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三更,滴漏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为着怕打扰女皇养病,殿外的知了都全用粘杆粘走了。
福荣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公主,陛下吃药的时辰到了。”
成和公主接过药碗,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又舀起一勺放在嘴边试了试温度。
福荣道:“公主,我来吧。”
成和公主摇摇头,用下巴示意福荣:“你帮我扶着母亲便好。”
女皇睡得很沉,福荣抬起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她也没有醒。
由于女皇一直昏睡,给女皇喂药十分艰难,但即便如此,成和公主依旧耐心地将碗里的药一勺一勺喂进女皇嘴里。
吃了药的女皇脸上稍稍泛起了一丝浅红。
成和公主很高兴:“不枉我们按照太医的吩咐,每两个时辰为母亲喂一次药,现下看来,母亲是好了许多。”
福荣也是笑容满面:“这也是公主尽心尽力侍奉陛下,上天感念公主的孝心,不忍陛下与公主母女分离。”
将女皇重新放平躺好,又亲手给女皇掖好被子,成和公主与福荣步出暖阁。
“延庆睡得如何?”成和公主问道。
“回公主,花楹来回过了,郡主已经睡下了。奴婢也去看过了,郡主睡得极香。”
成和公主笑着摇摇头:“这孩子,一听皇祖母病了,非要跟我一起来,还说要照顾皇祖母。这么小的小人儿,不吵着母亲都不错了。”
福荣道:“陛下与郡主一向亲厚,郡主小小年纪,也知要对陛下尽孝,这都是公主教导有方,郡主才能如此。”
成和公主道:“什么教导有方,不过是母亲偏疼她一些罢了。”
福荣四下看看,似有话要对成和公主说。
成和公主道:“福荣姑姑,你伺候母亲多年,我小时候也是你抱着长大的,你有话便讲。”
福荣犹豫再三,终是下定决心,道:“公主,我瞧着陛下这次病的蹊跷。”
成和公主一惊:“大胆!”
福荣噗通跪下道:“公主,奴婢不敢胡言乱语!”
她抬起头:“您是知道的,陛下一向注重保养身子。近几年年岁渐长,虽偶有头疼脑热,但从未像这次这般病势凶险。”
“太医不是说是暑热之症引起的吗?”成和公主看见福荣还跪在地上,伸手扶道:“你起来说。”
“是。”福荣不敢劳动成和公主,忙站起身,接着道:“陛下今日晚膳没进多少就说没胃口了,我便想着许是夏日炎热,打算晚些时候给陛下呈上些清淡爽口的点心。谁知桌上的盘碗刚撤走,陛下一盏茶还没饮完便昏了过去。我忙去请了太医给陛下诊治,又遣人出宫报给您跟郑王殿下。太医来了,说是陛下本就不耐潮热,晚膳又用的多了些,才会如此。可陛下晚膳明明就没进多少。”
“我不敢吭声,陛下又昏睡着,只能等您和郑王殿下入宫再做打算。”
“可谁知,郑王殿下入宫听太医说陛下无大碍后并不细问,便匆匆打发了太医出去,只嘱了奴婢尽心伺候。又说天色渐晚,男子无旨不得夜宿宫中,便带人匆匆去了。奴婢火急火燎,只能等公主来了再做计较。”
“可恨那福欣一直都在,奴婢找不到机会跟您禀报此事。”
夏夜的蝉鸣渐渐响了,“知了——知了——”一声一声叫的聒噪,成和公主有些心烦。她的指甲一下一下叩着桌子,问道:“福欣还一直与阿兄府里的人私下往来吗?”
福荣点头道:“是。奴婢曾好几次瞧见福欣与郑王府中之人在僻静处说话。”
成和公主语带怒气:“此事若真是阿兄所为,我定要禀明母亲,绝不轻饶他!”
她站起身:“福荣,你别做声,去把太医请来,我要细问问。”
福荣点头应是。
成和公主抬脚往暖阁处走:“我去陪着母亲,你顺便让人把外面的蝉给粘了去,吵得人心烦。”
她愣了一下:“福荣,你说这蝉,为何突然叫起来了?”
福荣蓦地醒悟过来:“公主,您快去看看陛下……”
话音未落,大殿正门被猛地踢开,夏夜闷热的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连带着外面浓重的血腥味。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郑王。
“阿兄!”成和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觉察的颤抖:“母亲还病着,你这是做什么!”
郑王已年过六十,比成和公主大整整二十一岁。
他两鬓已经全白,跟成和公主不像兄妹,倒像父女。
郑王扶着身畔的刀,迈着大步向成和公主走来,两列士兵整齐地跟在他身后。
成和公主的右手在宽大的袍袖里握成了拳,她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郑王在她身前站定,身上带着浓浓的杀意,迫得成和公主快要不能呼吸。
“母亲如何了?”
成和公主强自稳定心神:“母亲服了药,现下已好了许多,随时都会醒转。”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阿兄,你去跟母亲道歉吧,只要你诚心悔过,母亲定然会原谅你的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郑王冷哼一声:“这四个字,我不知你是从何说起。”
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成和公主:“一时糊涂的,不是你吗?我的妹妹。”
成和公主大骇:“阿兄,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的好妹妹,你做了些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郑王越过成和公主,向着女皇歇息的暖阁走去,冰冷的声音无情地向跟随的士兵们下令:“成和公主居心不轨,意图下毒害死母亲,给我拿下!”
成和公主震惊地看着郑王,士兵们“是”的声音敲打着她的耳鼓。
她抬起下巴,摆出公主的骄傲:“我是堂堂公主,你们谁敢碰我!”
士兵们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郑王爆喝:“成和公主意图弑君,你们还不赶快动手!”
他又放柔声音:“妹妹,你现在束手就擒乖乖配合,为兄还可保你体面。若要再徒劳反抗,可别怪当我这个当兄长的不客气了!”
“阿兄!”成和公主几步挡在郑王面前:“明明是你阴谋叛乱,为何要赖在我头上!”
郑王“哼”了一声:“我阴谋叛乱,我为何要阴谋叛乱?”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是母亲独子,若母亲驾崩,我便可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倒是你,我可是听到传闻,你对皇位一直垂涎欲滴啊!”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成和公主怒意满满:“我从未有过如此想法,我所求的只不过是可以多与母亲相伴些许时光。”
郑王俯视着成和公主:“说的倒像是母亲的孝顺女儿似的。”
“玄琦。”一个苍老却有威仪的声音从暖阁里传来:“孤倒是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孝顺儿子。”
成和公主与福荣面露喜色,郑王则脸色大变。
福荣忙进了暖阁:“我去伺候陛下起身。”
成和公主定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太好了,母亲醒了,那一切都没事了。
她昂起头:“阿兄,只要你诚心悔过,母亲定然会原谅你的一时糊涂。”
这话她刚才说过,现在再说,语气里却带上了怜悯。
郑王用力吞咽着口水,似乎要把自己的恐惧一并吞咽下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母亲,儿救驾来迟,请母亲赎罪!”
女皇在暖阁内咳了一声:“孤竟不知孤这里出了何事,要你来救驾!”
成和公主内心焦急,且也不愿再与郑王同处一室,当下便掀帘子进了暖阁。
暖阁里传来她叫女皇的声音,但似乎带有一丝疑虑。
郑王心下起疑,只道:“母亲对儿误会太深,且由儿当面跟母亲解释。若母亲还有气,要打要罚儿也认了。”
成和公主道:“阿兄还是在外面跪着吧,母亲现在气的很,不想见你。”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暖阁里传来轻轻拍打后背的声音,郑王在外面心里焦急,恨不能冲进去看看究竟是何情景。
女皇又开口了,声音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你当我不知你心里的想法?你父驾崩时,原本该你继承皇位,但我却废了你的太子之位,自个儿登基了,从那时起,你便恨毒了我吧。”
女皇又忍不住一阵猛咳,似乎要咳断了气:“近几年,你越来越怕,怕我活到你后头,怕你等了一辈子,都只是个皇子,所以才想串通福欣谋害于我。呵,但福欣是我调教出来的人,她怎么可能站在你那边?”
郑王越听越觉得这声音与女皇的不太相似。
成和公主劝道:“母亲,您少说些话,多休息吧,阿兄的事,等明日再说。”
郑王也道:“是啊母亲,您就听妹妹的吧,这刚醒过来,不好太劳累的。”
他猛地站起身,冲进暖阁。
里面哪儿还有女皇的踪迹?只有福欣与成和公主在。
“原来是你在装模作样!”郑王怒吼着,一刀劈向福欣胸口,第二刀又砍向成和公主。
“给我追!”
外面传来逆贼的回答:“殿下!找到了!”
郑王提刀出去,看到刚转移出暖阁的女皇。她被抬在软塌上,睡得深沉。
郑王狞笑着:“母亲,您曾教我,做事要考虑周全,我全记住了。您怕是没想到,今儿给您诊病的那位太医,是我的人!”
天命十七年,成和公主阴谋叛乱,诛心弑母。
郑王玄琦诛杀反贼,却救不回天命女皇,天命女皇驾崩。
戡平叛乱,郑王即位,改年号为景平,是为景平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