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健眼睛前翻,盯着刘和身前的案几,他不敢抬头,即使知道刘和的武功未必能胜过他和弟弟龚都联手,却不敢有丝毫出手的打算,仅凭出手救了他父亲的那名骑兵,一身武功便已在他和龚都之上,即使他能杀了刘和,也不可能带着重病的父亲活着离开这里。
“登了一天山路,也不知道备些干粮清水,也不怕被大雪埋身,从此成了千里邙山的一缕冤魂。”
刘和的声音从身前传来,龚文健只觉眼前一黑,刘和便已走到身前,放了一个食盒下来。
“父亲病重,做孝子的,怎么也不知道备些汤水。”
刘和摇了摇头,丝毫不在意两个太平道信徒和自己待在一起。
龚文健起了身,看着七层食盒,已经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多谢上官……”龚文健和龚都互视一眼,此次前来药神谷,确实没有准备太多干粮,一时间竟不曾料到大雪山路如此难行,入了邙山山脉足足一天,确实米粒未进。
“说说看,你们对药神谷了解多少?”
刘和问话,龚文健不敢不答,只不过他听到的多半也是乡野传闻,即使是拥有数百万信徒的太平道,也不过是传言种种,即使龚氏兄弟在太平道内还算有些地位,也不可能挨个去问药神谷到底是什么所在。
药神谷,据说是当年大将军梁冀以谋反罪被诛杀之时,于武林中突然乍现的一处神秘所在,至今刚好十七年。传说此处有药仙隐居,能医治天下万病,药仙是一女子,美若天人,一身医术几达返老还童之境。近来数年,传言有说此谷在千里邙山之中,有一位绝世剑客守护,这位剑客的配剑便是《评剑谱》中排名第六的“轻画”剑。更有甚者已传言此处乃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所设,否则天下间又岂会有如此神妙的医术存在?
“传言纷纷信不得。”刘和笑了笑,拉了拉身上的紫狐裘,回身走到塌旁,伸手将那木匣抱在了怀里,径直往车外去了。
“渊渟寂静候潜龙。”
刘和拍了拍手中木匣,似是自言自语,却又转头冲兄弟俩人道:“若是能找到他,你们的父亲便有救,全看今日机缘了。”
龚都正打开食盒,一盘卤烹寒鸭出现在眼前,香气扑面而来,正是宫廷厨艺,以他出身,又如何见过大汉宫廷的御膳?正惹得食指大动,却听见刘和这句话,当下便愣了一下。身边龚文健不由皱起了眉头,刘和来找药神谷,果然也是另有所图。兄弟俩本来前来邙山便是因为太平道中有位身份不低的人物亲眼所见药神谷便在此处,不过来一试运气,却想不到身为大汉朝廷议郎的刘和,似是确信这传说中的药神谷,确确实实便在这千里邙山之中。而且听他话中意思,似乎是来找人,而这个人便是他口中的“潜龙”。
潜龙,究竟是谁,能让大汉帝都之中最优秀的年轻一辈如此评价?
刘和却不理他们,径直走了出去。
车外,风雪呼啸。迎面一阵雪拍在脸上,刘和不由缩了缩头,抱紧怀中的木匣,冲身边的卫士道:“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一众骑士仍未上马,纷纷冲刘和作揖摇头。四周茫然一片雪白,除了飞雪便是飞雪,丝毫没有特别之处。
刘和的眉头又皱起了几分:“难道你料准了今日,一直躲着?”
他无奈摇头,心道:“孙青羽,你定我今日无功而返么?”
片刻之间,大雪盖地,一众骑士几乎已成雪人,身后一路行来的踪迹也被大雪掩盖,若是此时刘和原地转一圈,只怕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了。
“伯盛,当真全无发现?”
“伯盛”便是起初出手救下了龚氏兄弟父亲的那名士卒,他看了看刘和,摇摇头道:“确实未有发现。”
刘和的眉头又深了几分,叹了一口气,道:“邙山药神谷,他养病养了十年,若是他不现身,这千里邙山,凭我们几个找不出他的。”
伯盛听到这里亦是眉头皱起,反问了一句:“陛下到底是如何交代的?”
若是龚文健在这里,便能看出这位骑兵远非其他士卒可比,能和刘和这般交谈,并未重视上下之分,“陛下”二字可见其身份亦非同一般——他与刘和竟然都是奉了当今天子的命令而来!
年轻的议郎拉紧了身上的紫狐裘,淡淡笑道:“你可知道么,这座邙山,是藏了一条龙的,一条真龙。”
这座千里邙山,蜿蜒如龙盘,被风雪掩盖了凌冽,却透着寒冷,刺心刮骨。
刘和往前走了几步,冲着这满天飞雪怒吼一声:“孙青羽,你给我出来!”
一声怒吼传不了多远便被风雪淹没。
伯盛看着刘和那单薄许多的身躯,不禁摇头,他的体格武功均在刘和之上,在这邙山大雪之中,怒吼一声也未必能传十丈之外,何况是文臣出身的刘和?
大手一挥:“南军骁骑!将这位孙青羽喊出来!”
南军,骁骑。
龚文健和龚都兄弟二人在车中听见了这声命令,不禁停下了口中的鸭肉,互视一眼:大汉南军,最精锐的宫禁护卫,难怪有如此雄壮的战马和气势。
三十六骁骑乃是南军第一屯中最精锐的,听着屯长这一声命令,皆是气沉腰腹,向着前方风雪怒吼一声:
“孙青羽,给我出来!”
吼声如雷,在风雪天中凭空炸裂,声浪怒卷,竟在这北风呼啸的邙山之上向四面八方怒传开去!
伯盛面色一冷,这方法虽是不甚礼貌,但若是再找不到出路,难不成让堂堂三十六骁骑生生因为迷路冻死在这邙山风雪之中?
声浪未歇,便听到远处传来“隆隆”两声,仿佛大地上有什么庞然大物骤然苏醒滚地而来。伯盛眉头蹙起,正准备言语,却听见身后本是平静的战马竟是一起嘶吼起来。
他霍然转头,望着战马一一失控,一众骁骑纷纷拉不住平时亲密无间的坐骑,登时明白了,怒吼道:“雪崩!速速上马!”
前方刘和听到这一声,也立刻醒悟过来,急奔马车里而去,迎面看见年迈车夫露出一口黄牙的笑容,还不忘苦笑一声:“果然,这最笨的方法最不安全……”
就在伯盛飞身上马的一瞬间,前方一片白色尘浪已映入眼帘,正是沿着笔直的上山路径奔袭而下!
这一路走来本就是沿着山脊,一侧已是悬崖,众人避无可避,唯有四散奔逃。
“散开!”伯盛怒吼一声,却是不敢离开刘和的马车,与那年迈车夫一同稳住六道缰绳,将驾车的六匹马生生拉离原来的方向。
“呛啷——”
嘹亮剑鸣凭空乍现,伯盛闻声回头,正看到一抹紫色光芒出现在身后。
“嘭!”
仿佛是两股巨浪迎头相撞,声如重锤交击,伯盛手上用劲拉住马缰,再度转头,那一道崩地而来的雪浪竟然已经消散!
一众骑士纷纷勒住马缰,掉头回望,脸上皆是惊异神色。
茫茫雪夜,一树枯枝上,一道修长身影挺拔而立,右手闲负身后,左手浅握一柄三尺长剑,紫衣高冠,衣袂飘然。
伯盛拧着的眉头悄然舒展,这个人,大概便是刘和苦苦找寻的人了。
车窗卷帘,刘和半边脸露出,望向那道紫色身影,不禁笑出声来:“果然等到你了。”
紫衣身现,抬手人间,一剑轻画。
那人转头望向刘和这边,倒映雪光下竟是一张更为年轻的脸庞,微微一笑:
“新年将近,刘公子前来这深山老林里,可是寻少时玩伴么?”
大汉最年轻的议郎缓缓走下马车,望着轻立枝头的紫衣,笑意浅浅,轻声答应:“还以为你不愿再见故人了。”
“这人间不过如此大,你若执意来寻我,我又哪里能消失不见?”
那人足间轻点,周身如有水流轻托,缓缓飘落地上。三尺长剑随手转动,剑锋带起淡淡紫色光影,负于身后,那剑身修长颀丽,仿佛不似男子佩剑,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轻柔。
“觉得你是痴长这十年了。”刘和笑了笑,“怎么和当年一模一样,还是如此执拗。”
那一袭紫衣轻轻走过来,望着刘和等人,脸上笑意盈盈:“少了这分性格,怕你认不出我来。”
刘和摇摇头,笑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就算你变了模样,这柄‘轻画’,我还能认错么?”
紫衣人哑然一笑:“随我来罢,我不能离开药神谷太久。”
伯盛望着刘和,待后者点头,他便一声令下,三十六骁骑重整阵型,围聚在六驾马车四处。
刘和望着那人,道:“随我同乘一车罢,十年了,憋了许多话要说。”
“好。”那人颔首,“再有公事,你也该明日再说。”
刘和眉头一挑,一时哑然:“还是瞒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