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盈恢复身体之后,又开始昏沉醉酒的日子,这世间的任何事都刘盈而言,已经失去了乐趣,只有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甚至,已经活的没个人样了,心中只剩对无情现实的逃避,一心只顾着躲避生的希望路途,活着的唯一信念唯有等待自己进入陵墓的那一日。
吕雉每每看到这样毫无生机的儿子,除去忧苦悲痛,彻底看清了,刘盈当真是倒了,到底还是没能随了先帝。正是此时,吕雉彻底死心了,可算是明白了刘邦为何不喜刘盈,从前,总抱有幻想,认为刘邦是因为歉疚,认为刘邦每每看到刘盈,就会想起自己的罪恶,是因为逃避自己不配为人父的罪恶感,顺带着连同唯一的女儿也不待见,如今,方才明白,先帝厌弃刘盈,不是因为刘盈仁弱,而是因为刘盈无论怎样都不会生有一颗坚硬的心。吕雉面对大汉江山,即使不忍也只得放弃刘盈,得为下一位皇帝着想,得让大汉的江山后继有人,继续传承,千秋万代。作为母亲,断然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但作为高后,必须舍弃自己的儿子,即便是有天大的难舍难割,却也只能选择做高后而非母亲,既然刘盈不再适合当个皇帝,那就只能是刘盈的子子孙孙,刘盈的糊涂日子只能让刘盈继续过下去。
此时,吕雉开始原谅了刘邦的狠心,或许,从刘盈在逃亡途中,被他父皇踹下马车的那一刻,刘盈的一生便已经被注定了,注定不能当个皇帝。吕雉想起了幼年时期曾听父亲讲过两则故事,一则是山中猛虎看到自己生下的幼崽,一旦发现幼虎孱弱不能生存,只能咬死;另一则却是苍鹰会将刚刚破壳而出的幼崽丢下百丈悬崖,生者自然就是纵情翱翔于天地的猎食者。当初只是觉着人与动物不一样,仔细想想,生存之道却是一模一样,尤其是战火蔓延死亡随处可见的乱世,或许,刘邦将刘盈一次次抛弃,何尝不是一种试炼,若刘盈当真坚强,又怎会落下病根,自此消沉。可是,人就是人,人有难得可贵的感情跟思想,儿子面对父亲的丢弃,怎能不伤心,怎能不失望,这让刘盈如何好好生活,况且,刘盈当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承受不了远不是六岁孩童应该承受的痛苦,刘乐只是留下了阴影而不是病根,是因为当初的刘乐已经十六岁,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此刻,吕雉耳畔清晰的荡漾着刘邦生前的话语,清楚的记得刘邦说过,让刘盈当了皇帝只会害了刘盈,刘盈只能当个王而不是皇帝,只是自己执拗认为皇帝之位本就是刘盈的位置谁也休想夺了去,作为母亲必须守护属于儿子的东西,反而认为是刘邦偏爱庶子所做的狡辩,刘邦看人一向最准,当初怎就听不进去呢,听进去了该有多好啊,若听了进去,大概就能做出真正为孩子好的事情吧,总好过儿子现在痛苦难耐、生不如死。虽然这样想了,却不得不想,若是刘盈没有当上皇帝,反而是刘如意当了皇帝,即使自己身为嫡母身为太后,又能怎样,有一件事始终不会改变,戚懿才是刘如意的生母,自然是他们母子一条心,人心难测,尤其是面对这天大的富贵,谁又能保证刘如意不会除掉她甚至除掉她的儿女。
吕雉忧伤感慨,也是当了皇后,才明白胡亥当了皇帝之后为何会做出屠戮兄弟姐妹的人间惨事,只因他们有着同一个父皇,胡亥害怕自己会被兄弟姐妹所杀,所以才会那般冷血无情,也是当了皇后,才会讥讽曾经憎恶的秦二世的那个无知的自己,只有身入帝王家,方能明白只有保住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守护在乎的人、关心的人,所以,作为母亲,当初那般为儿女谋划并无一丝错处。因此,吕雉便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将丈夫那些话给听进去,虽然现在是这样的局面,总好过母子三人一起被害惨死的局面,甚至,连同整个吕氏一族也会覆灭,吕家为了这大汉的天下付出了太多,不该有此下场。
吕雉依旧认为自己的立场没有任何问题,无论是皇权之争还是后宫斗争,能相信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若真是刘如意当了皇帝,若真想除掉嫡母,总会找到理由借口甚至张罗罪名,戚懿那种不安分的人又怎会容许她之上还有一个太后,戚懿又何尝不想当个大汉王朝地位最高的女人,戚懿那种只靠能歌善舞、吹尽枕头风的人不配,刘邦却偏偏喜欢戚懿更多,更令吕雉不服,自己自从嫁给刘季,没有一日不为刘季尽心尽力,还替刘季孝顺父母,甚至入狱多日,又成为人质,过了两年半暗无天日不生不死的日子,那个时候,更是遭受到了丈夫的背叛,若不是还有用处,早就死了千回万回,好不容易,终于脱离了苦海,最后落得个不如一个低微且怀有异心险恶的女人,怎能受的了,这口气当真是咽不下去。后来,戚懿动了贪心,想要夺走刘盈的东西,作为母亲岂能眼看着儿子失去本是儿子的东西,大汉的天下难道不是刘季跟刘季的贤内助带领千万将士共同打下的吗?当了皇帝跟皇后的人就是刘邦跟吕雉,虽说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可管理天下之人是皇帝跟皇后,即使是将大汉这万里河山视作自家私产,传给刘邦跟吕雉儿子,这难道不对吗?帝后之子,无比尊贵,刘盈更无过错,只因刘盈性格存有偏差,便不是第一继承人了吗?刘盈若是品格不端、人品有误,不让刘盈当皇帝,自己为了大汉江山与大汉的百姓,也可以硬起心肠退让,可刘盈是个翩翩君子啊,就是心肠不够硬而已,怎就比刘如意差了。吕雉心中一股恶气泛滥,执拗之心变得坚硬如铁,没错,刘盈作为皇帝与皇后的亲生儿子,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有人品,绝对不能便宜戚懿母子。总之,无论是天道还是人心,道理本就是如此,自己让自己的亲儿子当了皇帝,只不过是按照道理而已,看谁能挑出不是来。
吕雉思虑过多,思路来回往复,既想着自己与戚懿之间的斗争,有会想着自己为了得到而放弃的种种努力,吕雉彻底想清楚了,若是人生可以重新来过,还是会选择成为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凶恶模样。此刻,人彘的模样在吕雉眼前晃荡,吕雉只有畏惧若是当初自己没有争取,那么,吕雉就会成为人彘,刘盈就会是刘如意,至少,自己让儿子能多活了几年,这一点,真的能对得起儿子。思绪一旦打开,便管关不住了,令吕雉再次回忆最初的模样,从记事起的时候细细思索,谁还不是一出生就拥有一颗宝贵的赤子之心呢。
夜幕沉睡,星光暗淡,在长信宫内,没有一盏明灯,在黑暗中,吕雉面对自己曾在婚前所绘的画像,感慨着自己那个时候多么美丽,又是多么善解人意,无怪乎儿女对母亲失望,因为现在的吕雉,真像是个怪物。吕雉悲伤惨淡道:“是啊,我一开始也不是这种人啊,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说对了,我的本质的如此,我只是没有发现。真是糊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了我讨厌憎恶的这种人,就是找不到答案啊。”
吕雉开始认真的反思,对于自己那些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女着想的行为,为何每每总是事与愿违,反倒使得儿女恨着母亲,与母亲越走越远,或许,从一开始都是错的,却依旧是利弊两端,不好作评。可以确定,说是为了儿女好的那些东西,明明就是自己想要,却不问儿女想要不想要,又是否是儿女真正需要的,虽然深知儿女已经长大了,却总是想拿儿女当个孩子,也是失败。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因为儿女是自己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生命,无论想做什么,便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安排他们的人生,反倒指责儿女不该违背母亲甚至背叛了母亲,明明就是母亲的过错,孩子多么无辜啊。吕雉倍加伤怀,毁掉刘盈的人到底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这个答案吕雉不敢面对,只怕两者皆是,就是谁的程度更深的问题了。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已经晚了,回不了头,时光更不会停止或倒流,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儿女原谅这样不称职的父母。吕雉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后悔,若是后悔,那自己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儿女的一生又算什么,终归还是醒悟的太迟,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普通百姓的家人和美安心从自己励志要当华夏历史第一位皇后的那时,便已经注定要失去,即使自己从未有此心,反而劝着胸怀大志的刘季守住一块小小地盘关起门来安生过日子,应该庆幸刘季不是那种被人左右的人吗?若真如是,说不准,刘季便会落得跟项籍一样自刎乌江的下场,又何来这片消除战火的疆土,又怎会有大汉百姓的安居乐业。
事到如今,只剩假设,若是早点醒悟,彻底了解自己的孩子,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自己便还是儿女心中最好的母亲,儿女幸福,自己就会更幸福,可是,在这阴森宫墙之内,及其渴望曾经的幸福,到底只是美梦一场,梦醒之后,只有痛苦笼罩,真是羡慕丈夫,早早地去了,不能体会这是何种绝望。
吕雉泪落两行,悲伤道:“我最幸福的日子么?是啊,这个世上,当我还是吕家女儿的时候,一家人和和美美,何等温暖,父亲更是将吕家最好的一切给了我,母亲虽是最爱姐姐,爱我之心亦是从未停止,我清楚的记得,我年少时大有拥有世界的一切荣光的优越,高傲的活着。我吕雉也曾拥有一切,家人的疼爱,丈夫的尊重与呵护,儿女的陪伴。在我生下刘盈之后,战争还没有爆发的时候,在沛县,在中阳里,在那破旧整洁的茅草屋中,我是那么幸福,虽然累的要命,但是快乐啊,因为拥有全世界而辛福,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最为重要的原因居然是因为我真的累了,我的心也累了,不想继续当个村妇,希望得到荣华富贵,让我以及我的孩子,还有吕氏一族,希望我们拥有富贵人生,我还想着只有有了天下,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用卑微的活着。终于,我的身躯享受天下最好的待遇,我的心却是这般痛苦,累得不知何时方能解脱,可我应该去怨谁恨谁?难道要怪自己嫁错了人、要怪自己不该生了孩子吗?虽然勉强承认自己嫁错人,可这一件事当真没有做错,不是因为自己能成为大汉国母享天之尊,而是真的爱过刘季那个人,那个男人虽然是个没脸没皮的无耻之徒,可偏偏就是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丈夫而爱,而是因为爱上了才真拿他为夫君,因为他是夫君,所以才要撑起那个温暖的家,只要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去做,真心是为了他,受累致死也值得,为他入狱受苦也值得。即使刘季成为刘邦,依旧爱着那个人,即使他做了对不起我吕雉的事,更是伤害了我的孩子,因此恨他。可是,没有爱,又怎会有恨,能有多爱就会有多恨,可他会知道吗?”
吕雉撕声呐喊:“刘季啊!你在吗?我的心意,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你会只爱我一个吗?曾经那个美丽妻子成为今日丑陋的模样,你可会有一丝情爱。若你当真有灵,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最后一次,救救我们的孩子。”
吕雉满脸泪痕,只能听到偌大的宫殿,唯独回荡着自己的声音,便什么都没有了。
吕雉悲伤不能自己,这就是孤家寡人,看来,自己只能孤独终老了,如今,在这漫长黑夜,只有眼泪任意肆虐,陪伴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