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子城高兴,殷景的心里也暖意融融,十分欢喜。
他的眼神温柔绵软,泛着璀璨的星光,神情满足而惬意。
自从进入王府后,这是谢桐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知道为何,她竟然有些向往。
“果然好。”
听得子城赞扬,殷景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你要是喜欢,我今日便去谢府登门拜访,想来讨几坛子好酒,谢大人不会介意。”
听他提起自己的爹爹,谢桐的心里一阵狂喜,目光炽烈,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难堪、窘迫与迫切的希望混杂交织,立刻将她侵蚀和包围,升腾起强烈的欲望。
她在等待他开口。
但他仿佛已经忘了她的存在,满心满意,只关注着身边的人儿。
终于,谢桐按捺不住了。
“公子……我……我过门后,还没回娘家省亲呢。”
殷景看向她时,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从长袖中掏出一封信,幽幽地递了过去。
她先是一愣,随即踌躇地结接过信,见上头赫然写着“谢应天”、“贤婿亲启”等字样。
谢桐认得,这是爹爹的文墨字迹。信封口已经开启,显然被人看过。
满心狐疑地打开,极好的宣纸上,游走着爹爹的行楷小体,笔力遒劲而圆润。
她一字一句看下去,竭力从中寻找着“小女”、“桐儿”等字样。
可在这封信中,提到了王妃、世子、夫人、公子,却唯独没有自己。她心头蓦地一紧。
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她又反复地细看,还是没有……只在信角的最后一行,写着:新妇已入东府,亲疏有别,省亲可免。
谢桐满脸的不可置信,一股莫名的恐慌,刹那间袭上心头。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双手颤抖,信纸悄然从指间滑落,像是一只折断双翼的蝴蝶,拖着沉重的身体,无力地扑扇着,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在那双眼中,方才炙热的火焰,此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
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在内心的深处蔓延。
忽然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像是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信是爹爹写的,娘肯定不知道,娘还等着我回去呢,她说过要我好生伺候……娘最爱桐儿了……”
眼泪喷薄而出,随着“咚”的一声,谢桐跪在了地上,紧紧拽住殷景的袖子,苦苦地低声哀求。
“公子,我娘肯定很想我,求你,你带我回去看她吧,求求你……让我回去见见我娘吧……”
殷景面露难色,看着她的可怜样,有些于心不忍,但想起这人的种种德行,便立马恢复如初。
“这信,就是令堂亲自送来的,她早上来看望过王妃,此刻想必已经离开。”
空气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信已送到,子城,我们走吧。”
二人双双离去,只留下谢桐一人,还呆滞地跪在原地。
泪水从她的眼中淌下,她仿佛失去了知觉,纹丝不动,脸色惨白得吓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早已木然的眼神,又重新活泛起来。
“不……娘是爱我的,肯定是我不好,没有和公子同房……对,我要生孩子,娘说过,只有生下孩子,才能帮哥哥考取功名,这样娘就会喜欢我了……”
崭新的信念,让谢桐看到了希望。
十二月底,殷宫内大雪纷飞,如同梨花飞舞,站在城头上放眼望去,宫城的寰宇飞檐上,一片银装素裹。
挟着满身的风雪寒意,长宫甬道上,众宫女太监抬着凤銮,细碎地迤逦行走,一路上鸦雀无声。
一行人脚踩在厚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刚进入宫门,立即便有宫女抱了暖热的汤婆子递过来。
明山过来请了安,在明月的耳边嘀咕了两句,才冒雪匆匆离去。
明月、明雁、明山,这三者,都是皇后的贴身宫人。
他们曾是郑府的忠仆,从小就跟在身边服侍,后来新皇后入宫,便一同陪嫁了进来。
也因为这个,明山这个血气方刚的小子,竟然自己净了身,斩断红尘做了太监。
皇后给太后请了安,方从辰阳宫归来,纵使有披风暖炉庇护,脸颊也依旧冻得通红。
内殿的烘炉暖洋洋的,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此刻,她已经换妆披发,正坐在香炉的小几旁边,半眯着眼儿,闭目养神。
宫人端上一只小金描花盆,盛着乳白色的奶,立马有奴才上来,伺候她盥洗。
撩起袖子时,看着清黄的手指,她皱了皱眉头。
液体莫过手腕,颜色相形见绌,皇后将眼神瞥向别处,不忍再瞧。
明月从殿外进来,捧着一只白瓷缸,双手冻得通红,偌大的房间里,弥漫着鲜甜的馨香味儿。
“娘娘,这是鲜花汁子水,花奴们早上赶着调的,与牛奶一同浸泡,能使肌肤更加香白。”
皇后展颜和笑,看向明月的眼光中,多了几分怜爱与信任。
“你有心了,若非从小练习骑射,我这手上又怎能留下这些茧子?虽说平时也注意保养,比起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却难免逊色。”
“娘娘文武双全,聪颖能干,自然不似那寻常女子,不然怎么天下众人,唯有娘娘可母仪天下?”
明月双眼如珠似星,说话的时候明亮璀璨,声音像落盘珠似的,干脆利落又爽快,十分中听。
话刚落音,她忽然眼神闪烁,附在主子的耳边窃窃私语。
“人带来了,此刻正在偏殿候着,娘娘是否要传?”
“不急。”
皇后半歪着身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明月取出珍珠凝脂膏,小心地为她擦拭着。
她朝四周逡巡了一眼。
“你们先下去吧。天儿冷,都围炉歇着去,外头不用伺候。”
“是。”
“路上可有人撞见?”
“娘娘放心,是明雁亲自去叫的人,刑公公掌管教坊新上任,未曾忘记娘娘的恩惠。”
“嗯。”
望着殿中央的炭火盆子,皇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有些出神。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现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北方边境苦寒,冰封三尺风沙肆掠,也不知道父亲与哥哥是否安好……”
她发出隐隐的叹息声,“回想小时候的日子,当真觉得无比美好。”
明月正揉着腿,听她这样担忧,连忙温笑着劝慰。
“娘娘安心,皇上感念边境将士的辛苦,就在前月里,已经派了济大人押送粮草和衣料去!”
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家主子,脸上泛着灿烂的笑容。
“他领命出宫时,奴婢在宫门口候着,毡帽貂裘、鞋袜……娘娘的心意,我早已托付,算算时间,这也快到了,老爷和公子虽远在天边,但知道娘娘挂念,也必定心暖。”
“真是辛苦你。”
皇后心中暖热难言,反握住明月的手,语气十分感慨。
“这些日子,幸亏还有你们在身边。有你们,本宫总是觉得安心不少。”
“能陪在娘娘身边,才是奴婢们的福气呢。”
“去吧,带进来,本宫问她几句话。”
殿内熏香袅袅,舒神惬意。
在花几上,天青秘色瓷瓶中,几枝红梅悄悄绽放。
眨眼的功夫,明月便领了一女子进来。
乍一看去,此人穿一身半旧的宫装,只是寻常打扮,但在体态风姿上,却并不似一般的宫女。
“奴婢琉璃,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抬起头来。”
眼前的这个女子,脸颊莹白,肤若凝脂,面若春花般盈动,一双眸子清亮水润,长发拦腰,纤腰素束,身姿婀娜,有楚楚动人之姿。
即便冬日寒冷,衣衫重重包裹,也掩盖不住她的魅力。
那是一种欲望的美。
在那双眸子的深处,她看到了一丝难言的倔强。
皇后暗暗吃惊——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眼前的这一切,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数月未见,你变化不小。”
她嘬了一口热腾腾的雨前龙井,面前雾气氤氲,面色朦胧。
或是听出了她的揶揄,琉璃的后背一凛,随即低下头,小心谨慎的语气中,多出了几分意气。
“世间万物皆在变化,奴婢这点变化,合天地之万物,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娘娘凤骨仙貌,想必也并不是当初的模样。”
“你口齿倒是很伶俐。”
皇后冷笑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
“只可惜,你再怎么学那褚九,也终究不是她,看你也有些聪慧,怎么不明白东施效颦之嫌?你这番变化,不过是想飞上枝头?不知赝品落在皇上眼里,又是什么感觉?”
琉璃将下唇咬得乌青,语气却依旧铿锵,带着一股无言的抗争。
“奴婢自知出身低微,在这宫中头,主子能赏口饭吃就已知足,不敢有一丝逾越之心,只是……”
她忽然背部一凛,多出几分勇气。
“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奴婢仰慕九姐姐的姿容,九姐姐亦不嫌奴婢愚笨,奴婢也就不怕了。”
听完这席话,皇后也不看她,只懒洋洋地半歪着,抚摸着手指上的护甲,语气迟缓而渗人。
“不嫌?呵……我看你们之间,嫌隙倒是不浅呢!听说近半年来,褚九待你大不如从前,这是何故?”
“九月里,青莲偷盗宫中财务,但本宫已经宽恕了她,为何还会上吊自尽?说是畏罪自杀,她一来没有家眷,二来本宫并未惩罚过严,细细想来,这里面倒是蹊跷得很,除非……”
皇后忽然目光凌然,如同麦芒针尖,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声音压低,嘶哑得令人胆颤。
“除非,有人要杀她。”
话刚落音,琉璃匍匐的身体倏地一动,随即啜泣流泪。
“青莲……她……也实在可怜。”
“本宫也是这般感想。”
皇后端坐起来,感觉真相在即。
“半年前,褚九被抓,又在她房中搜出了七皇子的玉扳指,纵使宋太妃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未卜先知?据本宫所知,事发之前,那枚扳指其实一直在你手中。”
“宋太妃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抓人前后,总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且天还未明,毓秀宫的信儿,为何这么快?”
底下人沉默不语。
“琉璃,你究竟是谁的人?”
威严的喝声从上空传来,她尤自心惊,竭力压抑住内心的紧张。
“身为宫中教坊舞姬,得天恩俸禄,奴婢自然是圣上的人,娘娘与圣上夫妻一体,自然也就是娘娘的人。”
“好厉害的嘴!”
“听闻你还有一个老母,病入膏肓,缺衣少药,无人照拂,大冬天儿地,还睡着草簟……”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的凄凉。
“天下人都道养儿防老,岂不知许多时候,怀着希望死死挨着,盼到头却一场空!让人心寒……有,还不如无。”
琉璃双目泪垂,豆大的珠子落下,“啪嗒”砸在青砖地上,却仍旧死死挨着,不肯吐露半个字。
“放心”,郑皇后呷了一口茶,缓缓道,“老人可怜,明月已经替你尽孝了。”
听到这句话,琉璃犹如五雷轰顶,仰起头来看着皇后。
一双水灵的眸子,此刻死死地瞪着。
“娘娘……”
“你急什么?明月只是请了郎中,又为他找了一间暖和的屋子,草菅人命这种事,本宫干不出来。”
她把“草菅人命”四个字,咬得极重。
琉璃嘴唇苍白,脸上毫无血色,全身仿佛被抽了气般,颓坐在地上。
皇后使了个眼色,明月见状,急急地将她拉了出去。
外头大雪急骤,团团地似棉花絮扯下,散落在大殿外,铅灰色的云层近在咫尺,朝着偌大的宫殿压上来,让人喘不过气。
窗棂内的案几上,红烛摇曳,映着茶盏的杯口跃动,温熙明朗,暖意融融。
明山从外面进来,一进入暖阁内,便自觉地跪在地上。
“奴才无能。”
“怪不得你,她是老狐狸,做事一向谨慎,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暗中留意着,别打草惊蛇。”
“奴才明白。”
琉璃从凤栖阁出来,一路上悄悄儿的,抄了偏僻的小道回去,见四周鸦雀无声,便知道都已经出功,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姑向来严厉,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好搪塞过去。
而刚发生的一切,实在让人心烦意乱。
青莲暴毙自杀,褚九性情大变,宋妃频频点曲,皇后插足问讯……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蹊跷,饶是她早有准备,也难免张皇失措,有些心绪不宁。
她心里正想着,抬头时,赫然发现杌凳上坐着一个人!
“九……九姐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神里透露出渗人的光,是琉璃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那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像修罗般,要刺穿她的五脏六腑。语气冷冽得骇人。
“这不应该我问你吗?琉璃,你去哪儿了?”
掌心中冷汗岑岑,她想起青莲之死,便狠狠捏了自己一把,指甲嵌入肉里,忽地生疼。
“我……我衣裳脏了,所以回来更衣。”
“哦?是吗?我一直在这屋子里头,为何没有看见你?”
“我怕被姑姑骂,所以绕了远路,这才晚了些。”
“这前坊后院一体,中间的廊桥不过数百米,我在这里等你,可有些时辰了。”
“兴许是我……是我……”
“喵……”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黑猫蹿进来,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褚九“噗嗤”一笑,冷冽消失殆尽,仿佛刚才的场景,都是一场恶作剧。
“看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跟你九姐姐撒起谎来了?多年姐妹,我还不知道你?准是又偷懒了是不是?”
“好了,姑姑叫我来寻你,快别磨蹭,赶紧换身衣裳跟我来,再久可就瞒不住了。”
琉璃口涩难言,心里乱成了一团,事情接二连三,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口中答应着,踟蹰地进了内门,动作有些魂不守舍。
身后的人纹丝未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一把利剑,要刺穿人的心脏。
从窗纱口望去,琉璃雪白的肌肤上,一条长疤蜿蜒划过,看则触目惊心,只一眼,便转瞬即逝。
褚九的眼神似火,猛然跳动了一下。
纵使只有一眼,她也能看出来,那是刀伤,而且时间久远。
琉璃更衣完毕,从窗纱后面走出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九姐姐,咱们走吧。”
对上褚九的眸子时,她猛然低下了头,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如同炼狱里的修罗,陌生而危险。
不知道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在她的心头涌动。
廊桥雪白如玉,走过桥后,便能瞧见姑姑们正在屋外吃酒。
一溜儿的红泥小火炉,热水“滋滋”地顶着壶盖,蒸腾升起股股热流。大家围炉赏雪,好不惬意。
等琉璃走过时,姑姑一改往常的严厉,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刑公公的穗子找着了?快些进去吧。”
“……哎。”
数九寒天,过水檐下冰棱似剑,纵使晶莹剔透,也不免戳中人的心窝。
雪花依旧飘飘飘洒洒,笼罩着这个如诗如画的世界。