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报!少年功臣凭过人农技得大祭司嘉奖,户子洼来的农师辛顺是今天斗技出现的第一个功臣,长老祭司皆大欢喜,大祭司为辛顺献的粮种起名户洼白,要族人来年都种户洼白,人人无饥馑,战士有余粮……”
细麻在练舞场听得喜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什么人?
苏岚冲过来抱住她,快乐地低呼了一声:“户子洼出功臣了!”其他的女孩子们也雀跃着,与有荣焉。
细麻脑袋里嗡嗡的,一团乱,刚才还在试妆,现在突然就听见了什么?
“细麻,你怎么不高兴?辛顺被嘉奖了呀,你不记得他了吗?”多节看着发呆的细麻,她也是户子洼的族女子。
苏岚笑:“细麻高兴傻了吧,她跟辛顺早就认识呢。”
“真的吗,辛顺终于被嘉奖了,他现在……是功臣了?”
“是啊,而且按姆妈们说的,辛顺是户子洼开寨以来第一个男功臣,女寨里的人物,稀有呢。”苏岚又转回细麻身边。
“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辛顺一定是功臣!”细麻欢喜地和女伴们互相道喜。
“安静点,祭司还在说话呢,你们这群不懂事的女娃。”喇音祭娘的指挥杖重重落地。
户子洼的族女子们安静下来,脸上都还带着笑。
“没点规矩。”喇音祭娘哼了声,送走祭司,一回头就换上了严苛的表情。
“窃以为女寨教养的女子是识礼懂事的,不想仌白长老近年来大概也是气力不济,对寨中管事姆妈和女儿们都松懈了。
你们听着,虽然我们这几个老妪只管带你们这三两日的,也不能让你们不懂礼数。庆贺自然是对的,怎么欢呼都应当,但是方才两位小祭司还在场,几十个族女子还在,就不能只惦记户子洼出了什么好事,不顾两位小祭司辛苦传令还在说话,不能不顾他人自己开心,应该是我蚩尤族又得一能臣,我族人又得福祉,举族同喜,还要感谢两位小祭司一路奔波道声乏,明白吗?”
年轻的族女子们都老实下来,低头屈身行礼,就算心里不服也不敢多嘴。
喇音祭娘继续说:“既然户子洼族祭上已经大出了风头,苏岚,族舞的时候带着你们几个姊妹站到后排吧。”
苏岚叫出声:“后排——”
“对,后排,这不是对你们的惩罚,这是要教你们,知礼明礼,为人活着就需要敬畏,先是敬蚩尤大神,二是敬天地万灵,三是敬祭司长老,四是敬你我族人。今天户子洼的族女子站在后排,她们的错显而易见,其他女子虽没被挑出错,却不代表你们就懂了这个礼。”
喇音祭娘的惩戒对年轻女子来说实在有些重,一场族舞五六十人,加上六个祭娘,排在后面的人任你光彩四射,也会因为距离而被忽略,鲜活的美人不在面前,再鲜活也无用。
细麻倒是无所谓,正好藏拙,她偷偷看其他族女子的表情,苏岚紧咬着下唇,多节儿惊呆了,还有两人哭出眼泪。
她微微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又很快地理解了,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谁知道女人的愤怒哀伤有多大的力量啊。
苏岚低头碎步走出队列,盈盈地向喇音祭娘单膝跪下:
“苏岚等人知错,不识礼、不懂礼,愧对祭司教诲,愧对长老教诲。明日便要演出,再过两个时辰众姊妹们要试装、上画,今夜还要祭拜乐神,户子洼众女愚笨,恐不及练习,再失了大礼,求喇音祭司令我众女保持原有位次,我等愿戴罪立功,确保无误。”
喇音祭娘想也没想:“不可,照我指令,全都站到后排去,重新练习!休再多言。”
苏岚眼里满是怨气,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低头退回队列。
族女子们一片寂静,气都不大声喘,又开始练习。
喇音祭娘沉着脸,招来小祭娘低语:“去找沉长老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女寨也能出人物了?我们祭司堂可没有多余的位置再让五个女寨去分,今年的祭司通鉴可离得不远了。”
喇音祭娘主掌乐舞,在族中地位尚不如一个长老,人到四十,惜命又贪权,自己难再有作为,也不愿意与人分羹。女寨这类如“子宫”一般的小寨,竟能出功臣,若各个女寨都要争一个祭司位,那就大大不妙了,她可不想老了走不动吃不下的时候被扔到山里归神灵,那就得趁现在挣个高阶祭司位。
苏岚也是好气性,不多时就换了脸色,认真学习新的走位和动作。
多节儿跟细麻站在一起,还忿忿不平地碎碎念,细麻大概听到“都怪辛顺”、“老婆娘”、“错过多少……这么好看”之类的词。
除了细麻,应该没有女子愿意被塞在后排吧,走位最简单、注视的目光最少。细麻斜眼觑着苏岚的脸色,暗自佩服,以后绝不敢与苏岚有任何冲突,再也不能被苏岚发现跟高有什么往来,谁能拼得过这样的女人。反正细麻做不到。
也不会跟苏岚有什么冲突,她所恋者与细麻无关。辛顺将会留在户子洼,他也是功臣,绝对配得上族女子,就等着他好了。
细麻甜滋滋的,等他再大些就好了。
爱情的发生也不单纯靠感觉,也因为某些可行条件的触发,如果今朝辛顺要流落傩滩,再不踏入户子洼,也不再与细麻有瓜葛,细麻会这么快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占据了细麻的大脑,她已无暇他顾,更难自省,手上的动作又磕磕绊绊地错了。
是夜,族女子都会在练舞场休息,细麻恨不能亲口给辛顺道喜,只能把贺喜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给送卧具来的姆妈们。
好脾气的林姆妈也烦了:“你还年轻呀怎么就忘性这般大,这话都说了四遍了,都知道了。贺喜的心意带到便是,这么说那么说有什么不同?细麻女,你还是好好准备,明日只跟着辛顺功臣转好了,他带着你回户子洼不是两相便宜。”
细麻涨红脸不再啰嗦,好声好气地谢林姆妈,还央求她不要在其他姆妈面前提。
林姆妈走的时候还是嘟囔了两句:“细麻女,我可以帮你去跟仌白长老说一声,都是自己寨里的娃儿,还能不照顾吗?”
细麻只当没听见,溜溜地走了,还得祭拜乐神呐。
族舞虽然时间短暂,却几乎是族祭的尾声,是正礼的结束,其庄严慎重不必赘言。
族女子们几乎只睡了两个时辰,黑夜里就被叫醒,顶着火把的微光沐发洗身。收拾清爽之后,所有的喇音祭娘为首,带着族女子们祭拜蚩尤大神,祈愿子嗣昌盛、心灵手巧、族运亨通。
天微微亮,族长来了,亲手给所有的族女子画额前月。族女子们要抓紧这一个时辰的时间涂抹华彩,挽发换装,整齐利落地走到族坪。
辰光飞快啊,细麻觉得眼角没画好,身上的花色还不均匀,脚踝的蒲草带还没缠上曼耶华,就被小祭娘拖走了。
“我还没缠好,我这个头发也不够紧,跳起来会散的吧,祭娘阿姊,容我整一整……”
“到族坪再给你整,你站在后排,乱一些也不打紧,看不真的。”小祭娘的步伐又快又急,左手拽着细麻,右手拽着多节,就往外赶。
阳光暖的很快,霜也融了,细麻连打两个喷嚏,晨起梳妆的寒气瞬间驱散,浑身通透。
小祭娘嘱咐:“快擦擦清涕,别弄花脸,没时间让你再画华彩了啊。”
“不画就不画吧,不打紧。”
“打紧的,今天可是好日子,可别丢人。”多节说。
“族女子脸上身上浓重的华彩,多一分少一分又何妨,我看了这几年,也瞧不出哪个女子好看,族舞祭神,不是给人看的,合规矩,有飞眉、额前月、丰收纹、长生藤、多节籽就是了。”小祭娘好口彩,走得快说得也快。
还没到族坪,遥遥地听见大祭司的祝歌:“……悠远绵长,昌盛无疆,福如泽洋,无漏无泄……”
小祭娘发狠,拽着女子们一路小跑。
细麻没什么想法,只希望今天能安然度过,然后陪着辛顺一同回到户子洼。
原以为无比庄重的族舞一定会有充足的时间让族女子准备,大家能沉着入场,谁想都是这么慌乱的。
喇音祭娘此刻又十分和蔼,她说:“孩子们,有多少时间准备都是不够的,不管这个舞你们跳的好还是坏,心中始终记着对神灵的誓词,装着族人的福祉就够了。以乐神之名祝福你们,也请你们将乐神的祝福送给所有的族人。”
一种荣誉感弥漫开来,族女子们互相鼓励,暗暗点头,慌张的、准备不足的焦虑都一扫而空,连细麻都觉得沉静许多,一直努力压抑的窃喜也变成一腔诚挚。
喇音祭娘也换上了宽肩长拖尾的彩衣,头发高高束起,脸上厚重的祈神妆遮住了她的表情,她低声交代小祭娘:“取大花束,让驭兽谷的女子显眼些,几个女寨的能挡住就挡住。”
小祭娘无声点头,回到队伍中。
大祭司开场,他所唱诵的祭歌是历代祭司口口相传,并无记录,声调短促欢快,伴着大鼓和柳弦,载歌载舞。
大祭司的祭舞只一个短调的时间,一声吟哦后族女子的献物正式开始。
族人伴着鼓点爆发出阵阵应和,一时间族坪中花团锦簇,华彩飞扬,柔荑缂丝舞裙挺括宽大,每一次转身都是色彩的流动。
细麻在花海中悄悄地寻找,每一次转身回旋都是寻觅,她看到了许多笑脸,甚至还看到了碧浓姆妈的大嘴咧得很开,却都没看到他。
他是被嘉奖的功臣,即便不满十五,婚配有些为难,但献舞他应该在祭台上观看的。
身边的女子们全情倾注,每一个动作都狂热真诚,同时也在展示自己的青春健美,修长的手臂、灵动的身体,和舞裙华彩一起组成了美丽的样子。
若不是心有牵挂,细麻自己也要醉了。
三支长调唱毕,鼓渐停,最后的行走旋转慢慢停止,族女子们喘着气聚拢,照着多节花的样子摆出造型。舞定,大祭司长叹祝福。
“欢喜~赞叹~赐福——”大祭司气息悠长,颇有内力。
族人们朝族坪中央投掷鲜花香草,时值深秋,鲜花并不多,混杂了不少干花、艾草环、香果结。
细麻轻轻喘气,低头接受族人的美意,心里蜜一样甜,身边的女子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握住了右侧女子的手,微微用力,共同感受这一刻的繁花似锦。
“细麻阿姊,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汗融了我脸上的黄汁子。”溶月儿在她左眼边悄悄说。
细麻抬眼看她,忍住笑:“我带着小巾,喏,拿着。”左手从宽大袖中抽出一条麻黄色的纱布巾,塞到溶月儿手里。
溶月儿刚满十三岁,是落崖村的族女子,简单好脾气。脸上的华彩是小祭娘画的,厚重,她又生性爱流汗,花了一片,她轻轻在眼皮上摁着,勉强睁开眼睛。
族人们献完花,族女子们迅速离开退出族坪,她们需要快速换装清洗。舞裙是族中珍藏,细麻解下裙子,轻柔地拍打,拂去沾上的尘土和花瓣,叠好递给祭娘。
长舒一口气,穿上自己的裙衫,心砰砰直跳,脸上的华彩若是洗去定能看到烧红的颜色,细麻用小巾沾水一点点揉洗,想着心上人。
是因为欢喜吗,是因为想与他共度余生,还是因为他能留在户子洼留在身边?如果这个人是另一个人,自己还会这般快活吗?细麻心里又开心又乱,想不清楚是为他还是为情而欢喜。
一阵荷叶甜香传来,这个时节少有新鲜大朵的荷叶,能把这个气味保存下来想必花了不少心思。细麻抬头探究气味所在。
“我帮你擦洗吧。”苏岚笑盈盈地端着一匣磨碎的无患子,清甜的荷叶香就是从苏岚身上散发出的。
“无患子很难摘到,你要给我用吗?”细麻有点呆,她不擅爬树,无患子果生得又极高,再好用也用不到。
苏岚用自己的湿小巾沾些无患子果皮,递到细麻手里。“我有两个小弟弟,最好爬树,这又什么,快搓洗吧,别脏污着脸招人笑。”
细麻也不啰嗦,就着苏岚的小巾蹭洗脸和脖子,搓出细细的泡沫。
“我的心上人他受伤了,今天未必会来,我打扮也没什么用,他就算来也许也不会看到我吧?我要是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他就能看见我。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跟长老和姆妈们打过招呼,会留在这里,我是一定要跟着他的,谁也拦不住,我会好好照顾他,给他生三个健壮的儿子,伺候他日常起居,总不离他身边。
我还听说他以前有过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不要紧,从现在起他身边只会有我一个女人。我们蚩尤女子也会像男人一样守护自己的家,我体贴他、照顾他,他就离不开我,绑住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温柔,我一定不会输的,对吗?细麻,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苏岚一边帮细麻抓着头发,免得沾湿,一边在她耳后细声说话。
细麻脸都绿了,幸亏看不见苏岚脸上的笑,她在泡沫后挤出笑容回应:“对,什么男人都抵挡不住你,越是英勇的男人越需要温柔体贴,你若看上谁,他一定走不脱,谁要和你争,就是犯傻。”
苏岚帮细麻整理好,手挽着手快快地回族坪了。
丝弦声起,族女子们排成四列,眉目清秀,一改族舞的尊荣繁复,变得清新可人。照例是大祭司的开场,和上年族祭一样简短:
“在风霜雨雪来临前,蚩尤族的花朵们快安一个家过冬吧!”
佩着玉石的族女子和身有长生藤纹刺的男子很快就凑到一起,用一支支短调互诉衷肠。
“驭兽谷下长藤树,藤兮其韧,妖娆其姿,愿为树嗟可乎?藤不离树,树不独生,枝叶掩映,交相生辉,华也其繁,果也其硕,美哉美哉无憾兮。”
“长生藤上长生果,高立枝头自繁茂,妹只愿水长流,果长青,何见清水流上天,何日此藤缠便缠树。”
细麻在人群中悄悄地穿行,听着男女各自编唱的小调,着实有趣。照理功臣们都已入族坪,怎不见他?就算他年纪尚浅,暂时不做婚嫁考虑,也应该来此同乐才对,方才听碧浓姆妈念叨要唯一的功臣带个屋里人回户子洼,怎么这会不见人影呢。
拒绝了两个陌生男子的情歌,细麻摘下胸前佩戴的玉石,悄悄闪出人群,失落地离开,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寻找。
她在两人曾经碰过面的大树边坐下,双目呆滞地放空着,不远处的娃娃们手拉着手唱着童谣:
“……不见来者往来去,四野茫茫独自居,
若将心意比磐石,磐石羞煞惨裂摧……“
“驭兽谷的童谣听起来很特别对不对,细麻阿姊?”辛顺悄悄地从树的另一边坐过来,手中还捏着一枝多节干花。
细麻大讶异:“我以为你会参加最后的狂欢。”
一丝羞涩爬上辛顺的脸:“我不想去。可能也不适合去。”
“怎么会,你肩上必是有长生藤的纹刺吧?她们定是准备了一肚子的小调要唱给你听……我也是。”细麻红着脸,直勾勾地看着辛顺。
他还有几分稚气,常年在外的劳作给了他黝黑的皮肤,握在一起的双手纤细,指关节突出,手背的青筋微微颤抖着。
“这是多节花?”细麻轻声问。
“对,大祭司送我的。”
“……如果……我听说这是子嗣昌盛的祝福,大祭司很看重你。”
辛顺把玩着多节花,轻轻回答:“族舞结束后,大祭司叫我过去,他跟我说,按族规男女十三可婚配,然男子多数是十五后才生子的,我虽然还不满十五,但是我很应该……子嗣昌盛,女人环伺,因为我能养得起女人孩子。”
细麻想问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嗯”了一声。
“我跟大祭司说,族女子都很好,姆妈们的眼光很准,但是我还小,不想要女人孩子……”
细麻觉得心重重地沉下去,一股不甘心的念头顶着她,她瞪着辛顺。
“大……大祭司本想给我指婚,我拒绝了。真的,我……我拒绝了。我说我……”辛顺在细麻的目光下紧张得说不出话。
“你拒绝了?嗯?你不打算带着我一起生活吗?不想跟我一起住?不想跟我生养孩子吗?”不想被拒绝的蚩尤女人恶向胆边生,直白地逼问,男人和女人在情爱中想的总是不太一样,女人能想到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盖棺定论,男人只能想到鸳鸯戏水,执子之手。片刻的欢娱让男人向前,长远的生活让男人惊讶。
辛顺呆滞地回应:“不是……”
细麻愤愤地:“你要带外寨的女人回户子洼吗?我和你自小便识,你居然结识了外寨女子?那前几日何必又劝我不要离开户子洼?我……我等了你两年,早知如此,我就该,就该和别的男子唱小调去。”
委屈、怨怼、不舍……年轻女子的情绪来得很快。
辛顺拉住细麻的手,把多节花塞给她。
“我跟大祭司说,我只要一个阿姊陪着我就好了,你陪着我就好了。“辛顺半低着头,红晕传到了耳根子。
细麻痴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