样。

那一夜拉牢久久未能入睡,两个月来他似乎第一次发现李师打呼噜,而且声大。“难日的!”他望着头上的石棉瓦,眼前又浮现出周老板的身影,他的站,他的车,递到交货人手中大把大把的钞票;耳边又响起李师、交货人和周老板对话中的片言只语。他开始问自己:这个生意能干吗?从那天起,拉牢开始留心不同货的价格,还偷偷记在纸片上,又从李师嘴里打问到收货的造纸厂、塑料厂、钢铁厂、啤酒厂的地址。至于今后是否用得上,他并不确定。

三个月到了,尽管周老板一再挽留,拉牢还是婉拒了,说家里忙呢。李师把他送到汽车站,有些不舍地说:“有啥好事,嫑忘了叔。”拉牢用工钱又进了一批冬装,心情舒畅地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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