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清明坊,桑园檀舍。
这处宅院买下已经有整整五个月了,修葺的工程前几日才将将完工。
“美哥哥,你不高兴吗?”文末拿着把木剑正练着哥哥教她的那套剑法。
作为看孩子的人,看着文末整日的读书练剑,不仅时时有事而且做事事有进益,桑晚哪里还能不高兴。但是作为一个明事理懂廉耻的大人,桑晚从文末勤奋的身影里把自己的懒散看的清清楚楚。
桑晚慵慵懒地抬头回应文末一个含笑的眉眼,继续在廊下卧着喝酒抚琴。修改院子时,他就把廊下也铺了层席垫以便能像现在一样惬意。
搬来近一个月,桑晚刚开始还练练把式,这几天渐渐改成了修花剪叶,饮酒弹琴,闲散了又何止一点儿。
“来。”对着文末说了声,桑晚便也坐了起来,“这么勤奋?又不笨。”
文末规规矩矩地坐在廊边,“在家总得找点儿事儿做,不然多无聊。而且在先生家里住的时候,先生天天看书,我要是不练习些什么,总觉得过意不去。”
“楚正?先生?”桑晚眼波流转,大气沉稳里又溢出多情来。
“嗯。”文末用力点头。
“他,如何?”
“先生可好了!先生教我读诗画画,在韶山的时候还带我去山上采药。他说让我叫他明直就好,但是我觉得还是称呼先生好些……”
听着文末滔滔不绝,桑晚倒也不烦。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文末不好意思地笑笑。
桑晚摇摇头,“他带你认识皇帝的?”
“算是吧,那次我们出门去城郊的园子玩,碰到了皇帝和那个侯爷。”
“听说过。”桑晚抄起手倚在了门边,“他们觉得你很有意思?”
“谁知道?我还觉得他们没有意思呢。”挺直身板,文末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桑晚偏了下头,“准你入宫玩?”
“嗯,那倒是。”文末泄了劲,噘着嘴又说到,“可是宫里一点都不好玩。”
桑晚动动眉眼,让文末接着说。
“宫里好累,在哪里呆着都累,怎样都累。”
“还好吧。”不知是望向了远处,还是回想什么,桑晚出神地喃喃道。
看看桑晚,又看看桑晚望向的远处,文末叹了气起身又准备练剑,“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美哥哥这样厉害?”
果然,这份懒散,这份闲适,是别人求之不得。于是桑晚便心安许多,接着抚琴。
又练了几遍可总是不太顺,坐到石椅上,文末噘嘴苦苦地笑了笑。搬来桑园檀舍虽不能像原来那样可以出门,但每天读书练剑,还有这样一个大美人陪着,她还是很开心。
“来。”桑晚拿过文末手里的木剑想点拨她一二。
持剑在手,且不说桑晚发力稳准,仅是两三下便有了行云流水般的气势。
“哥哥说这式叫‘杏花落雨’,肩肘用力连贯巧妙,难以掌握,我自己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文末见桑晚如此厉害,又不免丧气,“美哥哥好厉害,我学什么都慢吞吞的。”
看着末儿也累了,桑晚放下剑坐下了下来,指了指墙外,“出去?”
文末虽已进京快一年了,但起初是住在楚正府上受教,没什么机会好好出门看看,而今住在自家的地方可哥哥还是不放心。
“不行。哥哥那天不是说了,不能随便出门吗?”
满腹牢骚,千般怨怼,桑晚都凝练成了一个白眼和一脸不屑。
“之前迟夏值完岗可以带着我出去看看,但是哥哥不放心我出门,怕我被别人欺负,更担心我下手没分寸打坏了别人。”文末有点儿难为情,她之前从没觉得自己想出去玩儿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情。
坐到庭院里的石椅上,桑晚拄着头,一脸求解释地看着文末。
桑晚琴技非凡,虽落拓不羁、不拘礼节,但待人以诚、心思细腻,可谓风骨朗俊,满京名贵无不折腰于他。可这美琴仙千好万好,唯独一点让人受不了,话少。不是一般的少,是能不说话就绝对不说一字的少,不过万幸他眉眼不仅好看如画而且还会说话。
“有一次我跟琥珀闹着玩,一不小心差点儿把他手弄折了……”
皱着眉点了点头,桑晚指了指文末又指了指自己,“两人,走。”
楚国,光大坊,楚府。
闲暇时楚正喜欢在书房待着,府中除了上下使役,便只有他一人了。
文末搬走将近一个月,楚府上下整洁之外,又应和着这清秋时节添了不少冷清。
身为四品的礼部尚书,皇帝多次恭请才得以一见的贤士,原本就是众人巴结的对象,可楚正深居简出,而且除了必要的上朝觐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以久居山野粗鄙少礼为由拒绝了王公贵族们的各种邀请。有人说他洁身自好,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就在坊间的流言传的风生水起之际,又有人说看到皇帝与楚正进出皇家园林,有说有笑还传言准许随时入宫,再加上出台的几个新法又颇有成效,这一下关于楚正的传言就更加沸沸扬扬了,什么文曲转世什么山中仙人的。
可在家里的使役看来,这楚大人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格外喜欢愣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动不动就能愣了半天。大伙儿一致认为,肯定是大人心里的事儿太多,是心病,于是便明里暗里的开始了为大人排忧解难的作战方案。
“大人,您今天还钓鱼吗?”
“不了,回书房吧。”
前几日楚正好不容易有些闲情说想钓鱼,今日难得有时间结果又要回书房,管家很是不死心。
“大人,今日天色偏沉是钓鱼绝好时候,您……”
“是啊。”顺着管家的手,楚正抬头望了望天,又转身向卧房走。
“大人,您每日公务繁忙也该散散心……”
“俗事缠身,道心不定,怎么钓得上鱼呢?”
管家话未说完,从后门的方向跑来一人回话,“大人,这是老大人来的信。”
楚国,百市街。
“美哥哥,这里到底是哪儿。”
“百市街。”
“之前每次到无忧馆找你都是坐马车,还从来没在街上看过。”
“不急,慢慢看。”
天色将暮,正是热闹的时候。虽谈不上是摩肩接踵,但也是人头涌动。有许多摊铺摆着的那些小玩意儿文末见都没见过,桑晚就领着她一家一家看,一件一件的买。
“这不是美琴仙嘛,怎么今日清闲带着贵客逛到这儿来了?”冤家路窄,袁卿书正站在二楼栏杆处,手持团扇,掩面而笑。
那一年九月既望,兰香院花魁袁卿书要与才到京城初露锋芒的桑晚搭台斗舞斗琴斗诗书。京城内的公子哪里知晓桑晚是何人,自然是全押袁卿书赢。
申时初刻开赛,逾了申时便算不战而降。袁卿书初刻便一身华服悠悠落座,众人无不称赞,可桑晚却迟迟不到。众人纷纷起哄之时,只见桑晚稍绾发髻,一身素衣,携琴而至。
“昨夜贪杯,告罪。”
也不待袁卿书多说什么,他便席地而坐,张琴而奏。只那一曲,美琴仙桑晚便成了王子皇孙求之不得的心头挚爱。
自初见面,袁卿书与桑晚便成了京城百市街上为人津津乐道的对手。
“失礼。”抬头见是她,桑晚也没太在意,只不过领着末儿桑晚不想惹什么事来,致了歉便往前走。
“别走啊,琴仙,你不常来,还不进来坐坐嘛!”说着,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姐姐就围了上来。
“美哥哥,美哥哥!”三挤两挤,文末就找不着桑晚了。
被推搡着进了兰香院,桑晚好像还挺享受的也没着急找末儿,就任着自己被推到大堂中央。打眼细看,袁卿书就站在二层一侧,他便已明白了十之八九。
“美……桑晚!”文末正站在一旁低声叫他。
桑晚没什么好避讳的,他走到文末身边,落落大方,“看着。”
说着,他便找了个还不错的位置让文末坐下了。
“琴仙,还真是体贴啊。”袁卿书款步轻移,望着桑晚的眼神可谓楚楚动人。
“自然。何事?”
此刻兰香院内外,已是围的水泄不通,琴仙花魁难得一遇的当面较量,谁甘心错过。
“桑公子带着客人在我兰香院门前逡巡,怎么就成了是我邀您前来了?莫不是无忧馆人少冷清想来此处打发时间?”
“费心。弹唱一曲?”桑晚看向袁卿书,二人目光相对,火光四溅。
“桑公子能弹善舞谁人不晓,不才在下愿意为公子伴奏,但请公子一舞。”
桑晚含笑致意,褪下外衣,细细叠好递给了文末。见文末一脸不明情况,桑晚眉头上挑,眼神温柔,解释道,“舞剑。”
不待多说,袁卿书琴弹《流水》,琴声淙淙悦耳,恬静平和,舞剑如何才能与之相配?众人看向桑晚,心中不免担心又满是好奇。
桑晚手中提剑,赤脚慢走,不慌不忙。琴声如清泉细流,桑晚反手甩出一个剑花,舞出一套众人前所未见的剑法,只见他偶弹剑身,铁声铮铮犹如雨打芭蕉。
众人不由得惊叹。
手中虽着弹琴,袁卿书却紧盯着桑晚,不管人们是说她不服气也好,说她由爱生恨也罢,今日她就要与他当众斗上一斗,计上心头,手中的涓涓流水渐成浩浩汤汤之势,再几个转调,琴曲竟由《流水》变到了《聂政刺韩傀曲》。
抹剑托剑,桑晚也顺势换了一套剑法,一双明眸望向袁卿书,眼中清澈,唇边却带着一丝狡黠。
袁卿书被他这一看,心中一悸,手中险些失了方寸,“卖弄!”
文末看着那一招一式,惊愕不已,那是她才练的那套“玉门十六式”。
桑晚踏着乐点,边舞边唱。
众人浸润其中,恍惚不知岁月。
一曲将尽之时,桑晚忽的微抖手腕,轻扔银剑,抬腿一脚向场边踹去。一声脆响,剑入木一寸有余,直插在几个高大武人面前的地板上。
场子陡然冷清,桑晚挑眼看向袁卿书,寒意刺骨,“你我恩怨,何累他人!”
袁卿书也怒了,明明想赢的光明,偏偏身边有这般蠢材!
原来是兰香院的管事见二人斗得如火如荼,自己的花魁又落了下风,便派了几个打手围在了文末身边,想以文末为威胁逼桑晚认输,可还没得逞便被识破。
桑晚最恨此种下劣的手段,勃然而怒,好个性情中人当真是见不得为非作歹,飞身拔剑要取那几人性命。众人见势已是惊得默然无声,哪里还有人敢上前相劝。
“美哥哥……”
文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到桑晚身旁,手里还抱着先前桑晚递给的东西。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理会,桑晚上前拔剑便刺。桑晚一向任性而为,此时怒气难平就更顾不得其他了。
那几个还不明就里的武人还未及反应,剑光已在眼前。
这天子脚下京城重地,下了如此狠手,桑晚怕是要受重罚的。
“桑晚!”仅在瞬间,文末攥住了桑晚的手腕,但可惜还是晚了一点点,剑已然刺破了衣服。
围观众人眼神惊愕的望着文末,像在看一个怪物。按理说桑晚只是个卖艺的俳优,琴棋书画该是上乘,但他剑术在这世上也可称得上是一流,京中诸多高手都难拿他奈何。刚刚那一剑,桑晚就算不是尽了全力,也至少有七八分,这孩子竟能一把攥住,不说敏捷迅达,单评力道已是异常惊人了。
此时袁卿书才急急赶来,杏目含怒瞪着管事,紧咬银牙恨恨地骂着。几乎从不出面的老板娘也急急下楼,不得不亲自道歉。
没想到末儿竟能制住自己,桑晚也是怔了一刻。桑晚看了看末儿,收好手里的剑,揽她到身边,才又回头看着风情不输袁卿书的老板娘。
“公子,是下人们不懂事,别生气了。”老板娘急忙上前,媚眼翻飞地跟桑晚解释,一副打趣调戏的模样。
桑晚见她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接过文末手里的东西拉她到自己身边,问老板娘,“没见过?”
文末左右看看这两个人,不知所措。
桑晚低头看着文末,帮她整了整头发又抬头看着老板娘,“那人的妹妹。”
老板娘的神情明显僵住了,一改油腔滑调,脸上竟还有些许恐慌,“她是……”
“是。”桑晚打断了老板娘,她才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了话。
桑晚凑近她耳旁,接着说,“清楚?”
老板娘微微带颤,缓了几口气,暗暗环顾了一周,定下神来,后退两步,深下一礼,说道,“公子,今日是我兰香院怠慢了。”
看了看文末,桑晚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文末去扶。
文末云里雾里的,只好照做,“客气了,请起吧。”
还未及文末扶她,老板娘像是被烫了一样抖落着直说不敢当。
又仔细打量了文末,老板娘又低低的凑近桑晚,贴近耳旁跟他说了几句话。桑晚笑笑,点点头,没说什么。
桑晚领着文末旁若无人的、大摇大摆的出了兰香院。
“美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文末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没有。”桑晚单手抱着文末,另一只手拎着一坛子酒。
“那他们怎么……”背着一布袋的玩具,文末半趴在桑晚肩上还没从刚才的事儿里缓过神来,根本没心情关注周遭路人的阵阵艳羡之声。
“跟蠢人计较会变蠢。”桑晚好像注意到了周围的嘈杂,薅着领子把文末放到地上,“买些吃食就回去。”
“汤圆!”说道好吃的,文末可是高兴的不行。
“元夕才有。”
“元夕是什么?”
“节日。”
“节日又是……什么?”
“花钱的日子。”
“那今天是什么节日啊?”
桑晚又薅起文末的脖领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